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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彬彬有礼地把我领上二楼。

  旅馆的楼梯,也铺着红地毯,狐狸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楼梯。

  二楼有五扇门。狐狸打开中间的一扇门,冲着我彬彬有礼地说:“就是这间房间。”

  一迈进房间,我惊呆了。布置得多么高雅的房间啊!地板上铺着橄榄绿色的地毯,墙壁与窗帘也是谐调的绿色。墙边是一张舒适的床和一个古香古色的柜子。窗边摆着一张红木书桌和椅子。

  “哎呀,这书桌太好了……”

  我忍不住跑了过去,摸了摸书桌。桌子光溜溜的,手感好极了。

  “是为我准备的书桌吗……”

  狐狸笑眯眯地说:“请随便用吧!”

  狐狸谦恭地行了一个礼,然后,静静地关上了门。

  说起来,要是能在这么舒适的房间里写作,我的作品也许从一开头就大不一样了。红木书桌的桌面上映出窗外爽朗的蓝天。我轻轻摸了一下书桌的边,手心上立刻留下了一种糙糙拉拉的感觉。仔细一看,书桌的台面上刻着一个人名的词首大写字母。T·O两个字清清楚楚。是谁乱刻的吧?我一边用手指摩擦着那里,一边在心里重复着:T·O,T·O。这样说起来,这张书桌并不是新的。这张被擦得锃亮、被精心呵护、像古董一样的书桌的主人,也许就是T·O吧。

  “T·O先生是作家吗?”

  我禁不住自言自语道。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不,他是音乐家。”

  像喇叭一样的声音。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然而,房间里不可能有任何人。里面柜子上的银拉手默不作声。可是我立刻明白了。有谁在这个柜子里面,不,有一个会说话的东西藏在里面。刚才说话的就是那个东西。我沉着地朝向柜子,轻声问道:

  “你是谁呀?”

  于是,一个明快的声音清楚地回答:

  “我呀,我是小号。T·O先生的小号。”

  “啊!”

  我深深地点点头。这么一说,想起来了,刚才阿治说过,二楼房间的柜子里留着一把冈本卓夫的小号呢。

  “对了,对了。这里原来是冈本卓夫的房间啊。这张书桌、这个柜子都是他用过的东西啊。”

  我跑了过去,打开柜子。

  向左右两面开的柜子里,有一个用雪白的法兰绒包着的东西。悄悄打开一看,一把金色的小号闪闪放光。蓦地,我怀着一种遇见了美丽得无法形容的东西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号。然后,我问:

  “你为什么会说话呢?”

  小号听了,静静地回答:

  “因为我是活的。也就是说,我有灵魂。冈本卓夫为我注入了灵魂。”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啊,当我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情时,不由得百感交集。

  “那么,你还能唱了?”

  “是的,能唱。”

  “就像冈本卓夫吹的那样?”

  “是的,就像那样。”

  “那你唱唱看?”

  “很遗憾,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在这个柜子里面睡得太久了,睡了近三年了,把歌都忘了。刚才幸亏是你摩擦了冈本卓夫的大写字母T·O,我才醒了过来。那大写字母里蕴含着冈本的魔法。但刚刚醒过来,还不能唱。人不是也一样吗?在床上刚刚醒过来,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吗?”

  “那倒也是。那么就等一等吧。”

  “请再等一下。在这段时间,请你把我擦一擦。就像以前冈本卓夫那样,用法兰绒精心地擦一擦。那样,我就会放出金色的光芒了,就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把小号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放到书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用法兰绒专心致志地擦起小号来。

  这是一把用了很久的小号。大概冈本卓夫在绿树环抱的山中小屋里,独自一个人,吹了一天又一天吧!接着,就像树枯了似的,静静地死了。

  “好啊,我为你擦到5点吧。”

  我嘀咕了一句。反正晚会开始之前我也没事。从窗口望下去,刚才还在做招牌的阿治的身影也不见了。肯定是在和狐狸一起忙着准备晚会呢。

  “我会把你擦得闪闪发亮。”

  我全神贯注地擦起小号来了。哈了口气一擦,旧旧的乐器很快就如同阳光般闪闪放光了。当窗外的树叶一闪一闪地映现在小号的身上时,我开心极了。

  “唱支好听的歌吧!”

  我呼唤道。小号听了,高兴地说:

  “在今晚的晚会上唱一曲吧!”

  “唔,真的?”

  “是真的。你肯吹吗?”

  “可是,我对小号根本一窍不通啊……”

  “没关系。只要你用嘴含住小号,朝里吹气就可以了,然后就由我自己来唱。不管是海顿,还是维瓦尔第,都会像冈本卓夫吹的一样。”

  “太好了!一定要好好露一手。”

  我跃跃欲试,更加用心地擦起小号来了。我都等不及5点开始的晚会了,要是那只盛气凌人的狐狸看到我吹响了小号,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股饭香从楼下的饭厅里飘了出来。当我把目光移向窗外时,发现很多性急的客人已经聚集过来了。

  一只戴着红色串珠手镯的兔子,慌里慌张地朝着大门走来。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一只脖子上围着蓝围巾的野猪。还有戴着花帽子的羚羊姑娘、狸子夫妇……

  “还是全都是动物……”

  我嘀咕道。

  “有什么不好?”

  小号小声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动物也好,鸟也好,人也好,大家都是一样的朋友。”

  “你真是懂事呀!”

  “不。冈本卓夫就是这样想的。他的身边,总是聚集着鸟和动物。特别是生病的动物,只要一听到小号声病情就会好转。受伤的小鸟也会常来这里。冈本卓夫会用玫瑰花瓣,给这些小鸟做被子。还不仅仅是这样呢,树之精和风之精还来过这座房子呢!到了冬天,雪女也会来敲门呢!。”

  “全都让它们进屋吗?”

  “当然了。大家一起听小号。冬天寒冷的晚上,大家就在饭厅的暖炉里点燃落叶,一边取暖,一边听小号。不过,雪女就不同了,屋子太热她受不了,就坐在门外的走廊上听。她最喜欢海顿的《小号协奏曲》,总是听不够。”

  “那今晚也唱吧。多唱几首。”

  我兴奋地说。可小号听了,压低嗓门,就像说着一个快乐的秘密似的轻声说:

  “一上来,先来一首欢快的短曲,怎么样?”

  “欢快的短曲?”

  “对,在庆祝会开始时演奏的短曲子。”

  “好主意!”我“啪”地拍了一下手,叫道,“大家准会吃一惊。”

  这时,当、当,门口古老的大钟敲了五下。

  “5点了!”

  我站起身来,用白布小心谨慎地把小号包好。然后,捧起它,说:

  “走吧!”

  不知为什么,我的腿有点发抖。也许是因为太用力,才发抖的吧。

红玫瑰旅馆,在另外一条路拐弯的地方。那里也是一片落叶松林。林子深处有一座旧式的洋楼。过去是有钱人的别墅,如今已经破旧得面目全非,被卖掉了,就要成为一座廉价旅馆了。还别说,还正是这样一种感觉的建筑。

  (嗯,跟我想像得一样。)

  我十分满足。那是一座奶油色的木头造的房子,屋顶的形状、窗户的结构都有一种庄重的质感。上了对面的台阶,是一扇大门,二楼椭圆形的阳台凸了出来。二楼的五扇窗户里飘动着新窗帘。大门的边上是花圃,红玫瑰开得正艳。

  “你找到了一座好房子呢。”

  我说。

  北村治得意地点点头:“原来是一位音乐家的别墅。对了,你知道吗?叫冈本卓夫,小号演奏家。”

  “啊。”我点点头,“那个人早就引退了吧?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很古怪的音乐家,留着大胡子,穿着肥肥大大的衣服,可是一位名人呀!”

  “对对。引退之后,他好像就一个人呆在这座别墅里吹小号,三年前死了。所以,这房子里遗留着许多唱片和乐谱呢。二楼房间的柜子里,还有一把旧小号。”

  是吗?我点点头。我对小号没有什么兴趣,相反,我却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你买了这座房子,今后好像要开旅馆,可你打算怎么经营呢?也就是说,跟谁一起经营呢?”

  “跟谁……就我一个人。”北村治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一个人,没有家人。这点跟冈本卓夫一样。”

  我吃惊地叫了起来:

  “音乐家和旅馆经营者,完全是不同的工作呀!”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作品的主人公竟然是一个这么不谙世故的人,这怎么能不让我焦虑!

  “我说,旅馆的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啊!要每天打扫卫生,每天洗床单,还要买菜买肉,烧菜洗碟子、接电话记帐。还有……工作还不止这些呢。这些你都好好想过没有?计划过没有?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请什么人做帮手吗?”

  我的声音渐渐响亮、严厉起来了。可我说的不对吗?又不是小孩子,因为厌倦了都市,也没有一个计划就跑到山里来开始新的工作……

  可就在这时,大门“嘎吱”一声响了起来。随后,从门缝里突然传过来一个声音:

  “请不用担心。”

  是一个女人不高兴的声音。我吓得简直要跳起来了,然后,不知为什么,我有了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里面有人?”

  我盯着阿治。阿治为难地避开了我的视线,说:

  “是狐狸。”

  “狐狸?”

  “是,是十天前来到这里的,在帮我做饭。”

  阿治指了指门。从雕花大门的门缝里,可以看到闪着亮光的眼睛。我不开心了。

  “狐狸做饭……”

  当我想说“那多不干净”时,门“啪”地一下子打开了,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的狐狸露面了。狐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

  “狐狸做饭不好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地说:

  “没什么……我倒没觉得不好。”

  我低下头,连我自己都知道声音越来越低了。狐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哼”的表情,一口气说道:

  “用不着外人多操心,我们自己可以做得很好。我会烧菜,又会洗衣服。阿治负责采购和打扫卫生。只要有客人来,红玫瑰旅馆今天就可以开张了。”

  狐狸气呼呼地说。我慌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那倒也是,不过……”

  那倒也是,不过,我构思的作品里,可没有这样一只奇怪的狐狸呀。

  (讨厌,故事渐渐地变得奇怪了……)

  我悄悄地瞪了北村治一眼。阿治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像是要换一个话题似的,用手一指:

  “到旅馆里看一看吧!”

  然后,他对狐狸说:

  “这可是第一位客人呀!要好好接待哟!”

  狐狸听了,一下子高兴起来,把门开得大大的,说:

  “是。如果是客人,当然热烈欢迎了。”

  然后,狐狸露出了一脸笑容。

  “请仔细地看一看旅馆里面吧。有很好的房间,窗帘和地毯都是我一个人亲手配的。”

  这是真的吗?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跟在狐狸的后面,走进了旅馆。

  旅馆的门口,又大又阴暗。

  走廊上铺着红色的地毯。进门左边,是一个大饭厅,右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请到这边来。”

  狐狸带我走进饭厅。

  饭厅是一间朝南的宽敞的房间,透过古香古色的窗户,看得见夏天的鲜绿。饭厅里摆满了正方形的餐台,一共有六张,铺着雪白刺眼的桌布。每张餐台上都插着一支红玫瑰。一间只等客人光临的舒适的饭厅。

  “请坐。我马上就给您送茶来。”

  狐狸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就进了厨房。我在靠窗边的一张座位上坐了下来。从窗口向外看去,看见阿治正在大门口前面埋头做招牌。阿治正在专心地锯着刚砍来树枝。

  “喂,歇一会儿吧?”我大声招呼道,“等一下我帮你做招牌,来一起喝杯茶吧!”

  阿治回过头来笑了笑,但似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的意思。这时,一股清新宜人的风吹了过来,房间里的花边窗帘都飘了起来。很远的地方,有布谷鸟在叫。竖起耳朵,还会听到好多鸟的叫声——斑鸫啦、大斑啄木鸟啦、白头翁啦、鹪鹩啦、黑斑鸫啦……

  我大致上能辨别出小鸟的叫声了。因为这部作品要写到许多野鸟,所以我又读书又听磁带地学习过了。

  “鹪鹩在叫了。”

  我自言自语地说。这肯定是好多鹪鹩在啼叫。这群鸟,许是就在附近的树上吧?我站起身来,向窗外看去。这时,从身后传来狐狸的声音:

  “鹪鹩在厨房里呢。”

  我回头一看,只见狐狸端着装着咖啡的银托盘站在那里。

  “什么?”

  我反问道。

  “鹪鹩们在帮我下厨呢!”狐狸笑笑说,“就是说,当我烤点心的时候,它们帮我筛面粉,帮我装点。虽说是小小的鸟,但一大群聚集起来还是挺管用的。鹪鹩还会帮我做针线活儿、绣花呢。所以,红玫瑰旅馆的枕头套上,都是美丽的刺绣。”

  我忍不住走了过去,朝厨房里看去。我惊呆了,十只、二十只深棕色的小鸟,正聚集在烹调台上,让人眼花缭乱地忙碌着呢。虽然鹪鹩是一种比麻雀还要小的鸟,可是二十几只聚在一起一齐叼着又大又圆的筛子筛面粉的情景,还是真够壮观的了!

  “嗬哟,还真是训练有素啊!”

  我叫了起来。

  “不是的,不是我训练的。”狐狸一边将咖啡杯放在我的桌子上,一边说,“不是我训练的,是它们自己主动跑过来帮忙的。来帮我们干活儿的小鸟,还有好多呢。像黑斑鸫啦、白头翁啦、大斑啄木鸟啦、绿啄木鸟啦。现在呀,大斑啄木鸟已经成了阿治的一个非常好的说话的对象了。”

  “不过,怎么会一下子聚来这么多小鸟呢?”

  “那是因为这座房子原来是一位音乐家的别墅。以前,有一个吹小号的人住在这座房子里。那声音别提有多好听了,每天早上和黄昏,小号的声音一传遍森林,鸟儿和野兽们就感动得不行。小鸟们特别理解音乐,所以就全都聚了过来。”

  “冈本卓夫的小号真的那么好听吗?”

  “是啊,那实在是太美妙了。那位先生去世的时候,小鸟们还悲痛地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礼。而且在那以后,还会聚集到这里来。”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好香的咖啡。

  “你很会冲咖啡呀!”

  我表扬了狐狸一句。狐狸一下子害羞地笑了。嘿,想不到这只狐狸还挺老实呢,我想。

  “有没有什么点心?”

  “现在鹪鹩们正在做小甜饼干呢,请再等一下。”

  “正在做?你是说现在正在筛面粉,接下来还要和面、放进烤箱里去?”

  “是的,抱歉。今天顺序有点乱了。”

  狐狸老实地承认。

  我慢慢地喝着咖啡。这是一个安静的绿色的午后。时间仿佛一下子停住了,要不就是我在做梦……

  是的,也许我真的是在做梦。

  “做梦就做梦吧!”

  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心想,那就让我尽情地享受一下这个梦吧!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今晚有晚会吗?”

  我吃惊地仰脸一看,一只大斑啄木鸟——啄木鸟的亲戚,正竖着身子抓住窗框,一动不动地窥视着饭厅的情形。

  “哎呀,是大斑啄木鸟啊。”狐狸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在那里大声嚷嚷什么,别吓着了客人!”

  听了这话,大斑啄木鸟的声音更大了:

  “哎呀,有客人来了吗?”

  然后,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

  “真是少见!还是头一次有人类的客人来呢!”

  我有点火了,瞪着大斑啄木鸟说:“有什么少见的?这里是人开的旅馆呀,当然要有人来啦。”

  “算了,算了算了。”狐狸站到我和大斑啄木鸟中间,“别吵了。今晚一定举办晚会。”

  嘎嘎嘎,大斑啄木鸟发出让人厌恶的笑声,离开了窗框,飞向阿治,然后落到正做着的招牌上,开始哇啦哇啦地说了起来。我突然产生一种厌恶的心情。鸟和动物在这里为什么这么霸道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类的客人来呢?”

  我很不高兴地问狐狸。狐狸听了,佯装不知地转了转眼珠子,歪着脖子说:“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好好做过宣传吗?”

  “做了。当然做过了。在报上登过广告,发过传单,该做的都做过了。不过,这一带既不是游览胜地,又没有温泉,风景也不怎么样,只不过是山里而已。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太多人类的客人。”

  啊,是这样,我不禁惭愧起来。是我糊涂了,直到这时我这才醒悟过来: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辞去了公司的工作,自己办旅馆,可最后却开在了这样一座偏僻的大山里。这下狐狸要笑话我了。

  (你果然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呀!什么都不懂。)

  不过,狐狸好像对这件事挺满意。也就是红玫瑰旅馆成为小鸟们的旅馆这件事。不光是小鸟,其他的动物好像也来住。

  “来预定房间的很多哟。”狐狸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啪啦啪啦地翻翻,得意地读了起来,“比如说,6月28日。有一个鹿的旅行团要来住。第二天,野兔太太预定了二楼最好的房间。还有,7月1日,在这间饭厅里,要举行野猪的生日宴会。”

  “够了!”

  我不高兴地打断了狐狸的话。我想知道阿治到底是怎么想的。

  毫无疑问,阿治是我作品的登场人物。我完全没有意思让我的阿治经营这样一家奇怪的旅馆。

  “故事渐渐地变得奇怪起来了。”

  我焦躁不安起来。必须趁早下手,也就是说,要把这家旅馆改成我构思中的那样一家“规规矩矩的旅馆”。然后,给阿治娶个规规矩矩的媳妇,让他们两口子好好干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先对付这只狐狸。

  我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心想我刚才真不该说咖啡好喝。

  “小甜饼干还没有烤好吗?”

  我没好气地问狐狸。我自己也明白有点太刁难人了。然而,狐狸可不吃这一套,我强硬,狐狸更强硬。

  “小甜饼干要等到傍晚的晚会。”

  狐狸斩钉截铁地说。

  “真是一家奇怪的旅馆呀。”我蔑视地看着狐狸。

  “点心应该跟茶一起上来的。至少在人类的旅馆里是这样。”

  “这里不是人类的旅馆。”

  “不对,是人类的旅馆。我从一开头就是这么构思的。首先,那个北村治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得意洋洋地指着还在大门口做招牌的阿治。可是,我的手眼看着变得无力了,很快就垂落下来。因为阿治把做招牌的事儿丢到了一边,又和大斑啄木鸟聊了起来。嘎、嘎、嘎,大斑啄木鸟不时地发出讨厌的声音,不知被什么逗得哈哈大笑。而且,和那只大斑啄木鸟一起哈哈大笑的阿治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鸟。

  “阿治!”

  我没好气叫了一声阿治,就好像要训儿子之前的母亲。

  “你要跟鸟聊到什么时候?招牌不是还没有做好吗?你看你哪像一个开店之前的旅馆的主人啊!”

  阿治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站起来,正要走到院子里去,身后传来了狐狸威严的声音说:

  “开店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一点也不用担心。”

  “……”

  我转过头来,盯着狐狸。啊,这只狐狸为什么这样护着阿治呢?

  狐狸不依不饶地说:“客人就请像个客人的样子。”

  客人?我在心里笑了起来。说什么呀?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啊!像狐狸这样的仆人,只要我一笔,就可以从这个故事中永远地消失。

  不过,这话我为何没有说出口呢?……

  我知道了。

  我虽然是作者,但也想成为这个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不,说得更清楚一些,就是我想跟北村治一起经营这家旅馆……我喜欢阿治的笑脸,喜欢他的长腿,他那梦幻般的眼睛,还有那种说不清楚的无依无靠的样子……啊,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喜欢上了阿治的一切。我甚至暗暗地想过,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完全成为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成为阿治的媳妇。可就因为这只妖里妖气的狐狸从中作梗,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顺利了。说不定,狐狸也想成为阿治的媳妇呢……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地工作呢?这不是在拼命地为旅馆效力吗……

  “说今天晚上有晚会,是真的吗?”

  我问。

  “是的。庆祝开店的晚会。只邀请了非常亲近的朋友。”

  能邀请我参加这个晚会吗?我提高了嗓门儿,小声嘟哝道。当然了,狐狸回答。

  “邀请您作为人类的代表。”

  “这是阿治决定的吗?”

  “是阿治和我,我们两个决定的。”

  在说“两个”时,狐狸特别用力。接着又说:

  “我带您去房间吧。晚会傍晚5点开始。还有时间呢,请您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下。”

  狐狸要带我上二楼,我顺从地点点头,站了起来。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先站在客人的立场上,看看情形再说。

我现在住在森林里的一座小房子里。

  独自一个人。

  已经连着下了三天的雨了,我一直没有出过门,也没有见过任何人。就像一只不会说话了的小鸟,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孤独地生活着。

  书桌上是刚写了一个开头儿的稿纸和刚喝了一口的咖啡。饭桌上扔着一块硬面包。而冰箱里,早就空荡荡了。

  (应该去买点东西了。)

  我想。

  朝外边一看,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明朗起来,阳光从落叶松的间隙透下来。我的心,也稍稍明朗起来。

  去外面走走吧。

  总之,去外面尽情地呼吸一下森林的空气吧。那样,也许会好些。也许会冒出好的灵感来……

  我搁下笔,站起来,走出了家门。从灰色的云缝里,露出了明朗得让人吃惊的蓝天。而森林里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小鸟的叫声。一道阳光,就让这些雨天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一声不响的小鸟们齐声歌唱起来。

  (雨停了,连小鸟都会歌唱哦。)

  不知为什么,我竟被它们深深地打动了。

  (所以,我也不要紧,一定还会文思泉涌的。)

  当我这样自己说给自己听时,心头突然一热,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刚刚当上作家。

  就在半年前,刚以一部短篇作品获得了新人奖。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作家,这会儿正独自一个人关在山中的小屋子里,写获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小时候,我就喜欢读书,只要有书读,我就会感到幸福。模仿读过的书,我开始写起小说和童话,而且还开始悄悄地梦想成为作家了。给文学杂志投了几次稿,天哪,我怎么会这么幸运!一天,我的作品竟被那家文学杂志的新人奖选中了。接到获奖通知的电话时,我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尽管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但还是以为这一定是什么人在恶作剧。可是后来,当我收到两封印有红花图案的贺电和一束康乃馨花时,我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一刻我两腿发软、可心里却热乎乎的感觉。

  送我康乃馨花的,是那家文学杂志社的一位名叫小川的女编辑,比我大五、六岁。花束里插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好像是这么写的:

  恭喜您了,

  不过,从现在起可要吃苦了。

  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一个不成熟的人得了奖,日后有的苦吃了。那正如一艘树叶做的船出海一样吧?大海,从岸上远眺,无比宽广美丽,充满了魅力,可对于没有经验的扬帆出海的人来说,就要饱尝大海的可怕与厉害了……那时,我就闪过了这种念头,不安地、久久地凝视着小川女士送来的红色的康乃馨花,啊,那时的预感竟然中了。自从得了新人奖,我就彻底僵掉了,写不出东西来了。也许是由于获奖作品受到过分夸奖,夸奖得过了头,太紧张了。要不就是我的才能已经达到了顶点,渐渐地枯竭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了。当早上起来,趴在桌子上一行字也写不出来时,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我甚至想,要是不得什么奖,也不至于这么痛苦。可是,事到如今,再倒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轻率地向周围的人们作出了“作家宣言”,把以前的工作都给辞掉了。

  “要不换一个环境吧?出去旅行,或是搬家……”

  一天,小川女士说。于是,为了写获奖后的第一部作品,我来到了山里。向叔父借了一个月的山中小屋,一人在关在里面,埋头写起稿子来。

  我想在作品完成之前,一个人也不见。这座建在森林里的山中小屋,孤零零的,就像被遗弃的狐狸的家似的,只要买足了食品,就完完全全成了一座孤独的堡垒。电话倒是有,但我决心不给任何人打电话。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来,所以号码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样,自己把自己逼到了一种完全的孤独之中,不管愿意不愿意,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不得不工作的环境。就这样,我天天趴在桌子前面,可我想写的那个带推理小说色彩的山中旅馆的故事,却根本就写不下去。

  开头的二十几页很顺利。年轻的主人公离开了都市,来到了喜欢的大山里,要开一家小旅馆。可当我写到他买下了一座旧别墅,修了修,正想着怎么做旅馆的招牌时,我的笔一下子停住了。就像看电影看到一半,放映机出了故障一样。装着锯和锤子的箱子摆在面前,我作品的主人公站在旅馆的大门前一动不动了。他穿着一条磨破了的牛仔裤,卷起袖子的右手腕上沾着油漆。他的眼睛盯着旅馆边上的落叶松林,再也不动了。

  这之后,他本来应该叹一口气,然后走进林子,去砍做招牌的木头。这样,他就会在林子里遇到一位美丽的姑娘……然后,按照预定,故事的情节就会渐渐地变得好看起来……啊,怎么回事呢?我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没意思透了,甚至会想,绞尽脑汁地写这样一个故事去发表,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说起来,年轻的主人公在我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成形。我还看不大清楚这个名叫北村治、瘦高瘦高、什么地方有点弱的年轻人的一张脸,也没有完全抓住他的性格。

  “一句话,还没有准备好呢!”

  我在雨后的森林里,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着。然后,猛然想到已经三天没有发出过声音了。虽然有点怪,但却是事实。因为在下雨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关在山中小屋里,没有见过任何人。三天后听到的自己的声音,竟意想不到的清晰悦耳,像小鸟的声音一样。我唱起歌来。然后,又跳了起来。当我伸开双臂跳起来的时候,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鸟,又好像变成了一只蝴蝶。我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从灰色的云缝中露出的蓝天,多么清澈多么美丽啊!

  到今天为止,你到底是在为什么闷闷不乐啊?关在小屋子里,琢磨那些无聊透顶的作品,哀声叹气……喂,我说,把那些痛苦的事情全都忘掉了吧!要不,今天就把作家这活儿给辞掉算了……

  我自己说给自己听。这样一来,心里就舒坦多了。

  就这样,我一边跳着,一边向前走,当拐过林中小路的时候,我意外地在那儿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牛仔裤的腿非常长,肩上扛着几根树枝,一看就是城里的年轻人。我不跳了,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瞅了一会儿,然后喊道:

  “你好!”冲一个陌生人打招呼,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就好像见到了一个早就认识、非常亲切的人似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然后望着我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那张笑脸我很眼熟。我太知道这个人了,但却想不起来他是谁。年轻人看了一眼扛着的树枝,说:

  “我找到了好树枝呀。”

  他好像很随便地在对一个早就认识的人说话。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跟在年轻人的后面走了起来。小路太窄,两个人没办法并排走。我快步跟在年轻人的后面走着,在他身后问道:

  “用树枝干什么呢?”

  年轻人回答说:

  “用它来做招牌。”

  “招牌?”

  “是。”

  “什么招牌?”

  “旅馆的招牌。”

  “……”

  “我这回要开一家旅馆。就在不久前,刚刚在这片林子里头买了一座旧别墅。把它修了修,重新涂上油漆,房间里挂上了新的窗帘,这会儿正要做招牌呢。”

  我一阵头晕目眩。

  这话,我确实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昨天?前天?不,就是刚才!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跑近年轻人的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说……难道你……你就是……就是那个北村治吗?”

  年轻人转过身来,笑了:

  “是的,我是北村治。”

  (果然……)

  我的腿不住地哆嗦起来。

  啊,还真有这种事呢?作家竟遇到自己刚开了一个头的作品里的人物。

  我连声问道:

  “那就是说,你是东京人了?辞掉工作,一年前到这里来的了?现在单身一人了?还有,你要开的旅馆,是不是叫红玫瑰旅馆?”

  我在心里追忆着自己桌子上的稿纸。

  “正是。”北村治点点头,“好,接下来让我说说你的事情吧!你是作家,就在边上的山中小屋里一个人写着稿子。因为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所以这会儿才出来闲逛。”

  我微微点点头。

  “这样,我们就在林子里相遇,成了朋友。”

  “哎?”

  我不禁吃了一惊。

  这我可没有想到,我作品里的主人公北村治在林子里相遇的人,怎么会是我呢?……

  我呆住了,盯着北村治的脸。于是,他微微一笑:

  “我带你去红玫瑰旅馆吧!”

  说完,又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我一边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一边有了一种非常、非常奇妙的感觉。写故事的自己,被拉入到了那个故事中的奇妙的……

  “这么一来,往后到底谁是作者呢?”

  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么复杂的事情了。北村治走得飞快,我只有一路小跑才追得上。北村治一次也没有回头,一边哼着歌,一边向林子的深处走去。

  (如果他人走丢了,可就糟了。)

  我甚至这样想。如果北村治在这里走丢了,我的那篇作品可就永远也完不成了!不管怎么说,要追上他,想办法抓住他,把他带回到我的稿纸里面去。我毕竟是作者呀,是这篇作品的亲生父母呀。

  “喂,再走慢一点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于是,北村治回过头,满不在乎地问:

  “走得太快了吗?”

  “当然是走得太快了。有给别人带路,只顾自己向前走的人吗?当然要跟对方步调一致了。”

  他点点头,然后走得慢多了。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招牌呢?”

  “在细细长长的板上,写上‘红玫瑰旅馆’。边上呢,喏,就用这些小树枝围成一个圈。大致上就是这种感觉。”

  北村治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图给我看。

  “啊,那真不错。那么,我也来帮你吧。我涂涂油漆总行吧。”

  话一出口,我就想,啊,自己怎么会这样呢,不但去那个应该立刻带回去的人家里,还要去帮忙……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没有办法了。

  (好吧。一做好招牌,就马上把他带回去。)

  这样下定了决心,我便紧紧跟在北村治的后面向前走去。

新吉仿佛看到了桔梗的花精似的!

  不,的确是花精。

  千真万确,

  就是温柔而婀娜、和和服那紫色差不多的桔梗的女儿。

  木匠新吉娶媳妇的时候,附近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媳妇人长得白白的,身段又好,头发湿湿重重的,与紫色的和服相称极了。而且声音也好听。那笑声,就像春天的鸟。

  谁都在想,那样的一个男人,怎么能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呢?怎么说呢,新吉是一个懒得不能再懒了的懒汉。从乡下出来到现在都五年了,就没正经干过活,整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那样一个男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找到了这样的一个好姑娘呢?人们窃窃私语道。其中,也有人半开玩笑地故意到大杂院新吉的家里瞧上一眼的。新吉笑笑说:

  “是山里的娘选了送来的。”

  这是实话。新吉的母亲,一个人住在大山里。住在一座小小的房子里,一边耕一片小小的田,一边净想着贸然离家出走的儿子的事了。然后有一天,她给新吉寄了一封短信:

  “你小子也快点娶媳妇吧!媳妇还是山里的好。

  有一个好姑娘,俺让她去你那里了。”

  十天之后的黄昏,新吉仍旧躺在那里喝酒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

  “对不起。”

  响起了小鸟一样的声音。猛地一瞥,只见门槛那里站着一个脸白白的姑娘。

  “你山里的母亲拜托我了。从今天开始,就让我和你一起生活吧!”

  姑娘一说完,也不等新吉回话,就摆好木屐走进屋来。

  新吉吃了一惊:

  “喂喂。这也太突然了……”

  他爬了起来,急忙就要收拾房间,可姑娘已经从和服的袖兜里,掏出了束袖子的带子,把袖子扎上了。然后,收好新吉喝剩下的酒,用掸子在房间里掸了起来,用扫帚扫掉灰尘之后,便开始用力地擦起矮脚饭桌来了。一边擦,姑娘一边说:

  “你山里的母亲拜托我了。说要把新吉的房间打扫干净,要把衣服洗干净,要让新吉吃上可口的饭菜。让新吉心情愉快地去干活。”

  新吉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听她说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这确实是娘的做法。可娘怎么会知道我住的地方呢?自从离开家以后,连一封信也没有写过啊……新吉胡思乱想着,因为有点喝醉了,新吉不愿再想下去了。他坐到了矮脚饭桌前头,问:

  “那么,你也给我做晚饭了?”

  姑娘嫣然一笑,点点头。新吉顿时高兴起来。已经好多年没有人给他做饭了。他坐立不安地问:

  “你会做什么呢?”

  姑娘冷不防从右边的袖兜里掏出一个碗来。是一个大大的红碗。而且还带着盖子。姑娘把碗“咚”地往矮脚桌上一放,说:

  “如果是山里的风味,我什么都会做。”

  接着,姑娘就走到水池边淘起米、切起菜来了。到了天黑的时候,屋子里已经飘满了香味,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晚饭就摆到了矮脚饭桌上。

  米饭、煮菜[17]和烤干鱼。

  因为就那么一点材料,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不过,每一样却都做得非常好吃。米饭烧得软乎乎的,煮菜不咸不淡。新吉满足了。和一个人生活时的晚饭大不一样啊!姑娘用双手捧着刚才放在矮脚饭桌上的红碗,轻轻地放到了新吉的面前:

  “汤也快趁热喝了吧!”

  新吉愣住了,看着姑娘的脸。这碗从刚才起,不是就一直放在这里的吗?正要开口,用手一摸,红碗是热的!就像刚刚盛好端上来的一样热!新吉吃了一惊,打开了碗的盖子。突然,一股热气冒了出来,碗里是山中土当归[18]的酱汤[19]。新吉瞪圆了眼睛。吃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听姑娘静静地说:

  “这是我的嫁妆。让我用这碗,每天为你做山里的东西吃吧!”

  新吉吸了一大口土当归的香味,又想起了山里的娘。

  红碗上没有图案,只有盖子的里面画着狗尾草[20]。秋天的狗尾草,画得都要扑出来了,那白白的穗子上,还沾着汤的热气的水珠,像梦一般美丽。

  就这样,从这一天起,新吉和媳妇开始了两个人的生活。

  媳妇勤快极了。早上老清老早就起来了,做好饭,装好了盒子,叫醒新吉:

  “快起来吧!饭好了啊。今天是个好天气,工作肯定顺利啊!”

  这样一叫,新吉就再也睡不成懒觉了。爬起来,穿上衣服,洗好脸吃好饭,媳妇用双手把装着盒饭的包裹举了起来:

  “那么,精神抖擞地去上班吧!”

  把他送出了门。

  没有办法,新吉只能去工头那里干活去了。就这样,咬牙干了一天的活儿,到了傍晚,新吉回到家里一看,家里飘满了饭菜的香味。年轻的媳妇总是用带子把紫色的和服的长袖子束在身后,笑盈盈地迎接新吉。

  “你回来了,辛苦了。”

  被她这么一说,新吉的胸口热乎乎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的感觉。

  晚饭时,那个不可思议的碗肯定会被端上来。碗里头,不是水芹[21]酱汤,就是清汤。也不一定就总是汤。也有时是煮竹笋、拌蕨菜[22],或是像花瓣一样盛得满满的、如同河鱼一般透明的白白的生鱼片。一打开碗盖、瞧见这样的东西,新吉就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就在画着狗尾草图案的碗盖上倒上酱油,挤上芥末,蘸着将生鱼片往嘴里送去。吃了一口,他说:

  “你带来了一个好东西呢!”

  媳妇点点头:

  “请好好珍惜这个碗!不管今后你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不管你多么有钱,也请好好珍惜这个碗。如果你不爱惜这个碗了,我就必须回到大山里去了。”

  新吉连连点头。

  就这样,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

  到了秋天,新吉又多了一份快乐。红碗里盛的东西,变得更加好吃了。秋天山里的美味,一天天从碗里冒了出来。就说蘑菇吧,就有丛生口蘑[23]、蕈朴[24]和砖红韧伞[25]。也有的时候,盛着蒸松蕈[26]什么的,叫人大吃一惊。还远不止这些呢,有时是满满一碗白花花的豆腐拌碎核桃,有时是色彩美丽的拌菊花,有时是鲜黄的糖水煮栗子。而每当这个时候,新吉就会想,碗是一个多么温暖、多么好的餐具啊!这碗不管装什么,看上去都好看。媳妇满足地看着新吉的那个样子。

  娶了媳妇一年多,新吉从骨子里成了一个勤劳的人。身体也结实了,气色也好了,酒也不怎么喝了。

  新吉每天带着一个大盒饭箱子去工头那里上班,到了中午,大伙一打开盒饭,又数新吉的最多、最好吃。就因为这,新吉干活儿也更加卖力了。

  而且,每天吃一碗山里的东西,新吉的手腕不可思议地灵巧起来了。不管是拉锯也好、刨刨子也好,伙伴里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新吉了。这让工头喜欢上新吉了,不断派给他新的活儿,攒下不少钱。于是有一天,新吉给媳妇买了一块新的和服料子。

  “偶尔也穿穿别的颜色的和服怎么样?”

  可是媳妇却摇摇头:

  “难为你一片好心了,可我最喜欢紫色的。”

  说完,媳妇就把料子原封不动地收到了壁橱里。新吉有点失望。那之后,新吉又买了各种颜色的带子、披肩和木屐,可哪一样,也没有让媳妇高兴过。

  “难为你一片好心了,可我最喜欢紫色的。”

  新吉又失望了。

  然后又过去了好几个月,新吉对媳妇说:

  “鱼店里卖鲷鱼[27]的生鱼片了,偶尔也想吃点海鱼啊!”

  媳妇默默地去买鲷鱼了。第二天,新吉这样说:

  “下回想吃上等的羊羮[28]哪!糖水煮栗子已经吃腻了。”

  然后,又说出了这样的话:

  “山里的东西怎么说,也是有一股子土腥味啊!蘑菇呀、山薯呀,偶尔吃吃还行,总吃、总吃就腻了呀!”

  每当这种时候,媳妇还是按新吉说的去做了,但脸上是一种凄凉的表情。渐渐地,不再用那个不可思议的碗了。

  于是,一开始觉得那么光洁美丽的碗,在新吉的眼里看上去,成了一个破旧、土里土气的餐具了。一天早上,去上班之前,新吉说:

  “下回买一个新的碗吧!买一个漆得漂亮、外边也带图案的碗吧!”

  听了这话,媳妇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睁大眼睛,恐惧地盯着新吉。然后,终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以前……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新吉装做没有听见,出了家门。

  然后,到了上班的地方,他像往常一样地干起活儿来,可不知为什么,这天手腕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了。吃了中饭也好,吸了烟也好,活儿就是干不下去。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他又试着哼起了鼻歌,可是刨子就是不滑,锤子也重得不得了。媳妇那凄凉的面孔浮现在了新吉的眼前。

  (我不该说那种话啊……)

  于是,他惦记起家里来了。

  傍晚,一干完活儿,新吉匆匆忙忙地收拾好工具,就往家里赶去。走在街上,被秋天的晚风一吹,眼前浮现出来的全是媳妇的面孔。请好好珍惜这个碗!他记起了媳妇那时说过的话。媳妇身上那把和服的长袖子在身后束得紧紧的带子,浮现在眼前。新吉不由得奔了起来。奔呀奔呀,奔得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了,总算是“嘎吱”一声推开了家门,可家里像洞窟一样昏暗。也没有点灯。也没有晚饭的香味。

  “喂,我回来了!”

  新吉大声地叫着。但是,家里鸦雀无声。新吉进到了屋子里。他朝只有一个房间的家里看了一圈,不见媳妇的身影。

  “我是在噩梦里吧!”

  新吉想。可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一听到挂钟那丁丁当当的声音,他相反又像是刚从一个美梦中醒过来似的。

  什么都和从前一样了。媳妇来之前,家里就总是这样一片昏暗、冷冷清清的……

  “又恢复到了原状。”

  新吉嘟囔道。然后无意中朝矮脚饭桌上看了一眼,那个碗还在那里。那被留在那里的,不就是那个闪闪发亮的红色的大碗吗……

  (是忘了吧?)

  新吉走到矮脚饭桌的边上,两手轻轻地捧起了那个碗。

  碗又冷又轻。打开盖子,里头空空的。只有盖子反面的狗尾草图案,分外显眼。新吉出神地凝视着那个图案。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越看,那就越是像山里黄昏时的风景。那红红的漆,让人联想起满天的晚霞。那圆圆的碗盖,让人联想起一轮大大的落日……

  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黄昏啊!新吉想。母亲背着筐,走在长满狗尾草的道路上的背影,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又想起了一路小跑、跟在母亲身后的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白色的狗尾草在头顶上摇晃着,四下里充满了太阳的味道……

  就在这时,他觉得碗盖上的狗尾草的穗子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似的。新吉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

  “呵呵呵。”

  从狗尾草穗后头,发出了那小鸟一样的笑声。

  “喂!”

  新吉不由得冲着碗盖叫起来。

  “在哪里呢?”

  于是,媳妇的声音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里!”

  确实是从狗尾草的图的里面传来的。新吉用食指轻轻地摸了一下狗尾草的图。从那只手上,传来了一种毛茸茸的穗的手感。随后,就响起了风声,响起了乌鸦的叫声,吸一口气,胸膛里充满了秋天大山里的气息。

  “啊啊!”

  当新吉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闭上了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故乡的夕阳里了。一大片狗尾草在风中簌簌作响。

  这一次真的是在做梦了,新吉想。一边想,一边在狗尾草的小道上走着。

  那是一条走惯了的、让人怀念的小道。顺着那条小道往前走,有一条小河,有一座桥,过了桥有一堵石头墙,再爬上八级快要倒塌了的石头台阶,就应该是自己的家了。新吉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叫着媳妇的名字。于是,跟着就会响起“呵呵呵”的鸟一样的声音。你以为是从小道右面传过来的,可下回却是从左边传过来的。而再下一回,则是在老远的光叶榉树[29]下面笑了。

  “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新吉蹲下身子,寻找起媳妇来。他用两手扒开右边的狗尾草,朝里瞅去。只见紫色和服的边儿闪了一下。

  “找到了哟!”

  新吉伸过手就去抓媳妇的和服,不料和服一下子断开了,新吉的手上只剩下了一朵紫色的桔梗[30]花。新吉吃了一惊,从他身后又响起了媳妇的笑声。扭头一看,路边又是一朵开着的桔梗花。他这才发现,漫山遍野都开着桔梗花,它们和媳妇和服的颜色一模一样。花的笑声,也和媳妇的声音一模一样。

  新吉大步流星地走着。

  走呀走,走过小河,走过石头墙。从石头墙下面,他看见了那让人思念的自己家的屋顶。“娘——”新吉情不自禁地要喊出来了,可又怕人笑话,憋了回去。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了!离家出走,已经五年了,没给家寄过一分钱生活费,没写过一封信,这样一个不孝之子究竟怎样开口回家呢……

  一边犹豫着,一边往那八级石头台阶上爬去,破旧的小房子边上,开满了桔梗花。

  (这么说起来……)

  新吉想。

  (桔梗是娘喜欢的花啊。俺不在的这段日子,娘一个人种了这么多的桔梗花啊……)

  新吉被花迷住了。

  刮风了,桔梗花一起摇曳起来。一边摇,一边笑。

  呵呵呵,果然是那个声音。他好像听到屋子里也响起了笑声。新吉记起了媳妇。他急忙朝家门口跑去,“嘎吱”一声推开门一看,家里一片幽暗。穿着桔梗颜色的和服的媳妇,就笔直地站在昏暗的厨房里,瞧着这边。

  那一刹那,新吉仿佛看到了桔梗的花精似的!不,的确是花精。千真万确,就是温柔而婀娜、和和服那紫色差不多的桔梗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啊!)

  新吉想。娘把自己最喜欢的桔梗花,作为自己的媳妇给送了过来!然后,让俺记起了大山,为了让俺好好干活儿,让俺吃了那么多山里的菜……

  (真是对不起了……)

  新吉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横框上,嘟囔道。桔梗的女儿寂寞地笑了。新吉战战兢兢地仰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说:

  “一起回去吧!一起回镇上去,重新做起吧!”

  媳妇低下头:

  “已经回不去了。我和你娘一起,要永远待在这里。你娘总是牵挂着你啊,看见蘑菇,就想让新吉吃;看见栗子,就想让新吉吃;别人送来了鲤鱼,就会说新吉喜欢吃鲜鲤鱼片。整天光这样唠叨了。所以,才会给你这个碗!才会让你成为了不起的木匠,一直到回到山里的那天,每天都能吃得上山里的美味。所以,一定要回来啊!到回来那天为止,一定要珍惜这个碗啊!”

  这个碗……?新吉朝下一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新吉已经坐到了磨坏了的榻榻米上。眼前是矮脚饭桌,那个红碗就那么开着盖子,放在矮脚饭桌上。碗盖上,线条分明地画着白色的狗尾草。抬头一看,自己正呆在大杂院那昏暗的房间里。

  屋子里除了他,没有一个人。

  挂钟慢慢地指向了6点。

  注释:

  [17]煮菜:日本菜肴的一个种类。用调味汤汁煮或熬、炖的菜肴。

  [18]土当归:又称独活,五加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约2m。夏天开白色小花。春天的嫩芽及土堆中的嫩茎可以食用,长于山野。

  [19]酱汤:把豆酱溶化入汤汁中,再加入各种作料做成的汤。

  [20]狗尾草:又称芒草。禾本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1—2m。叶细而尖。初秋茎顶生出长20—30cm的花穗。长于山野的向阳处。秋天七草之一。

  [21]水芹:伞形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约40cm。羽状复叶。夏季盛开浓密的伞形白色小花。新叶香气浓郁,可食用。春天七草之一。群生于水田和湿地。

  [22]蕨菜:凤尾蕨科多年生蕨类植物。早春从匍伏在地的根茎上长出蜷曲成拳状的嫩芽。三轮羽状复叶,呈卵状三角形,长达1m以上。嫩叶可食用。长于山野。

  [23]丛生口蘑:蘑菇的一种。高约10cm。秋季丛生于枹、栎等树林中。菌盖初呈黑色,张开后为灰褐色。可食用。

  [24]蕈朴:蘑菇的一种。高约5cm。秋天簇生于干枯或砍倒的山毛榉等的树墩上。菇伞径3—8cm。表面红褐色。整体布满黏液。可食用。

  [25]砖红韧伞:蘑菇的一种。菌伞茶褐色,直径约5cm。群生于阔叶树的树桩上。可食用。

  [26]松蕈:又叫松口蘑。高10—30cm。菌伞径10-20cm,表面茶褐色,肉细,浓香美味。秋天长于赤松林、日本黄杨林的地面上。可食用。

  [27]鲷鱼:又称加级鱼、大头鱼,产于深海,多带绯红色。味鲜美。在日本,多用于祝贺、喜事。

  [28]羊羮:用豆沙加糖和琼脂制成的一种日式糕点。

  [29]光叶榉:榆科落叶乔木。高约30m。树皮灰褐色。叶互生,呈椭圆状。春季开淡黄绿色小花。

  [30]桔梗:桔梗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约60cm—100m。叶互生。下部稍白。7—9月前端开五瓣蓝紫色的吊钟状花。

合着那歌声,

  老奶奶也扭起身子来了。

  小声地唱起了歌。

  于是,慢慢地,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大波斯菊的花精似的。

  “这阵子,耳朵开始背了,听不清电话里说什么了。所以呀,请不要打电话了。还是写信吧。我一定会回信的,各位如果有事的话,就请写信吧!”

  一来电话,老奶奶就会这样嘟哝一大套。也不管对方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到了最后,一句“对不起”,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位耳背的老奶奶,独自一个人住在这个大城市的大公寓的七楼。

  老奶奶的房间里,有一张小桌子、一把小椅子和一个小柜子。小柜子上有闹钟和电话。就在不久前,还清清楚楚地听得见闹钟的声音和电话的声音。有时候,还被闹钟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可这阵子,连电话那“叮铃——叮铃——”的声音,都常常漏听了。在外头碰上谁,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自从耳朵聋了以后,老奶奶的身边就变得格外安静起来了。就像是独自一个人住在浮在天空上的玻璃房子里似的,静得不可思议。于是,老奶奶就变得爱看各种各样的东西了。阳台花盆里盛开的一朵大波斯菊[16]啦、天边的火烧云啦……她喜欢长久地、长久地眺望着那云的颜色从燃烧着的红色,变成寂寞的橙黄色,再一点点地变成淡淡的紫色。

  天气晴朗的日子,从公寓的窗子里,看得见蒙上了一层紫雾的远山。一列红色的电气列车朝着那山奔去。

  (要是坐上它,能去山里哪!)

  老奶奶想。

  “山里的秋天一定很美吧……”

  当她不知是冲着谁这样说的时候,阳台上的大波斯菊会像点头似的摇晃起来。风会闪亮一下。

  然后,过去了多少天呢?

  一包小小的、小小的东西,投到了老奶奶的家里。是一个装在茶色袋子里的小包裹,它的反面写着“山风寄”。

  老奶奶吃了一惊,打开了包裹。于是,从里头滚出来三只核桃。

  “啊呀啊呀,原来是……”

  老奶奶不由得笑了。然后,亲切地说:

  “真让人怀念啊……”

  老奶奶的故乡,是一个遥远的山村。是一个一到秋天,就能收获许许多多美丽的核桃的村庄。可是现在那个村庄里,已经没有老奶奶可以回去的家了。老奶奶用双手把那三只核桃捧了起来:

  “你们来得正好啊……”

  然后,老奶奶就把核桃装到了网袋里,挂到了房间的墙上。

  于是,这天夜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半夜几点呢?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奶奶突然惊醒了,耳朵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是什么东西在互相撞击的声音。亲切的、可爱的声音。老奶奶吃了一惊,跳了起来。咳,那是什么声音呢?正想着,那个嘎啦嘎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她听到那个声音像是在叫:

  “打开!打开!”

  “啊,这是方才那核桃的声音。我的耳朵怎么了呢?今天清楚地听见了!”

  老奶奶点上灯,朝挂在墙上的装核桃的袋子瞅去。装核桃的袋子在晃动。又没有一丝风,它却在那里一跳一跳的!接着,它们又唱起了歌:

  “打开!打开!”

  “是说‘打开’吗?好啊好啊。”

  老奶奶把装核桃的袋子搁到了桌子上。然后,把三只核桃在桌子上排成了一排。

  “那么,先敲谁呢?”

  最右边的核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说:

  “当然是我先来啦。”

  于是,老奶奶拿来了锤子,咯噔一下敲开了右边的核桃。

  (里头是怎样好吃的核桃仁呢?)

  可怎么样呢?

  从核桃壳里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口琴。只有小指头尖儿大小的口琴,滚了出来。

  “晚上好!老奶奶。请吹我一下。”

  老奶奶发愁了。这么小的口琴,要是吹着吹着,没当心吞到肚子里去不就完了。再说了,这么小的口琴,也吹不出哆唻咪发啊……可是,口琴却热心地劝道:

  “没事,你吹吹看!”

  老奶奶用指头捏起口琴,轻轻地贴到了嘴唇上。然后,“呼”地吐了一口气……响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是风的和弦。

  是的,是山风的声音。山风吹拂着遍地白色的狗尾草。吹落了山中的枯叶。吹落了橡子,吹落了核桃,吹飞了红色的小苹果。于是,四周就飘满了树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和蘑菇的味道。

  (啊啊,是秋天!山里的秋天!)

  不知什么时候,老奶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伫立在了风中。

  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山里的小车站。看见了像玩具一样的检票口。看见了站在那里检票的大叔。

  “真是让人怀念啊……”

  老奶奶不再吹口琴了,自言自语起来。于是就在这时,桌子上的第二只核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打开!打开!这回该轮到我了。”

  “是是,知道了。”

  老奶奶用小锤子,咯噔一下敲开了第二只核桃。从核桃里跳出来的,是一架小小的、小小的竖琴。

  “晚上好!老奶奶。请弹我一下。”

  老奶奶又发愁了。这么小的竖琴、弹这么细的琴弦,我的手指也太粗了啊……可是竖琴却说:

  “请用指甲尖来弹。”

  老奶奶点点头,按它说的弹了一下。

  “波隆。”

  金色的声音洒了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声音呢!”

  老奶奶这个开心啊,弹起了小小的竖琴。

  小小的竖琴,发出了像洒下来的日光一样的声音。

  晴朗秋日的太阳光,一直是这样的啊!明晃晃的、华丽而又暖洋洋的……在那样的太阳光里铺上一张草席,草席立刻就变成了金色的席子。老奶奶回忆起了在它上面摆上小碟子小碗、玩过家家游戏的遥远的日子。

  “用小红花做赤豆饭吧!用红叶做菜吧!对了对了,再去打一桶水来烧茶吧!”

  老奶奶拎着一个小桶,向河边跑去。秋天的河,哗哗地淌着。蹲下来,轻轻地把手往里一伸,哇,好冷!

  红色的水桶里打满了水,又采了野菊当饭后的点心。在往回走的路上,老奶奶想:没有客人来吗……没有人来尝尝我做的好吃的吗……

  风“嗖嗖”地吹着,远处有乌鸦在叫。

  “乌鸦来当客人也行啊、狐狸也行啊。”

  老奶奶一边一个人嘟哝着,一边往回走。

  “您好!”

  不在家的时候,不是真的来客人了吗?那是一只小狐狸。

  狐狸的头上顶着一片红柿子的叶子,装模作样地坐在老奶奶的草席上。

  “欢迎欢迎。”

  老奶奶乐得合不拢嘴了。然后,真心实意地倒了一杯茶。然后,把好吃的东西摆到了树叶的碟子上面。

  “那我就不客气了。”

  狐狸行了一个礼,就吃起老奶奶做的赤豆饭和野菊点心来了。还吃了橡子水果。一边叫着好吃、好吃,一边真的全都吃了下去。老奶奶也学着它的样子,尝了一片野菊的花瓣。

  “好香!”

  老奶奶这么一说,狐狸也说:

  “好香!”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人说道:

  “这回该轮到我了!”

  “哎?”

  老奶奶这才清醒过来,自己是在公寓的房间里。桌子上,躺着小小的口琴和小小的竖琴,它们边上的那只核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打开!打开!这回该轮到我了。”

  “是是,知道了。”

  老奶奶用锤子敲开了第三只核桃。

  咯噔一声,从核桃里跳出来的,是一面小小的、小小的鼓身上装有小铃的手鼓。

  “晚上好!老奶奶。”

  “啊啊,晚上好!这回也是个小东西呢!虽然小,做得却一点不含糊哪!”

  老奶奶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小手鼓,轻轻地摇了起来。

  当啷、当啷、当啷……

  传来了天上的星星一起摇响的声音。

  星星的声音……

  是的。在山里,星星也会发出声音。夜空上的繁星,也会唱歌、会笑、会说话。树和花就是听着那样的声音,睡着了。鸟和野兽睡着了。孩子和大人睡着了。

  然而,也有睡不着的花。

  那就是开在山顶小路上的一丛大波斯菊。一边在风中抖动着粉红色的花瓣,大波斯菊们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星星。然后,它们就和着星星的声音,摇起头,开始摇晃起身体来了。大波斯菊那长长的茎轻轻地摇起来了。细细的叶子摇起来了。一边摇,大波斯菊们一边唱起了歌:

  “没有睡的,是星星和花。

  没有睡的,是星星和花。

  谁也没有看我们。”

  和着那歌声,老奶奶也扭起身子来了。小声地唱起了歌。于是,慢慢地,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大波斯菊的花精似的。

  是的。不知不觉中,老奶奶已经变成了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头发上系着粉红色丝带的女孩。鞋也是粉红色的、手镯、项链也是粉红色的。一个脸蛋儿也是粉红色的可爱的大波斯菊的花精。

  “没有睡的,是星星和花。

  没有睡的,是星星和花。

  谁也没有看我们。”

  老奶奶的手和腿,动得是多么轻快自由啊!两只手,就像羽毛一样,两条腿,就像弹簧一样。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如果把手伸直了,就够到天空、就抓到了星星似的。

  “星星——星星——”

  老奶奶叫起来。于是,星星们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大波斯菊——大波斯菊——大波斯菊——”

  “嗳——”

  老奶奶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

  “在这里哟——在这里哟——在这里哟——”

  夜空突然旋转了一下。然后,一下子静了下来。

  星星的声音、风的声音、花的声音猛地止住了,老奶奶又恢复成了原来的老奶奶。

  这里,还仍然是公寓那小小的房间。

  老奶奶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连闹钟的指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可是,桌子上却规规矩矩地躺着从核桃里跳出来的三件乐器。

  小小的口琴。

  小小的竖琴。

  小小的小手鼓。

  老奶奶用指甲尖轻轻地弹了一下竖琴。

  “波隆。”

  老奶奶的耳朵,只能听到这个声音。她又试着吹了吹口琴,果然响起了小小的秋天的声音。小手鼓“当啷”响了一下,像是星星笑了一声。

  “太好了,我只能听到这些小乐器的声音。”

  老奶奶这个开心啊,把三件乐器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然后,拿出一块崭新的白手绢,小心地把三件乐器包了起来。

  注释:

  [16]大波斯菊:又叫秋英。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高1—2m。叶为细细分裂的羽状叶。秋天开花,单瓣或重瓣,有白、淡红、深红等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