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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有个秀才,叫杨万石,生平最怕老婆。妻子姓尹,性情出奇地凶悍。丈夫稍微违背了她,她就用鞭子毒打。杨万石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一个鳏夫,尹氏拿他当奴仆看待。杨万石和弟弟杨万钟常常偷点饭给父亲吃,不敢让尹氏知道。但因为父亲常年穿着破衣烂衫,衣不蔽体,恐怕让人笑话,所以,兄弟二人从不让父亲见客人。杨万石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娶了个姓王的妾,两人从早到晚都不敢说一句话。

一次,杨氏兄弟二人到郡城等侯乡试。遇见一个少年,容貌俊雅潇洒,二人便跟他交 谈起来,谈得很投机。问他的姓名,少年说:“姓马,名叫介甫。”从此后,三人交往更加密切,不久,便结义成了兄弟。分别后,大约过了半年,马介甫忽然带着童仆前来拜访杨万石兄弟。正巧遇上杨万石的父亲坐在大门外,一边晒太陽一边捉虱子。马介甫以为他是杨家的仆人,便说了自己的姓名,让他去通报主人,杨父便披上破棉衣进去了。有人告诉马介甫:“这老头就是杨万石的父亲。”马介甫正在惊讶,杨万石兄弟二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迎出门来。进屋行过礼后,马介甫便请求拜见义父。杨万石推辞说父亲偶然得了点病,不能见客,连连让马介甫坐下。

三人谈笑着,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杨万石说了多次已准备好了酒饭,却一直不见端上来。兄弟二人轮番出出进进好几次,才见有个瘦弱的仆人捧了把酒壶进来。一会儿酒便喝完了。又坐等了很久,杨万石频频地出去催促,急得满头大汗。又过了很久,才见那个瘦弱仆人送来饭。但饭做得实在不好吃,让人难以下咽。吃完饭,杨万石急匆匆地走了。杨万钟抱来床 被子,陪客人住宿。马介甫责备他说:“过去我以为你们兄弟二人有很高的品德,才和你们结拜兄弟。现在老父亲实际上吃不饱穿不暖,让路人见了都替你们羞愧!”杨万钟流下泪来,说:“这其中的心事,实在难以出口。家门不幸,娶进了一个凶悍的嫂子,全家男女老少横遭摧残。如不是至亲好友,也不敢宣扬这件家丑。”马介甫惊叹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走。现在既然听你说了这桩奇异的事,倒不能不亲眼看一看。请你们借我一间空房子,我自己起伙做饭。”杨万钟听从了,打扫了一间屋子,让他住下。夜深后,又从家里偷来些蔬菜粮食,惟恐尹氏知道。马介甫明白他的意思,极力推辞不要。还把杨父请来,一起吃住。自己又进城去街市上买了布匹,替杨父做了新衣换上,父子三人都感动得哭泣起来。

杨万钟有个儿子叫喜儿,才七岁,夜里跟着爷爷和马介甫睡。马介甫抚弄着他说:“这孩子将来的福气寿数,要超过他父亲;只是少年时要受点苦难。”尹氏听说杨老汉竟然安安稳稳地有饭吃了,大怒,动不动就高声叫骂,说马介甫强行干涉她的家务事。起初还在自己屋里骂,渐渐地就在马介甫的屋子附近骂起来,故意让马听到。杨氏兄弟二人急得汗流浃背,犹豫着不敢去制止。但马介甫对骂声却充耳不闻。

杨万石的妾王氏,怀孕五个月了,尹氏才知道。她大发婬威,将王氏的衣服剥掉一顿毒打。打完,又喊杨万石来,让他跪在地上,扎上一条女人头巾,然后拿起鞭子往家门外赶。当时,正好马介甫站在外面,扬万石羞惭地不敢出去。尹氏用鞭子抽打着,逼他出去。杨万石忍受不了,只得跑出屋子,尹氏也随后追出来,双手叉腰,跳着脚大骂不止,围观的人挤满了大街。马介甫用手指着尹氏,大声喝斥说:“回去!回去!”尹氏不由自主地返身便跑,像被鬼撵着一样,鞋子都跑丢了,裹脚布弯弯曲曲地拖在路上,赤着脚跑回了家,面如死灰。稍定了定神,奴婢拿来鞋袜让她换上,尹氏才号啕大哭起来,家里的人谁也不敢劝她。

马介甫拉过杨万石,要替他摘下头巾。杨万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像是怕头巾掉下来。马介甫硬给他摘下来后,他还坐立不安,唯恐私摘头巾,要罪加一等。一直等到尹氏哭完了,杨万石才敢回家,提心吊胆地慢慢蹭了回去。尹氏见了他,默默地一句话没说,突然站起身,回房中睡觉去了。杨万石才放下心来,与弟弟都暗暗感到奇怪。家人也都感到惊异,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尹氏听到一些,更加羞惭恼怒,将奴婢逐个打了一遍,又喊叫王氏。王氏上次被打伤了,一直卧床 不起,尹氏说她伪装,跑到王氏的床 前将她一顿暴打,直打得下身鲜血涌出流了产。杨万石在没人的地方,对着马介甫悲伤地痛哭。马介甫劝慰了一番,叫童仆备下酒菜,二人对饮,已经二更天了,仍然不放杨万石回去。

尹氏一人在卧室里,痛恨丈夫不回来,正在大发脾气,忽然听到一阵撬门声。她急忙呼叫奴婢,屋门已经大开,有个巨人走了进来,身影遮挡了整个屋子,面貌狰狞凶恶,像鬼一样。转眼间又进来几个人,手里都持着明晃晃的刀。尹氏吓得差点死过去,刚想号叫,巨人用刀尖一下顶住她的脖颈,说:“敢叫,立即杀了你!”尹氏急忙拿出金银绸缎,要买条命。巨人说:“我是陰司的使者,不要钱,特来取你这个悍妇的心!”尹氏更加恐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巨人毫不理会,一边用刀一下下划着她的胸膛,一边数落她的罪状说:“像某件事,你说该杀不该杀?”说一件,就划一刀;把尹氏的凶悍罪状列举完,刀子已在她的胸口处划了几十下。最后,巨人说:“王氏生了孩子,也是你的后代,你怎么竟残忍到把她打堕了胎?这件事绝对不能饶恕!”命那几个人将她的手反绑起来,要给她开膛破肚,挖出心看看。尹氏吓得叩头求饶,连连说已经知罪了,巨人才饶了她。一会儿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巨人说:“杨万石回来了。你既然已经悔过,姑且先留下你这条命吧!”说完,都消失不见了。杨万石进屋来,见尹氏赤身倮体地被反绑着,心窝上的刀痕纵横交 错,多得数不过来。便解开她询问缘故,得知事情经过,非常惊骇,暗地里怀疑是马介甫干的。

第二天,杨万石向马介甫讲述了昨晚的怪事,马介甫也流露出惊骇的样子。自那以后,尹氏的威风逐渐收敛了,连续几个月没再骂人。马介甫非常高兴,这才告诉杨万石说:“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次是我用了点小小的法术,吓唬她一下。现在她既然已经改正,你们又和好了,我也就暂时告辞了!”他便收拾行装走了。

从此后,尹氏每天傍晚都主动挽留丈夫作伴,满脸堆笑地迎合他。杨万石终生没受过这般优待,突然之间真是受宠 若惊,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办好。有天晚上,尹氏想起那巨人的样子,还吓得瑟瑟发抖。杨万石想讨好她,泄露了那巨人是假的。尹氏一听,一骨碌坐起身,穷根究底地追问他。杨万石自知失言,后悔也晚了,只得实说了。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起来。杨万石害怕,跪在床 下不起来,尹氏不理。杨哀求到三更,尹氏才说:“想叫我饶了你,你必须自己用刀在你心口处也划上那么多口子,我才解恨!”于是起身到厨房拿菜刀。杨万石大为恐惧,连忙逃出了屋子。尹氏握着刀追赶出来,闹得鸡飞狗跳,一家人全都起来了。杨万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是用身子左右挡护着哥哥。尹氏正在叫骂着,忽见杨老汉也走过来;又见他穿着崭新的袍服,更加暴怒,扑上前去,把老汉的衣服割成条条碎片,又猛打老汉的耳光,往下拔他的胡 子。杨万钟见了大怒,拿起块石头砸过去,正中尹氏的脑门,一下子跌倒在地死了过去。杨万钟说:“只要父兄能活下去,我即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说完便投井自杀了。等把他救上来,早已死了。尹氏不久又苏醒过来,听说杨万钟死了,才稍微解了恨。埋葬了杨万钟后,杨万钟的寡妻留恋儿子,不愿改嫁。尹氏对她动不动就辱骂,不给饭吃,硬逼她改嫁走了。只留下杨万钟的儿子孤单一人,天天遭受尹氏鞭打,等家人吃完后,才给孩子一点冷饭块吃。不过半年,就把孩子折磨得骨瘦如柴,仅剩下一口气了。

一天,马介甫忽然又来了,杨万石嘱咐家人不要告诉尹氏。马介甫见杨父又和以前一样衣衫褴褛,大吃一惊;又听说杨万钟死了,跺着脚悲叹不已。喜儿听说马介甫来了,便跑过来依偎在他身边恋恋不舍,连声叫着“马叔”。马介甫一时没认出他来,端详了很久,才认出他是喜儿,惊讶地说:“孩子怎么瘦弱成这个样子了?”杨父嗫嗫嚅嚅地对马介甫讲了一遍。马介甫生气地对杨万石说:“我过去说你不像人样,果然没说错。你们兄弟二人就这一根苗,孩子如被害死了怎么办?”杨万石一言不发,只会俯首帖耳地流泪。过一会儿,尹氏便知道马介甫来了。她不敢自己出来赶客人走,就把杨万石叫进去,一甩手就是几巴掌,逼他赶走马介甫。杨万石含着泪出来,脸上的掌痕还清清楚楚。马介甫发怒地说:“你不能制服 她,难道就不能休了她吗?她殴打父亲,害死弟弟,你竟安心忍受,怎么做人?”杨万石听了,坐立不安,似乎被打动了。马介甫又激他说:“如她不愿走,理应用武力赶走她,就是杀了她也不要害怕。我有两三个知己朋友,都身居要职,一定会给你出力,保你无事!”杨万石答应,负气奔进内室,正好迎面碰上尹氏。尹氏大声责问:“你要干什么?”杨万石一下子变了脸色,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说:“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更加狂怒,四处寻找刀杖。杨万石恐惧万分,急忙逃了出来。马介甫鄙夷地说:“你真是不可救药!”说完,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点药末,掺在水里让杨万石服下,说:“这药叫‘丈夫再造散’。我所以不敢轻易使用它,是因为这种药能伤害人。现在迫不得已,姑且试试吧!”杨万石喝下药后,顷刻便觉一股怒气从胸中冒出,像烈火烧着一样,一刻也忍受不了,径直奔进内室,喊叫声像打雷一样。尹氏还没来得及讲话,杨万石飞起一脚,把她踢出几尺以外,跌倒在地。接着又攥起块石头,往她身上砸了无数下,打得她几乎体无完肤。尹氏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怒骂不止,杨万石更加暴怒,从腰里拔出刀子。尹氏见了,叱骂说:“拔出刀子,你敢杀我吗?”杨万石一言不发,从她大腿上一刀割下巴掌大的一片肉扔在地上。刚要再割,尹氏已疼得哀叫着求饶。杨万石不听,又割下一块肉扔了。家人们见杨万石又凶又狂,急忙跑过来,死命将他拉了出去。马介甫迎上去,挽着他的胳膊慰劳了一番。杨万石还余怒不息,屡屡挣扎着要再去找尹氏,马介甫劝阻住他。又过了一会儿,药力渐渐消失,杨万石又变得垂头丧气起来。马介甫嘱咐他说:“你不要气馁!重振男子汉大丈夫之气,全在此一举。人之所以怕老婆,并不是一朝一夕就

能形成的,而是有一个过程。就好比昨天的你已经死了。今天又复活了一个新的你,必须从此洗旧革新。再一气馁,可就无法挽回了!”说完,让杨万石进去看看尹氏动静。尹氏一看见杨万石,还吓得全身发抖,从心里服了,让奴婢硬扶自己起来,要跪爬过去迎接。杨万石阻止,尹氏才罢了。杨万石出来后告诉马介甫,杨氏父子都非常高兴。马介甫便要告辞,父子都挽留他。马介甫说:“我正要去东海,所以顺路来看看你们。回来时我们还能相见。”

过了一个多月,尹氏才渐渐伤好起床 了,她对丈夫十分恭敬。可日子一长,她觉得杨万石黔驴技穷,似乎没什么别的能耐,对他先是亲昵,渐渐嘲笑,渐渐喝骂,不长时间,完全恢复了老样子。杨父忍受不了,深夜逃到河南当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寻找他。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来了,得知事情经过,愤怒地斥责了杨万石一番。立即叫过喜儿,把他抱到驴背上,撇下杨万石,赶着毛驴走了。从此后,村里的人都鄙视杨万石。学使驾临考核生员时,认为杨万石品行恶劣,革去了他的生员资格。又过了四五年,杨万石家遭受火灾,房子财物全部化为灰烬,还延烧了邻居家的房屋。村里的人把杨万石扭送到郡府,打起官司,官府罚了他很多银两。于是杨万石家产渐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邻村的人都相互告戒,谁也不要借给他房子住。尹氏的兄弟们愤怒她的所作所为,也拒绝接济,不让她回娘家。杨万石穷困不堪,只得把王氏卖给了大户人家,自己带着尹氏向南出走。到河南地界,旅费便没有了。尹氏不愿跟他走,一路嚷叫着要改嫁。正好有个屠夫死了老婆,便花三百吊钱把尹氏买走了。只剩杨万石一人,在附近的城市乡村中讨饭度日。

一天,杨万石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前讨饭,看门的人斥责着赶他走。一会儿,有个官员从门里出来,杨万石急忙跪在地上哭泣着乞讨。那官员仔细端详他,又问了问姓名,惊讶地说;“是我伯父!怎么穷到这个地步!”杨万石细看,认出是弟弟的儿子喜儿,不禁失声痛哭,跟着喜儿进了家。只见高房大屋,金碧辉煌。一会儿,杨父扶着一个童儿出来,父子见面,相对悲泣。杨万石才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来,马介甫带走喜儿后,一直让喜儿住在这里。几天后,马介甫又去找了杨父来,让他们祖孙团 聚。又请了先生,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时考中了县学,第二年又中了举人。马介甫又替他娶了妻子,便要告别。祖孙二人哭着挽留他,马介甫说:“我不是凡人,是狐仙,道友们已等我很久了!”于是,告辞走了。喜儿说到这里,不禁感到心酸。又想起自己过去同庶伯母王氏倍受酷虐,越发悲伤。于是,喜儿派人带着银两,用华丽的车子,把王氏赎出接了回来。一年多,王氏生了个孩子,杨万石便把她扶作正妻。

尹氏跟了屠户半年,还是像以前那样凶悍狂悖。一次,屠户大怒之下,用屠刀把她大腿上穿了个洞,再用根猪毛绳从洞里穿过去,把她吊在了房梁上,自己挑着肉出门走了。尹氏号叫得声嘶力竭,邻居才知道。把她放下来,从伤口里往外抽绳子,每抽动一下,尹氏喊疼的叫声震动了四邻。从此,尹氏见了屠户就毛骨悚然。后来大腿上的伤虽然好了,但毛绳上的断毛留在肉里,走起路来终究还是一瘸一拐的。还得昼夜服侍屠户,不敢稍有松懈。屠户蛮横残暴,每次喝醉酒回来,就毒打尹氏一顿,毫不留情。到此时,尹氏才明白过去自己强加给别人的虐待,也是像自己今天的景况一样不好受。

一天,喜儿的夫人跟伯母王氏到普陀寺烧香,附近村庄的农妇都来拜见她们。尹氏也混在人群里,怅惘地不敢靠前。王氏看见了她,故意问:“这是谁呀?”家人禀告说;“她是张屠户的老婆。”呵斥尹氏上前,给太夫人行礼。王氏笑着说:“这个妇人既是屠户的老婆,应该不缺肉吃,怎么如此瘦弱?”尹氏听了又惭愧又愤恨,回家后便去上吊,但绳子太细,没能吊死,屠户也就更加厌恶她。

又过了一年多,张屠户死了。一次,尹氏在路上遇到杨万石,远远地望见他,便跪在地上爬过去,泪流如雨。杨万石碍着仆人在场,一句话没和她说。但回去后却告诉侄子,想接回尹氏,侄子坚决不同意。尹氏被村里的人唾弃,久久没有个归宿,便跟着乞丐们讨饭度日,杨万石还不时地和她在野外荒庙中幽会。侄子引以为耻,暗暗地让乞丐们把杨万石羞辱了一番,他才和尹氏断绝了关系。这件事我不知究竟,最后几行是毕公权撰写成的。

东昌府秀才王文,从小就很诚实。有一年,他到湖北去,过了六河,住在一座旅舍里。偶而到街上闲逛,遇见同乡赵东楼。这人是个大商人,长年在外,几年没回家了。一见面,热烈握手,十分亲昵,邀王文到他的住处叙谈。王文一进门,见室内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吃了一惊,想退出来;赵一把拉住他,一面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妮子去吧!”然后拉着王文进来。赵摆上酒菜,问寒道暖地与王文叙谈起来。王文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赵痛快地告诉他:“这是一座小妓院。我久客他乡,不过暂时借宿休息罢了。”谈话间,妓女妮子出出进进地照应着。王文有点局促不安,便起身告辞。赵东楼又强拉他坐下。一会儿,王文瞥见一个少女从门外走过。少女也瞥见了王文,秋波频转,含情脉脉,体态窈窕轻盈,俨然是个仙女。王文虽然平素端方正直,此时也有点神情摇荡起来,便问:“这漂亮女孩是谁?”赵东楼说:“她是妓院鸨母的二女儿,名叫鸦头,十四岁了。想送缠头礼的客人多次以重金打动鸨母,鸦头本人执意不从,惹得鸨母常鞭打她。她以自己年岁太小为由苦苦哀求,总算免了。所以到现在还在待聘中呢!”王文听着,低头默坐,呆呆地答非所问起来。赵便开玩笑说:“你如有意,我一定替你作媒!”王文长叹一声说:“我不敢有这个念头!”可日落西山也不说告辞的话,坐着不走。赵便又提起这话,王文才说:“您的好意我感激,可我囊中羞涩,怎么办?”赵明知鸦头性情刚烈,这事必定不答应,便故意答应拿十两银子帮他。王文千恩万谢,急忙回到旅馆,倾囊倒箧地又凑了五两,跑回来请赵送给鸨母。鸨母嫌少。不料鸦头对母亲说:“妈不是天天骂我不肯当摇钱树吗?这一回我想遂了妈的心愿。女儿初学作人,将来报答妈的日子有的是,何必因为这次数目少点,便把财神放跑了!”鸨母没想到鸦头一向执拗,这一回却同意了,便很欢喜地答应了,吩咐婢女去请王郎。赵东楼不便中途翻悔,只好顺水推舟,加上银子送给鸨母。

王文与鸦头非常恩爱。晚上,鸦头对王说:“我是个烟花下流女子,配不上您。既然承蒙您相爱,这份情又是重的。可郎君您倾囊换取这一夜 之欢,明天怎么办呢?”王文难过得直流泪。鸦头说:“不必发愁。我沦落风尘,实在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一直没碰见一个像您这样的诚实人可以托付终身罢了。您如果有意,我们就趁夜逃走吧!”王文高兴极了,急忙起身!鸦头也起来,侧耳听谯楼上正敲三更鼓。鸦头赶紧女扮男装,二人匆匆出走,敲开旅馆的门。王文本来带来两匹驴,借口有急事出门,命仆人立即动身。鸦头掬出两张符系在仆人背后和驴耳朵上,就放开辔头让驴子奔驰起来,快得让人睁不开眼,只听见身后风声呼呼。

天亮时候,到了汉口,他们租了一座房住下来。王文感到十分惊异。鸦头对他说:“告诉你,你不害怕吧?我不是人,而是狐。我母亲贪婬,我天天挨打受骂,我真恨她。今天总算脱出苦海了。百里以外,她便打听不到,咱们可以安然过日子了。”王文完全相信鸦头的话,对狐鬼也无疑虑,只是发愁说:“面对你这芙蓉一般的美人,可我四壁空空,实在于心不安,恐怕到头来还得被抛弃。”鸦头说:“何必为这个发愁,现在在市面上做个小买卖,养活三几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的。你可以卖掉驴子作本钱。”王文于是按鸦头的话,在门前开了个小店,卖酒卖茶,由王文和仆人两人忙活应酬;鸦头便在家中缝披肩,绣荷包皮。这样每天赚点赢余,一家吃喝也还不错。一年之后,也能雇老妈子、婢女了,王文也不用亲自干活,只是看管着伙计们经营就可以了。

一天,鸦头忽然悲伤起来,对王文说:“今夜该当有灾难,怎么办?”王文问她是何事,鸦头说:“母亲已经打听到我的消息了。她必定来逼我回去。若是派妮子阿姐来,我还不愁应付。就怕她亲自来!”夜深人静之后,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了。是阿姐来的。”过了不一会儿,妮子推门而进,鸦头笑着迎上去。妮子骂道:“丫头也不害羞,跟男人私奔!老母叫我来抓你。”说着掏出绳子就往鸦头脖子上套。鸦头生气地说:“我跟一个男人从良,有什么罪?”妮子一听,更气上加气,揪住鸦头撕打起来,把鸦头的衣襟都扯破了。家中婢女老妈子们听见吵闹,都拥上来,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鸦头说:“妮子阿姐回去,我老母必定亲自上门,那就大祸临头了!赶紧想办法吧!”就急忙收拾行装,准备搬到更远的地方去。正在忙乱之际,老娘已经闯进来,满脸怒气,喊道:“我早就知道这丫头无礼,非得我亲自来一趟不可!”鸦头赶紧迎上去跪下哀告求饶,老婆子二话不说,揪住头发拖着就走了。王文急得团 团 转,顾不得吃饭睡觉,急忙赶到六河,打算把鸦头赎回来。不料到了那里,那座妓院倒是照旧开着,人却全换了。向院中人打听,都说不知她们到哪里去了。王文痛哭一场回来,打发仆人们散去,自己收拾财物,返回东昌老家。

过了几年,王文偶然因事到燕都去。经过育婴堂时,仆人看见一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像王文。仆人感到惊奇,不住地打量起来。王文问仆人:“老看人家小孩干什么。”仆人笑着回说了。王文一看,也笑了。再仔细一端详,小孩生得很英俊;又一想自己还没儿子,因小孩很像自己,就喜爱上了,把他赎了出来。王文问他的姓名,小孩说叫王孜。王文觉得奇怪,又问:“你吃奶时就被爹娘丢了,怎么还知道姓名?”王孜说:“我保姆说的:拾我时,我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里有儿子?”又想也许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吧。心里挺高兴,很疼爱他。带回东昌老家后,看见的人不问就知道是王文的亲生儿子。

王孜逐渐长得高大健壮起来,性格勇武,力气又大,喜欢打猎,还好打架,王文也管不住他。又说能见鬼狐,别人都不相信。恰好村里真出了一个狐精作祟的人家,便请他去看看。他去了便指出狐精隐藏之处,叫几个壮汉向他指处猛砸。只听见狐嗷嗷直叫,毛血扑扑地落下来。从此这个人家就安静无事了,人们也更惊奇佩服他了。

王文有一天到集市上闲逛,忽然遇见赵东楼,衣帽不整,面容枯瘦。王文惊讶地问他从何而来,赵凄惨地请求到僻静处谈,王文便邀他到家里来,让仆人摆上酒菜,二人叙谈起来。赵说:“老婆子把鸫头抓回去后,打得好惨。又搬家到燕都去,逼她另嫁别人。鸦头坚决不从,老婆子就把她关起来。后来鸦头生了一个男孩,一生下来他们就给扔到胡 同里去了。听说育婴堂拾了去,也该长大成人 了。这是您的后代。”王文不禁潸然泪下,说:“苍天保佑,这孽子我已找回来了!”于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又问赵:“您怎么落拓到这个地步?”赵长叹一声说:“今天才知道与青楼 人相好,不可过分认真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原来鸨母迁往燕都的时候,赵东楼也借做买卖跟了去。手中那些难运的货物,都在当地贱价卖掉,一路上的吃用花销,弄得他已经元气亏损。妮子又奢华讲究,开销很大,几年之间,纵有万金之富,也荡然无存了。鸨母见他没了钱,日夜白眼相加。妮子也常到富贵家去陪宿,经常一连几夜不回来。赵东楼气愤难忍,但又无可奈何。有一天,正巧鸨母外出,鸦头从窗内招呼赵说:“妓院哪有什么真情!她们所爱的,不过是钱罢了。您再恋恋不舍,就要遭祸啦!”赵害怕起来,这才如梦初醒;临行前,偷着去和鸦头告别。鸦头把一封信交 给他,托他转给王文,赵就这样回了家。说着,把信掏出来交 给王文。信上说:“听说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了。我的苦难,东楼君自会向您详细说明。前世作孽,有何话说!我身陷幽室之中,暗无天日,终日鞭打,皮开肉绽,疼痛难忍,饥饿又如同油煎一般,挨过一天,似经一年。您如不忘在汉口时雪夜夫妻拥抱取暖的情景,希望能和孜儿商量,让他救我脱离苦海。老母、阿姐虽然残忍,总是骨肉之亲,您可嘱咐孜儿不要伤害她们的性命。这是我的愿望。”

王文读了信,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拿出些散碎银子赠给赵东楼,送他回家。

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前因后果一说,又给他看了母亲的信,王孜登时气得两目圆睁,当天就启程去燕都。一到那里,就打听吴家鸨母住处,那里门前车水马龙。王孜直闯而进,妮子正陪着一个湖广商人饮酒,抬头望见是王孜,吓得立刻变了脸色。王孜扑过去,杀了她。宾客都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一看妮子的尸首,已经变成了狐。王孜抡刀继续往里闯,吴老婆子正在厨房里催女婢作羹汤。王孜刚闯到门口,老婆子忽然不见了。王孜仰头向四处一看,立即抽弓搭箭往屋梁上射去,一箭正中老狐心窝,老狐掉了下来,王孜便砍下它的脑袋。然后找到自己母亲被困的住所,拾起一块大石头砸破门锁,母子二人痛哭失声。鸦头问老娘怎样了,王孜说:“已经杀了!”鸦头埋怨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娘的话!”立即命他快到郊外把老娘埋葬了。王孜口头上答应着,却偷偷把老狐精的皮剥下收藏起来。又把吴老鸨屋中的箱箱匣匣检查了一遍,把里面的金银珠宝全收起来,王孜便陪母亲返回了东昌老家。

王文与鸦头夫妻重逢,悲喜交 集。王文又问起吴老太太,王孜说:“在我的袋子里!”王文惊问所以,王孜拖出两张狐皮给父亲看。鸦头一见,气得大骂:“这个忤逆不孝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干啊!”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脸,直想寻死。王文百般劝解,斥令王孜快把狐皮埋葬了。王孜生气地说:“今天刚安稳了,就把挨打受骂的苦日子忘啦!”鸦头更气得痛哭不止。王孜去埋葬了狐皮,回来当面禀报,鸦头才平静下来。

王家自从鸦头到来,家道更加兴旺起来。王文感激赵东楼,以重金相赠。赵这才知道妓院母女都是狐精。王孜也很孝顺父母,不过偶尔触犯了他,他就恶声吼叫。鸦头对王文说:“这孩子长着拗筋,如若不给他拔掉,他到头来终会暴躁杀人,弄得倾家荡产。”于是趁夜里王孜睡熟时,把他手足捆起来。王孜醒了,说:“我没有罪!”鸦头说:“妈要给你治拗病,你别怕痛!”王孜大叫,可是绳子捆着挣不开。鸦头就用大针刺他的踝骨旁边,扎到三四分深处,把拗筋挑出来,用刀砰的一声割断;又把他的胳膊肘上、脑袋上的拗筋照样割断,然后放开他,轻轻拍抚几下,让他安心睡觉。第二天早晨,王孜跑到父母跟前问安,哭着说:“儿昨天夜里回想以前做的事,简直不像人干的!”父母高兴极了。从此,王孜就温 和得像个女孩儿,村中老幼都夸奖他。

于七失败后,因这桩案件受牵连而被杀的人,以莱陽、栖霞两县为最多。有时,每天搜捕几百人,都被杀在演武场上。鲜血满地,尸骨纵横。有的官员发慈悲,给被杀者捐出一笔钱买棺材。于是,省城棺材铺里的棺材都被购买一空。那些被杀者大都埋葬在城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个莱陽的书生来到济南。他的亲友中,有两三个人也在这里被杀。他买了些纸香祭品之类,来到城南郊累累荒坟之中,祭奠那些死者的魂灵。晚间,就在荒坟旁的一座寺院中。租赁一间房子住下。

第二天,莱陽生因有事进城去了,天很晚还没回来。忽然有一位少年来访,见莱陽生不在寓所,摘下帽子,鞋子也没有脱,就仰躺在床 上。仆人问他是谁,那少年闭着眼也不回答。当莱陽生回到寺院时,天已经很晚,夜色朦胧,什么也看不分明。他亲自到床 边去问,那少年直瞪着两眼说:“我在等你的主人,你在一边絮絮叨叨追问什么?难道我是盗贼不成!”莱陽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少年听了,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整整衣服,向莱陽生作揖礼拜,坐下与莱陽生殷勤地道寒暄。听他的口音,好似曾经相识。急喊仆人拿来灯火,一看,原来是同乡好友朱生,他也因于七一案被杀了。莱陽生大吃一惊,不禁向后倒退,转身欲走。朱生向前拉住他,说:“我与你有文字之交 ,你怎么这样薄情?我虽然做了鬼,但朋友的情分,还是念念不忘的。如今对你有所冒犯,望你不要认为我是鬼就猜疑。”莱陽生坐下,问他有什么话要说。朱生说:“你的外甥女孤身独居,还没有婚配。我很想找个夫人,几次托人去求婚,她总以无长者作主而推辞了。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把这件事办成。”

原来,莱陽生确有一个外甥女,年幼时就失去了母亲,寄养在莱陽生家。十五岁那年她才回到自己父亲身边,后被官兵捕到济南。她听到父亲惨死的消息,又惊吓又哀痛,不久就死了。

莱陽生听了朱生的请求说:“她有自已的父亲作主,求我干什么?”朱生说:“她父亲的灵柩,被侄儿迁走了,已不在这里。”莱陽生又问:“她过去都依靠谁呢?”朱生说:“与邻居的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莱陽生私下思虑,活人怎能给鬼做媒?朱生说:“如果蒙您应允,还得请您走一趟。”说完站起来,拉住莱陽生的手。莱陽生坚决推辞说:“到哪里去?”朱生说:“你尽管跟我走就是。”莱陽生只好勉强跟他走了。

向北大约走了一里多路,有一个很大的村庄,全村约有几百户人家。走到一座宅院前,朱生停下叩门。立刻有位老太太出来,敞开两扇门,问朱生有什么事。朱生说:“请您告诉姑娘,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进去,不一会又返身出来,邀莱陽生进去,回头对朱生说:“两间屋子太狭窄,有烦公子在门外稍候片刻。”莱陽生跟随老太太进去,见半亩荒院中,有两间小屋。外甥女迎在门口哭泣,莱陽生也哭了。

走进屋里,灯光微弱。只见外甥女容光秀丽,白皙如同生时。她眼泪汪汪地望着舅舅,问家中舅母与姑姑都好?莱陽生说:“大家都好,只是你舅母已去世了。”外甥女听了,又哭起来,说:“孩儿从小受舅舅与舅母的抚养,恩情未能报答一点,没想到自己先被埋葬在沟里,让人感到愤恨。去年,大伯家的哥哥把父亲迁走,把我弃置在这里,毫不挂念。我一人在这几百里外的异乡,孤苦伶仃,像深秋的燕子。舅舅不以我孤苦之魂可弃,又赐我金钱和锦帛,孩儿都收到了。”莱陽生把朱生求婚的事告诉她,外甥女只是低头不语。老太太在一旁说:“朱公子以前曾托杨老太太来过三五次,我也认为这是一门好亲事,可是姑娘自己总是不肯马马虎虎地应下来。今天有舅舅作主,也就满意了。”

说话间,有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推门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丫鬟。姑娘一眼瞥见莱陽生,转身要走,外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说:“不必这佯,是我的舅舅,不是外人。”莱陽生作揖行礼,姑娘也整整衣服还礼。外甥女介绍说:“她叫九娘,姓公孙,栖霞县人。她的爹爹也是世家子弟,后来败落了,眼下也变成了这般穷愁。孤孤单单,事事不称心。我俩很要好,经常往来。”说话间,莱陽生偷眼看九娘,只见她笑时两眉像秋天新月一勾;羞怯时,脸颊像泛起红晕的朝霞,实在是天上的仙人。莱陽生说:“可见是大家闺秀!小户人家的姑娘,哪有这般的仪表风度?”外甥女说:“而且是个女学士,诗词造诣都很高,昨天还给我些指教。”九娘微笑说:“小丫头,无缘无故败坏别人的名声,叫阿舅听了笑话。”外甥女又笑着说:“舅母死了,舅舅还未续娶,这个小娘子,你能满意吗?”九娘笑着跑出去,说:“这丫头犯了疯颠了。”虽然这话是开玩笑、而莱陽生心里对九娘颇有好感。外甥女好像也觉察到了,便说:“九娘的才貌天下无双,舅舅若不以她是地下之鬼为忌讳,我就与她母亲说说。”莱陽生很高兴,但心中老是疑虑人鬼难以婚配。外甥女解释说:“这倒不妨,舅舅与九娘是有缘分的。”莱陽生告辞时,外甥女说:“五天后,月明人静时,我就派人去接你。”

莱陽生出门后,不见朱生。举目四望,下弦的月亮挂在西方天际,在昏暗的月光下,还能辨清来时的道路。只见一座向南的宅子,朱生正坐在台阶上等候。见莱陽生,起身说:“静候你好久了,这就是我的家,请里边稍坐。”于是便拉着莱陽生的手,把他请到屋里,殷切地向他表示谢意。取出一只金杯,一百粒向皇宫进贡的珍珠,说:“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就以这些作为我的聘礼吧!”又说:“家有薄酒,这是陰间的东西,不足款待嘉宾,很是抱歉。”莱陽生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就告辞了。朱生送到半路,两人才分手。

莱陽生回到住所,寺院中的和尚、仆人都来问他。莱陽生隐蹒真情说:“说是鬼,那是胡说,我是到朋友家喝酒去了。”五天后,朱生果然来了。他穿着整齐,手里摇着扇子,像是很满意。走进院子,老远就向莱陽生行礼。片刻,朱生笑着说:“您的婚事已经谈妥了,吉期定在今晚。那就烦您大驾了。”莱陽生说:“因没听到回信,聘礼还未送去,怎么能匆匆举行婚礼呢?”朱生说:“我已代您送过了。”莱陽生很感激,就跟他走了。

两人径直来到朱生住处,外甥女穿着华丽的衣服,含笑迎出门来。莱陽生问:“什么时候过门的?”朱生回答说:“三天了。”莱陽生把朱生所赠送的珍珠,给外甥女作为嫁妆,外甥女再三推辞才收下。外甥女对莱陽生说:“孩儿把舅舅的意思转告了公孙老夫人,她很高兴。但她又说:她已老了,家中没有其他儿女,不愿将九娘远嫁,今晚让你到她家入赘。她家无男子,朱郎陪同你去。”于是朱生领着莱陽生就走了。快到村的尽头,有一家门开着,朱、莱二人进入堂上。片刻,有人传话说:“老夫人到!”但见两个丫鬟搀扶着一位老太太拾阶而上。莱陽生上前欲行叩头大礼,公孙夫人说:“我已老态龙钟,还礼也不便当,这套礼节就免了吧!”她指派着仆人,摆下丰盛的宴席。朱生又叫仆人专给莱陽生另备些酒菜。宴席上所陈列的菜肴,无异于人世间。只是主人自斟自饮,从不劝让客人。一会儿,宴席散了,朱生告辞回去。一小丫鬟为莱陽生引路。进入洞房,只见红烛高照,九娘身着华丽服装,凝神在等待着。两人相逢,情谊深长,极尽人世间亲昵之情。

当初,九娘母子被俘,原准备押送到京城。至济南,其母难忍虐待之苦,就死了。九娘在悲愤中也自杀身亡。九娘与莱陽生在枕席上谈起往事,哭泣得不能入睡,便吟成两首绝句:“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陽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天将亮,九娘敦促莱陽生说:“你应离开这里了,注意不要惊动仆人。”自这以后,莱陽生天未黑就来,天刚放亮就走,两人恩爱情深。

一天夜里,莱陽生问九娘:“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九娘说:“叫莱霞里。因这里多是刚埋葬的莱陽、栖霞两县的新鬼,就起了这个名字。”莱陽生听后,感叹欷歔。九娘悲哀地说:“我这千里之外的一缕幽魂,漂零于蓬蒿无底的深渊,母子二人孤苦伶仃,说起来叫人伤心。望你能念夫妻之恩,收拾我的尸骨,迁葬回你祖上的坟地,使我百年之后也有个依托,那我就死而无恨了。”莱陽生应允了。九娘说:“人与鬼不是一条路,你不宜于长久在这里滞留。”她取出一双罗袜赠给莱陽生,挥泪催促他离开。莱陽生恋恋地凄然地走出来,心中忧伤,失魂落魄,惆怅不安,不忍归去。路经朱生门前,就敲朱生的门,朱生赤脚出来,迎着莱陽生。外甥女也起来了,头发蓬松,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莱陽生惆怅一会儿,把九娘的话说了一遍。听罢,外甥女说:“就是舅母不说这话,我也日夜在思虑这件事。这里并非人世间,久居的确是不妥当的。”于是,大家相对哭泣,莱陽生含泪而别。

回到寓所,莱陽生翻来复去,直到天亮也未能睡着。欲去找九娘的坟墓。但走时又忘记问墓的标记。到天黑再去时,只见荒坟累累,蓬蒿满目,竟迷失了去莱霞里的路,只得哀叹返回。打开九娘所赠的罗袜,罗袜见风便粉碎了,像烧过的纸灰一样。于是,莱陽生就整装东归。

半年后,莱陽生心中始终不能忘怀这件事,又来到济南,希望能再有遇到九娘的机会。当他到了南郊,天色已晚。他把马车停放在寺院的树下,就急忙到丛丛坟地中去。只见荒坟累累,千百相连,荆棘荒草迷目,闪闪的鬼火与陰森可怖的狐鸣,使人惊心失魄。莱陽生怀着惊恐的心情回到寓所。

这次济南的游兴完全消失了,他马上返程东归。行至一里许,远远见一女郎,独自在高高低低的坟墓间行走。从体态神情上看,很像是九娘。莱陽生挥鞭赶上去,一看,果然是九娘。莱陽生跳下马想与她说话,女郎竟然走开了,好像从来就不相识。莱陽生再赶上去,女郎面有怒色,举袖遮住自己的脸。莱陽生连呼:“九娘!九娘!”女郎竟如轻烟,飘飘然消失了。

马骥,字龙媒,是商人的儿子。他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从小就洒脱大方,喜欢唱歌跳舞。经常跟着戏班子演出,用锦帕缠着头,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因此又有“俊人”的美称。他十四岁考中秀才,很有名气。父亲年老体衰,放弃了经商,回家闲住,对马骥说:“几卷书,饿了不能煮着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应该继承父业去经商。”马骥从此就慢慢做起买卖来。

一次,马骥跟别人去海外经商,被飓风刮走了。漂了几天几夜,来到一个都市。这里的人个个都非常丑陋,看见马骥来,以为是妖怪,都惊叫着逃走了。马骥刚见到这情景时,还很害怕;等知道那些人是惧怕自己时,就反而去欺负他们。遇到吃饭的,他就跑过去,人家吓跑了,他就把剩余的饭菜吃掉。这样过了很久,进入一个山村。山村中的人相貌也有像人的,但是都破衣烂衫,像讨饭的。马骥在树下休息,村里人都不敢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时间长了,觉出马骥并不是吃人的妖怪,才开始慢慢接近他。马骥笑着同他们攀谈,他们的语言虽然不同,但大半能听懂。马骥就告诉他们自己的来历。村里人很高兴,遍告乡邻:来客不吃人。但是那些长得丑陋的,看看他就跑了,始终不敢到跟前来。那些来的人,五官的位置都与中国人大体相同。他们摆上酒菜共同招待马骥。马骥问他们怕他的原因,回答说:“曾经听祖父说;往西走二万六千里,有个中国。那里的人形象都很诡秘奇异。原来只是听说过,现在才相信了。”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穷,村人回答说:“我国所看重的不在学问才能,而在相貌。长得最美的做大官,稍差一点的做小官,再差一点的也能受到贵人的宠 爱,得到赏赐的食物,养活妻儿。像我们这样的,刚出生时,父母就以为不吉利,常常都被抛弃了。父母不忍心丢弃的,也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罢了。”马骥问:“这叫什么国?”回答说:“叫大罗刹国,往北三十里是都城。”马骥请他们领着到都城看看。于是,第二天鸡一叫村人就起身,领马骥一块去了。

天亮后,才到达都城。都城的城墙是用黑石头砌的,颜色像墨一样黑。楼阁高近百尺,但很少用瓦,都用红色石头盖顶。抬一块碎石在指甲上磨磨,和红色的朱砂没有两样。这时正好退朝,朝中有一顶大轿子出来,村人指着说:“这是宰相。”马骥一看,那人两只耳朵朝后长着,三个鼻孔,睫毛像帘子一样盖住了眼睛。又出来几个骑马的,村人说:“这是大夫。”挨着指出各人的官职,大都是披头散发、相貌狰狞的丑八怪。官职越低的,丑相也渐减。一会儿,马骥往回走,街市上的人看见他,吓得大声嚷叫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就像碰上了怪物。村人再三说明,街市上的人才敢远远地站着看。

回去以后,罗刹国里老老小小都知道了山村有一个奇怪的人。于是大小官员都想见识见识,就叫村里的人把马骥送去。可是每到一家,看门人总是把门关死,男女老少偷偷地从门缝里往外瞅着议论着。整整一天,没有一个敢开门让马骥进去的。村人说:“这里有一个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外国。他见得多,可能不会害怕你。”领着马骥去登门拜访。那位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马骥奉为上宾。马骥看他的相貌,像有八九十岁,眼睛突出,胡 须卷曲得像刺猬。执戟郎说:“我年轻时,曾奉国王的命令,出使过许多国家,唯独没有去过中国。如今我一百二十多岁了,能有幸看到上国的人物,这可不能不报告天子。但是我已经退职,十多年不去朝廷了。明天早上,就为你去一趟。”说完,备了酒菜,招待马骥。酒过数巡,出来十多名歌女,轮流歌舞。都长得像夜又样,全用白锦缠着头,红色的衣服拖在地上。不知扮的什么角色,唱的什么歌词,腔调节奏都很特别。主人看着很满意,问:“中国也有这样好的歌舞吗?”马骥说:“有。”主人请马骥模仿几句。马骥就用手敲着桌子唱了一曲,主人高兴地说:“真妙啊!你的歌声就像凤鸣龙啸,我从没听到过。”

第二天,执戟郎上朝,把马骥推荐给国王。国王高兴地要下诏书召见。有两三个大夫说,马骥样子怪异,怕惊吓了皇上龙体,国王才没有召见他。执戟郎出来告诉马骥,深表惋惜。马骥和他一同居 住了好多天,同主人一起饮酒,喝醉了,拔剑起舞,用煤粉抹在脸上扮成张飞。主人认为很美,说:“请你扮成张飞去见宰相,宰相一定乐意用你,高官厚禄不难到手。”马骥说:“嘻,闹着玩玩还行,怎么能换个假脸去谋取荣华富贵呢?”主人再三强求,马骥才应了。主人马上备了酒筵,请那些大官们来喝酒,叫马骥画了脸等着。不久客人来了,主人喊马骥出来见客。客人惊讶地说:“奇怪,怎么前几天那样丑陋,今天又这样漂亮!”于是就同马骥一起喝酒,非常快活。马骥跳着舞,唱了一首“弋陽曲”,满座的客人无不倾倒。

第二天,大官们纷纷上奏国王,推荐马骥。国王高兴,派使者持旌节以礼召见他。见面后,国王问马骥中国治国安邦的办法,马骥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番。国王大加赞赏,在别宫赐宴款待。喝到畅快的时候,国王说:“听说你善唱优雅的乐曲,能不能叫寡人欣赏欣赏?”马骥便起身舞起来,也仿效罗刹舞女的样子用白锦缠头,唱些靡靡之音。国王高兴极了,当天就封他为下大夫。并经常请马骥参加家宴,特别恩宠 他。时间长了,那些官僚们都知道了马骥的面目是假的。他无论走到哪里,总是看见人们小声耳语,不愿意同他接近。马骥感到很孤立,心里很不安,就上书国王要求辞职,国王不准。他又要求休假,国王便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于是马骥坐官车载着金宝又回到了山村。村人跪在路上迎接他,马骥把金钱分给过去与他结交 的那些朋友,村里欢声雷动。村人说:“我们这些小人受到大夫的恩赐,明天去海市,寻求些珍贵玩物,来报答大夫。”马骥问:“海市在什么地方?”村人说:“海市是四海蛟人聚集在那里卖珠宝的地方。到时四方十二国,都去做买卖。集市中还有许多神人来游玩。云霞遮天,波涛汹涌。那些贵人们都珍惜自己,不敢去冒险,只是把银钱交 给我们,替他们买奇珍异宝。现在离海市的日子不远了。”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日期,村人说:“如果看见海上有红色的鸟飞来飞去,七天以后就是海市。”马骥问他们动身的日期,想一起去看看。村人劝他自己珍重。马骥说:“我本来就是海上客,还怕什么风涛浪涌。”

不几天,果然有人登门送钱托他们买东西。马骥就和村人把钱装上船,一起去了。船能容几十个人,船底是平的,栏杆高高的,有十个人摇橹,船像飞箭一样行进。走了三天,远远看见水云荡漾之中,楼阁层层叠叠,各处来做买卖的船,像蚂蚁一样纷纷聚集。不多会儿,来到城下,见墙上的砖,都和人一样长,城楼高得接天。他们系好船进城,见集市上摆放的货物,全是奇珍异宝,光彩夺目,都是人世间没有的。有一位少年骑着骏马走过来,集市上的人都急忙躲开,说是“东洋三世子”来了。世子过来,看见马骥,说:“这不是偏远小国来的人。”接着就有个在马前开路的人问马骥乡籍是哪里,马骥站在路旁行了礼,详细讲了自己的籍贯和姓氏。世子高兴地说:“你既然能屈尊来到这里,说明我们的缘分不浅。”于是就给他一匹马,请他同行。

二人出了西城,刚走到岸边,骑的马嘶叫着跃进水中,马骥吓得失声喊叫。却见海水从中间分开,两边的水像墙壁一样屹立着。一会儿,看见一座宫殿,玳瑁装饰的梁,鱼鳞片做的瓦,四壁亮如水晶,夺目耀眼,能照出人影。马骥下马,世子拱手将他请入,抬头看见龙王坐在殿上。世子启奏道:“臣游览海市,遇见这位中华贤士,领他来参见大王。”马骥上前跪拜行礼。龙王说:“先生既然是位有文才的学士,一定能够胜过屈原、宋玉。我想烦劳你的大手笔,写一篇描写海市的文章,希望你不要吝惜你的妙词。”马骥叩头答应了。龙王给他一方水晶砚台,一枝龙须笔,光滑如雪的纸张,香气如兰的墨。马骥立时写出了篇千余言的文章,呈献给龙王。龙王赞赏说:“先生真是高才,给水国添了光彩!”接着召集龙族,在采霞宫举行盛宴。酒过几巡,龙王举杯向马骥说:“寡人有个爱女,还没有许配人家,愿意把她许给先生,先生意思如何?”马骥忙离席站起,惭愧地表示感激,连连答应。龙王便对左右说了。不一会儿,有几个宫女扶着一个女郎出来,佩环声声,鼓乐齐奏。拜完天地,马骥偷眼一看,那女郎真是一位天仙。龙女拜完天地就走了。不多会,宴席散了,两个丫鬟挑着宫灯,领着马骥进了旁宫。龙女正浓妆坐等。珊瑚做的床 上,装饰着各种珠宝;帐外流苏,缀着斗大的明珠;床 上的被褥又香又软。天刚亮,便有许多年轻美貌的丫鬟使女前来侍候。马骥起床 后,上朝拜谢。龙王封他为驸马都尉,并把他写的《海市赋》传送四海龙宫。四海龙王都派专员来祝贺,争着下请柬请驸马赴宴。马骥身穿锦绣衣衫,坐着青龙拉的车子,前呼后拥,外出赴宴。几十名骑马的武士都身佩雕弓,扛着白色的棍杖,威风凛凛。骑马的弹筝,坐车的奏玉,三天里,游遍各海。从此“龙媒”的名字,传遍四海。

龙宫里有一棵玉树,一人多粗,树干晶莹透澈,像白琉璃;中间有一淡黄色的心。比胳膊稍细一点;叶子类似碧玉,有铜钱那么厚;树荫细碎浓密。马骥常同龙女在树下吟诗唱歌。树上开的花形状类似枙子花,花瓣落在地上,发出锵的一声。拾起来看看,像用红色玛瑙雕成的,光明可爱。常有一种奇异的鸟儿飞来啼叫,金绿色的羽毛,尾巴比身体还长,叫声像玉笛奏出的哀婉乐曲,使人忧伤。马骥一听这鸟的叫声就思念家乡,对龙女说:“我流浪在外三年了,远离父母,每当想起他们,便伤心流泪。你能跟我回家乡吗?”龙女说:“仙境同尘世隔绝,不能跟随你去。我也不忍心以夫妻之爱,夺走你父子之情。容我慢慢想个办法。”马骥听了,忍不住又流下眼泪。龙女也叹息说:“这实在是不能两全齐美的事啊!”

第二天,马骥从外边回来,龙王说:“听说驸马思念故乡,明天早晨收拾行装送你上路,可以吗?”马骥连忙拜谢说:“我一个孤身旅居在外的臣子,受到过分的优待宠 爱,感恩图报之情,牢记在心中。容许我暂时回家探望一下父母,以后还要回来团聚。”到了晚上,龙女摆酒话别。马骥同她约好以后见面的日子,龙女说:“我们的情缘已经到头了。”马骥非常悲痛。龙女说:“回家奉养双亲,可见你有孝心。人生聚散,百年如同旦夕,何必像多情儿女般哭泣?今后我一定为你坚守贞节,你也要为我不再另娶,两地同心,就是美满夫妻。何必一定要早晚守在一起,才叫白头偕老呢?要是违背了盟誓,再婚嫁也不会吉利。如果顾虑无人主持家务,你可以收一个婢女为妾。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成亲后,我好像怀孕了,请给孩子取个名。”马骥说:“如果是女的,就叫龙宫,男的就叫福海。”龙女要一件东西作凭证,马骥把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赤玉莲花拿出来给她。龙女说:“三年后的四月八日,你要划船去南岛,那时送还你的儿女。”龙女用鱼皮做了个口袋,装满珠宝,送给马骥说:“你好好珍藏,几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尽。”天刚放亮,龙王设宴饯别,赠送马骥许多礼物。马骥拜别出了龙宫,龙女乘白羊车送他到海边。马骥上岸下了马,龙女说声“珍重”,掉转车头回去了。不一会,就走远了,海水又合到一块,再也看不见了。马骥便往回走来。

自从马骥被海水漂走,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一到家,家里人无不惊疑。幸亏父母都健在,只有妻子已经改嫁了。马骥这才明白龙女“守义”的话,原来已经先知道自己的妻子改嫁了。父亲想为马骥再娶一房妻子,马骥不答应,只收了一个婢女做妾。他牢记龙女叮嘱的三年期限。到日子后乘船来到岛中,看见两个小孩坐浮在水面上,拍打着水嬉笑,不动也不下沉。马骥到跟前用手一拉,一个小孩笑着抓住马骥的手臂,跳入他怀里;另一个大声哭起来,似乎怪马骥不拉自己,马骥就把他也拉上来。仔细看去,一男一女,相貌都很俊秀。头上的花帽子各点缀着一块玉,便是那赤玉莲花。背上有个锦囊,拆开一看,里边有一封书信,上写:“公婆想必都安康吧!转眼已过三年,红尘永远隔离了我们,盈盈一带之水,书信难通。朝思暮想,只有梦中才能相见;殷切地盼望,盼得脖子发酸。面对茫茫大海,有恨又有什么办法呢?又想奔月的嫦娥,尚且独守月宫;投梭的织女,也在天河一边惆怅。我是什么人,哪能永远和爱人相聚?每每想到这里,便又破涕为笑。我们分别两个月后,竟生了一对儿女。如今已经在怀抱中咿呀学语,能懂笑语,摸枣抓梨,没有母亲也可以活下去了。现在把他们送还给你。你赠送的赤玉莲花,装饰在孩子们的帽子上作为凭证。你把孩子抱在膝头时,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知道你履行了过去的盟誓,心里很安慰。我这一生不会有二心,到死不会再嫁别人。梳妆匣里不再放兰膏;对镜梳妆,久已不涂抹脂粉。你就好比久出远门的游子,我就是游子之妇,虽然远隔两地,但我们仍是恩爱夫妻。只是想公婆虽然已经抱上孙子,却从没见过儿媳,按情理说,也是个缺陷。一年后婆婆安葬时,我一定亲临墓穴,尽儿媳孝道。从此以后,则‘龙宫’平安,还有见面之期;‘福海’长寿,或许还能来往。希望你多多珍重,想要说的话是说不完的。”马骥反复读着书信,泪流不止。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脖子说:“回家吧。”马骥更加悲痛,抚摸着他们说:“我儿知道家在什么地方?”孩子更加哭闹,伊伊呀呀地喊着要回家。马骥望着茫茫大海,无边无际,看不见龙女的影子;波浪翻腾,没有去龙宫的道路。只好抱着孩子掉转船头,满腹惆怅地回去了。

马骥知道母亲的寿命不长了,把衣服棺木都准备好了,在墓地上种植了一百多棵松树。过了一年,母亲果然死了。灵车刚到墓地,就有一个穿孝服的女子走近墓穴哭吊。众人正吃惊地看她时,忽然风激雷轰,接着下起了急雨,转眼间那女子已经不见了。新种的松树本来大都枯萎了,这时又全活了。福海稍长大一点,常常思念母亲,忽然自己投入大海,几天后才回来。龙宫因为是女孩不能去,常常关上门独自哭泣。一天,大白天忽然乌云遮天,龙女走进房内,劝女儿说:“儿自己能长大成家,为什么哭泣?”说着赐她一棵八尺高的珊瑚树,一帖龙脑香,一百颗明珠,一对八宝嵌金盒子,作为嫁妆。马骥听说龙女来了,急忙跑进来,拉着手就哭。顷刻间,一声疾雷震破房顶,龙女已经不见了。

杨于畏,搬家居住在泗水岸边。他的书房临近旷野,墙外有很多古墓。每到夜晚,墓地里的白杨被风刮得哗哗作响,声音如同波涛汹涌。一天深夜,杨于畏一个人在灯下,正感到凄凉,忽听墙外有人吟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反复吟诵了好几遍,声音悲哀凄楚。仔细一听,柔弱婉转像是个女子,杨于畏心中大疑。第二天一早,出去看看墙外,并没有人迹,只有一条紫带子遗弃在荆棘丛中。杨于畏捡了回来,顺手放在窗台上。到了夜晚,二更天时,又传来吟诗声,和昨夜一样。杨于畏悄悄地搬了个凳子到墙边,登上去往外一望,吟诗声顿时没有了。杨于畏醒悟是女鬼,但心里却很倾慕她。第二夜,他早早地藏在墙头上等着。一更天快完的时候,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荒草中姗姗而出,手扶小树,低着头悲伤地念起那两句诗。杨于畏轻轻咳嗽了一声,女子倏忽一下,隐入荒草中不见了。杨于畏继续在墙下等着,等那女子又出来吟完诗,他隔墙续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很久,墙外寂静无声。

杨于畏回到书房中,刚坐下,忽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向他施礼说:“您原来是位风雅之士,我却过分害怕而躲避开了。”杨于畏大喜,拉她坐下。那女子又瘦又弱,似乎连衣服的重量也承担不起。杨于畏问道:“你的家乡是哪里?怎么长久地住在这地方?”女子回答说:“我是陇西人,随父亲流落到这里居住。十七岁时得暴病死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住在荒野地下,十分孤单寂寞。那两句诗是我自己作的,以寄托幽恨之情。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下句,承蒙你代续上了,我九泉之下也感到欢快!”杨于畏想和她交 欢,女子皱着眉头说:“陰间的鬼魂,不比活人,如果幽欢,会折人陽寿。我不忍祸害君子。”杨于畏只好作罢,却又用手摸女子的胸,见仍是处女 的样子。又要看看她裙下的一双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狂生太罗嗦了!”杨于畏摸着女子的脚,见月白色的锦袜上系着一缕彩线,再看另一只脚上却系着一条紫带子,便问:“怎么不都用带子系住?”女子回答说:“昨夜因害怕你躲避时,紫带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杨于畏说:“我替你换上。”便去窗台上取来那条紫带递给女子。女子惊讶地问哪来的,杨于畏如实说了。女子解下彩线,仍用带子系住。收拾完,女子翻阅起桌上的书,忽见元稹作的《连昌宫》词,感慨地说:“我活着时最爱读这些词。现在看到,真如在梦中。”杨于畏和她谈论起诗文,觉得她聪慧博学,令人喜爱。杨于畏和她在窗下剪着灯花夜读,如同得到了一个知心朋友。

从此后,只要一听到杨于畏低声吟诗,一会儿女子就来了。常嘱咐杨于畏说:“咱们交往的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我自幼胆小,恐怕有坏人来欺负我。”杨于畏答应了。两人如鱼得水,亲热非常。虽然未曾同寝,但双方的感情却胜过了夫妻。女子常在灯下替杨于畏抄书,写的字端正柔媚。又自己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录下吟诵。还让杨于畏准备下棋具,买来琵琶,每夜教杨于畏下棋。有时女子自己弹起琵琶,奏起《蕉窗零雨》的曲子,让人心酸。杨于畏不忍心听完,女子便又奏起《晓苑莺声》,杨于畏顿觉心旷神怡。两人灯下玩乐,往往忘了天明。直到看见窗上有了亮色,女子才慌慌张张地走掉。

一天,薛生来访,正碰上杨于畏白天睡觉。见屋子里琵琶、棋具都有,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杨于畏擅长的。又翻阅他的书时,发现了一些抄录的宫词,字迹端正秀丽,心中越发怀疑。杨于畏醒来后,薛生问道:“这些游戏用具是哪来的?”杨于畏回答说:“想学学。”又问诗卷是哪来的,杨于畏假称是从朋友处借的。薛生反复赏玩,见诗卷最后一行小字写的是“某月日连琐书”,便笑着说:“这是女子的小名,你怎么如此欺骗我?”杨于畏窘迫不安,不知怎么回答好。薛生苦苦追问,杨于畏闭口不答。薛生便卷起诗卷,以拿走相要挟。杨更加窘困,只得实说了。薛生要求见见这个女子,杨于畏告诉他女子的嘱咐,薛生却更加仰慕。杨于畏迫不得已答应了。到了夜晚,女子来了。杨于畏便转述了薛生要见见她的意思。女子发怒地说:“我怎么嘱咐你的?你竟喋喋不休地跟人说了!”杨于畏解释说明当时的情况。女子说:“我和你缘分尽了!”杨于畏百般安慰解释,女子终究还是不高兴,起身告别说:“我暂时躲避躲避。”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告诉他女子不愿见。薛生怀疑他在推托,晚上又带了两个同学来,赖着不走,故意扰乱杨于畏,吵吵嚷嚷闹个通宵。气得杨于畏直翻白眼,但是无可奈何。众人一连几夜,也没见那女子的影子,便都有了回去的心思,不再吵闹了。忽听外面传来吟诗声,大家静静一听,只觉那声音非常凄惋。薛生正在凝神倾听,同学中有一个武生王某,搬起块大石头投了过去,大喝道:“拿架子不见客人,什么好诗,呜呜咽咽的,让人烦闷!”吟诗声顿时消失了。大家都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恼怒,脸色不好看。说话也难听了。第二天,同学们都走了。杨于畏独宿空房,心中盼望着女子再来,却一直渺无人影。

又过了两天,女子忽然来了,哭泣着说:“你招了些恶客,差点吓死我!”杨于畏连连道歉。女子匆匆地走了出去,说:“我早说过和你缘分尽了,从此永别了!”杨于畏正想挽留,女子已消失不见了。此后过了一个多月,女子一次没来。杨于畏天天思念,人瘦得皮包皮骨头,但却没法挽回了。

一晚,杨于畏正一个人喝着酒,女子忽然掀帘进来了。杨于畏高兴地说:“你原谅我了?”女子流着泪,默默不语。杨于畏忙问怎么了,女子欲言又止,只说:“我赌气走了,现在有急事又来求人,实在羞愧!”杨于畏再三询问,女子才说:“不知哪里来的个肮脏鬼役,逼我当他的小妾。我自想是清白人家的后代,怎能屈身于鄙贱的鬼差呢?可我这个弱小的女子,又怎能和他抗拒?您如认为我们感情深厚,如同夫妻,不会听任不管吧?”杨于畏大怒,恨恨地要打死那鬼差。可又顾虑陰问陽世不同路,怕无能为力。女子说:“来夜你早点睡觉,我在你梦中请你去。”于是两人重新和好,一直谈到天亮。女子临去又嘱咐杨于畏白天不要睡觉,等到夜晚相会,杨于畏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杨于畏喝了点酒,乘着酒意上了床 ,蒙衣躺下。忽见女子来了,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走去。来到一个院子,两人关上门正在说话,忽听有人用石头砸门。女子吃惊地说:“仇人来了!”杨于畏打开门,猛地窜了出去。见一个人红帽青衣,满脸刺猬般的胡 须。杨于畏愤怒地斥责他,鬼役横眉怒目,凶悍地漫骂不止。杨于畏大怒,持刀冲了过去。鬼役捡起石块,雨点般地砸过来,其中一块正中杨于畏的手腕,再也握不住刀。正在危急时候,远远望见一人,腰里挂着弓箭正在打猎。杨于畏仔细一看,却是王生,急忙大声呼救。王生弯弓搭箭,急忙跑过来朝鬼役一箭射去,正中大腿;再一箭,结果了性命。杨于畏喜欢地道谢。王生询问缘故,杨于畏都说了。王生高兴自己上次得罪了女子,这次可以赎罪了,于是和杨于畏一块进了女子的住室。女子战战兢兢的,羞怯不安,远远地站着一句话不说。王生见桌子上放着把小刀,有一尺多长,用金玉装饰。他把刀从匣中抽出来一看,冷光四射,能照见人影。王生赞叹不绝,爱不释手。跟杨于畏说了几句话,见女子羞愧害怕得可怜,王生便走出屋子,告辞走了。杨于畏也独自返回,翻过墙后,一下子跌倒在地,于是从梦中惊醒,只听树中的雄鸡已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开了。杨于畏觉得手腕很疼,天明后看了看,手腕上皮肉都肿了。

到了中午,王生来了,说起夜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杨于畏说:“没梦见射箭吗?”王生奇怪他预先知道。杨于畏伸出手腕,讲了缘故。王生回忆着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只恨不是真正见面。自觉对女子有功,又请杨于畏给通融通融。到了夜晚,女子来拜谢。杨于畏归功于王生,就便讲了王生想见一面的诚恳心情。女子说:“他的帮助,我不敢忘记。但他是个纠纠武夫,我真的害怕!”过了会儿又说:“他喜欢我的佩刀。那把刀是我父亲出使粤中时,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很喜欢,就要了过来,缠上金丝,并镶上了明珠。父亲可怜我年幼死去,用刀殉莽。现在我愿割爱,把刀赠给他,见了刀就像见了我本人一样。”第二天,杨于畏跟王生说了女子的意思,王生大喜。到夜晚,女子果然带着刀来了,对杨于畏说:“告诉他珍重,这把刀不是中华出产的!”从此后,杨于畏和女子来往如初。

过了几个月,女子忽然在灯下边笑边看着杨于畏,像要说什么,可又脸色一红,不说了,如此好多次。杨于畏便抱着她询问,女子说:“长久以来承蒙你眷爱,我接受了活人的气息,天天食人间烟火,白骨竟有了活意。现在只须人的一点精血,我就可以复生。”杨于畏笑着说:“是你不肯,哪是我吝惜呢?”女子说:“我们结合后,你定会大病二十多天,但吃药可以治好。”于是两人恩爱起来。过了会儿,女子穿上衣服起来,说:“还需一点生血,你能够拚上疼痛爱惜我吗?”杨于畏取过利刃,刺破手臂,女子仰卧在床 上,让血滴进肚脐中,起来说:“我不再来了。你记住一百天后,看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梢上鸣叫,就赶快挖坟。”杨于畏答应。女子临出门又嘱咐说:“千万记住,不要忘了。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便走了。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果然大病,肚子胀得要死。请来医生抓了药服下,排泻出很多稀泥样的浊物。又过了十多天,病才好了。计算着到了一百天,杨于畏让家人拿着工具在女子的坟前等着。到了傍晚,果然见两只青鸟在树枝上鸣叫。杨于畏高兴地说:“可以了!”于是刨去荆棘,挖开坟墓,只见棺木已经腐烂,但女子的面貌仍像活的一样。杨于畏甩手一摸,女子身上有温气,便盖上衣服,把她背回家中,放到温 暖的地方。觉得女子口里有了一丝气息,又喂了些汤粥,到半夜女子醒了过来。从此后,女子常对杨于畏说:“死了二十多年,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