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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柏拉图对话录之《斐多》篇的内容是哲人苏格拉底在就义的当日,与其门徒讨论正义和不朽,以及服毒而死的过程。在西方文化中,论影响之深远,几乎没有另一本著作能与《斐多》相比。因信念而选择死亡,史上这是第一宗。

苏格拉底生在动荡的时代。伯罗奔尼撒的故事,令现存的价值观受到了怀疑。从业石匠的苏格拉底,在雅典的市集内牵引市民参与讨论:什么才是正确的思想和行为。他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方法,后世称为“接生法”:苏格拉底并不作长篇大论,而是提问,在往返之间令对方渐渐自缚于矛盾,而从困境中获得新见地。他在公元前399年在雅典受控被判死刑。从柏拉图对话录之《辩护》中,我们得知他的罪名是误导青年、颠倒是非黑白,以及否定希腊传统神祇的存在。事实上,恐怕嫉妒和毁谤才是他被控的主因。

苏格拉底本人不曾留下文献。可想而知,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所说的话,不尽出于其口,其中有不少应是柏拉图借老师的口说话。《理想国》内最脍炙人口的意志论即是其中一例。苏格拉底的风韵神态令门徒心仪,倒是显而易见的。而这种风韵和他的相貌无关,纯粹是灵魂的外发力量。从另一对话录《酒会》中可以得知,他又胖又矮、相貌奇丑、酒量惊人、充满反讽,而且能言善辩。

在《斐多》中,苏格拉底予人的印象最为活泼而深刻。如果他要苟且偷生,大可以逃往其它城邦,或答应从此保持沉默,不再到雅典街头与人论道。但他拒绝背叛他的信念。即在今日,他在就义前从容不惧,与门徒侃侃论道的情景仍令人惊叹向往。

苏格拉底一再呼唤他内在的“灵祇”,指引他正直的途径。我们可以说,在西方文化中,苏格拉底第一个发现了个人良知。对他来说,这个内在的声音并不限于个人,而是指向一个更高的层次,是人类共同的价值。哲学既是对智慧和正义的热爱,也就是团结人类社群和宇宙的义理定律。由此观之,哲学是幸福快乐永不枯竭的源泉,因此能战胜死亡。

苏格拉底的审判和他最后时刻的描述,至今还是西方伦理学的基础。中国数千年的文化中,自然有不同的传统,但与西方文化也有很多相通之处。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我们都应该感谢杨绛先生把《斐多》译成了中文。推动中西思想和意念的回合与交流,《斐多》实在是一本最适当的经典著作。  

德国莫宜佳(博士、教授)敬序  史仲仁译

译者前言  

我这篇翻译根据《勒布经典丛书版》(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柏拉图对话集》原文与英译文对照本(英国伦敦1953年版)第一册192-403页《斐多》篇英语译文转译。英文译者是法乎勒(Harold North Fowler)。    

我的参考书有以下几种:  

《哈佛经典丛书》(The Havard Classics)收藏家版本(Collector's Edition)美国格洛列企业公司(Grolier Enterprise Corp.)1980年版柏拉图对话选的《斐多》英语译文。译者叫约威特(Benjamin Jowett);  《柏拉图的〈斐多篇〉》(The PHAEDO OF PLA-TO),附有序言及注解,盖德(W. D. Geddes)编,伦敦及爱丁堡1863年版;《柏拉图的〈斐多〉》(PLATO'S PHAEDO),附有评注分析,瓦格纳(William Wagner)编,克莱门(Willard K. Clement)修订 波士顿1894年版;《柏拉图〈斐多篇〉》(The PHAEDO OF PLA-TO),附有序言及注解,威廉逊(Harold Williamson)编,伦敦麦克密伦出版公司1924年版。

人名地名等除了个别几个字可意译,一般只能音译。一个名字往往需用许多字,这一长串毫无意义的字并不能拼出原字的正确读音,只增添译文的涩滞,所以我大胆尽量简化了。不过每个名字无论简化与否,最初出现时都附有原英译名。    

本篇对话是苏格拉底(Socrates)服刑那天,在雅典(Athens)监狱里和一伙朋友的谈话;谈的是生与死的问题,主要谈灵魂。全部对话都是参加谈话的斐多向伊奇(Echecrates)讲述的。讲述的地点在弗里乌斯(Phlius),因为伊奇是那个地方的人。注解是我为读者加的(本文中已省略)。

在场人物:伊奇(Echecrates)、斐多(Phaedo)、阿波(Apolloderus)、苏格拉底(Socrates)、齐贝(Cebes)、西米(Simmias)、克里(Crito)、监狱的坚守人(原译为“十一名裁判官的仆人”,中译简称“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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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奇:斐多啊,苏格拉底在监狱里服毒的那天,你和他在一起吗?还是说,那天的事是你听别人讲的?  

斐多:我和他一起在监狱里,伊奇。  

伊奇:那么我问你,他临死前说了什么?他是怎么死的?我很想听听。因为最近没有一个弗里乌斯(Phlius)人去雅典,弗里乌斯也好久都没有外地人来。没人清楚那天的事,只说他服毒死了,所以我们没办法得知详细情况了。  

斐多:你连审判都没听说过?审判怎么进行的也没听说过?  

伊奇:听说过,有人讲了,不过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却还迟迟没有处死。斐多,这是为什么?  

斐多:伊奇,这是一个重要的机会。雅典人送往得洛斯(Delos)的船,恰巧在他受审前“船尾加冕”。  

伊奇:这是什么船?  

斐多:据雅典人传说,从前悌修斯(Theseus)等一伙十四个童男童女到克里特去的时候,就乘的这条船。他救了自己,也救了同伙的性命。据这个传说,当时雅典人对阿波罗发誓许愿,假如这伙童男童女能保得性命,雅典人年年都会派使者到得洛斯去朝圣。从那时起直到今天,他们年年都去朝圣。按雅典律法,出使得洛斯的船在往返期间,城里该是圣洁的,不得处死囚犯。这段时期有时很长,因为船会遭遇逆风。阿波罗的祭司为船尾加冕,就是出使的船启程了。我不是说吗?那条船是在苏格拉底受审的前天加冕的,所以苏格拉底被判死刑以后,在监狱里还待了很久才处死。  

伊奇:斐多,他临死时发生了什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的朋友和他在一起吗?还是监狱的监管人禁止他们在场,所以他孤单地死了?  

斐多:不孤单,有很多朋友和他在一起,好几个呢。  

伊奇:你可以把当时的所有情况仔细地告诉我吗?要是不太忙的话。  

斐多:我现在不忙,我会试着尽量仔细地讲给你听。因为,无论是我自己讲,还是听别人讲,借此能想起苏格拉底,永远是我莫大的快乐。  

伊奇:好啊,斐多,我的心思正和你一样,希望你尽量仔细地讲。  

斐多:对我来说,陪他在监狱里的时候,感情很特殊。如果我看到一个朋友快要死了,我心里一定是悲伤的,可是我并没有。因为看他的态度,听他的说话,他是毫无畏惧的,而且很高尚地在等死,我觉得他是快乐的。所以我想,他即使到了亡灵的住处那里去,也不会没有神灵的呵护,当他到了那里时,他的境遇也一定是好的,因为他是个好人。就因为这个,我并不像到了丧事场合而自然地满怀悲悯,我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也不能感到往常听他谈论哲学时的快乐,而我们那天却是在谈论哲学。我的心情很奇怪。我想苏格拉底就快死了,我感到的是一种异常的悲喜交集。当时我们在场的一伙人心情都很一致。我们有时笑,有时哭。尤其是阿波,你认识他,也知道他的性格。  

伊奇:我当然知道。  

斐多:他简直不受控制了。我也和别人一样,都很激动。  

伊奇:斐多,当时有哪些人在场?  

斐多:有几个雅典的本地人。除阿波之外,有克里和他的儿子以及贺莫(Hermogenes)、艾匹(Epiganes)、依思(Aeschines)和安悌(Antisthenes)。皮阿尼亚(Paeania)区的泽西(Ctesippus)也在,还有梅内(Menexenus)和另外几个雅典人。不过柏拉图(Plato)不在,我想他是病了。  

伊奇:有外地人吗?  

斐多:有底比斯(Thebes)人西米(Simmias)、齐贝(Cebes)和斐东(Phaedonides)、麦加拉(Mcgnra)的尤克(Euclidcs)和忒松(Tcrpsion)。  

伊奇:什么?阿里(Aristippus)和克琉(Cleombrotus)不在那儿?  

斐多:不在。听说他们俩当时在爱琴岛(Aegina)。  

伊奇:还有别人吗?  

斐多:我想已经全了。  

伊奇: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斐多:我试着给你从头讲起。此前我和他们一伙就经常去探望苏格拉底。监狱附近就是他受审的法庭,天一亮我们就在那儿聚会;监狱开门不是很早,我们交谈着直到开门;门开了我们就进监狱去探望苏格拉底,一天的多数时间都和他在一起。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集合得很早,因为前日黄昏,我们离开监狱时,听说开往得洛斯的船回来了。所以我们约定清晨就到老地方会合。我们到了监狱,往常应门的监守出来拦住我们,让我们等他来叫我们。他说,“因为这时那十一位裁判官正为苏格拉底卸下锁链,并指示今天怎么处他死刑”,过了片刻,监守回来叫我们进去。我们进了监狱,看见苏格拉底刚卸掉锁链。任姊(Xanthippe),你知道她的,她正坐在苏格拉底身边,抱着他的小儿子。她见了我们,就像女人惯常的那样,哭喊着说:“啊,苏格拉底,这是你最后一次和你朋友们的交谈了呀!”,苏格拉底看了克里一眼说:“克里,叫人送她回家”,她捶胸哭喊着被克里家的几个佣人送走了。苏格拉底从他的卧铺上坐起,拳起腿,用手抚摸着,然后说:“我的朋友们,所谓愉快,真是个怪物!愉快总是莫名其妙地和痛苦连着。看上去,愉快和痛苦像是一对冤家,谁也不会同时相逢。可是谁要是追到了这一个,就势必会碰到另一个。愉快和痛苦像是同一个脑袋连着的两个身体。我想啊,假如伊索(Aesop)想到了这一对,一定会编出一个寓言来,说神灵设法调解双方的争执却没辙,就把两个脑袋拴在一起,所以这个来了,那个跟脚也到。我现在正是这种情况。我这条腿被铁链锁得好痛,现在痛苦走了,愉快就跟着来了”。  

这时齐贝打断说:“嗨,苏格拉底,我真高兴,你这话提醒了我。你把伊索寓言翻成了诗,又作诗颂扬阿波罗,许多人问起这事呢。前天,艾凡(Evenus)就问我,你从未作过诗,怎么进了监狱却作起这些诗来了。他一定还要问呢。等他再问,假如你愿意让我替你回答,你就教我怎么回答”。  

苏格拉底说:“齐贝,你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我作这几首诗,并不想和他或他的诗媲美,因为我知道这并不容易。我只是想试验一下我做的某些梦的意义,并确保自己没有忽视责任。我说说我的梦吧,我过去常做同一个梦,梦是各式各样的,可是说的总是同一句话,它说:“苏格拉底啊,创作音乐!培育音乐!”,我以前以为这是督促我、鼓励我钻研哲学。我生平追随的就是哲学,而哲学是最高尚、最优美的音乐。梦督促我的事,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这就好比观赛者用加油声来鼓励参赛者,可是现在,我已经被判了罪,因为节日而缓刑,正好有一段闲余的时间。我想,人们通常把诗称为音乐,说不定梦里一次次叫我创作音乐就指作诗,那么我就该照做,不该违抗。我是个就要走的人了,该听从梦的吩咐,作几首诗尽尽责任,求个心安。所以我就作了一首赞美诗,歌颂这个节期的神。然后我想,一个诗人,如果是真的诗人,他不仅把文字造成诗句,还该创造故事。我不会创造故事,就把现成的伊索寓言改成诗。齐贝,你把这话告诉艾凡吧,说我和他告别了;并且劝告他,假如他是个聪明人,尽快跟我走吧。看来我今天得走了,因为这是雅典人的命令”。  

西米说:“什么话呀,苏格拉底,给艾凡捎这种话!我和他很熟,据我对他的认识,我敢说,他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听你的劝告”。  

苏格拉底说:“为什么?艾凡不是哲学家吗?”。  

“我想他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艾凡会听从我的劝告。任何人如果对哲学真有爱好,都会听从我的劝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该自杀。据说,这是不容许的”,苏格拉底说着,把双脚垂放下地,此后他一直这么坐着。  

齐贝就问他说:“苏格拉底,你既然说哲学家愿意追随死者,为什么又说自杀是不容许的呢?”  

“怎么,齐贝?你和西米都是费洛(Philolausus)的学生,你们就没听到他讲过这个问题吗?”  

“苏格拉底啊,我们没听到他仔细地讲”。  

苏格拉底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过我不反对把我听到的话再说一遍。现在也正是时候了,因为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讲讲那里的事,想想我们的看法。因为从现在到太阳西落,我还能做什么事呢?”。  

齐贝说:“那么,苏格拉底,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自杀是不容许的。我和费洛同住一个城里时,我听他讲过和你刚才一样的话,也听到别人说过一个人不能自杀。可是没人给我讲过那些道理”。  

苏格拉底说:“你得有勇气,也许你会听到些道理的。不过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惟独这条法规绝对严格,不像别的事可以有例外,尽管有时人宁愿死了也不要活着;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的,一个人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善待一下自己就成了不敬神明,却非得要等别人来善待他”。  

齐贝笑着说出了方言:“天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苏格拉底说:“这话照我刚才那样说,好像很不合理。不过,还是有些道理的。有人私下里有一套理论,把人比作监狱里的囚犯,囚犯不得擅自越狱。我觉得这套理论很深奥,不易懂。不过,齐贝啊,至少我相信是有理的。我们有神灵守护,神灵是我们的主子,我们是神的财产。你相信吗?”。  

“对,我相信”。  

苏格拉底说:“那么,假如属你的财产,未经允许就自我毁灭了,你不生气吗?假如可以的话,你不就要惩罚它吗?”。  

“当然”。  

苏格拉底说:“那么,一个人不该自杀,该等神灵的命令,说来也不是不合理的。像我,就是神灵在召我了”。  

齐贝说:“似乎是有道理的。不过,苏格拉底,你刚才说,哲学家应该心里早就有准备,情愿地去死;你现在又说,我们有神灵守护着,神灵是我们的主子。假如你现在的话是对的,那么你刚才的那句话就怪了。正因为神灵是最好的主子,神灵守护着我们呢。一个聪明的人,不会离开自己的好主子。聪明人决不以为他一旦获得了自由就能自己照管自己,比神灵照管得还要好。傻瓜也许会这么想,以为他应该离开主子,就不想想自己不该离开好主子,能跟他多久就跟多久。所以傻瓜会没头没脑地逃走,而聪明的人总是愿意和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主子永远在一起。苏格拉底啊,我们这话和你刚才说的恰好相反,可是我们这个看法好像是对的。因为聪明人面临死亡该是苦恼的,傻瓜才会高兴”。  

苏格拉底看齐贝这么认真,露出赞许的神色,看着我们说:“齐贝总爱叮着问。不管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始终是不肯信服的”。  

西米说:“哎,苏格拉底,我觉得齐贝这次说得很好。因为真正聪明的人,凭什么要离开比自己更有智慧的主子呢?而且我觉得齐贝正是在说你。你自己承认,守护我们的神灵是好主子,你却又要急着离开我们和守护着你的神灵”。  

苏格拉底回答说:“你说的有道理。你认为我也该像在法庭上那样回答你们的谴责吧?”。  

西米说:“就是”。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得想想怎么先给你们一个好的印象。我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时,我给法官的印象很差。按说,我临死不觉得悲苦是不合理的。可是我深信,我正要到善良智慧的神灵那儿去;那边还有已经去世的人,他们比这个世界上的人更好。反正你们可以放心,我到了那边会碰到好人,尽管这一点我并不敢肯定。不过那边的神灵都是好主子,这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有关主子的事我不用愁苦,而且我大有希望,人死了还有一份储藏等着他呢。照我们的老话,好人所得的,远比坏人的好”。  

西米说:“哎,苏格拉底,你打算抱定自己的主张上路了,你那主张就不该让我们知道吗?你说的好人所得的好,我觉得我们大家都有份呀。而且,你如果能说得我们信服,你也就是回答了我们对你的谴责”。  

苏格拉底说:“我会尽力让你们信服的。不过克里好像有话要说,他等了好一会儿了,我们想听听他的话”。  

克里说:“没什么,苏格拉底,只是那个照管给你服毒的人一直在跟我唠叨,叫我警告你,尽量少说话。他说,话说多了,身上发热,影响毒性发作;有时罪人要是说话太多,毒药得喝个两遍,甚至三遍”。  

苏格拉底说:“别理他,叫他尽责,准备给我喝两遍药,如果有必要,就喝三遍”。  

克里说:“我简直料定你会这么说的。可是他跟我唠叨好一会儿了”。  

苏格拉底说:“别理他。你们现在是我的审判官。我现在正要回答你们的谴责。我要跟你们讲讲:一生真正追求哲学的人,临死时自然是轻松愉快的,而且深信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上得到最大的幸福。西米和齐贝啊,我就将这番道理给你们讲个明白”。  

“很多人不懂哲学。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他既然一生只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一旦他认真学习的死到了眼前,他却苦恼了,这不是笑话吗?”。  

西米笑着说:“嗨,苏格拉底啊,虽然我现在没兴致笑,你却招我笑了。因为我想到世上无数的人,如果听到你形容哲学家的话,一定会说你这话很对;我们家乡人对你的话也会完全同意,说哲学家追求的就是死;他们还会加上一句,说他们看透了哲学家,哲学家就是该死的”。  

苏格拉底说:“西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们看透了哲学家这句话不对。因为他们并不明白真正的哲学家怎样要求死,怎样该死,哲学家要求的死又是怎样的死。不过这话我们先搁置一下,让我们说说,我们认为世界上有死亡这回事吗?”。  

“当然有啊”。  

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死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我们不就是这样想的吗?死,不就是这样吗?”。  

“不错呀,就是这样”。  

苏格拉底说:“好,我的朋友,我还有个问题要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们意见一致,我们当前的问题就能说得更明白。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一心挂念着吃喝玩乐这类的享乐吗?”。  

“苏格拉底,他绝不会的”。  

苏格拉底说:“对爱情的快乐呢?他在意吗?”。  

“绝不在意”。  

苏格拉底说:“好,还有其它种种自身的享用,比如购买华丽的衣服呀、鞋子呀、首饰呀等等,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在意吗?除了生活所必需的东西,他不但漫不在意,而且是看不起的。你说呢?”。  

“照我看,真正的哲学家看不起这些东西”。  

苏格拉底说:“那么,你是不是认为哲学家不愿将自己贡献给肉体,而尽可能避开肉体,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呢?”。  

“是的”。  

苏格拉底说:“世上的多数人一定认为一生中不享受肉体上的快乐,就活得冤枉了。谁要是对肉体的享乐毫不在意,他就和死人差不多了”。  

“这话很对”。  

苏格拉底说:“好,我们再说说怎样寻求纯粹的知识吧。如果和肉体一起去寻求智慧,肉体是助手还是阻碍呢?我是说,我们的所见所闻都是不正确的,这话对吗?可是如果视觉、听觉都不正确、不可靠,其它的感觉就免谈了。视觉、听觉还是最可靠的知觉呢。你说不是吗?”。  

“我觉得没错”。  

苏格拉底说:“那么,灵魂何时能求得真实呢?因为带着肉体去探索任何事物,灵魂显然是要上当的”。  

“是啊”。  

苏格拉底说:“那么,灵魂如果想求得真理,只能在思想里领悟到一些吧?”。  

苏格拉底说:“如果思想集中,不受外物干扰——一切声音、形象、苦乐都没有,尽量撇开肉体,脱离肉体的感受,专心一意地追求真实,这该是最适合思想的境界吧?”。  

“是的”。  

苏格拉底说:“就为这个缘故,哲学家的灵魂看不起肉体,并且避开肉体,争求独立自守。不是吗?”。  

“显然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西米,我再问你。绝对的公正,我们认为有?还是没有?”。  

“我们认为一定有”。  

苏格拉底说:“绝对的美,绝对的善,有没有?”。  

“当然有”。  

苏格拉底说:“你们有谁亲眼看见过吗?”。  

“确实没有”。  

苏格拉底说:“或者由别的任何感觉接触过没有?我指人的感觉接触不到的很多东西呢。例如体积的大小、健康、力量等——就是说,每一件东西里的实质。我们能由肉体来思考这种种事物的实质吗?一个人观察事物而要了解事物的本质,他先得尽心地做好准备,才能接触到这点知识。该这么说吧?”。  

“就该这样说”。  

苏格拉底说:“一个人观察事物时,尽量单凭理智,思想里不掺杂任何知觉,只运用单纯、绝对的理智,从每一件事里寻找单纯、绝对的实质,尽量撇开视觉、听觉——一句话,撇开整个肉体,因为他知道灵魂有肉体陪伴,肉体就扰乱了灵魂,阻碍了灵魂去寻求真实的智慧。能这样单凭理智而撇开肉体的人,该是做了最好的准备吧?西米,这个人该比任何人更能求得真实的智识吧?”。  

“苏格拉底,你说得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说:“那么,真正热爱智慧的人,经过这番思考,都会同意说:我们找到了一条捷径,引导我们和我们的论证得出这么个结论——就是说,我们追求的既是真理,那么我们有这个肉体时,灵魂和一堆恶劣的东西掺杂在一起,我们的要求是永远得不到的。因为这个肉体,仅仅为了营养的需求,就产生了很多烦恼。肉体还会生病,这就更阻碍了我们寻求真理。再加上肉体使我们充满了热情、欲望、恐惧、各种胡思乱想和愚昧,就像人们说的,使我们连思想的闲暇都没有了。冲突呀、分帮结派呀、战争呀,根源在哪儿呢?不都是出于肉体和肉体的贪欲吗?为了赚钱,引发了战争;为了肉体的享用,又不得不赚钱。我们都成了这类事情的奴隶了。因此我们没时间研究哲学了。还有最糟糕的呢。我们偶尔有点时间来研究哲学,肉体就吵吵闹闹地打扰我们思考,阻碍我们见到真理。这都说明一个道理:要探求任何事物的真相,我们得甩开肉体,全靠灵魂去认识。所以这番论证可以说明,我们要求的智慧,我们声称热爱的智慧,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得不到的,要等死了才能得到,因为如果说灵魂和肉体结合时,灵魂不能求得纯粹的知识,或者呢,要等死了才能得到。人死了,非要到死了,灵魂不带着肉体了,灵魂才是单纯的灵魂。我们当前还活着呢,我想,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迫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直到上天解脱我们。这样呢,我们脱离了肉体的愚昧,自身是纯洁的了,就能和纯洁的东西在一起,体会一切纯洁的东西——也许,这就是求得真实了。因为不纯洁的不能求得纯洁。我想,西米啊,真正热爱知识的人一定都是这样想的。你觉得对吗?”。  

“苏格拉底,你说得对极了”。  

苏格拉底说:“假如我这话正确,我的朋友啊,等我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一生中最关切的事情就大有希望能实现了。现在指定我动身的时刻已经快到了,我就抱着这个美好的希望动身上路。不光是我,凡是相信自己的灵魂已经净化,有了准备的,都能带着这个希望动身”。  

西米说:“确实如此”。  

苏格拉底说:“净化,不就是我们谈话里早就谈到的吗?我们得尽量使灵魂离开肉体,惯于自己凝成一体,不受肉体的干扰;不论在当前或从今以后,尽力独立自守,不受肉体的枷锁。你说是不是啊?”。  

“肯定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所谓的死,不正是这里说的灵魂和肉体的解脱和分离吗?”。  

“正是”。  

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真正的哲学家,唯独真正的哲学家,经常是最急切地要解脱灵魂。他们探索的课题,就是将灵魂和肉体分开,让灵魂脱离肉体。你说不是吗?”。  

“显然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一开始就说的,假如一个人一生中一直在训练自己,活着要保持死的状态,他临死却又苦恼是荒谬的。这不是荒谬吗?”。  

“当然是荒谬的”。  

苏格拉底说:“其实,西米啊,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在一切世人中间,唯独他们最不怕死。你该照这样想想;他们向来将肉体当作阻碍,要求灵魂超脱肉体而独立自守,可是到了灵魂脱离肉体时,却又惧怕、苦恼了,他们寄托毕生希望的地方就在眼前了,却又不敢去了,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他们不是一直在追求智慧吗?他们不是讨厌带着肉体,一直想避开肉体吗?很多人死去了亲人、妻子或孩子,都愿意到那个世界去,指望见到生前爱好的人,和他们在一起呢。一个真心热爱智慧的人,而且深信只有到了那个世界上才能找到智慧,他临死会悲伤吗?他不就欢喜地走了吗?我的朋友,假如他是个真正的哲学家,他临死时是绝不会愁苦的。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唯有到了那边,才能找到纯粹的智慧,别处是找不到的。照这么说,哲学家怕死不就非常荒谬吗?”。  

“确实非常荒谬”。  

苏格拉底说:“西米啊,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临死时愁苦,就足以证明他爱的不是智慧,而是肉体,也许同时也爱钱财,或是权位,也许又爱钱又爱权。不是吗?”。  

“你这话很对”。  

苏格拉底接着说:“西米啊,所谓勇敢,是不是哲学家的特殊品格?”。  

“一定是的”。  

苏格拉底说:“一个人不受热情的激动,能约束情感而行为适当,通常称为自制。自我节制,只有看不起肉体,一生追求哲学的人,才有这种品格吧?”。  

“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说:“假如你仔细想想,一般人的勇敢和节制,其实是荒谬的”。  

“苏格拉底,这话怎么说的?”。  

苏格拉底说:“哎,你不知道吗?一般人都将死亡视作头等坏事的”。  

“他们确实将死亡看作头等坏事”。  

苏格拉底说:“勇士临死时并不惧怕,他们是惧怕遭受更坏的坏事吗?”。  

“这倒是真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除了哲学家,一般人的勇敢都是出于惧怕。可是,勇敢出于惧怕和懦怯是荒谬的”。  

“确实很荒谬”。  

苏格拉底说:“关于自制,不也是一样吗?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出于一种自我放纵。当然,这话听来好像不可能。不过他们那可笑的节制,无非因为怕错失了自己贪图的享乐。他们放弃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种享乐,身不由己呢。一个人为享乐而身不由己,就是自我放纵啊。他们克制了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种享乐,身不由己。我说他们的自制出于自我放纵,就是这个意思”。  

西米说:“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说:“亲爱的西米啊,我认为要获得美德,不该这样交易——用这种享乐换那种享乐,这点痛苦换那点痛苦,这种惧怕换那种惧怕;这就好像一场交易,舍小钱换大钱。其实呀,一切美德都只能用一件东西来交易,这是一切交易的标准货币,这就是智慧。不论是勇敢、节制,还是公正,反正一切真正的美德都是由智慧换来的。享乐、惧怕或其它种种都无足轻重。没有智慧,这种那种交易的美德只是假冒的,实质是奴性,不健全,也不真实。真实是清除了这种虚假而得到的净化。好久以前,创立神秘宗教的教主们说,到了那个世界上就陷进泥沼里了;而经过启示、经过净化的人就和神灵住在一起。我想,说这话的不是愚昧无知,他们的话里包含着一番道理呢。据他们说,多数人不过是举着太阳神的神杖罢了,神秘主义者就是指真正的哲学家。我一生尽心追求的,就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我追求的办法对不对,我成功了没有,我相信一会儿我到了那个世界上,如蒙上天允许,我就知道究竟了。西米和齐贝啊,这就是我对你们谴责的回答。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主管着我的主子了,可是我既不悲伤,也不愁苦,我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相信,我到了那个世界上,我会找到同样主子的朋友。但愿你们比雅典的裁判官们更能听信我的话;能叫你们信服我就满意了”。  

苏格拉底说完之后,齐贝回答说:“苏格拉底,你的话,多数我都是同意的。不过说到灵魂呢,一般人不大会相信。他们怕的是灵魂离开了肉体,马上就消失了。假如灵魂摆脱了你刚才说的种种肉体的坏处,自己还能凝成一体,还有个什么地方待着,那么,苏格拉底,你那个幸福的希望就很有可能真会落实。不过,要说人死了灵魂还存在,并且还有能力,还有灵性,那就还需要好一番论证呢”。  

苏格拉底说:“齐贝,你说的对。我们现在做些什么呢?你是不是愿意继续谈论这个题目,看我说的那一套是否可能啊?”。  

“我愿意,我想听听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苏格拉底说:“好吧。我想谁要是听到我这会儿的话,即使是一位喜剧作家,也不会骂我对不相关的事说废话。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将这问题讨论到底”。  

“我们先想想,死者的灵魂是不是在下界的那个世界上。有个古老的传说,我们都记得。据说死者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然后又转世投生。假如这是真的,假如活人是由死人转世回生的,那么,我们的灵魂一定待在那个世界上呢。不是吗?假如我们的灵魂一个都没有了,怎能转世回生呢?转世回生的说法如果能够证实,灵魂的存在就有充分证据了。如果这个根据还不足为证,那就需要别的论据了”。  

齐贝说:“当然”。  

苏格拉底说:“我们现在就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只讲人,也讲讲一切动物、植物或一切产生出来的东西,就容易明白。我们先确定一下:如果一切东西都有相反的一面,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是从相反的那一面转化的,而且只能从相反的那一面转化。比如说吧,高贵是低贱的反面,公正是不公正的反面。这些相反的对子不知还有多少呢。一切事物,凡是有相面,它一定就是从这反面转化的,而且只能由这反面转化。让我们看看相反相生是不是一切事物必然的道理。比如说,一件东西变得较大了,必定是从它原先的较小变大的”。  

“对呀”。  

苏格拉底说:“如果一件东西变得较小了,那东西一定原先是较大的,然后就变得较小了,不是吗?”。  

“这倒是真的”。  

苏格拉底说:“较弱是从较强转化的。较慢是从较快转化的。不是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更好从更坏产生,更公正从更不公正产生。对不对呀!”。  

“当然对”。  

苏格拉底说:“那么,一切事物都是这样相反相生的。这件事充分证实了吧?”。  

“证实了”。  

苏格拉底说:“还有呢,每一对相反的事物之间,总有两种变化:变过来又变过去。较大和较小之间的变化就是增加和减少,我们就说这边儿加了,那边儿减了。是不是呀?”。  

“是的”。  

苏格拉底说:“还有其它类似的变化呢。假如分解和组合,冷却和加热。相反的东西,都这样从一个状态变成相反的状态。尽管我们有时说不出这些变化的名称,这些东西免不了总是从这一个状况变成相反的状态。不是吗?”。  

“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比如说,醒是睡的反面,生也有个反面吧?”。  

“当然有啊”。  

苏格拉底说:“反面是什么呢?”。  

“死”。  

苏格拉底说:“生和死既是相反的两件事,生和死中间的变化,也无非是变过来又变过去呀!生和死不就是相反相生的吗?”。  

“当然是的”。  

苏格拉底说:“刚才我说了两对相反的事。现在我给你讲讲其中一对经过了怎样的变化,相反的又变为相生。另一对相反的事就由你来对我讲。我刚才说了睡和醒两件事。醒是从睡变换的,睡是从醒变换的。变化的过程是原先醒着,然后睡着了;睡着了呢,又醒过来了。这话你是否同意?”。  

“完全同意”。  

苏格拉底说:“你就将生与死的变化,照样儿给我讲讲。你不就要说,生是死的反面吗?”。  

“是这么说”。  

苏格拉底说:“生和死不是相反相生的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从生产生什么?”。  

“死”。  

苏格拉底说:“从死又产生什么呢?”。  

“生,我只能这么回答”。  

苏格拉底说:“那么,齐贝,无论是人是物,活的都是从死的产生的吧?”。  

“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的灵魂肯定是在那个世界上待着呢”。  

“看来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说:“在生和死的变化里,只有一个过程是看得见的,因为死显然是看得见的。不是吗?”。  

“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说呢?变回来的那一过程,我们就不承认了吗?自然界向来是周全的,不会在这件事上只顾一面呀。我们是不是还得承认,死又向反面转化呢?”。  

“我们得承认”。  

苏格拉底说:“这个过程是什么呢?”。  

“又活过来了”。  

苏格拉底说:“假如有死了又活过来的事,那不就是由死转化为生吗?”。  

“是啊”。  

苏格拉底说:“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正像活的会变成死的,死的就也会变成活的。照这么说,我觉得充分证明了死人的灵魂总有个地方待着,等候回生呢”。  

齐贝说:“是的,苏格拉底,根据我们已经确认的事实,这个结论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说:“齐贝,我觉得这些论断都没错。我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证实呢。假如生生死死的一代又一代只是一条直线的从一头走向另一头,没有来回来回的圆圈循环,那么,你看吧,到头来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同一个形式,没有别的变化了,也不再代代相承了”。  

齐贝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说:“这话一听就明白。打个比方吧,如果睡觉只有一顺的过程,没有反面;睡去了就不再醒来,那么,睡眠的安狄明(Endymion)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就一睡不醒了;别人和别的东西也都和他一样,一直在沉沉地睡了。再说吧,如果物质只有混合而没有分解,那么,安那克沙戈拉(Anaxagoras)所说的“世间万物是一片混沌”就实现了。所以啊,亲爱的齐贝,假如有生命的东西都得死,死了永远是死的,那么,到末了,一切东西不全都死了,再没有活的了吗?因为活的东西假如不是从死里回生,而由别处受生,活的都得死,到头来,世上一切东西不够被死吞没了吗?能逃避这个结局吗?”。  

“我看这就不可避免了,苏格拉底呀,你的话,我觉得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说:“齐贝,我这话千真万确。我们刚才一一肯定的,都不是睁眼说瞎话。转世回生是真有这么回事的。活的从死的产生,人死了灵魂还存在,都是实在的事”。  

齐贝接着说:“还有呢,苏格拉底,你喜欢说认识只是回忆。假如这话是对的,我们有前生的说法就多了一个证据。必须是我们生前已经有了认识,今生才能记得呀。我们的灵魂在投入人身之前,已经有这个灵魂了,而且在什么地方待着呢,不然就不可能记忆。所以这是灵魂不灭的又一个论证”。  

西米说:“齐贝,我可要问问你,认识只是记忆的说法有什么证据吗?你提醒我一下呀,因为我现在就记不起啊”。  

“这很容易证明。你可以向人家提问,只要你问得好,他就会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如实告诉你;他不太知道或是不明白的,他就答不上。你要是让他认个数学的图表之类,更能说明问题”。  

苏格拉底说:“西米啊,你要是不信他的话,我用另一种方法,来给你解释好吗?认识怎么会是记忆呢,看来你还不太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不过我们现在讲的记忆,我还记不起来。我听了齐贝的话,开始记起来了,也开始相信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说法”。  

苏格拉底说:“那你就听我说吧。一个人记得什么事,一定是他从前已经知道的事。这话我们都同意吧?”。  

“同意啊”。  

苏格拉底说:“由从前知道的事而得到的认识,就是记忆。这话你也同意吗?我是说:假如一个人曾听到、看到、或者由别的方法认识了一件东西,他以后不仅认识这一种东西,还附带着认识到一些不同的旁边的东西。我们能不能说,他认识到的就是他记起来的。能这样说吗?”。  

“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举个例子。认识一只七弦琴和认识一个人不是同一回事儿吧?”。  

“当然不是”。  

苏格拉底说:“那么,你大概知道,一个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经常弹的七弦琴,或是经常穿的衣服、或经常用的东西,他一看到这只琴,心里就看见了这只琴的主人,你说有这事吧?这就是记忆啊,正好比有人看见了西米往往会记起齐贝一样,这类的事还说不尽呢”。  

西米说:“这倒是真的”。  

苏格拉底说:“这种事不就是记忆吗?尤其是年长月久、不在意而忘掉的事”。  

西米说:“是记忆”。  

苏格拉底说:“好,我再问你,一个人会不会看见一匹马或七弦琴的图像而记起一个人来呢?会不会看了西米的画像而记起齐贝来呢?”。  

“一定会”。  

苏格拉底说:“他看了西米的画像,能记起西米本人来吗?”。  

“会”。  

苏格拉底说:“从以上所举的例子,可见相像和不相像的东西,都能引起记忆。是不是啊?”。  

“是的”。  

苏格拉底说:“一个人如果看到了相像的东西而引起了记忆,他是不是一定也会想想,他记忆里的东西和眼前所见的东西是不是完全相像?他会这么想吧?”。  

西米说:“一定会”。  

苏格拉底说:“那么,还有句话你说对不对。我们所谓的“相等”是有这么回事的。我不是指这块木头和那块木头相等,或其它各式各样的相等,我指的是超越了种种东西的相等,另有个抽象的相等。有吗?我们能说有这么个相等吗?”。  

“有,我坚决肯定有”。  

苏格拉底说:“什么是抽象的相等,我们懂吗?”。  

“当然懂”。  

苏格拉底说:“我们这点儿知识是从哪儿来的呢?不是从我们刚才讲的这种那种东西来的吗?我们不是看到了木头和木头相等,从这种、那种物质的相等而得到了相等这个概念吗?概念里的相等,和这种那种物质的相等并不是一回事,你承认吗?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几块木头和木头,有些地方相等,有些地方却不相等,有这事吧?”。  

“当然有啊”。  

苏格拉底说:“可是绝对的相等,能有哪个地方不相等吗?抽象的相等能不相等吗?”。  

“绝对不能”。  

苏格拉底说:“那么,刚才说的这样那样的相等,和抽象的相等不是一回事”。  

西米说:“我得说,绝不是一回事”。  

苏格拉底说:“抽象的相等,尽管和这样那样的相等不是一回事,可是这个概念,这点儿知识,不还是从这样那样相等的东西得到的吗?”。  

“是的呀”。  

苏格拉底说:“抽象的相等,和这样那样东西的相等,也可以像,也可以不像,是吧?”。  

“是的”。  

苏格拉底说:“这没关系,反正看到了一件东西,就想起另一件东西,不管像不像,你终归是经过了一番记忆”。  

西米说:“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我们不是正在讲同等数量的木头或别的东西吗?我们觉得这样那样的相等,和抽象的相等不完全相同吧?这样那样的相等是不是比抽象的相等还差一点儿呢?”。  

“差别很多”。  

苏格拉底说:“如果有人看到了一件东西,心想“这东西我好像似曾相识,可是不同,还差一点儿,比不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人从前一定见识过那另一件东西,所以照他看,像虽像,却比不上”。  

“我们定会这么说”。  

苏格拉底说:“这不就和我们现在讲的正是同样的情况吗?某些东西相像,不过并不是抽象的相等”。  

“对呀”。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一定是早已有了相等这个概念,所有看到相像的东西,就觉得像虽像,却不是概念里的相等,还差一点儿。不是吗?”。  

“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我们也承认,相等这个概念是从种种感官里得到的。没有视觉、触觉等感官,就得不到抽象的概念。我认为无论哪种感觉,反正都是感觉”。  

西米说:“是的,苏格拉底,在我们现在的辩论中,种种不同的感觉都一样是感觉”。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总是从感觉里得到这点知识的,就是说,我们感觉到的东西,总像曾经认识的,相像却不是绝对相等,还差一点。我们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在我们开始运用任何感觉时,就已经从不知何处,得到这个相等的概念了。不然我们怎么会觉得这东西像那东西,却又不是绝对相等呢?”。  

“苏格拉底啊,我们从上面的话里,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呀”。  

苏格拉底说:“而我们的各种感觉,不是生来就有的吗?”。  

“当然”。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就该说,在我们有感觉之前,早已有了相等的概念了?”。  

“是的”。  

苏格拉底说:“照这么看来,我们出生前就已经这点知识了?”。  

“是的”。  

苏格拉底说:“假如我们出生前就已经有这点知识了,我们出生时就是带着这点知识来的,那么所有的这类概念——不仅仅是相等、较大、较小等等,我们都已经得到了,你说不是吗?因为我们现在讲的,不仅仅是绝对的相等,也包括绝对的美、善、以及公正、神圣等等,总之,我们反复问答辩证的时候,凡是我们称为“绝对”的东西都包括在内了。所以,以上种种知识必定是在我们出生前都有的”。  

西米说:“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假如我们得到了一点儿知识而没有忘记,那么,我们应该总是生出来就有这点知识的,而且一生有这点知识。因为有知识就是得到知识之后还保留着,没丢失。而失去知识呢,西米啊,不就是我们所说的忘记吗?”。  

“对呀,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假如我们出生前所有的知识,在出生时遗忘,后来在运用感觉时,又找回了从前所有的知识,那么,学到知识不就是找到了我们原有的知识吗?我们把知识说成记忆不是有道理吗?”。  

“有道理啊”。  

苏格拉底说:“因为我们通过各种感官认识一件东西的时候,会想起另一件已经遗忘的东西,尽管这东西和当前认识到的并不一定相像,它们总归是有关系的。所以照我说啊,我们只能从两个假定里肯定一个:或者我们出生时就有知识,一生都有知识;或者,出生后,所谓的学习知识只是记起原有的知识,也就是说,认识就是记忆”。  

西米说:“是的,苏格拉底,这话很对”。  

苏格拉底说:“那么,西米啊,你选择哪个假定呢,我们是出生时就有知识的吗?还是之后又记起了出生前所有的知识呢?”。  

西米说:“苏格拉底,我现在不会选择”。  

苏格拉底说:“我再问你个问题怎样?一个人知道了一件事,他能说出他知道了什么事吗?这问题你总能回答,也能有你的意见呀”。  

“他当然能说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些事,你认为随便什么人都能报道吗?”。  

“苏格拉底,我希望他们能,可是我只怕明天这个时候,再没人能说得有条有理了”。  

苏格拉底说:“那么,西米,你认为,我们谈论的这些问题,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对吗?”。  

“对”。  

苏格拉底说:“那么,他们曾经知道的事,他们能记得吧?”。  

“一定记得”。  

苏格拉底说:“我们谈论的这些问题,我们的灵魂是何时知道的呢?绝不是在我们出生后的”。  

“当然不是”。  

苏格拉底说:“那就该在出生前吧?”。  

“对”。  

苏格拉底说:“那么,西米啊,灵魂在转世为人之前已经存在了;灵魂不带肉体,可是有智力”。  

西米说:“除非,苏格拉底,除非我们是在出生的那个时刻知道这些概念的。因为除了这个时刻,没有别的时刻了”。  

苏格拉底说:“我的朋友,你说得对。可是我们是何时失去这些概念的呢?因为我们出生时,体内并没有这些概念,这是大家都承认的。难道我们得到这些概念的时候,立刻又失去了吗?或者在别的什么时候失去的呀?”。  

“没别的时候了,苏格拉底,我没头没脑的在胡说八道了”。  

苏格拉底说:“西米啊,让我们谈谈当前的问题,看我说的对不对。假如我们经常说的美、善以及这类本质都是有的,而我们由感觉认识到美、善或这类东西的时候,总觉得是以前已经认识的,并且总把当前的感觉和曾经有过的认识去比较,这不就证明我们早就有了这等等抽象的概念吗?这不也就证明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前早就存在了吗?假如这些抽象的概念根本就没有,我们的议论不就全无意义了吗?如果这种种抽象的概念是有的,那么,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前也早已存在了。如果说,都是没有的,那么灵魂也是没有的。能这么说吗?能这么确定吗?”。  

“苏格拉底,我觉得你这话千真万确。我们的谈话得出了最好的结论。就是说: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你所说的种种本质也早就存在了。我现在看得一清二楚,美、善、还有你刚才讲的种种东西,都确实存在。我觉得这都已经充分证明了”。  

苏格拉底说:“可是齐贝怎么说呢?也得叫齐贝信服呀”。  

“我想齐贝是信服的,尽管他是最不肯信服的人。我认为他也相信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不过,我们死了以后,灵魂是不是继续存在,苏格拉底呀,这连我都还认为没充分证明呢。齐贝刚才说起一般人的忧虑,认为人死了灵魂就消散了,我也摆脱不了这种忧虑,因为,即使灵魂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生出来,在投入人身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可是那灵魂投入人身,然后又脱离人身之后,凭什么还能继续存在而不消失呢?”。  

齐贝说:“你说得对,西米。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这是我们论证的前半截。我觉得这半截已经证明了。至于人死后灵魂还像投生以前同样还存在,这可没有证明。得证明了这点儿,证据才齐全呢”。  

苏格拉底说:“西米和齐贝啊,我们现在得出的结论是: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而我们刚才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生命都是从死亡里出生的。你们只要把这两个结论结合,证据就齐全了。因为灵魂在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而灵魂就只能从死亡里再生;灵魂既然还得重生,它在人死后,不是必定还继续存在吗?所以你们要求的证据其实已经给了你们。不过照我猜想,你和西米一定喜欢把这问题再深入探讨一下。你们是像孩子似的害怕,怕灵魂离开了肉体,被一阵风吹走吹散了。假如一个人死的时候天气差,正刮大风,你们就越害怕”。  

齐贝笑着说:“就算我们是像孩子似的害怕吧,苏格拉底,你说明一下道理,让我们心里有个着落。其实我们也不害怕,也许我们内心有个孩子,是这孩子在害怕。让我们鼓励这孩子,别把死亡当作鬼怪般的幽灵,不要怕”。  

苏格拉底说:“哎,你们得天天给你们内心的孩子念念咒语,赶走他的惧怕”。  

齐贝说:“苏格拉底啊,你是要离开我们的了,我们哪儿去找好法师为我们念咒呀?”。  

“齐贝,希腊是个大地方,有许多好人,也有不少外地人。你应该走遍希腊,寻找一个好法师,别计较花多少钱、费多少力,因为这样花钱最划算。你千万别忘了在自己的伙伴里找,因为看来别处很难找到”。  

齐贝说:“找是要找的。现在我们离题远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话归正题吧”。  

苏格拉底说:“哎,我当然愿意”。  

齐贝说:“好啊”。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追究以下这类问题:什么东西生来就容易吹散?什么东西的丧失是我们必须担忧的?又有什么东西是不怕吹散的?然后我们是不是可以进一步问问:灵魂属于哪一类。我们对自己灵魂的希望和忧虑,不就可以根据以上种种问题的答案来判断吗?”。  

“这话对啊”。  

苏格拉底说:“我说呀,混合或综合的东西原是合并的,合并的自然也会分解。不是复合的东西——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自然是不可分解的”。  

齐贝说:“我想这是不错的”。  

苏格拉底说:“一件东西如果不是复合的,就该始终如一,永不改变。复合的东西呢,经常在变化,始终不是同一个状态。这该是最有可能的吧?”。  

“我也这么想”。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再回来,讨论当前的问题。我们在辩证问答时,把至真、至美等抽象的实体称为“真正的本质”。这种本质是永恒不变的呢,还是可能会变的呢?绝对的相等、绝对的美、一切绝对的实体、真正的本质,能有任何变化吗?绝对的本质都是单一、独立的,所以都始终如一,不容改变。不是吗?”。  

“苏格拉底,本质都该是始终如一的”。  

苏格拉底说:“可是有许多东西,例如人、马、衣服,或其它等等,也用上了美、相等这类本质的名称,你认为这许多东西都始终如一吗?它们不是恰恰和本质相反,都在持续变化吗?它们自身或彼此之间从来不始终如一吧?”。  

“你后来说的这些东西从不始终如一”。  

苏格拉底说:“这许多东西,你看得见、摸得着,都能用感觉去认识。可是不变的东西是无形、看不见的,你只能用理智去捉摸。不是吗?”。  

“对呀,一点不错”。  

苏格拉底说:“好,让我们假定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可见的,一种是不可见的”。  

齐贝说:“我们就这么假定”。  

“不可见的是不变的吧?可见的总在变化吧?”。  

“也可以这么假定”。  

苏格拉底说:“好吧!我们是不是都由两个部分组成的呢?一部分是肉体,另一部分是灵魂”。  

“是的”。  

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肉体和哪种东西更相像呢?”。  

“和可见的东西更相像。这是谁都知道的”。  

苏格拉底说:“灵魂呢?灵魂可见吗?还是不可见的呢?”。  

“至少,人是见不到灵魂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可是我们说这东西看得见、看不见,不就指人的眼睛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对于灵魂怎么说呢?灵魂是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呀?”。  

“不可见”。  

苏格拉底说:“那么,灵魂是不可见的?”。  

“对”。  

苏格拉底说:“那么,灵魂和不可见的东西更相像,肉体和可见的物体更相像”。  

齐贝说:“这是必然的道理呀,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我们经常说,灵魂凭肉体来观察的时候,也就是凭视觉、听觉等感官,这时灵魂依靠的就只是这种种感官了,所以他就被肉体带进了变化不定的境界,就此迷失了方向,糊里糊涂、昏昏沉沉得像个醉汉了。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  

苏格拉底说:“可是,灵魂独自思考的时候,就进入纯洁、永恒、不朽、不变的境界。这是和它最亲近的境界。它不受纠缠而自己做主的时候,就经常停留在这里了。它不再迷茫地乱跑,它安定不变了,和不变的交融在一起,自己也不变了。灵魂的这种状态就叫智慧。我这话对吧?”。  

“苏格拉底,你这话说得好极了,对极了!”。  

苏格拉底说:“从这一番论证和前一番论证里,你能不能得出结论,断定灵魂和哪一类东西相像也相近呢?”。  

“我想啊,苏格拉底,随便谁听过这场论证,都会肯定灵魂和不变的那种东西最像了,和变化的那种东西最不相像。这连最笨的人也不会否定”。  

苏格拉底说:“肉体呢?”。  

“和变化的那类更相像”。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再换个角度看看。灵魂和肉体相互结合的时候,照自然规律,一方是服从的仆人,一方是智慧的主子。你觉得哪一方像神圣的,哪一方像凡人的?你是不是认为按自然规律,神圣的该管辖、该领导,而凡人的该服从、该伺候呢?”。  

“我想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灵魂像什么?”  

“这很明显,苏格拉底,灵魂像那神圣的,肉体像那凡人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齐贝啊,我们所有的议论只得出以下一个结论。灵魂很像那神圣、不朽、智慧、一致、不可分解、而且永不改变的。肉体呢、正相反,很像那凡人、现世、多种多样、不明智、可分解、而且变化不定。亲爱的齐贝,这个结论,我们能否认吗?”。  

“不能,我们不能否认”。  

苏格拉底说:“好吧,既然这个结论是真实的,那么,肉体自然是很快就会分解的。灵魂却相反,它完全不可分解。不是吗?”。  

“当然是的”。  

苏格拉底接着说:“你们注意啊,人死后,可见的部分是肉体,肉体还留在可见的物质界上,我们叫做尸体。尸体自然会分解,不过也并不会马上就消失。如果一个人临死体质完好,气候又适宜,那尸体还能保留好些时候。照埃及人的风俗,尸体涂上药干缩之后,经过数不清的年月还差不多是完整的。肉体即使腐烂,也还有部分销毁不了,比如筋骨。你承认吗?”。  

“承认”。  

苏格拉底说:“灵魂可是不可见的。它离开肉体到了别处,那地方和灵魂同样是高贵、纯洁而不可见的。灵魂其实是到了另有神灵管辖的世界上。那边的神灵是善良聪明的。如蒙上天允许,我也就快要到那里去了。灵魂既有上面说的种种品质,它离开肉体后,会像许多人想的那样,马上会被吹灭吗?亲爱的西米和齐贝呀,那是绝不会的。假如灵魂干净利索地洒脱了肉体,就不再有任何肉体的牵挂了,因为它依附着肉体活着人世时,从不甘愿和肉体混在一起,它总在躲开肉体,自己守住自己。灵魂经常学习的就是这种超脱呀。这也就是说,灵魂真正是在追随哲学,真学到了处于死的状态。这也就是练习死吧?是不是呢?”。  

“正是”。  

苏格拉底说:“假如灵魂是处于这个状态,这纯洁、不可见的灵魂离开了人世,就到了那不可见、神圣、不朽、智慧的世界上。灵魂到了那里,就在幸福中生存,脱离了人间的谬误、愚昧、惧怕、疯狂的热情,以及人间的一切罪恶,如同得道者说的那样,永远和神灵住在一起了。齐贝,这不是我们相信的吗?”。  

“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可是受污染的肮脏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还是肮脏的。这种灵魂总是跟随着肉体,关心肉体,爱这个肉体,迷恋着肉体,也迷恋着肉体的欲望和享乐。这种灵魂以为世间唯独有形的物体才是真实,要摸得着、看得见、能吃喝、能用来满足肉欲的东西才是真实。这种灵魂对于一切虚无、不可见、而得用理智去捉摸的东西,总是又惧怕又讨厌,不愿理会的。你认为这种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能是纯洁而无污染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  

苏格拉底说:“我想这种灵魂是和肉体掺杂在一起了,因为它们经常陪伴着肉体,关念着肉体,和肉体交往密切,就和肉体的性质相近了。你说是吗?”  

苏格拉底说:“我的朋友啊,我们得承认,和肉体同类的东西是烦人、沉重、尘俗、可见的。灵魂掺杂了肉体就被肉体镇住了,又被拖着回到这个可见的世界来。因为这种灵魂惧怕不可见的东西,惧怕另一个世界。据说这种灵魂在坟墓里徘徊,有人在那种地方看见过灵魂的影子。那些灵魂脱离肉体时不纯洁,还带着肉体的性质,所以显形了”。  

齐贝说:“这是可能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是的,齐贝,这是可能的。看来这种灵魂不是好人的灵魂,大概是小人的。为了他们生前的罪过,惩罚他们的灵魂在那里徘徊。他们不断徘徊,缠绵着物质的欲念,直到这个欲念引他们又投入肉体的牢笼。他们生前怎样为人,来世大概就转生为同类性质的东西”。  

齐贝说:“苏格拉底,你指的是何物?”  

苏格拉底说:“我说呀,譬如有人一味贪吃、狂荡、酗酒,从不想克制自己,他生来该变成骡子那类的畜生。你觉得对吗?”。  

“我想这是很有可能的”。  

苏格拉底说:“有人专横凶暴,来生就变成狼或鹰。照我们猜想,他们能变成什么别的呢?” 

“对,就该变成这类东西,没什么说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事情很明显,各人都是照自己的习性,走各自的路吧?”  

“对,当然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说:“有些人并不懂哲学或理性。他们出于生性和习惯,为人处事都和平公正,恪守社会道德,照说这种人最幸运,该到最好的地方去投生吧?”。  

“他们怎样最幸运呢?”。  

苏格拉底说:“你不明白吗?他们可能变成那种有社会生活、温和的东西,像蜜蜂、蚂蚁、或是再投生为人。稳健的人物,不是从这等人里面跳出来的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唯独爱好智慧的哲学家,死后灵魂纯洁,才能和神灵交往。亲爱的西米和齐贝呀,真心爱智慧的人,就为这个缘故,克制肉体的一切欲望;他坚决抵制,绝不投降。别的人也克制肉体的欲望。许多爱财的人是因为怕穷,怕败了家产;爱体面和权力的人是因为怕干了坏事没脸见人,声名扫地。可是爱智慧的哲学家和他们都不同”。  

齐贝说:“不同,哲学家要是像他们那样就怪了”。  

苏格拉底说:“绝对不同。关心自己灵魂的人不是为伺候肉体而活着的。他们和那些爱财、爱面子、爱权力的人走的是相背的路。他们觉得那些人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呢。哲学家一心相信:爱好智慧能救助自己,净化自己,他们不该抑制自己对智慧的爱好。不论哲学把他们导向何方,他们总是跟着走”。  

齐贝说:“他们怎样跟着哲学走呢,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你听我讲。热爱知识的人开始受哲学领导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灵魂完全是焊接在肉体上的。它要寻找真实,却不能自由观看,只能透过肉体来看,好比从监狱的栏杆里张望。他这个灵魂正沉溺于极端的愚昧里。哲学呢,让人开明,灵魂受监禁是为了肉欲,所以监禁它的主要帮手正是囚徒自己;这是最可怕的事。热爱知识的人看到哲学怎样指导正处于这种境界的灵魂。哲学温和地鼓励这个灵魂,设法解救它,向它指出眼耳等感官都富有诱惑力,劝它除非迫不得已,尽量离弃感官,凝静自守,一心依靠自己,只相信自己抽象思索里的那个抽象的实体;其它一切感觉到的形形色色都不真实,因为种种色相都是看得见的,都是由感觉得到的;至于看不见而由理智去领会的呢,唯有灵魂自己能看见。真正的哲学家就从灵魂深处相信,这是哲学的救助,不该拒绝。所以他的灵魂,尽量超脱欢乐、肉欲、忧虑、惧怕等等。他看到一个人若有强烈的欢乐、惧怕、忧虑、肉欲,这人就深受其害了。常人受到的害处,无非是为了满足肉欲而患病或破财;他受到的害处却是最大最凶的,而自己却还没有理会”。  

齐贝说:“什么害处呢?”

苏格拉底说:“害处在这里,每一个人的灵魂如果受到了强烈的苦乐,就一定觉得引起他这种情感的东西很亲切,很真实。其实并非如此。这些东西多半是可见的,不是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发生这种情况时,灵魂不是完全被肉体束缚了吗?” 

“怎么束缚呢?”。  

苏格拉底说:“因为每一种苦乐就如同钉子一样,把灵魂和肉体钉上又铆上,使灵魂带上了肉体。因此,凡是肉体认为真实的,灵魂也认为真实。灵魂和肉体有了相同的信念和喜好,就不由自主,也和肉体有同样的习惯、同样的生活方法了。这个灵魂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的时候,决不会纯洁。它永远带着肉体的污染。马上又投胎转生,就像撒下的种子,生出来还是一个肮脏的灵魂。所以这个灵魂无望和神圣、纯洁、绝对的本质交往”。  

齐贝说:“苏格拉底,你说得很对”。  

苏格拉底说:“齐贝啊,真正爱好知识的人就是为这个缘故,都自我约束,而且勇敢。他们不是为了世俗的缘故。你不同意吗?”。  

“确实不是为了世俗的缘故”。  

苏格拉底说:“不是的。因为哲学家的灵魂和别人的不同,它自有一番道理。它靠哲学解放了自己,获得了自由,就不肯再让自己承受苦乐的束缚,像佩内洛普(Penelope)那样把自己织好的料子又拆掉,白费功夫了。哲学家的灵魂相信它应当摒绝欢乐和痛苦的情感,在平静中生存;应当追随理智,永远跟着理智走。它认识到什么是真实而神圣的,就只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粮食。这是认识,不是什么意见或主张。它深信人活着世上的时候,它就该这样活着;到人死的时候,它就跑到和自己又亲切又合适的境界去,不受人间疾苦的困扰了。西米和齐贝啊,经过这样教养的灵魂,在脱离肉体时,不会消失,不会被风吹散,不会变为没有,这都是不用害怕的”。  

苏格拉底说完,静默了好一会儿,显然是在细想自己的话。我们多数人也和他一样。不过西米和齐贝交谈了几句话。苏格拉底看见了,就说:“你们觉得我讲的不周全吗?假如有人要把这个问题讨论得彻底,那么确实还有许多疑难的题目,许多可以攻击的弱点呢。假如你们计较的是别的事,我没什么要说的。假如你们对我讲的话不太理解,认为当前的问题还可以谈得更深入些,而愿意和我一起讨论,觉得和我在一起你们能谈得更好,那么,别迟疑,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 

西米说:“苏格拉底,我给你老实说吧。我们俩各有些疑惑的事想问你,听听你的回答。他呢,让我问。我呢,让他问。我们都怕打扰你,打不定主意。因为在你当前不幸的情况下,问这种问题怕不合适”。  

苏格拉底听了这话,温和地笑着说:“啊,西米!我并不认为我当前的处境是不幸的。我连你们都说不信,要让别人信就更难了。你们以为我和平时不同啦?脾气坏啦?你们好像把我看得还不如天鹅有预见。天鹅平时也唱,到临死时,知道自己就要见到主管自己的神灵了,快乐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响亮最动听的歌。可是人只为自己怕死,就误解了天鹅,以为天鹅为死而悲伤,唱自己的哀歌。他们不知道鸟儿饿了、冻了、或有别的苦恼,都不唱的,就连传说是出于悲伤而啼叫的夜莺、燕子或戴胜也这样。我不信这类鸟儿是为悲伤而啼叫,天鹅也不是。天鹅是阿波罗的神鸟,我相信它们有预见。它们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快乐的歌。我相信我自己和天鹅伺候同一位主子,献身同一位神灵,也从我们的主子那儿得到一点天鹅的预见。我丝毫也不输给天鹅。我临死也像天鹅一样毫无愁苦。不用我多说了。趁雅典的十一位裁判官还容许我活着的时候,随你们问什么,都提出问题吧”。  

西米说:“好。我就把我的困惑告诉你。接下来就让齐贝说说他为何对你讲的话不完全同意。我想啊,苏格拉底,也许你自己承认,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是讲不明白的。要得到明确的知识,或是不可能,或是很困难。不过,一个人如果不是弱者,一定要用种种方法,从各方面来探索有关这些问题的一切议论,不到精疲力尽,绝不罢休。因为他没别的选择。他或许会学到或发现有关这些事的真相;如果不可能,他只能把人间最有道理、最颠扑不破的理论当作航行人世的筏,登上这个筏,渡入险恶的世途。除非他能找到更结实的船只,就是说,得到了什么神圣的启示,让他这番航行更平稳。所以我现在向你提问,从不觉得惭愧,你也正鼓励着我呢,我以后也不至于怪自己当时有话不说了。因为,苏格拉底呀,我细细思考了我的的谈话,不论是自问自答,或是和齐贝一起商讨,总觉得不够满意”。  

苏格拉底回答说:“我的朋友啊,你也许是对的。不过你说说,你是在哪个方面不够满意呀?”  

“不满意的在这一点。我们可以用琴、琴弦、音乐的和谐来照样论证。和谐可以说是看不见、无形的。画好的琴上弹出来的音乐很美,也很神圣。可是琴和琴弦呢,好比是身体,都有形体,也是复合的,属于尘俗、现世的东西。假如有人把琴砸坏了,把琴弦剪断了,假如他照你的论证,坚持说和谐不会消失,还存在呢,行吗?琴和琴弦是属于现世的东西。尽管琴弦是断了,琴和弦还存在啊。和谐相当于神圣而永恒的东西,倒比现世的先消失,这是绝不可能的呀!他就只好硬说了,琴和琴弦一定会烂掉,无法防止;和谐一定还在什么地方存在着呢!苏格拉底呀,我不妨说说我们对灵魂是什么想法,我觉得你自己心上一定也想到过。我们的身体是由热、冷、湿、燥等等成分组成的。灵魂就是这些成分调和得当而产生的和谐。如果灵魂是和谐,那么,身体一旦有病,太松懈或太紧张了,灵魂不论多么神圣,它就像声调里的和谐,或一切艺术品里的和谐,必定就消失了;而身体残余还能保存好一段时候,直到烧掉烂掉才会没有呢。假如有人说:灵魂是人身各种成分的调和,人到了所谓死的时候,先死的是灵魂;我们对这番议论怎么回答呢?”。  

苏格拉底机灵地看着我们,他常有这种表情。他微笑着说:“西米反驳得有理。你们有谁比我头脑灵敏的,为何不回答他呀?因为他好像赢得了一个好分数。不过我想,还是先听听我们的朋友齐贝对我们议论要挑什么毛病。这样呢,我们可以有时间想想怎么回答西米。等他们两人说完了:如果他们说得对,我们就同意:如果不对,我们就可以为自己辩论。齐贝,来吧,说说你的困惑”。  

“好,你听我说。我觉得我们这番议论没有完全解决问题,仍然没有驳倒我上次提出的抗议。我承认我们这番议论很巧妙、也很明确的证实了灵魂在投胎前已经存在——可以这么说吧?可是人死后灵魂还存在吗?我觉得好像没有证明呢。不过我对西米的反驳并不同意。他认为灵魂不如肉体强,也不如肉体经久。我认为灵魂从各方面都远远胜过肉体。反驳我的人可以说:“你怎么还不相信呀?你看看,人死后弱的部分还存在呢,强的部分至少也该和弱的一样经久啊,你不想想吗?”现在看我对这人怎么回答,看我是不是有点道理。我想最后也照西米那样打个比方,可以把意思说得更清楚些。比如说,有个编织工人死了。有人说,这编织工人没死,还很健康的在什么地方待着呢,他这话是有凭据的。他说,编织工人织的衣服,而且是经常穿的这件衣服还完整、还没消失呢,不就证明编织工人还存在吗?如果别人不信,他就问:人经久?还是人穿的衣服经久啊?回答是人比衣服经久得多。这人就自以为有了千真万确的证据,证明编织工人还活着,因为不如他经久的衣服还没消失呢”。  

“不过我认为这人说得不对,西米。我请你特别注意我的讲话。谁都会了解这人是在胡说。因为这个编织工人织过很多件衣服,也穿破了很多件。他比他织的衣服经久。他织的衣服虽然不少,可是一件件都穿破了,只剩最后一件还完整。最后那件衣服的完整,并不能证明人不如衣服经久呀。我想这个比喻同样也适用于灵魂和肉体。灵魂比肉体经久得多,肉体不如灵魂经久,也比灵魂弱。我可以进一步说,一个灵魂要磨损几个肉体,长寿人的肉体尤其耐磨。假如人活着的时候,肉体一直在改变着,直到坏掉,而灵魂一直在磨损了一个肉体又换个新的,那么,灵魂到死的时候,一定还附着最后的一个肉体呢。只有这个肉体比灵魂生存得长久。灵魂一死,这肉体就就显出它原来的弱质,很快就烂掉了。照我这说法,我们死后灵魂还在什么地方待着就是拿不定的了。假如,苏格拉底,假如照你的说法,灵魂在我们出生前已经存在,我不妨再放宽点说,有些灵魂在我们死后还存在,一次次重生——因为灵魂的性质很强,经得起多次重生——就算有这回事,也保不定灵魂到末了会经受不起而彻底死掉,只是没人能预先知道哪一次的肉体的死亡也把灵魂摧毁;这是谁也不能知道的。如果我说得不错,那么,谁要是对死抱有信念,那就是愚蠢的信念,除非他能证明灵魂压根儿是不朽、死不了的。不然的话,一个人到临死,想到自己死后,灵魂随着也彻底消失了,他一定会害怕的”。  

我们所有的人事后还记得,当时听了他们两人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们对先前的论证已经完全信服了,这会儿被他们一说,又糊涂了,也不放心了。不但觉得过去的论证靠不住,连以后的任何沦任都不敢相信了。我们只怕自己的判断都不可信,这种事是不能明确知道的。  

伊奇说:“哎,斐多,我同情你。我听了你这话,自己心里也产生了疑问:”以后,我们还能相信什么论证呢?因为苏格拉底的论证是完全令人信服的,现在也被驳倒了”,我自己向来就深信灵魂是一种和谐,听你一提起。我就想到自己以前是相信这话的。现在再要让我相信人死了灵魂不随着一起死,得另找别的论证了。所以我求你把苏格拉底的谈话怎么谈下去,说给我听听。他是不是也像你们一伙人那样不舒服呀?他还是沉着地为自己辩护呢?他的辩护成功吗?你尽量仔细地如实讲,好吗?”。  

斐多说:“伊奇,我向来敬佩苏格拉底,可是从未像那天那么佩服。他现成有话回答是可以料想的,可他却使我惊奇了。一是惊奇他听年轻人批驳的时候那副和悦谦恭的态度,二是惊奇他多么灵敏地感觉到他们俩的话对我们大伙儿的影响;最后呢,惊奇他纠正我们的本领。我们逃亡败北了,他能叫我们转过身来,再跟着他一起究查我们的论证”。  

伊奇说:“他怎么叫你们转身回来的呢?”  

斐多说:“你听我说。我当时坐在他右手的一只挨着卧铺的矮凳上,他的座儿比我高得多。他抚摸着我的脑袋,把我领后的头发一把握在手里——有时他喜欢这样抚弄我的头发,他说:“斐多啊,明天你也许得把这漂亮的头发绞了“。  

我说:“看来得绞了,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假如你听我的话,就别绞。”  

我问:“那我怎么办呢?”。  

“假如我们的论证到此就停止了,再也谈不起来了,你今天就绞掉你的头发,我也绞掉我的头发。古代的希腊人,吃了败仗就发誓说,若不能转败为胜,从此不养长头发。我也照样发誓:我要是驳不倒西米和齐贝,我要是你,就绞头发”。  

我回答说:“可是人家说,即使是大力神,也抵不过两个对手”。  

他说:“哎,还没到天黒呢,你可以叫我来做你的驾车神,来帮你一手”。  

我说:“我向你求救,是我这驾车的求大力神,不是大力神求驾车的”。  

他说:“都一样,不过我们首先要防备一个危险”。  

我问:“什么危险?”。  

“有些人变成了‘厌恶人类的人’。我们也有危险变成‘厌恶辩证的人’。一个人要是厌恶辩证,那就是糟糕透顶的事了。厌恶辩论和厌恶人类出于同样的原因。厌恶人类是出于知人不足而对人死心塌地的信任。你以为这人真诚可靠,后来发现他卑鄙虚伪。然后你又信任了一个人。这人又是卑鄙虚伪的。这种遭遇你可以经历很多次,尤其是你认为最亲近的朋友也都这样,结果你就老在抱怨了,憎悢所有的人了,觉得谁都不是好人了。这情况你注意到没有?”。  

我说:“确实有这情况”。  

他接着说:“假如一个人还不识人性,就和人结交,他干的事就是不美的,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假如他知道了人的性情,再和人打交道,他就会觉得好人和坏人都很少,在好坏之问的人很多。因为这是实在情况”。  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譬如说大和小吧,很大的人或狗或别的动物,很小的人或狗或别的动物都是少见的。或者再举个例子,很快的或很慢的,很丑的或很美的,很黑的或很白的,都是少有的。就我所举的这许多例子里,极端的都稀罕,在两个极端中同的却有很多,你没注意到吗?”。  

我说:“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假如我们来个坏蛋竞赛,最出色的坏蛋也只有很少几个,你信吗?”。  

我回答说:“很可能”。  

他说:“是的,很可能。人是这样,论证在这方面并不一样。我们只是在谈论的时候把人和论证扯在一起了。不过我们对人或论证会产生同样的误解。有人对辩论的问题并没有理解清楚,听到一个议论就深信不疑。后来又觉得不对了,究竟对不对他也不明白。这种情况会发生好多次。以后呢,有些人,尤其是成天老爱争论的那种人,就自以为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他们与众不同,他们发观世界上一切言论、一切东西都是拿不稳、说不定的,都像海峡湍流的潮水那样,一会儿升高,一会儿下落,都稳定不了多少时候”。  

我说:“是的,这很对”。  

他说:“假如有人相信过某些断不定的论证,他不怪自己头脑不清,却心烦了,把错误都指在论证上,一生就厌恨、唾弃论证了。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套正确的论证,而且是可以学到的,可是这个厌恨论证的人就永远求不到真理,没法儿知道事物的本质了。斐多啊,这难道不可悲吗?”。  

我说:“我发誓,这该是可悲的”。  

他说:“所以我们首先要防备这点危险,心中不能有成见,认为论证都是没准的。我们倒是应该承认自己不够高明,该拿出大丈夫的气概,勤奋地提高自己的识见,因为你和你们一伙人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而我呢,因为马上就要死了。我生怕自己目前对这个问题失去哲学家的头脑,成了个爱争论、没修养的人。这种人不理会事情的是非,只自以为是,要别人和他一般见解。我想,我和这种人至少有一点不同。别人对我的见解是否同意,我认为是次要的。我只是急切要我自己相信。我的朋友,看我这态度多自私呀。如果我的议论是对的,我有了信心就自己有好处;如果我死了什么都没有,我也不会临死哀伤而让我的朋友们难过。反正我这点无知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因为不会长久,就快完了。所以,西米和齐贝啊,我谈这个问题时心中是有戒备的。可是你们如果听从我的话呢,少想想苏格拉底,多想想什么是真实。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你们就同意;不对,就尽你们的全力来反对我。别让我因为急切要欺骗自己也欺骗你们,临死时像蜜蜂那样把尾部的刺留在你们身上”。  

他随后说:“我们得接着讨论了。先让我重新记清楚,别让我忘了什么。西米呢,虽然承认灵魂比肉体神圣也比肉体优越,他还是不放心,怕灵魂会先死,因为灵魂像音乐的和谐。齐贝呢,他承认灵魂比肉体经久,不过他说,一个灵魂磨损了好几个肉体之后,说不定哪一次离开肉体时,自己也毁灭。灵魂毁灭就是死,因为肉体的毁灭不算数,它一个又一个连着毁灭呢。西米和齐贝,我们该讨论的是这几点吗?”。  

他们俩都同意,他们不放心的是这几点。  

苏格拉底说:“好,我们对我们先前的论证是全部都反对,还是只反对其中几点呢?”。  

他们回答说:“只反对几点”。  

苏格拉底说:“我们刚才说,认识是记忆。因此,我们的灵魂在投入人身之前,一定是在某处待着呢。你们对这话有何意见?”。  

齐贝说:“我当时对这点论证很信服,我现在还是很坚定地相信这点论证”。  

西米说:“我也是。我和他的感觉一样。假如我对这一点会有不同的想法,我自己也要觉得很奇怪的”。  苏格拉底就说:“我的底比斯朋友啊,你对这一点确实有不同想法!照你的意见,和谐是调和的声音;身体里各种成分像琴弦似的合成一体,灵魂是全体的和谐。那么,我问你,是先有声音的和谐,还是先有发出声音的物体呢?你总不能说,发出声音的物体还没有,就已经有和谐了”。  

“苏格拉底啊,我当然不能这么说”。  

苏格拉底说:“可你不就在这么说吗?你说灵魂投入人身之前已经存在了;而你又说灵魂是身体各部分的和谐。还没有身体,哪来的和谐呢?你把灵魂比作和谐是不恰当的。先要有了琴和琴弦和弹出来的声音,才能有和谐;和谐是最后得到的,并且消失得最早。请问你这前后两套理论怎么调和呢?”。  

“我无法调和”。  

苏格拉底说:“不调和行吗?尤其是关于和谐的理论,总得和谐呀”。  

“是的,应该和谐”。  

苏格拉底说:“你这两套理论是不能调和的。那么,你相信认识是记忆呢,还是相信灵魂是和谐?”。  

“我绝对相信认识是记忆。另外那套理论是未经论证的,只好像有只能,而且说来也动听,所以很多人都相信。我知道单凭可能来论证是不可靠的,假如我们不提防,就很容易上当受骗,例如几何学和别的学问都不能凭可能性作证据。可是回忆和知识的那套理论是经过正确论证的。因为我们都同意灵魂投入人身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正和我们称为绝对的本质同样是存在的。现在我承认,我确实是凭正确且充分的根据,相信有这本质。所以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或别人所说的灵魂是和谐”。  

苏格拉底说:“西米,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和谐或其它复合的东西是由各种成分综合起来的。成分是什么性质,复合物也该说同样性质吧?”。  

“当然”。  

苏格拉底说:“和谐起什么作用,受什么影响,完全取决于它的成分吧?”。  

西米也同意。  

苏格拉底说:“那么,和谐只能随它的成分,不能支配它的成分”。  

西米也承认。  

苏格拉底说:“那么,和谐不能主动发出声音来,也不能造成不合它成分的任何声音”。  

“不能”。  

苏格拉底说:“那就是说,声音怎样调和,就造成怎样的和谐。一切和谐都是如此”。  

西米说:“这话我不懂”。  

苏格拉底说:“声音调和得越好,越有功夫,和谐就越加充分。调和得欠点功夫,和谐就不敢充分。这可能吧?”。  

“可能”。  

苏格拉底说:“灵魂也能这么说吗?这个灵魂还差一点儿,不够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够充分,比一个灵魂还多余。能这么说吗?”。  

“绝对不能”。  

苏格拉底说:“还有呢,据说有的灵魂聪明、有美德,是好灵魂;有的灵魂愚昧邪恶,是坏灵魂。有这事吧?”。  

“是的,有这事”。  

苏格拉底说:“主张灵魂是和谐的人,对灵魂里的美德和邪恶又如何讲呢?他们能不能说:这是另一种和谐与不和谐。这个灵魂自身是和谐的,灵魂里另有一种和谐;那个灵魂是不和谐的,灵魂里没有那种和谐。能这么说吗?”。  

“我说不好。谁要这么假设,显然只能这么说了”。  

苏格拉底说:“我们都认为一个灵魂就是一个灵魂,一个灵魂不能有一点多余,或有一点欠缺。同样道理,和谐就是和谐,不能再增减,不是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没有多余也没有欠缺的和谐,就是声音调和得恰到好处,不是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声音调和得恰到好处了,和谐还能增减吗?不都是同样充分的和谐吗?”。  

“同样充分”。  

苏格拉底说:“这个、那个灵魂既然同样是一个灵魂,不能比一个灵魂更多或更少,那么,灵魂的和谐也只能是不能再有增减的”。  

西米说:“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所以也不能有更大的不和谐或和谐”。  

西米说:“不能”。  

苏格拉底说:“假如邪恶是不和谐而美德是和谐,那么,灵魂里的邪恶或美德也都是同量的,能不同吗?”。  

“不能”。  

苏格拉底说:“或者,说得更正确些,西米,假如灵魂是和谐,灵魂里根本不能有邪恶,因为如果说和谐完全是和谐,就不能有一部分不和谐”。  

西米说:“确实不能”。  

苏格拉底说:“那么灵魂既然完全是灵魂,就不会有邪恶”。  

西米说:“假如我们前面说的都对,灵魂里怎么会有邪恶呢?”。  

苏格拉底说:“照我们这个说法,所有的灵魂都是同样的,所有生物的灵魂都一样好”。  

西米说:“看来得这么说了,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假如灵魂是和谐的理论是对的,我们的推理就得出这个结论来了。你认为这个结论对吗?”。  

“完全不对”。  

苏格拉底说:“还有一层,人是由很多部分组成的;一个人——尤其是聪明人,除他的灵魂外,你认为还有哪个部分是能做主的?”。  

“我认为没有了”。  

苏格拉底说:“灵魂对肉体的感觉是顺从还是反抗呢?就是说,身体又热又渴的时候,灵魂不让它喝;肚子饿了,灵魂不让吃。灵魂反抗肉体的例子多得数不尽呢,我们没看到吗?”。  

“当然看到了”。  

苏格拉底说:“可是照我们刚才的说法,灵魂是和谐,灵魂只能随着肉体的各个部分,或紧张、放松、其它等等,不会发出一点不和谐的声音。这个灵魂是从不自己做主的”。  

西米说:“是啊,我们当然是这么说了”。  

苏格拉底说:“可是我们现在看到,灵魂和刚才讲的恰恰相反呀。灵魂主管着全身的各部分。我们一生中,灵魂简直每件事都和全身的各部分做对,对它们用各种方法专政,有时对它们施加严厉的痛苦惩罚(例如体育锻炼和服药),有时是比较温和的惩罚,有时威胁,有时劝诫。总而言之,灵魂把身体的要求、热情、惧怕等等都看得好像和自己无关,就像荷马(Homer)在《奥德赛》(Odyssey)里写的奥德修斯(Odysseus):他锤着自己的胸,斥责自己的心:心啊,承受吧,你没承受过更坏的事吗?  

你认为他作这首诗的时候,在他的心里,灵魂是随着肉体各种感受的和谐呢,还是能主管种种感受,自身远比和谐更加神圣呢?”。  

“苏格拉底,我可以发誓,在他的心里,灵魂是主管一切的,远比和谐神圣”。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的好朋友啊,灵魂是和谐的理论怎么也说不通了。无论神圣的诗人荷马或我们自己,都不能同意”。  

西米说:“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好,底比斯的和谐女神看来已经对我们相当和气了。可是,齐贝啊,我们用什么话来赢得卡徳慕(Cadmus)的欢心呢?”。  

齐贝说:“我想你总会有说法的。反正你一步步驳倒和谐的论证,比我预想的还奇妙。因为我当时听了西米讲他的疑虑,就不知有谁能顶回他那套理论。可是经不起你的反驳,一击就倒了,我觉得真了不起。我现在相信,卡德赛的议论,一定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苏格拉底说:“我的朋友啊,满话说不得。别让那嫉妒鬼一瞪眼,凶光四扫,把我嘴边的议论都扫乱。我的议论是否站得住脚,全靠上天做主。我们且按照荷马的气派,“向敌人冲去”,试试你的话有多少价值。我现在把你要追究的问题归结一下。你是要有个证据,证明我们的灵魂毁灭不了而永生不死。假如一个哲学家临死抱定信心,认为自己一生追求智慧,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上过得很好;如果他一生不是追求智慧的,就不能有那么好;他这样自信,是不是糊涂而愚蠢呢?我们虽然知道灵魂是坚固、神圣的,而且在我们出世为人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可是你觉得这并不足以证明灵魂不朽,只说明灵魂很耐久,在我们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早已在什么地方待着了,并且也知道许多事,也做过许多事,不过这还是不足以证明灵魂不朽。它只要一投入人身,就好比患病似的开始败坏了。它在人身里活得很劳累,到最后就死了。不管它投人人身一次或许多次,我们每个人终归还是怕它死掉的;假如不知道灵魂不朽,又不能证明灵魂不朽,谁都得怕灵魂死掉,除非他是傻瓜。齐贝啊,我想这就是你的心思吧?我特意重申一遍,如果有错失,你可以修补”。  

“我现在没什么要修补的,我的意思你都讲了”。  

苏格拉底停了一下,静心思考,然后说:“你追究的问题可不小啊,我们要把生长和败坏的原因都考察周全呢。我对这问题有我自己的经验,你如果愿意,我可以讲给你听。有什么话你觉得有用,你就可以用来解决你的困惑”。  

齐贝说:“好啊,我愿意听听你的经验”。  

苏格拉底说:“那你听我说吧,齐贝。我年轻时,对自然界的研究深有兴趣,很急切地想求得这方面的知识。我想知道世间万物的原因,为何一件东西从无到有,它为何死了,为何存在——这种种,我要是能知道,该多伟大呀!有许多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例如有人说,冷和热的交流酝酿,产生了动物;有这事吗?我们是用什么来思想的?血?气?也许都不是,是大脑给人听觉、视觉的?是这种种感觉产生了记忆和意见吗?记忆和意见冷静下来,就是知识吗?我又想了解以上种种是怎么消失的。我又想研究天和地的现象。最后,我打定主意,我天生是绝对不配做这种研究的。我可以给你一个充分的证据。我研究得完全糊涂了。我原先自以为知道的事,别人也都知道的事,经过这番研究,我全糊涂了。我以前相信自己懂得许多事,就连一个人生长的原因也懂;经过这番研究,我都忘了。以前。我觉得谁都明白,人靠饮食生长,吃下去的东西里,长肉的长肉,长骨的长骨,其它各部分,也由身体里相应的部分吸收,小的长大一些,矮人就长成高人。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有道理吗?”。  

“有道理”。  

苏格拉底说:“你现在再听我说。我从前看见一个高人站在一个矮人旁边,就知道这高人比矮人高出一个头。我能知道这匹马比那匹马高出一个马头。还有更明显的事呢,例如十比八多,因为八加二等于十;两尺比一尺长,因为两尺比一尺长出一倍。从前我以为这些事我都是一清二楚的”。  

齐贝说:“现在你对这些事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可以发誓,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知道任何事的原因了。一加一为何是二,是原先的一成了二,还是加上的一成了二?还是加上的一和原先的一相合,彼此都成了二?我不明白怎么这两个一,各归各的时候都是一,不是二,可是合并,就成了二呢?我连这是什么原因都不明白。假如把一分开,一就成为二。那么产生二的原因就有两个,却是相反的。一个原因是把一和一合并,一个原因是把一分开。这些原因我都不信了。我也不再相信由我这套研究方法能知道些什么原因;就连一是什么原因产生的,我都不知道啊。换句话说,任何东西的生长、败坏或存在,我都不能知道。我不再相信我的研究方法了。我另有一套混乱的想法”。  

“有一天,我听说有人读到一本书,作者名叫安那克沙戈拉。据他说,世间万物都由智慧的心灵安排,也是由智慧的心灵发生的。我喜欢这个有关起因的理论,觉得世间万物都由智慧的心灵发生好像有点道理。我想:假如确实是这么回事,那么,智慧的心灵在安排世间万物时间,一定把每件东西都安排和建立得各得其所、各尽其妙。如有人要追究某件东西为何出生、为何败坏、为何存在,他得追究这件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怎样最好——或处于什么被动形态,或怎样主动。反正怎样最好,就是它所以然的原因。其它东西也都一样。谁要是追究原因,他只要追究怎样最好。由此他也一定会知道什么更坏,因为两者都是同门科学”。我考虑这些事的时候,心里高兴,觉得有安那克沙戈拉来教导我世间万物的起因,是我找到合意的老师了。我想他会告诉我地球是扁的还是圆的。他告诉我之后,还会接着解释地球为什么缘故是扁或是圆的,有什么必要。他也会告诉我好在哪里,为什么地球最好是现在的地球。假如他说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他就会说出为什么地球在中心最好。我打定主意,假如他把这些事都给我讲明白,我就不用苦苦追究其它的原因了。我也决定用同样方法去了解太阳、月亮和其它的星宿,了解它们不同的速度、它们的运转、它们的变易,了解为什么它们各自的被动或主动状态都是它们最合适的状态。他既然说世间万事都是由智慧安排的,那么,一件东西怎样最好,就是这件东西所以然的原因。我不能想象他还能找出别的原因来了。我想他指出了每件东西和一切东西共同的原因以后,接着会说明每件东西怎样最好,一切东西都是怎样最好。我很珍重自己的希望,抓到书就狠命地读,飞快地读,但求能及早知道什么最好、什么最坏”。  

“我的朋友啊,我那辉煌的希望很快就消失了。我读着读着,发现这位作者并不理会智慧。他并不指出安排世间万物的真实原因,却说原因是空气、是以太、是水,还有别的乱七八糟。他的话,我也可以打个比方。譬如有人说,苏格拉底的所作所为都出于他的智慧。他想说明我做某件事是出于什么原因,就说,我现在坐在这里是因为我身体里有筋骨,骨是硬的,分成一节节,筋能伸缩,骨上有肉,筋骨外面包着一层皮肉,一节节骨头是由韧带相连的,筋一伸缩使我能弯屈四肢;这就是我弯着两腿坐在这里的原因。或许他也会照样儿说出我们一起谈话的原因。他会说,原因是声音、空气、听觉还有数不尽的东西。他就是说不出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雅典人下了决心,最好是判我死刑;我为此也下定决心,我最好是坐在这里,我应当待在这里,承受雅典人判处我的任何刑罚。假如我没有抱定决心而改变了主意,认为我承受雅典城的责罚并不合适、不高尚,最好还是逃亡,那么,我可以发誓,我的筋骨,早被我带到麦加拉(Megara)或维奥蒂亚(Boeotia)去了。把筋骨之类的东西称作原因是非常荒谬的。假如说:我如果没有筋骨等等东西,我认为该做的事就做不到,这话是对的。可是既然说我的行为凭我的智慧做主,却又说,我做的某件事并非因为我认定这样做最好,而是因为我身体里有筋骨等等东西,这种说法很没道理。说这种话的人,分不清什么是原因,什么是原因所附带的必要条件。其实,原因是一回事,原因所附带的条件是另一回事。很多人把原因所附带的条件称作原因,我觉得他们是在黑暗里摸探,把名称都用错了。有人认为地球在天的下面、四围是旋风。有人认为地是空气托住的平槽。他们不问问是什么力量把世间万事安置得各得其所,也不想想是否有个什么神圣的力量,却以为他们能找到一个新的阿特拉斯(Atlas),不但能力最高,而且永生不死,而且包罗万象。他们实在是没想到什么状况是好,而这一点该是世间万物所以然的缘故。如果有人能教我懂得这个原因,我愿意拜他为师。可是我找不到老师,也找不到这个原因,也没人能帮我。我只好再次寻觅途径,去找这个原因。齐贝啊,你愿意听我讲讲第二次追求的历程吗?”。  

“我全心全意地想听听”。  

苏格拉底说:“以后啊,我不想追究真实了。我决定要小心,别像看日食的人那样,看着太阳亮瞎了双眼。他得用一盆水或别的东西照着太阳,看照出来的影像。看太阳是危险的。如果我用眼睛去看世间万物,用感官去捉摸事物的真相,恐怕我的灵魂也会瞎的。所以我想,我得依靠概念,从概念里追究事物的真相。也许我这比喻不是很恰当。因为凭概念来追究事物的真相,绝不是追究事物的影子;这就好比说“追究日常生活的细节”一样不恰当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思想里的概念,是我用来追究一切事物本相的出发点。凡是我认为牢不可破的原则,我就根据这个原则来做种种假设。一切论证,不管是关于原因或是别的东西,只要符合我这条原则,就是真实的;不符合就不真实。不过我想把这话再讲得更清楚些,因为看来你们目前还不太明白”。  

齐贝说:“确是不太明白”。  

苏格拉底说:“好吧,我再讲得清楚些。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话,这是我们以前的谈话里和别的时候我经常说的。我现在想跟你们讲讲,我所追究的这个原因是什么性质。我又要回到我们熟悉的主题,从这些主题谈起。我认为至美、至善等绝对的东西是有的。如果你们也承认这点,认为这种种绝对的东西是存在的,我相信我能把我追究的原因向你们讲明白,并且证明灵魂不朽”。  

齐贝说:“你不妨假定我承认你这个设想。你讲吧”。  

苏格拉底说:“且看下一步你们是不是和我同意。如果说,除了绝对的美,还有这件、那件美的东西;这件东西为何美呢?我认为原因是这件东西沾到了绝对的美。我这个原因也适用于其它一切东西。我从这样的观点来解释原因,你们同意吗?”。  

齐贝说:“同意”。  

苏格拉底接着说:“美是否还有其它奇妙的原因呢,我现在还不知道,也没看到。假如有人跟我说,美的原因是颜色好看,或是形状可爱等等,我都不理会,因为颜色、形状等东西,使我迷惑不解。我只简简单单、或许是笨笨地抓住这一个原因:为何一件东西美,因为这件东西里有绝对的美或沾染了绝对的美(随你怎么说都行),不管它是怎样得到了这绝对的美。这件东西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绝对的美呢,我也还不能肯定地说。我只是一口肯定:美的东西,因为它有美,所以成了美的东西。我认为,无论对自己、对别人,这是最妥当的回答。我只要抓住这个原因,就击不倒。我相信,无论是我或任何别人,这样回答是稳妥的:美的东西,因为它有美,所以是美的。你同意吗?”。  

“我同意”。  

苏格拉底说:“大,或更大的东西,因为大,所以是大东西或更大的东西。较小的东西,因为小,所以较小。是不是?”。  

“是的”。  

苏格拉底说:“假如有人对你说,某甲比某乙大,因为某甲比某乙高出一个脑袋;某乙比某甲小,因为矮一个脑袋。这话你可不能同意。你只管坚持,甲比乙大,只因为甲大,没别的原因。甲大一点的原因是甲大。乙小一点的原因也无非因为乙小。假如你说甲比乙大,因为比乙高出一个脑袋;乙小,因为矮一个脑袋;人家就要质问你了。一大一小,都因为一个脑袋,大和小都是同一个原因吗?而且一个脑袋能有多大?某甲大,原因只是一个脑袋。这像话吗?你恐怕就不能回答了吧?”。  

“对啊,我就不能回答了”齐贝笑着说。  

苏格拉底接着说:“你也不能说,十比八多,因为十比八多二;十比八多的原因是二。你应该说,因为数量多,数量是十比八多的原因。二十寸的尺比十寸的尺长十寸,十寸不是原因,原因是长度。你如果说原因是十寸,你会受到同样的质问”。  

齐贝说:“对”。  

苏格拉底说:“如果说一加一是二,一分开是二,二的原因是加上,二的原因又是分开;这种话你决不敢说了吧?你该大声高喊:每件东西的存在,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因为它具有自己的本质。所以,若要问你二来自何处,你只能承认一个原因。因为二具有双重性,这是二的本质。各种东西的二都具有双重性。同样,所有的一,都具有单一性。什么加上、分开等等花样,你别理会,留给更聪明的人去解释吧。若要理会这些事,你就会怕自己没经验,像别人说的那样,见了自己的影子都怕了。所以你要抓住我们这个稳妥的原则,照我说的这样回答。假如有人攻击你的原则,你别理会,也别回答,你先检查据原则推理的一个个结论,看它们是否合拍。到你必须解释这原则的时候,你可以从更高的层次,找个最好的原则做依据,照样儿再假设。你可以一番番的假设。直到你的理由能讲得充分圆满。如果你是要追究任何事物的真相,你就不要像诡辩家那样,把原因和结果混为一谈,把事理搅乱。他们那些人对真实是满不在乎的。他们聪明得很,把什么事都搅得乱七八糟,还聪明自喜呢。不过,你们如果是个哲学家,你们会照我的话行事”。  

西米和齐贝说:“说得对”。  

伊奇:斐多,我可以发誓,他们俩说得对。我觉得他把事情讲得很清楚,稍有头脑的人都能明白。 

斐多:是的,伊奇,我们在场的人也都这么想。  

伊奇:我们不在场的,现在听了也都这么想。他后来又讲了些什么呢?  

斐多:我还记得,大家都承认他说得对,都同意各种抽象的本质确实是有的;一件东西具有某种本质,本质的名称就成了这种东西的名称。接着苏格拉底就向我们提问:“假如我的话你们都同意,那么,假如你们说西米比苏格拉底大,比斐多小,你们是不是说,西米具有大的本质,又具有小的本质呢?”。  

“是的”。  

苏格拉底说:“可是说西米比苏格拉底大,说的并非事实。西米并非因为他的本质是西米,所以比苏格拉底大,只因为他碰巧是个高个子而已。他比苏格拉底大,也并非因为苏格拉底的本质是苏格拉底,却是因为比较了西米的大个子,苏格拉底个子小,具有小的本质,西米的个子具有大的本质”。  

“对”。  

苏格拉底说:“同理,西米比斐多小,并不因为斐多的本质是斐多,只因为比了斐多的个子,斐多具有大的本质,西米具有小的本质”。  

“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西米在两人中间。比较了矮,他大;比较了高,他小。所以在不同体型之间,比较了大,西米就具有小的本质,比较了小,他就具有大的本质”,苏格拉底说着自己笑了。他说:“我讲的话像公文了,不过我说得很正确”。  

西米表示同意。  

苏格拉底说:“我这样说吧,是要你们的想法和我一致。大的本质就是大,决不会又大又小;就连我们所具有的大,也决不会变小,也不会变大,这很明显。大的反面是小。相反的大和小如果走向一处,那么只有两个可能:大,或是回避了,或是在碰上小之前,已经消失了。大,不能容纳小,从而改变它的本质。我体型小,具有小的本质,至今还是小个子的人。不过我也具有大的本质,大的还是大,没变小。同样道理,我们具有的小,永远是小,不是大,也不会成为大。任何相反的两面,正面永远是正面,不是反面,也不能成为反面。反面出现,正面早消失了。”  

齐贝说:“我觉得这是很明显的。”  

这时,在场有个人(忘了是谁)说:“我的天哪!这番理论,和我们上次讨论的那一套恰恰相反了。上次我们都承认,较大是从较小变大的,较小是从较大变小的,相反总是相生的。不是吗?现在我们好像是在说,相反相生决不可能”。  

苏格拉底歪着脑袋听着,他说:“说得好!有气概!不过你没明白,我们现在的理论和我们以前讲的不同。我们以前讲的是具体的事物;具体的事物,相反相生。我们现在讲的是抽象的概念;抽象的概念,无论是在我们内心或是身外的世界上,正面决不能成为反面。我们以前讲的那些具体事物,有相反的性质,依照各自的性质,各有各的名称。现在讲的是概念里相反的本质,本质有它固有的名称。我们说,概念里的本质,决不相反相生。”  

同时,他看着齐贝说:“你呢,你听了我们朋友间有人抗议,你也有疑惑吗?” 

“这次没有。不过我承认,反对的意见往往使我疑惑。”  

苏格拉底说:“好吧,我现在说的你们都同意了——就是说:一个反面,决不可能是它自己的反面。”  

齐贝说:“完全同意。”  

苏格拉底说:“好,看你们下一步是否和我同意。有所谓的热和冷吗?”  

“有”。  

苏格拉底说:“冷与热、雪与火是相同的吗?”  

“不同,不是一回事。”  

苏格拉底说:“热和火不是一同事,冷和雪也不是一回事,对吧?”  

“对”。  

苏格拉底说:“我想,我再来个假设,你们会同意的。我们还照用以上的说法。假如雪受到热,雪不能仍旧是雪而同时又是热的。雪不等热逼近就得回避,不然呢,雪就没有了”。  

“对呀”。  

苏格拉底说:“同理,火如果逼近冷,火或者同避,或者就灭了。火决不能收容了冷还仍旧是火,而同时又冷”。  

齐贝说:“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这种情况,说明一个事实。不仅抽象的概念有它的名称,永不改变,有些另外的东西也是这样。这东西不是概念,可是它存在的时候,是某个概念的具体形式。也许我举例说明能说得更明白些。我用数学说吧。单数永远称为单数,不是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我要问个问题。单数是概念,称为单数。可是除了单数这个概念之外,是不是另有些东西也该称为单数;因为这东西虽然和单数这个概念不同,可是它永远离不开单数的性质。我就用三这个数字举例。除了三,还有很多别的数字也是同例。就说三吧,本名是三,是个具体的数字,不是概念。可是三也能称为单数吧?数字里的三呀、五呀、或数字里的一半都有相同的性质,都称单数,可是和单数这个概念并不同;同样道理,二、四、或数字里的另一半,都称双数,这些数字和双数这个概念也并不是一回事。你们是否同意?”。  

齐贝说:“当然同意”。  

苏格拉底说:“现在请注意我是要说明什么。我是要指出,不仅相反的概念互相排斥,一切具体的东西,尽管并不彼此相反,却往往包含相反的性质;某种东西是某种概念的具体形式,另一种东西体现相反的概念;这两件东西如果碰到一处,其中一件或是回避,或者就消灭了。三这个数宇,除非消灭,决不会成为双数而仍旧是三。这一点我们总该同意吧?”。  

齐贝说:“当然同意”。  

苏格拉底说:“可是二和三并不相反啊”。  

“不相反”。  

苏格拉底说:“那么,不仅相反的概念在接近时互相排斥,还有某些东西,也互相排斥”。  

齐贝说:“很对啊”。  

苏格拉底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法断定这是些什么东西呢?”。  

“好啊”。  

苏格拉底说:“那么齐贝,这种东西呀,总体现某一个概念;这种东西不仅具有这个概念的形式,也随着这个概念排斥它的反面”。  

“不懂你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说:“就是我们当前讲的东西呀。你当然知道这种东西。如果它的主要成份是三,那么它的具体形式一定是三,而且也是单数”。  

“当然啊”。  

苏格拉底说:“那么这件东西,是由一个概念产生的;凡是和这个概念相反的概念,它决不容忍”。  

“对,不能容忍”。  

苏格拉底说:“三这个数字,不是从单数的观念产生的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和三这个数字相反的,不是双数的概念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三这个数字,决不容纳双数的概念”。  

“决不”。 

苏格拉底说:“那么三和双数是互不相容的”。  

“不相容”。  

苏格拉底说:“数字的三不是双”。  

“对”。  

苏格拉底说:“现在我们试图来断定吧。有些东西虽然和别的东西并不相反,可是也互相排斥。例如三这个数字,虽然和双数的概念并不相反,可是它总拿出它的单数来抗拒双数。正好比二这个数字,总拿出双数来抗拒单数,火和冷也一样。这类的例子有很多。现在我们还有句话不知你们能否接受。我是说,不仅相反的概念互相排斥,就连体现相反概念的东西,也一样互相排斥。我不妨再次清理我们的记忆,因为重复没有害处。五这个数宇排斥双数的概念。十是五的双倍,也不容纳单数的概念。十这个数宇,并不是一个相反的概念;可是十和单数这概念不相容。同样情况,一又二分之一、或混合的分数、或三分之一、或其它简单的分数都和整数的概念不相容。你们懂我的意思吗?同意吗?”。  

齐贝说:“我懂,我完全同意。我和你是一致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请再从头讲起。你们不要用我问的原话问答,只像我刚才那样回答。我最初说的是稳妥的回答。刚才我是按推理超越了那个稳妥的回答。现在我又从刚才的话里推进一步,看到另一个稳妥的回答。假如你问我为何一件东西发烫,我不再说是因为热,我现在给你一个更深层的回答,说原因是火。假如你问我为何身体有病,我不再说是因为生了病,只说,因为发烧了。假如你问我为何一个数字是单数,我不说是因为有单一性,我只说是因为那数字是一,其它类推。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充分明白了吗?”。  

齐贝说:“很明白了”。  

苏格拉底说:“你们现在回答,身体凭什么原因具有生命?”。  

齐贝说:“灵魂”。  

苏格拉底说:“永远是这个原因吗?”。  

齐贝说:“当然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只要灵魂占有了一件东西,这东西就有生命了?”。  

齐贝说:“那是一定的”。  

苏格拉底说:“生命有反面吗?”。  

齐贝说:“有啊”。  

苏格拉底说:“什么呢?”。  

“死”。  

苏格拉底说:“照我们已经达到一致的意见,灵魂占有了一件东西,决不再容纳和这东两相反的东西”。

齐贝说:“决不会”。  

苏格拉底说:“和双数互不相容的,我们叫做什么?”  

齐贝说:“非双”。  

“和公正不相容的叫什么?和谐调不相容的叫什么?”  

“不公正、不谐调”。  

苏格拉底说:“和死不相容的叫什么?” 

齐贝说:“不死、或不朽。”  

苏格拉底说:“灵魂和死是不相容的吗?”  

“不相容“。  

苏格拉底说:“那么灵魂是不朽的。好啊,我们能说,这已经证明了吗?”  

“是的,苏格拉底,非常美满地证明了。”  

苏格拉底说:“那么,齐贝,假如单数是决不能消灭的,数字里的三也是无法消灭的吗?”  

“当然。” 

苏格拉底说:“假如热的反面是无法消灭的,那么,热进攻雪的时候,雪不就及早回避,保存着它的完整也不融化吗?因为冷是无法消灭的,雪和热是无法并存的”。  

齐贝说:“这很对呀。”  

苏格拉底说:“我想,同样道理,假如冷的反面是不可消灭的,火如果逼近任何形式的冷,火不会消灭,它会回避,不受损害。” 

齐贝说:“这是一定的。”  

苏格拉底说:“至于不朽,不也是同理吗?假如不朽的也不可毁灭,灵魂碰到了死,灵魂也不可能毁灭。因为我们的论证已经说明,灵魂不可能容纳死而同时又不死,正像我们说的三这个数字不会成双,单数不能是双数,火和火里的热不能是冷。不过,也许有人会说,单数如果碰到双数,单数不会成双(这是我们已经同意的),可是单数就不能毁灭了让双数来替代吗?如果我们只说单数不可消灭,这话服不了他,因为单数不是不可毁灭的。我们先得让他承认我们这会儿讲的一番道理,然后对他说,双数逼近单数时,单数或三这个数字就会回避,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关于火和热等等的相反不相容,都可以这样回答,不是吗?”  

“是的”。  

苏格拉底说:“所以,关于不朽的问题也一样。假如大家承认不朽就不可毁灭,灵魂既然是不朽的,也不可毁灭。如果不承认不朽的不可毁灭,那就再得辩论了”。  

齐贝说:“关于这个问题,不用再辩论,不朽的就是永远不会毁灭的。如果不朽的还会毁灭,那么,无论何物,都不能避免毁灭了”。  

苏格拉底说:“我想,我们大家都同意,上天和生命的原理以及不朽的其它种种,永远不会消灭”。  

齐贝说:“大家一定都会同意,而且,我想,连天上的神灵也都同意”。  

苏格拉底说:“那么,不朽既然就不可毁灭,灵魂如果不朽,灵魂也就不可毁灭了,不是吗?”。  

“这是一定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一个人死了、属于凡人的部分就死掉了,不朽的部分就完好无损地离开了死亡”。  

“看来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说:“齐贝啊,灵魂不朽也不可毁灭,已经充分肯定了,我们的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生存”。  

齐贝说:“这一点,我没什么可反驳的了。我对你的结论,也不能不信了。不过,假如西米或者随便谁还有什么要说的,最好这会儿就说吧。如果关于这类问题,谁要是想说什么话或者想听到什么话,错过了当前就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西米说:“关于我们这番讨论的结果呢,我也没法儿疑惑了。不过,我们谈论的题目太大,我又很看不起世人的虚弱,所以我对刚才的议论,心眼儿里免不了还有些疑惑”。  

苏格拉底说:“不但题目太大,而我们又很虚弱,还有个问题呢。西米啊,我们最初提出的一个个假设,尽管你们都觉得正确,还应该再加仔细考察。你得先把一个个假设分析透彻,然后再随着辩论,尽各自的人力来分别是非。如果能照这样把事情弄明白,你就不用再追究了”。  

“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可是我的朋友啊,有句话我们该牢记在心。假如灵魂不朽,我们该爱护它,不仅今生今世该爱护,永生永世都该爱护。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如果疏忽了它,危险大得可怕。因为啊,假如死可以逃避一切,恶人就太幸运了。他们一死,他们就解脱了身体,甩掉了灵魂,连同一生的罪孽都甩掉了。可是照我们现在看来,灵魂是不朽的。它不能逃避邪恶,也不能由其它任何方法得救,除非尽力改善自己,尽力寻求智慧。因为灵魂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除了自身的修养外,什么都带不走。据说,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的路上,或是得福,或是受灾,和他那灵魂的修养大有关系。据他们说呀,一个人死了,专司守护他的神灵就把他的亡灵带到亡灵聚集的地方。他们经过审判,就有专门引导亡灵的神把他们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他们得到了应得的报应,等到指定的时间,就另有专管接引他们回来的神灵经过了几个时代又把他们领回这个世界来。这段道路并不像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戏剧里忒勒夫司(Tele-phus)说的那祥。他说从这个世界到底下那个世界,要过一条单独的路。我想这条路既不单独,也不止一条。如果只有单独一条路,就不用领导也不会走错。我看了世俗的丧葬仪节,料想这条路定有很多岔口,而且是弯弯绕绕的。守规矩、有智慧的灵魂跟随自己的领导,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我上面说的那种恋着自己肉体的灵魂就东闪西躲地赖在看得见的世界上,赖了好久,挣扎了好一阵,也受了不少罪,终于被专司引导的神强拉硬拽地拖着带走了。这种灵魂是不纯洁的,生前做过坏事,如谋害凶杀之类。它到了其它亡灵集合的地方,别的灵魂都鄙弃它,不屑和它做伴儿或带领它,它孤单地在昏暗迷惘中东走西转地摸索了一阵子,到头来就被押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去了。可是有的灵魂生前是纯洁而又正派的,它有神灵陪伴,领导它到合适的地方去居住。这个地球上有很多奇妙的地方呢。有些人大约是根据某某权威的话吧,说地球有多么大小呀,地球这样那样呀,我觉得都没说对”。  

西米说:“苏格拉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本人就听到过许多有关地球的话,却不知你相信地球是怎样的。我很想听听”。  

苏格拉底说:“哎,西米,要讲讲我对地球的设想,我不必有葛劳库斯(Glaucus)的本领也能办到。不过,若要证明我讲的是事实,那就太难了;我即使有葛劳库斯的本领,恐怕也不能办到。而且,西米啊,即使我能证明,我也没这时间,我还没讲完,我就得送命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要干的,我不妨讲讲我相信地球是什么形状,也讲讲地球上的许多地方”。  

“好啊,这么讲就行啊”。  

苏格拉底说:“第一,如果地球是圆形,而且在天空中,我相信它不用空气或别的力量托着,它自有平衡力,借四周同等性质的力量,保持着自己的位置。因为一件平衡的东西,位居中心,周围又有同类的力量扶持着,它就不会向任何一方倾斜,它永远保持着原先的位置。这是我相信的第一件事”。  

西米说:“这是对的”。  

苏格拉底说:“第二,我相信这地球很大。我们住在大力神岬角和斐西河(Phasis river)之间的人,只是住在海边一个很小的地方,只好比池塘边上的蚂蚁和青蛙;还有很多很多人住在很多同样的地方呢。我相信地球上四面八方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许多空间,都积聚着水、雾和空气。可是地球本身是纯洁的。地球在纯洁的天上。天上还有星星。经常谈论天上等等事情的人把天称作太空。水呀、雾呀、空气呀都是太空的沉淀,汇合在一起,流到地上的空间。我们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空间,却自以为在地球的表面上。这就好比生活在海洋深处的人,自以为是在海面上。他从水底看到太阳和星星,以为海就是天。他因为懒惰或身体弱,从未升到水面上去,探出脑袋,看看上面的世界。上面世界的人,也无缘告诉他:上面远比他生活的世界纯净优美。我相信我们正是同样情况。我们住在空气的中间,自以为是在地球的表面上。我们把空气当作天,以为这就是有星星运行的天。我们也是因为体弱或懒惰,不能升到空气的表面上去。假如谁能升到空气的表面上,或是长了翅膀飞上去,他就能探出脑袋看看上面的世界,像海里的鱼从海面探出脑袋来找我们这个世界一样。假如人的体质能经受上面的情景,他也许会看到真的天、真的光、真的地球。至于我们的这片土地,这许多石头和我们生活的整个地,都经过腐蚀,早已损坏了;正像海底的东西,也都已经被海水侵蚀了。我们可以说,海里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完美的东西,只有洞穴和沙子,还有没完没了的烂泥,就连海里的沙滩也不能和我们这世界上的好东西比较呀。可是我们上面那个世界的东西,一定比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又优美得多。西米啊,我可以绐你们编个故事,讲讲天空里这个地球的形形色色,好听着呢”。  

“苏格拉底,你讲呀,我们一定爱听”。  

苏格拉底说:“好啊,我的朋友,我就从头讲。据说地球从天上看下来,就像那种盖着十二瓣皮子的皮球。地球的表面,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颜色。我们这里看到的颜色,只好比画家用的颜色,只是那种种颜色的样品罢了。整个地球绚丽多彩,比我们这里看到的明亮得多,也清澈得多呢!有一处是很美丽的紫色,一处金色,一处白色,比石灰或雪都白,还有各种颜色。我们这里看到的就没那么多、没那么美。因为地球上的许多空间都充满了水和空气。水和空气照耀着各种颜色,也反映出颜色来,和其它的颜色混合,就出现了千变万化的颜色。这美丽的地球上生长的东西,树呀、花呀、果呀,也一样的美。山和石头也很美。比我们空间的山和石头光滑、透明、颜色也更好看。我们珍贵的宝石像玛瑙呀,水苍玉呀,翡翠呀等等,其实不过是从地球表面的山石上掉落的碎屑罢了。地球表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像那里的山石一样美,也许更美呢。因为那里的石头是纯粹的,不像我们这空间的石头,肮里肮脏,浸泡在海水里。又被空间积聚的蒸气和流液腐蚀败坏了。这种种垢污把空间的泥土、石头、动物、植物都变歪了,而且都有病了。地球的表面却装饰着各种宝石和金银等珍贵的东西。一眼就看得见,又多又大,满处都是,所以地球好看极了,谁能看上一眼就是天赐的福分。那里也有动物,也有人。有人居住在陆地内部,有人居住在靠近空气的边岸上,就像我们居住在海边一祥;也有人居住在沿大陆的岛上,四周都是空气。总而言之,我们的水和海呢,就相当于他们的空气;我们的空气呢,就相当于他们的太空。那里气候合适,人不生病、寿命也比我们长。住在那边的人,感官和智慧等各方面部比我们优越,就好比空气比水纯净、太空比空气纯净一样。他们也有神圣的林荫路和神庙。真有神灵住在那庙里。他们能和神灵交往,或是听到神灵的语言、或是受到神灵的启示,或是看见神灵显形。他们能看到太阳、月亮、星星的真实形象。他们还有种种天赐的幸福,和以上说的都一致”。  

“这就是地球和地球表面的形形色色。整个地球上许许多多空间有不少区域呢。有的空间比我们居住的还深广。有的比我们的深,但是不如我们的空旷。也有些空间比我们的浅,但是更宽敞些。所有这些空间的地底下,都有天然凿就的孔道,沟通着分布地下的水道。一个个空间都是彼此通联的。水道有大有小。有些水道,几处的水都涌进去,冲搅融汇成一潭。地底下还有几条很大很大的河,河水没完没了地流。河水有烫的,也有凉的。地下还有很多火,还有一条条火河,还有不少泥石流,有的泥浆稀,有的稠,西西里(Sicily)喷发熔岩之前所流的那种。还有熔岩流。这种种河流,随时流进各个空间的各处地域。地球里有一股震荡的力量,使种种河流有涨有落地震荡。我且讲讲这震荡的道理。原来地底下有许多裂缝。最大的一条缝裂成了一道峡谷,贯穿着整个地球。这就是荷马诗里所说的:“遥远处,在地底最深的深渊里”。他和其他诗人有时就称为地狱。所有的河流都流进这个深渊,又从这里流出去。每条河流过什么土地,就含蕴着那片土地的性质。为什么所有的河流都要在这条深渊里流出流进呢?因为这些流质没有着落,也没有基础,所以老在有涨有落地震荡。附近的空气和风也跟着一起震荡。流质往那边灌注,空气和风就往那边吹;往这边灌注,就向这边吹。恰像呼吸那样吸进去又呼出来。风随着流质冲出冲进。就造成强烈的风暴。水退到我们称为下界的地方,就灌入下界的河流,好像是泵进去的,把下界的河流都灌满。水流出下界,返回上面这边的时候,就把这边的河流灌满。灌满后,水就随着渠道,或流进地里。随着各自的方向流到各种地方,或是汇集成海,或是成为沼泽地,或是流成小河小溪。然后水又流到下界去。有几股水要流过好几处很大的地域,有的流过的地方少,区域也小,反正都又返回地狱。这些流质流进地狱的入口,有的比地上的出口低许多,有的稍为低些,不过入口总比原先的出口低。有的顺着它原先的河道流回地狱,有的从对面的河道流回地狱,也有的绕成圆周儿,像蛇似的顺着地球一圈或几回,然后落入深渊的最深处。水可以从峡谷的两头流到中心去,不过到了最深的中心就流不出去了,因为两旁都是削壁”。  

“地下的河流很多、很大,种类也不同。主要有四条大河,最大的一条河在最外层,名叫大洋河(Ocean-us)。它绕着地球流成一圈。逆着大洋河流的是苦河(Acheron)。苦河流过几处沙漠,流进地的下层,汇成苦湖。多半亡灵都投入这个湖里,或长或短地待满了指定的期限,又送去投胎转生。第三条河在这两条河的中间。它源头附近是一大片焚烧着熊熊烈火的地区,灌上水就成为沸滚着水和泥浆的湖,湖比我们的地中海还大。混浊的泥浆从湖里流出来流成一圈,弯弯绕绕地流过许多地方,流到苦湖边上,但是和苦湖的水各不相犯。这条河又回到地底下回旋着流,然后从更低的地方流入地狱,这就是火河(Pyriphlegethon)。各处地面上喷发的熔岩流都是火河的支流。第四条大河逆着火河流。这是从荒凉阴森的地方冒出来的。那儿是一片深黑深黑的蓝色,像天青石那祥的黒蓝色。这条河叫冥河(Stygian river),冥河汇集成冥湖(Styx)。湖里的水饱含着荒凉阴森的气息,在地底下逆着火河绕着圈儿流进苦湖,和火河相会。这条河的水也和其它河流各不相犯。这股水再流出来,绕着圈儿流到火河对面,落入地狱。据诗人说这段河流名叫呜咽河(Cocylus)。  

“这是下界河流的一般情况。且说人死了,他们的守护神就把亡灵带去受审,凭他们生前是否善良虔诚,判处该当的报应。假如他们一生没作什么善事,也没作什么恶事,就有船只把他们渡过苦河,送进苦湖,他们就待在苦湖里洗炼。如果他们做过坏事,就得受惩罚,然后得到赦免。如果行过好事,就各按功德给予报答。有人犯了大罪,看来是不可救药了,例如屡次严重地亵渎神明,或是恶毒卑劣地谋杀人,或是犯了同类的罪行,他们就被投入地狱,永远出不来了。这是他们命该如此。不过,也有可以挽救的。例如有人一时感情激动,不由自主,伤害了父母,然后终身痛悔的;也有同样情况下杀了人的。这种人的亡灵也该投入地狱。但是一年之后,翻滚的浪头会把他们抛出地狱,杀人犯的亡灵抛入呜咽河,伤害父母的亡灵抛人火河。他们各由河流送入苦湖。他们在苦湖里大声叫唤他们的受害者,哀求饶恕,让他们脱离苦湖。假如他们获得饶恕。就离开苦湖,不再受罪;假如得不到宽恕,他们又返回地狱,以后再抛人呜咽河或火河再入苦湖,直到获得宽恕为止。这是判官们处分他们的刑罚。至于德行出众的人,他们不到下界去,他们的死只好比脱离牢狱,从此就上升净地,住到地球的表面上去了。凡是一心用智慧来净化自己的人,都没有躯体,在那里一起住着,将来还要到更美的地方去。怎样的美好,不易形容,咱们现在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不过,西米啊,为了我们上面讲的种种,我们的一生,应该尽力修养道德、寻求智慧,因为将来的收获是美的,希望是大的。  

“当然,一个稍有头脑的人,决不会把我所形容的都当真。不过有关灵魂的归宿,我讲的多多少少也不离正宗吧。因为灵魂既然不死,我想敢于有这样的信念并不错,也是有价值的,因为有这个胆量很值得。他应当把这种事像念咒似的反复地想。我就为这个缘故,把这故事编得这么长。有人一生不理会肉体的享乐和装饰,认为都是身外的事物,对自己有害无益;他一心追求知识;他的灵魂不用装饰,只由自身修炼,就点缀着自制、公正、勇敢、自由、真实等种种美德;他期待着离开这个世界,等命运召唤就准备动身。这样的人对自己的灵魂放心无虑,确实是有道理的。西米、齐贝和你们大伙儿呀,早晚也都是要走的。不过我呢,现在就要走了,像悲剧作家说的,命运呼唤我了,也是我该去洗澡的时候了。我想最好还是洗完澡再喝毒药,免得劳烦那些女人来洗我的遗体”。  

克里等他讲完就说:“哎,苏格拉底,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事吗?关于你的孩子,或是别的事情,你有什么嘱咐吗?”。  

他回答说:“只是我经常说的那些话,克里啊,没别的了。你们这会儿的承诺没什么必要。随你们做什么,只要你们照管好自己,就是对我和我家人尽了责任,也是对你们自己尽了责任。如果你们疏忽了自己,不愿一步步随着我们当前和过去一次次讨论里指出的道路走,你们就不会有什么成就。你们现在不论有多少诺言,不论许诺得多么诚恳,都没多大意思”。  

克里回答说:“我们一定照你说的做。可是。我们该怎样葬你呢?”。  

“随便,只要你能抓住我,别让我从你手里溜走”。他温和地笑笑,看着我们说:“我的各位朋友啊,我无法让克里相信,我就是现在和你们谈话、和你们分条析理反复辩证的苏格拉底。他以为我只是个就快要变成尸首的人,他问怎样埋葬我。我巳经说了好多好多话,说我喝下了毒药,就不再和你们在一起了。你们也知道有福的人享受什么快乐,而我就要离开你们去享福了。可是他好像以为我说的全是空话,好像我是说来鼓励你们,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的”。  

他接着说:“我受审时,克里答应裁判官们做我的保证人,保证我一定待在这里。现在请你们向克里做一个相反的保证,保证我死后就不再待在这里,我走掉了。这样呢,克里心上可以轻松些。他看到我的身体烧了或埋了,不用难受,不要以为我是在受虐。在我的丧事里,别说他是在葬苏格拉底,或是送苏格拉底进坟墓,或是埋掉他。因为,亲爱的克里啊,你该知道,这种不恰当的话不仅没意义,还玷污灵魂呢。不要这么说。你该高高兴兴,说你是在埋葬我的肉体。你觉得怎样儿埋葬最好,最合适,你就怎样儿埋葬”。  

他说完就走进另一间屋里去洗澡了。克里跟他进那间屋去,叫我们等着。我们就说着话儿等待,也讨论讨论刚才听到的那番谈论,也就说到我们面临的巨大不幸。因为我们觉得他就像是我们的父亲,一旦失去了他,我们从此以后就成为孤儿了。他洗完澡,他的几个儿子也来见了他(他有两个小儿子,一个大儿子)。他家的妇女也来了。他当着克里的面,按自己的心愿,给了他们种种指示。然后他打发掉家里的女人,又来到我们这里。他在里间屋里耽搁了好长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他洗完澡舒爽地又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大家没再讲多少话。牢狱的监守过来站在他旁边说:“苏格拉底,我不会像我责怪别人那样来责怪你;因为我奉上司的命令叫他们喝毒药的时候,他们都对我发狠,咒骂我。我是不会责怪你的。自从你到了这里,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你始终是这监狱里最高尚、最温和、最善良的人。我知道你不生我的气,你是生别人的气。因为你明白谁是有过错的。现在,你反正知道我带给你的是什么消息了,我就和你告别了,你得承受的事就努力顺从吧”,他忍不住哭起来,转身走开。苏格拉底抬眼看着他说:“我也和你告别了,我一定听你的话”。他接着对我们说:“这人多可爱呀!我到这里以后,他经常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儿,他是个最好的人,他这会儿为我痛哭流泪多可贵啊!好吧,克里,咱们就听从他的命令,毒药如果已经配制好了,就叫人拿来吧;如果还没配制好,就叫人配制去”。克里说:“可是我想啊,苏格拉底,太阳还在山头上,没下山呢,我知道别人到老晚才喝杯毒药。他们听到命令之后,还要吃吃喝喝,和亲爱的人相聚取乐,磨蹭一会儿。别着急,时候还早呢”。  

苏格拉底说:“克里,你说的那些人的行为是对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就得了便宜。我不照他们那样行事也是对的,因为我觉得晚些儿服毒对我并没有好处。现在生命对我已经没用了。如果我揪住了生命舍不得放手,我只会叫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得了,听我的话,不要拒绝我了”。  

克里就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男孩点点头。那孩子跑出去待了好一会儿,然后带了个掌管毒药的人进来。那人拿着一杯配制好的毒药。苏格拉底见了他说:“哎,我的朋友,你是内行,教我怎么喝”。那人说:“很简单,把毒药喝下去,你就满地走,走到你觉得腿重了,你就躺下,毒性自然会发作”。  

那人说着就把杯子递给苏格拉底,他接过了杯子。伊奇啊,他非常安详,手也不抖,脸色也不变。他抬眼像他惯常的模样大睁着眼看着那人说:“我想倒出一点来行个祭奠札,行吗?”。那人说:“苏格拉底,我们配制的毒药只够你喝的”。苏格拉底说:“我懂。不过我总该向神灵们祈祷一番,求我离开人世后一切幸运。我做过这番祷告了,希望能够如愿”,他说完把杯子举到嘴边,高高兴兴、平平静静地干了杯。我们大多数人原先还能忍住眼泪,这时看他一口口地喝,把毒药喝尽,我们再也忍耐不住了。我不由自主,眼泪像泉水般涌出来。我只好把大氅裹着脸,偷偷地哭。我不是为他哭。我是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位朋友,哭我的苦运。克里起身往外走了,比我先走,因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不过阿波早先就一直在哭,这时伤心得失声号哭,害得我们大家都撑不住了。只有苏格拉底本人不动声色。他说:“你们这伙人真没道理!这是什么行为啊!我把女人都打发出去,就为了不让她们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来。因为我听说,人最好是在安静中死。你们要安静,要勇敢”,我们听了很惭愧,连忙制住眼泪。他走着走着,后来他说腿重了,就脸朝天躺下,因为陪伴着他的人叫他这样躺的。掌管他毒药的那人双手按着他,过一会儿又观察他的脚和腿,然后又使劲捏他的脚,问他有没有感觉,他说“没有”,然后又捏他的大腿,一路捏上去,让我们知道他正渐渐僵冷。那人再又摸摸他,说冷到心脏,他就去了。这时他已经冷到肚子和大腿交接的地方,他把已经蒙上的脸又露出来说(这是他临终的话):“克里,咱们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克里说:“我们会照办的,还有别的吩咐吗?”,他对这一问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动了一下,陪伴他的人揭开他脸上盖的东西,他的眼睛已经定了。克里看见他眼睛定了,就为他闭上嘴、闭上眼。  

伊奇啊,我们的朋友就这样完了。我们可以说,在他那个时期,凡是我们所认识的人里,他是最善良、最智慧、最正直的人。  

【译后记】  

我不识古希腊文,对哲学也一无所知。但作为一名外国文学研究者,知道柏拉图对西洋文学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也知道《斐多》是一篇绝妙好辞。我没有见到过这篇对话的中文翻译。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所以我大胆转译这篇不易翻译的对话。我所有的参考书不多。我既不识古希腊文,讲解《斐多》原文的英文注释给我的帮助就不免大打折扣。可是很有趣,我译到一句怎么也解不通的英语,查看哈佛经典丛书版的英译,虽然通顺,却和我根据的英译文有距离;再查看注释版,才知道这是注释原文的专家们一致认为全篇最难解的难句。我依照注释者都同意的解译,再照译原文,就能译出通达的话来。我渐次发现所有的疑难句都是须注解的句子。由此推断,我根据的译文准是一字一句死盯着原文的。我是依照自己翻译的惯例,一句句死盯着原译文而力求通达流畅。苏格拉底和朋友们的谈论,该是随常的谈话而不是哲学论文或哲学座谈会上的讲稿,所以我尽量避免哲学术语,努力把这篇盛称有戏剧性的对话译成如实的对话。但我毕竟是个不够资格而力不从心的译者,免不了有各方面的错误。希望专家们予以指正。  承德国国家博士莫宜佳百忙之中为我作序,我感到很荣幸,敬向她致谢。      

杨 绛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版本一】

雅典同胞,在听到控告我之人的陈述之后,你们做何感想我不知道!不过他们强有力的说辞使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这也达到了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们的话里没有一句是真话,他们的许多谎言之中,最使我吃惊的一条是——我是说他们告诉你们要小心谨慎,不要被我的花言巧语所欺骗。他们的这种做法实在太无耻,因为当我一旦开口展现我的缺陷时他们就必定有所察觉。当然,他们这样说看上去是最不知羞耻的,除非是由于我雄辩的实力,也就是他们所说的事实的力量:对他们来说,我承认自己确实是个优秀的演说家,但绝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而我要说,他们所说的没有一句是事实,而你们将从我口中听到的全部属实,然而,我所说的话并不像他们说的,字字句句经过精心编排。我绝不会那样做!我的话语与论证都是想到就说的,因为我敢肯定那都是正确无误的。这也才切合我的年纪,雅典同胞们,在你们面前我不可能像小孩那样编假话。在此我要恳求你们一件事:在辩护中,如果听到我使用的是我平常所说的,也是你们大多数在集市或钱铺柜台等处听到过的同样的话,请你们不要因此而感到诧异并来打断我。我已经七十多岁,上法庭却是第一次,对在法庭上如何讲话我还是个门外汉。因此,请你们把我当成真正的外来人,即使我用方言或跟不上国家潮流的方式讲话,你们也得原谅我,我想这个要求也不过分。不要在意我说话的方式、说得好还是不好,但只考虑案件的公正,并用心聆听,让法官做出判决,让演说人讲真话。

首先,我的辩护将针对那些首先诬告我的人以及他们的诬告;其次,我才去针对那些后来诬告我的人和他们的诬告。诬告我的人太多了,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存在,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说着那些污蔑我的话,阿倪托斯等人虽然是以他们的方式让我觉得危险,更让我心生畏惧。但相比之下更危险的是,那些当你们还年少时就给你们灌输谬论而控告我的人,并告诉你们说“有这么个苏格拉底,他是个聪明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能把坏事说成好事”。这些人到处散布这种谎言,使我对他们产生畏惧。人们听他们这样说,不免会想,这样一个研究天上地下的人,必定不信神。况且,这些污蔑我的人,人数众多,这些污蔑很早以前就有了,也正当你们最容易轻信的年龄。你们还是孩子,或许还年轻幼稚,而且这些谎言是在没有人出庭辩护的情况下传到你们耳朵里的。更让人困惑的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其中一个,他碰巧是个喜剧作家。这些污蔑我的人主要靠嫉妒和恶意中伤来使你们相信他们——有的人便信以为真,然后又去使别人相信——这些人在我看来是最难对付的。我根本无法在法庭上与他们对峙,声讨他们,然而我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实际上仅仅是在与一群幽灵作战,我提出质问,却没有人答复。请你们接受我刚才的看法,正如我所说的,污蔑我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新近才控告我的人,一类是许多年来一直污蔑我的人。我想你们先看到的是我对后一类人的控诉,因为你们首先听到了这类人对我的污蔑,并且他们声势浩大!

好了,那么我将开始我的辩护。我将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尽我所能,去处理这些你们很早就听说了的恶意中伤我的言论。这样做对你们和我都有好处,我的话将会引起你们的共鸣,我希望我能成功!但我知道这并非易事,我已经看到了这项任务的本质。总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将依照法律的规定,进行申辩。

话得从头说起,他们的污蔑诋毁,就连米利都都轻信了那些谎言,而使得他有把握来控告我。我想问,污蔑我的罪名是什么呢?他们到底说了我什么?这些控告我的人,我得说说他们对我的诉状:“苏格拉底是个稀奇古怪、干坏事的家伙,他研究天上地下的事情,能将坏事说成好事,并以此来教导民众。”这些罪状正如你们自己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看到的那样。他把一个叫苏格拉底的搬上舞台,说他能在空中行走,满口胡言,其实我对那些事情完全不知,别说有很多不知道,而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这么说,并无毁谤研究自然哲学的学者之意。万万没想到,米利都居然拿这种问题来控告我!雅典同胞们啊,明了的事实就是,这些学术与我毫不相关。恳求在场的各位为我做证,你们相互询问下,有谁听我谈论过这种事情,请说出来,不说我谈过多少,哪怕只是一点点。你们听听答案,就可以知道其他事情的事实是如何了。

我能做此报告是基于一点,那就是我是一名拿着薪水的教师,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尽管有很多人能够教学,但对于能够拿薪水的人,我表示尊敬。雷昂提的高尔吉亚、赛奥斯的普罗提格斯和伊利斯的希庇亚斯,他们走遍了所有城市,并劝告年轻人离开他们生活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们一无所获。跟随这些人,年轻人不仅要出钱,而且他们还会因为能够付钱而心存感激。我听说事实上有这么个帕罗斯岛的哲学家,居住在雅典,我听过关于他的言论是这样的:这个人花了大量钱财在那些诡辩家身上,凯利亚斯,海坡尼卡斯之子,在他们知道他有了儿子之后,我便问他:“凯利亚斯,如果你的两个儿子是驹或者牛犊,那么要找到一个人骑到他们背上也不是件难事;我们需要找的是驯马师,或者也许是一位农场主,可以改善并完善他们自身的美德和优良品质;但正因为他们是人类,你考虑过谁能凌驾他们之上吗?有谁了解人类和政治美德?你有孩子,那么你就得考虑这个问题:有谁?”“有。”他答道。我问,“是谁?他来自哪个国家?他想要换得什么?”“厄维诺斯,”他回答说,“就是他,他要五米纳。”我很为厄维诺斯感到庆幸,他真有本事,拿如此微薄的薪水也能照样教学。如果我有他这般学问,那我会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的。然而事实上,雅典同胞们,我对这种学问一窍不通。

我敢说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苏格拉底,对于那些针对你的控诉,究竟是源于何处呢?是因为你干了些异乎寻常的事吗?要是你和其他人一样没干什么不一样的事,那么也就不会有那些流言蜚语的。你干了什么就说出来吧,免得我们对你做出草率判决”。现在我觉得这是与我公平的对决,我将向你们解释下“智慧”一词以及他们对我诋毁中伤之事的缘由。请各位听我说,你们有的人也许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但那绝不是的,我对你们讲的将全是事实。雅典同胞们啊,我之所以会有这些坏名声,全是因为我有一种智慧。是什么智慧呢?我说这种智慧是人类所能获得的,或许就是靠这种智慧,我认为我还算聪明。对于我刚才所说的那类人,他们应该有着超人类的智慧,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因为我是完全不具备的。那些说我懂的人纯粹是在撒谎,故意激起我反感的。雅典同胞们,在此请不要打断我,就算我是在说大话。其实这番话并不是我所说的,我要让你们见证谁是真正值得信任的。我将告诉你们我所谓的智慧是什么,不管我是否具备,或是有着怎样的智慧。我要请德尔斐的神明来为我做证。你们都认识凯瑞丰吧,他是我年轻时的一个朋友,也是你们的朋友,曾和你们一起逃亡,又一起回来。凯瑞丰,你们是知道的,做事很有热情。有一次他去德尔斐求福时大胆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诸位请不要喧哗——他问神,世上有没有比苏格拉底更聪明的人。皮托的女祭司回答说,没有谁更聪明。凯瑞丰已去世,他的弟弟也在法庭上,他会向大家证实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因为我要向你们解释对我的诋毁从何而来。我听见那条神谕的答案,心里就想: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神到底在暗示什么呢?我自己知道我是一点儿也不聪明的,为什么神要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呢?他是神,不可能说谎话,因为那样做有违他的原则。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我最终想到了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我想如果我能找出一个比我聪明的人,那么我掌握了驳斥神的证据,就可以去找神理论。我要告诉他,“这个人比我聪明,然而你却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于是我去到这个拥有智慧的人那里,并对他进行观察——他的名字我没必要提及,总之他是一个官员,也成了我实验的对象。结果如下:当我一开始和他谈话时,我发现他并非真正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聪明,也没有他自以为的那样聪明。我设法告诉他,他虽自以为聪明,但实际上并不聪明。结果他对我怀恨在心,在场的人也对我不满。自打我离开之后,我就在心里暗想:尽管我俩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和善,但我比他好,因为他根本一无所知,还自以为自己知道;而我,虽然不知道,却不自以为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似乎比他更聪明。我又去找哲学造诣“更高”、比他更聪明的人,结果和先前的一样,我又成了他和其他许多人仇恨的对象。

接下来我又一个一个地去找这样的聪明人,遇到的只是令我恐惧不安的仇恨。但我想我必须以神下达的使命为重,去寻找一切被认为聪明的人,以查明神示的含义。雅典同胞们啊,我凭母狗发誓,踉你们说实话吧,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我发现被认为最具有智慧的人,实际上全是最愚蠢的,有些名气不大的人反而更聪明。为了证明我的结论是无可非议的,我将把我这次赫刺克勒式寻找答案的过程告诉你们。访问过那些官员之后,我拜访过诗人、悲剧诗人、写合唱歌的诗人等,并当场打算证明自己并不比他们聪明。我带上他们的一些经典之作,并向他们讨教文章的用意——我这样做是想从他们那里学到些东西。你相信吗?我真不好意思讲,但我还是必须讲出来,结果诗人没有一个能对诗做出阐释,倒是在场的其他人讲得头头是道。这时我才知道,诗人写诗并不是靠聪明智慧,而是靠一种天分和灵感。他们和那些神人祭司一样,说得天花乱坠,可实际上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些诗人们在我看来也差不多如此。我还发现,这些诗人因为写出了诗就认为自己在其他事情上也很聪明,其实不然。因此我离开了,也终于认为自己高他们一筹,原因和我认为我比那些官员们更聪明一样。

最后我去拜访了工匠。我知道实际上我一无所知,确定他们一定懂很多精工巧艺。这次我的判断绝对无误,因为他们确实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就这点看来,他们确实要比我聪明。但我发现哪怕是最优秀的工匠也会犯与诗人同样的错误,他们因为手艺精湛,都自认为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也无所不知,这种想法就给他们的智慧印上了瑕疵。于是我问自己,同时也是针对那条神谕,是否做回原来的自己,可以不用像他们那样无所不知或者一无所知。我自问自答:我还是做回原来的自己比较好!

雅典同胞们啊,这一番调查,招来了无数的敌人:极其尖酸刻薄,危险至极。同时诋毁遍布,说我是一个聪明人,原因是人们认为我具备别人不具有的智慧。雅典同胞们啊,可事实上只有神是聪明的啊,在这条神谕中,他暗指人类的智慧是微乎其微的,甚至是没有智慧的。他并不是在说苏格拉底最聪明,而只是借他的名打个比方,就好比说:人啊,真正聪明的是像苏格拉底那样的人,他知道他的智慧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我仍然到处行走,遵照神的旨意,无论是国民还是侨民,只要看上去是聪明人,就对他们进行走访调查。当我发现一个人不聪明,就协助神揭示出他不聪明。对做这项工作我乐此不疲,无暇顾及什么公务或私事。我全心在为神而服务,所以我非常贫穷。

另一件事就是:有这么一群年轻人,是富家子弟,整天无所事事,也跟着我到处走访,听我和人谈话做调查,并经常模仿我去调查其他人。我想他们也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有些人自以为知道些什么,实际上却一无所知。结果,被青年人盘问的人把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而不是发泄在他们身上,口口声声说,这该死的苏格拉底,把青年都带坏了!

或许有人会问这些青年,这到底是为什么?苏格拉底到底教了些什么邪恶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也答不出来。但为了不显得很窘,就搬出历来攻击一般哲学家的老生常谈,说道:“他讲天上地下的事情,他不信神,能将无理的事说成有理的事。”我想这些人不愿说老实话,害怕他们不懂装懂而被揭穿,而这也才是事实。然而他们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精力充沛,并众口一词蛊惑人心来攻击我,于是长年累月地一直在你们耳边说那些诋毁我的话。这也是为什么连米利都、阿倪托斯、吕孔都攻击我的原因。米利都曾作为诗人代表与我发生过争执,阿倪托斯曾为工匠们抱不平,而吕孔曾为演说家抱不平。这些诬告之词,正如我在最开始所说的那样,我不寄希望能在短时间内将它们驱散。雅典同胞们啊,这些全是事实。我已将它们全盘托出,毫无掩饰。我也知道我这样做会使他们怀恨在心,这也正说明我所说的全是事实,从而招来了他们的憎恨以及恶意中伤我的言论,你们只要调查就会在今天或今后发现这是事实。

对于第一批人的诬告,我的辩护到此已经足够。接下来是针对以米利都为首的,自称是善良的爱国者的第二批人,我将对他们展开辩护。关于这新一批的控诉者,还是先来听听他们的控诉书吧,上面所说的内容如下:苏格拉底是个干坏事的家伙,是个败坏青年的腐败分子,他不信城邦信奉的神灵,而转信自己信奉的其他神灵。这就是他们的控告词,下面我们对这控告词来研究研究。他说,我是个干坏事的家伙,是个败坏青年的腐败分子;雅典同胞们啊,我要说的是,米利都才是个干坏事的家伙,他喜欢在重大问题上开玩笑,假装一副热情关心的样子,随便让人吃官司,明明不感兴趣的事情也要装出热情洋溢的姿态,这点我将尽力向大家证明。

来吧,米利都,我问你个问题。你为青少年的成长考虑过很多吗?“是的。”那么就请告诉法官,谁在教导他们呢?你知道你已经发现了一个腐败分子,并把他带到了他们面前对他进行起诉,说出来吧,告诉法官是谁在教他们学好。你看,米利都,你都不说话,你举不出来。这不是让你很丢脸吗?这充分证明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你根本不关心这件事!我的朋友,说吧,是谁在教导他们呢?“法律。”哦!高明的先生啊,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人是谁,是谁第一个知道法律的呢?“这些法官,苏格拉底。”米利都,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法官能教导这些青年人,使他们成才吗?“当然。”只靠所有这些法官,还是只是其中一些,不靠其他人?“所有这些法官。”我的老天,说得真是好啊!你还真说出了那么多帮助青年的人啊!那么在座的这些听众呢,他们没帮助青年们成才吗?“他们也帮助了。”那么那些议员呢?“议员们也做了贡献。”那么,有资格参加公民大会的全体公民,是败坏还是帮助了青年呢?“他们帮助了青年。”那么,每一个雅典人都帮助了青年,帮他们提升了自己,唯独我是个败坏青年的腐败分子,对吗?你是这个意思吧?“一点儿不错。”

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么我觉得我太倒霉了。容我问你个问题:举个例子,就拿马来说,所有人都将它们训练成好马,唯独有一个人带坏了它们,你觉得这也合理吗?还是恰恰相反:一个人将它们训练成了好马,或者是有少数几个驯马师培养了它们,而绝大多数人是将它们带坏了?米利都,这难道不正确吗?无论是对于马还是其他的动物。当然了,不管你和阿倪托斯同意也好,反对也罢,不要紧。如果世上真只有一个人是败坏青年的,而其他人都是帮助他们的,那么对那些青年来说,可是莫大的洪福啊!米利都啊,这充分证明了其实你根本就没替青年着想过,你假借这件事拉我上法庭,但其实你对这个问题根本漠不关心。

米利都,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和坏人为伍好,还是和好人为伍好?请告诉我,我的朋友,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好人总会使与之接近的人受益,而坏人则会让周围的人受害,是不是?“当然。”有谁愿意从伙伴那里受害,而不愿从伙伴那里受益吗?请回答我,我的朋友。法律要求你回答——有谁愿意受害吗?“当然没有这样的人。”那么你是要告我蓄意败坏青年,还是要告我过失败坏青年呢?“我说你是蓄意败坏青年。”但你刚刚已经承认,好人会使周围的人受益,而坏人则会加害周围的人,因为你高明的智慧,在你年轻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已成事实。而我呢,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如此糊涂无知,竟不知道败坏了接近我的人,我想最后反而是我被带坏吧,这难道也是我蓄意败坏他们吗?这正是你所表达的意思,对于此,你将不能使我信服,其他人也不会相信。由此可见,我要么就是根本没有败坏青年,要么就是败坏青年但并非“蓄意”,在这件事情上,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你都在撤谎。如果我是过失犯罪,法庭并不受理过失犯罪的案子,因此你应该私下把我抓起来,对我警告劝阻就行;因为要是你给了我好的建议,我当然不再犯我无意中所犯的过失——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你不肯和我接触,教导我,反而还在这个法庭上起诉我,而法庭不是教育人的地方,是对犯人判罪的地方啊!

雅典同胞们,这已经很清楚,正如我所说,米利都对这件事根本毫不关心。但米利都,我仍然想知道,我到底是怎样败坏青年的呢?我想正如你控诉书上所说的,我教他们不信城邦信奉的神,而去相信别的神灵,是不是?这就是你所说的我带坏了他们,是吗?“是的,我正是这么说的。”那么,米利都,就凭我们现在正在谈论的神灵为证,请以简单的话,向我和大家说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告我是因为我教他们认为有神,而我也认为有神,我并不完全认为无神,也并不是因为这点而控告我吧?只不过我不信奉城邦所信的神,你控告我的罪状是说我信其他的神,还是说我仅仅是个无神论者,并教这些青年人也不信神呢?“我是指后者,你完全不信神。”米利都,你太奇怪了!你何出此言呢?我不是和大家一样,都信奉太阳月亮是神之主吗?“我向你们保证,法官们,他根本就不信神,因为他说太阳是石头,月亮是泥土。”我的米利都啊,你是在控告阿那克萨戈拉吧?你未免太鄙视这些法官了吧,你认为他们会无知到对克拉佐曼奈城的阿那克萨戈拉书中的那么多话一窍不通吗?青年们的确从我这里学到了这些东西。当剧院频繁有演出时(票价最贵也就一个德拉克玛),他们便可以买到便宜票,青年们就会去看苏格拉底把这种奇谈怪论拿过来当成他自己的发明,而博得大家一笑。那么,米利都,你真的相信我不信神吗?“是的,我凭宙斯发誓,你是毫不信神的。”米利都,你这个骗子,连你自己都说不服。雅典同胞们啊,我不禁会想,米利都是个放荡不羁、毫无礼数的家伙,他年少轻狂,因感情用事就写出了这张状纸。我想他是编了一个让人费解的哑谜,仿佛在说:我将看看聪明的苏格拉底到底能不能识破我精心编织的自我矛盾的格局,也许我能够蒙骗过他和其他人。他话里的矛盾是瞒不过我的,仿佛在说,苏格拉底是有罪的,因为他不信神,但又信神,这简直是个笑话。

雅典同胞们啊,我希望你们能同我一道,去看看他的自我矛盾是个什么情况。米利都,你来回答吧。我必须提醒大家的是,在我用习惯的方式讲话时,请不要起哄。

米利都,有没有人认为有关人类的事情存在,却没有人类?让米利都来回答这个问题,大家不要打岔。有没有人相信有马术,而相信没有马?或者有没有人不相信有吹笛子的人,而相信有关吹笛子的事情?我的朋友,既然你不愿回答,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和大家吧——那是没有的。但 下面的问题你总得回答吧。有没有人相信有神的事,却不相信有神?“没有。”多亏大家的帮忙,你总算作了答复,谢谢!然而,米利都,你在控诉书中说,我相信神灵,并教青年们神灵,不管是新神灵还是老神灵。总之,照你的说法,我是相信神灵的。既然我相信神灵,就必然相信半神了,你说是不是?当然是,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了。那么半神到底是什么?半神不就是神,或者是神的儿女吗?是不是?“当然是。”你起初说我不信神,后又说我信神,因为我信半神,半神也是神,你这个哑谜真是太“高明”了。从另一方面讲,半神——不论他们是哪个女子所生——总之都是下界女子与天神的婚外子女,有谁会只相信半神的存在,而不相信有神呢?就好像有人相信骡子的存在,却否认有生骡子的马和驴的存在。如此的荒唐!米利都,你凭这就来控告我啊,你连这都写在状纸上,看来你根本就拿不出可以控告我的事实。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你所说的同一个人居然既相信神灵和超人类的事物,又不相信另一世界的神灵、半神和英雄。

对于米利都对我的诬告,我的辩护已经足够。我之前已经说过,与我作对的人颇多,他们对我的敌意将使我被判有罪,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如果我真的被判有罪,那么原因也并不在米利都和阿倪托斯身上,而在于广大群众对我的嫉恨诽谤,许多好人被处死,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再这样下去,有可能导致更多的人因此而丢掉性命,这种风气不会到我为止。

也许有人会说:苏格拉底,你因为这件事就使自己惨遭毁灭,你感到羞愧吗?对于这样的人,我会说:你这样想就错了,一个好人是不应该花精力在盘算自己是生是死这件事上的,他应该考虑的是他做的事情对与否,也就是思考自己扮演的到底是好人的角色还是坏人的角色。然而,根据你的观点,死于特洛伊城的英雄,包括忒堤斯的儿子,都不是好样的。忒堤斯儿子的想法是:与其忍受屈辱,不如甘心冒险。他决心杀死赫克托时,他的母亲(是个女神)对他说:“儿啊,如果你要为你的同伴帕忒洛克罗斯报仇,杀了赫克托,那你也得相继死去。”她又说:“他一死,下一个遭殃的就将是你。”忒堤斯的儿子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并不以生死为意,只觉得要是因为害怕险境和死亡,而不替朋友报仇,自己就会活得很窝囊。他说:“我即将死去,也已惩罚了那不法之徒,不必在这弯船之间受人耻笑,做大地的累赘。”他又何尝把生死安危放在心上呢?雅典同胞们啊,一个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岗位上,不管这个岗位是他自己选择的或是某个长官派给他的,他都必须坚守岗位,甘冒风险。他不应该考虑危险,而应考虑不能辱没自己。这可是条真理啊!

雅典同胞们啊,我当年在波提代、安菲波里斯、得利翁,接受你们推出的将军的安排,坚守阵地,不怕牺牲。如今如我所想的那样,上帝也委派了哲学任务给我,让我去认识我自己,去认识其他人。如果我因考虑自己的生死而患得患失,导致丢掉了这个岗位,那就太不对了。如果我因惧怕死亡而不遵照神谕的指示,明明不聪明却自认为聪明,做出这等事,那真应该被告上法庭,控告我否认神灵的存在。贪生怕死就是明明不聪明却装聪明,不懂装懂的表现。因为对于死,没人知道它是不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但人们认为它是种极大的灾难而害怕死。有没有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呢?这种无知的想法看上去是多么的可耻啊!由此可见,我认为我比一般人要聪明些。原因在于,假如我不了解另一个世界,那么我就不会说我了解。我明白对于更高明的神和人来说,干坏事和不听他们的话将会被视为邪恶的、可耻的。我将不惧怕或放弃任何可以做善事的机会,而对于做坏事,我是害怕去做的,也会回避。阿倪托斯说,如果我没有被判死刑,那就没有必要起诉我了,既然起诉了我,就一定得判我死刑。并且说,如果判我无罪,你们的儿子们将完全遵从我说的去做,而这也将彻底毁了他们。如果你们不判我有罪,对阿倪托斯的控诉不予受理,并对我说:“苏格拉底,这次我们不按阿倪托斯的话办,我们将放你走,但有一个条件,你今后不得再以这种方式搞调查、研究哲学,如果被发现你仍在做这个事,你就得死。”如果这就是你们释放我所提出的条件,那么我要说:雅典同胞们啊,我对你们表示爱戴和尊敬,但我要听从神的安排,而不是你们的安排,只要我还活着,还有力气,就不会停止教授哲学。我将一如既往地为我遇到的人指明真理,并劝服他们说:“我的朋友,你们是最优秀的城民,最伟大聪明的雅典人民。你们为什么会花如此多的精力、如此多的钱财,去追求名声和荣耀,而不愿追求智慧和真理,以升华灵魂呢?对它们你们从来都不屑一顾。对此,你们不感到羞愧吗?”如果有人要与我争辩说:“是的,但我还是在乎这些的。”那么我不会立即让他走掉,我将对他进行诘问,反复测试,如果发现他并无这种品德,却硬要说自己有这种品格,我将责骂他对重要的事不上心,而专注于不重要的事。我将把这件事告诫给每一个我遇到的人,不论老少,不管是本邦城民还是外地人。当然对公民我更要劝诫,因为他们是与我最亲近的人。这是神要我这么做的,而且我相信,没有什么是比我对神的服务更对城邦有利的。我四处奔走,劝诫大家,无论老少,不要只注意你们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应该首先主要考虑你们灵魂的完善。我告诉你们,财富是不会产生美德的,而美德以及其他公共私人方面的一切美好的事物却能带来财富。这就是我要教给那些青年人的,如果这就败坏了他们,那么我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就真的是毁灭性的。如果有人说我说的不是这种话,他是在撒谎。雅典同胞们,你们按照阿倪托斯的话去做也好,不按他说的话去办也罢;判我有罪也好,无罪也罢,总之,不论你们怎么做,哪怕我死一百回,也不会改变我的做法。

雅典同胞们啊,不要起哄,请大家听我讲。我相信我将说的话是会对你们有好处的。现在我要说的话,可能会引起你们的嚷嚷,但我请求你们不要那样做。你们会知道,如果将我处死,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会更大。米利都也好,阿倪托斯也罢,都不能加害于我,他们办不到,因为世界是不允许坏人伤害好人的。我不否认他可能杀害我、放逐我,或者剥夺我的公民权,他会想,其他人也会这样想,这种做法对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他这样做——在毫不公正的情况下取走了一个人的性命——反而是害了他自己。雅典同胞们,我现在的辩驳不是为了我自己。也许你们认为我是为了我自己,而事实上我是为了你们——不致使你们因为处决了我而在对待神赐的礼物上犯了错误,触怒神灵。如果将我处死,你们将不会轻易找出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这个人——打个奇怪的比喻吧——就像一只牛虻,是神赐予这个城邦的,而这个城邦就像一匹身材高大、尊贵的马,由于体形庞大,所以行动迟缓,需要我这只牛虻来刺激它。神就是把我当成了这只牛虻,让我叮在我们城邦之上。我常年奔走,四处奔波,为的就是经常告诫你们、唤醒你们、指引你们。正因为你们再也不会轻易找到像我这样的人,我还是建议你们宽恕我,不要置我于死地。我想你们会像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那样,勃然大怒,然后将我打死,像阿倪托斯说的那样,你们可以很轻易地就做到,然后下半辈子才好继续大睡。除非神怜悯你们,再赐一只牛虻刺醒你们。我就是神派来的那只牛虻,这一点从下面的事实就可以看出:这么多年来,如果我和其他人一样,那么我就不会不顾私事,忍心看着人世沉沦。我来到你们身边,像父亲、兄长般劝告你们重视美德的培养,这么做也许有点不近人情,如果我在劝诫指导你们的过程中,收到过什么好处或报酬,那还说得通。但事实上,如你们所见,那些控告我的人,尽管恬不知耻,但都没有证据说我曾收取过报酬,他们根本找不到证人证明这一点。我所说的全是真话,我倒有个证人可以证明,这个证人就是我贫苦的生活。

我四处奔波,多管闲事,私下向大家进忠告,却从来不在公众场合给城邦人民提意见,这似乎难以理解。我将告诉你们原因,其实我在多种场合中都已经说过,我是受到了神灵的指示,米利都在控诉书中曾嘲笑过这件事。我年幼时就得到了这种启示,这是种朝向我的声音,它常常阻止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但不鼓励我去做什么事。它反对我参与城邦政治,看来是正确的。雅典同胞们,我相信如果我从政的话,那么早些年我就已经消逝了,这对你们和对我都是不利的。不要因为我告诉了你们下面这个事实就生气:谁如果反对你们、反对民众,制止城邦中不法的事情,谁就难以保全性命。如果他真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再活一个较短的时期,他也得为正义而战,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而不去做一个公众人物。

下面就让我来证明这一点,这不是凭口说,而是凭你们所看重的行动。请听我这段亲身经历的故事吧,我将证明我绝不是那种因为贪生怕死就向正义低头的人,我是宁死不屈的。我要讲的是这件事,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也许听上去索然无味,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事。雅典同胞们,我只做过一种官职,那就是议员。当时我部族的成员担任主席,他下命令说要把海战之后没有为阵亡将士收尸的十将领加以集体审判,而不是一个一个审判。你们后来也承认这是不合法的,当时我是主席团中唯一反对不按法律办事的人。大会的那些发言人,在你们的呐喊助威下威胁着说要弹劾我、逮捕我。而我决心冒着生命的危险,站在法律与正义的一边,而不会因为害怕坐牢、贪生怕死就加入你们不正义的行列。那是城邦的民主政治时期,在寡头党执政后,三十僭主政府召集我和另外四人到议长办公的圆厅,要我们把萨拉米斯人雷昂从萨拉米斯弄回来,准备判处他死刑。他们同时下达了其他逮捕令,希望这项罪行牵连的人越多越好。这次我并不是口说无凭,而是不顾死活,通过实际行动证明我所说的话。唯一使我感到害怕的事就是我怕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不公道的事。那个政权,势力虽大,却没能吓倒我去做不正义的事。我们从圆厅出来,那四个人到萨拉米斯,逮捕了雷昂,我却径直回了家。说不定我很快就会被处死,幸亏那政权很快就倒台了。这件事你们当中很多人都能做证。

如果我以公众的形象出现,去当官,做个好人,并把维护正义公正当成首要的事来做,你们认为我真的能幸存下来吗?雅典同胞们,这是不可能的!不仅我不能做到,其他人也如此。不论对公还是对私,对于那些恶语中伤我的学生或其他人的人,我是不会向他们屈服的。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固定的学生,如果有任何人愿意来听我讲课,与我一道追寻我热爱的使命,不论老少,我从不反对。我从来不会只与给我报酬的人接触,而对于不给报酬的人置之不理。不管是谁,或贫或富,都可以向我咨询,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听我解释。无论谁,变好还是变坏,都与我无关,因为我不曾向他们许诺过什么。如果有人要说他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听到过什么,是别人没有听到过的,你们要知道他们说的并不是真的。

有人会问,为什么大家乐意长期与你交流呢?雅典同胞们,正如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事实是:他们喜欢听我调查那些自以为聪明,而实际并不聪明的人时的谈话,觉得有趣。这是神以神谕和梦境的形式赋予我的使命,就像他曾经指示其他人一样。雅典同胞们,我所说的千真万确,如果不是真的,将很快遭到反驳。因为要是我真的是在做败坏青年的事,并且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被我带坏,那么他们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能够明白在他们年轻时我曾教授他们坏的思想,今天就应该控告我,为他们自己报仇啊。就算他们自己不出来控诉我,那么他们的亲戚、父母、兄弟或其他亲属可以出来申诉事实,称他们的家人因为我而遭受了怎样的灾难。现在就轮到他们了,我看今天在场的不少。克利同也在这儿,他和我同岁,又是我同社区的乡亲,他的儿子克里托布罗斯也在这儿。其次,斯斐托斯的吕萨尼阿斯也在,他是埃西涅斯的父亲。还有刻菲索斯的安提丰也在,他是厄比革涅斯的父亲。在场的还有一些人,他们的兄弟常听我谈话,如尼科斯特拉托斯,他是忒俄佐提得斯的儿子,忒俄多托斯的兄弟,忒俄多托斯已去世,当然不会阻止他的儿子告发我。在场的还有帕拉罗斯,他是德谟多科斯的儿子,特阿革斯是他兄弟。还有阿狄曼托斯,他是阿里斯同的儿子,他的哥哥柏拉图也在这儿。我还可以说出其他许多人,而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在米利都的发言中被提出来做了证人。如果他忘记了,那么现在还可以提出来,如果他还有什么证词需要说,我可以让路,也让他说。但是雅典同胞们,事实上却是相反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愿意站在我的立场帮助我,而在米利都和阿倪托斯看来,我曾经带坏了他们的亲属。不仅曾遭受过我腐蚀的青年要帮助我——他们这样做可能有他们的动机——而且未曾被我带坏的亲属,虽然他们年事已高,但也准备帮助我。为什么他们都要帮助我呢?真正的原因在于,他们想要的是真理与公正,因为他们知道我说的全是事实,而米利都是在撒谎。

雅典同胞们,我辩护中所说的就是这种或这类真话。也许你们中有谁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想起了他自己类似的经历,恼羞成怒。或许他会因为一个小官司,痛哭流涕地恳求法官,并把他的孩子、家属、朋友带上法庭,以引起怜悯同情。而我,也许凶多吉少,却不会干这种事。也许他听到了之后会恼羞成怒,投下一票,我想你们中也许该不会有这样的人吧,如果有,我要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的朋友,我也是人,与其他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生物,我也是像荷马所说的,并非木石所生。雅典同胞们,我也有家人,有三个儿子,一个将成年,两个还小,但我不会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带到法庭上来,以求得大家判我无罪。我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并不是因为我倔强,看不起大家,至于怕不怕死,我们姑且不谈。仅仅是因为这样做有失我自己、你们和城邦的颜面。我这年纪,我这被赋予聪慧的声望——姑且不说我配不配这声望——是不能这样作践自己的。总之,舆论还是认为苏格拉底比大多数人要更高一些。如果你们中的一些人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勇敢,或有其他的美德,而做出这样的事,那是很丢脸的啊!我就见过一些比较有声望的人,当他们在受审判时,所表现出的样子最令人难以接受。他们认为死就意味着大难临头,只要不被判死刑,就永远不会死。我认为他们根本不把国家放在眼里,任何一个外国人来了都会说,他们是雅典最杰出的骨干,雅典人民给他们至高荣耀、无上权力,而他们却没骨气!雅典同胞们,像我们这种有声望的人是绝不能做这种事的,既然有谁做了,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管。比起那些一声不吭、甘愿受审的人,更应该将那些摆出一副可怜相、让世人耻笑的人判以死刑。

我们暂且不谈名声好坏的问题,对于祈求法官以求得宽恕,而不对他控诉和判刑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妥当。因为法官的职责不是给出一时的公正,而是要做出判决。他已发誓说要依据法律的规定实施判决,而不能感情用事。不管是法官还是我们,都不应该包庇我们自己,那样做是有违天理的。雅典同胞们,所以你们也不要让我做我认为不光彩、不合天理的事。尤其现在米利都控诉我说我违背天理神道,现在正在接受审讯,千万不能做那样的事。雅典同胞们,如果我一味地劝说、恳求大家破坏你们的誓言,无疑是在让你们相信无神论,在我为自己辩护的同时,也承认了自己不信神的罪责。事实并非如此,我是信神的,我比那些控告我的人都要更相信神的存在。我将向你们和神灵坦白我所做的一切,并由你们来判决,这样做对你们和我都是最好的。

雅典同胞们,得知这个判决结果后,我并没有感到郁闷。因为这是我预想之中的,对此我只是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投赞成票和投反对票的人基本相等。我以为反对我的人应该会多得多,现在反而有多投的三十票是支持我的,照这个结果看,我应该被判无罪。我想我应该可以摆脱米利都了,而且我要说,要不是阿倪托斯和吕孔帮他,米利都是得不到五分之一的票数支持他的,那么他就得被罚一千德拉克玛。

雅典同胞们,米利都的提议是判我死刑。我的提议是应该给我补偿什么,显然那是我应得的。我应该付出或得到的是什么呢?因为我没有时间去考虑一般人都在意的事,比如,发财致富,安家立业,军旅生涯,议会发言,当官从政。我想我是个实实在在生活的人,我不会到一个地方,做对你们和我自己都没有好处的事,而要去的地方是能为你们每个人做最有利的事的。到了那个地方,我要劝你们每一个人珍惜自己,在谋求私利之前,先注意自己在品德和智慧上的修养。在看到国家的利益时,首先要考虑国家本身。这才是他应遵守的行为规范。由此看来,像我这样的人应得到什么赔偿呢?雅典同胞们,当然是种有益的东西——真正符合我功过的补偿,真正对我有益的适当报酬。对于花充分时间来劝化你们,并使你们受益的这样一个穷人,给予什么样的报酬才最合适呢?雅典同胞,对于我这样的人,最合适的报酬就是在市政厅供给我公餐。比起奥运会双马驷马车赛优胜者,我更有必要被供给公餐。他们只能让你们兴高采烈,而我却能给你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不缺少吃喝,而我却连饭都吃不起。所以我要提出这个赔偿——供我公餐。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和我说的哭求哀告一样吗?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确信我从来没有存心害过人,由于我们现在谈话的时间太短,我不能使你们信服。要是像其他城市一样,在雅典也有一条相关的法律,规定死刑不能在一天之内定案,那我相信我就有足够的时间使你们相信我。但现在时间确实太短,我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将众多诽谤我的人一一驳倒。我从不曾加害于任何人,当然,我也不会冤枉我自己。因此我不能说我应该遭受什么样的灾难,或者提议对我施以怎样的惩罚。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难道我会害怕米利都提出的将我判死刑的惩罚吗?在难以肯定是福是祸之前,我何必另选明知是祸的惩罚呢?再说,我又能另选什么惩罚呢?去坐牢?我凭什么要进监狱,而成为当权派的奴隶?或者说这个惩罚只是对我进行罚款,直到罚款付清之后就释放我吗?总之,对我的惩罚目的都是一样的。看来我会在监狱一直待下去了,因为我没有钱来赎我自己。那么,要将我放逐吗?你们大家也许愿意这样。可是那样一来我岂不是太贪生吗?我的城民们啊,我想是你们受不了我所说的话,认为它们听起来枯燥乏味,不中听,而其他人也不愿意忍受吧。当然他们也忍受不了,雅典同胞们,我这把年纪,漂泊于各个城邦之间,过着一成不变的流放生活,还经常被驱逐,这生活真够好的!我确定不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到这儿到那儿,年轻人总会跟随我。如果我将他们赶走,那么他们的老人就会将我驱逐出境;如果我让他们来我这里,他们的父母和朋友将会为了他们的利益又把我驱逐出去。有人也许会说:的确会是那样,苏格拉底,你难道就不能安分守己,离开这儿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吗?那样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们是很难理解我的回答的,我告诉过你们,我不说话是有违神的指示,因此我不能停止劝化你们,你们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如果说一个伟大的人做善事就是每天谈论有关道德修养的问题,并且他所关心的全是自我反省和调查别人,再说无所追求的生活算不得生活。这样说你们更不会相信。同胞们,尽管你们很难信服我说的话,但我说的都是事实。再说了,我从来想不到我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如果我有钱,我愿意提出缴纳一笔我出得起的罚款,那样做没有什么坏处。但你们知道,我是个穷人,并没有什么钱,只请求你们定下的罚款额是我能承受的。然而我想,我是能付得起一米纳的,就让我交付这么多吧。我在场的朋友们,柏拉图、克利同、克里托布罗斯、阿波罗多洛斯要我提出缴纳三十米纳的罚款,他们说他们就是我的担保人。那么就判我三十米纳吧,这笔钱他们足够向你们担保。

雅典同胞们,要不了多长时间,那些诚心败坏城邦的人将会把杀害哲人苏格拉底的罪名推卸到你们身上,要知道,攻击你们的时候会说我是聪明人,虽然实际上我并不聪明。只需要再等一些时间,你们所希望的事自然就会发生。你们看,我已这把年纪,死期不远了。我说这些是讲给想判我死刑的人听,对于他们我还有几句要说:你们认为如果我把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最终被判无罪,这个结果才是理所应当的,如今被判了死刑,是因为我已经拿不出什么话来说了。不是的!老实说,我并不是无话可说,我只是不愿厚颜无耻,拣你们爱听的话来说罢了。你们想让我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去说有损我人格的话——这种话在别处听来虽然早已司空见惯。虽然我命在旦夕,但我不会做那些屡见不鲜、低贱卑微的事。对于我的辩护我也毫不后悔,我宁愿为我说话的方式而死,也不愿以你们爱听的方式做辩护而生。不管在战争中还是在法庭上,都没有人只顾死里逃生。在战场上,毫无疑问,如果向敌人缴械投降,下跪求饶,他将免除一死。在其他危急情况下,也有其他免死的办法,只要他愿意去说某种话或者去做某件事。同胞们,死里逃生并不难,难的是逃避罪恶,而这往往比死亡来得快。如今我年事已高,行动迟缓,就逃不过死亡了。然而那些控告我的人机灵,跑得快,那跑得快的罪恶就抓住他们。你们判了我死刑,我即将离去,而他们也将被真理判为不义的恶徒。我接受对我的惩罚,你们接受对你们的惩罚。我想这些都可以被看作命吧,本该如此,没有什么不好的。

雅典同胞们,对于判我死刑的人,我乐意给你们发出一个神示,因为我即将离世,这个时候的人往往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杀害了我,我死后你们将遭受比我更为严酷的惩罚。你们杀害了我是因为你们想逃脱控告我的人,而不用将你们的生活如实招来。可你们想错了,结果将适得其反。因为那时将会有比现在更多的控诉者,他们现在还受我的约束。他们比你们年轻,将来会对你们更加严厉,会更让你们吃不消的。你们以为处死一个人,你们的生活就能相安无事吗?这就大错特错了。你们也不可能逃避,这也是不光彩的做法。最容易、最体面的做法就是不要欺压于人,而要修身养性,提升自己。我要离去了,这就是我临走前要说给判我死刑的人们的预言。

对投赞成票主张无罪释放我的人们,趁当局正忙,在我去刑场之前,请听我和你们谈谈刚才正发生的事吧。朋友们,请再和我多待一阵,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因此我们可以一个一个地交谈。你们是我的朋友,因此对于刚才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件事,我想告诉你们究竟意义何在。对于你们,我可以真正称之为法官,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刚才发生的事情非常奇怪。时至今日,附着在我身上的神谕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不要犯错,哪怕是针对一些小事。现在我面临的可以被认为——或者说大家都确信——是最终的,也是最惨的遭遇,但神灵没有做出任何反对的指示。我早上出门,上法庭,发言表明观点时都没有什么暗示。以往在我发言谈到一些观点时,常常被神灵打断而反对我,但现在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神灵都不加反对。我拿什么来解释这件事呢?我告诉你们吧,我认为这证明发生在我身上的是好事,而你们中认为死亡意味着一场灾难的想法是错误的。这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因为照常规来看,要是我即将遭受什么不幸和灾难,神灵是会给予我暗示的。

让我们换种方式来证明吧,我此去极有机会得福,因为死后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后真的就一了百了,死者再无一切知觉;另一种正如人们所说,死后灵魂就从这个世界跑到了另一个世界。假设死后是一种无知觉的状态,就像是在睡觉,而且连梦也没有,这样看来,死了倒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收获。我想,假如让一个人挑选他安然无梦的一夜,去和他其他的日夜相比,让他说说有多少日日夜夜有这一夜舒服,我敢说,任何人,且不说哪一个人,即便是国王,也找不出几个日夜比这一夜更舒服。既然死是这样的性质,那死就是件有益的事情,因为死后,一个晚上也就成了永恒。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死真的是灵魂从一个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正如人们所说,我的朋友们啊,所有的死者都到那里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吗?一个人来到那个世界,离开这儿的法官,并被送到另一个世界真正的法官那里,如弥诺斯、拉达曼托斯、埃阿科斯、特里普托勒谟斯以及其他英雄,他们生前都是大公无私的人物,我们迁居到那里岂不是求之不得吗?而且还能遇见俄耳普斯、缪赛俄斯、赫西俄德、荷马,有谁会不愿意呢?这如果是真的,我愿意死千万次。在那个地方,能够与帕拉墨德斯和忒拉蒙的儿子埃阿斯,以及其他早年间因遭错判而致死的人交谈,那将有无穷的乐趣。把我的遭遇与他们的比较一番,那生活真是妙不可言。最痛快的是,我可以继续像在这个世界一样,探索真理和谬论。去发现他们中哪些人是聪明的,哪些是自以为聪明而并不聪明的。陪审员们,当你们能够去研究率领大军攻打特洛伊的统帅,研究奥德修斯、西绪福斯以及其他无数说得出的男男女女,怎么会划不来呢?能够和那些人相处、交谈,真是有无穷的乐趣和享受。在那个世界,如果所说的全部属实的话,是绝不会因此就将人处死的。在其他方面,他们也比在这个世界的人要幸福得多,而且他们是永远不会死的。

因此,陪审员们,对于死,我们应乐观看待。你们知道事实上祸事是不会降临在好人身上的,不论在他生前还是死后。神灵不会对他以及他的所有置之不理的。如此看来,我现在的遭遇也并非偶然。但我很清楚,死后得到的解脱对我是再好不过的了,因此神也没有给出任何干涉我的暗示。这也是为什么我对那些控告我的人和将我判罪的人都不感到愤怒的原因。因为虽然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好意,但他们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然而在这点上,他们仍是难辞其咎的。

我还有一个要求,等我的几个儿子成年以后,如果他们追求的是金钱,注重别的什么胜过道德的东西,或者他们自以为是,其实并不行,那么就请你们像惩罚我那样惩罚他们。要是他们不关心他们应该关心的事情,成天想着自己是怎样的人,事实上却什么也不是,那就请你们像我指责你们一样,去指责他们。你们如果这样做,我和我的儿子们就算得到了公正的对待。

离开的时辰到了,我们各自走我们自己的路——我死去,你们将活下来。谁的命运更好,只有神知道。

【版本二】

啊,雅典人,你们听到我的原告们讲话时感觉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我是几乎被他们那富有说服力的语言给搞得简直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他们是真厉害,几乎没说一句实话就能取得的这样的效果。虽然他们说了很多假话,让我为之倾倒的却只有一句——我是说他们居然警告你们, 听我说话的时候要小心,不要被我的雄辩所蒙蔽!他们真应该为这话感到惭愧,因为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一开口说话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他们说雄辩的力量,说的是真理令人信服的力量,那么我承认我是雄辩的;而如果不是,我只能说这些人很无耻。但是我这样的雄辩和他们的雄辩是多么不一样啊!你看,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几乎没有说一句真话,或者不会多过一两句真话,但是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将是完全的事实,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玩弄一些美丽的辞藻, 其实那没有一点趣味。我决对不会的,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我确信这是对的, 我也觉得像我这把年龄了,不应该在你们眼里看起来象个年轻的演说家似的,大家别指望我那么无聊!而且我对你们大家有一个请求,是这样子:如果你们听到我在我的辩护中间用我平时习惯用的那些说法, 就像你们在市场上, 在造币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会听到的那样, 我希望你们不要觉得吃惊, 更不要因此打断我。因为我也七十多了, 还是第一次到法庭上来, 我对这儿说话做事的方式完全都不了解,所以我希望你们把我当成一个外乡人, 如果这个外乡人说话带着他的乡音,你们会原谅他。我觉得这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永远不要太在乎说话的方式,说话的方式有的好, 有的不好。你们应该注意的是我的话是否合乎正义,对这个一定要留心!让讲话的人真实地讲话,让裁决者公正地做出裁决。

首先,我需要回答的是很早以前针对我的指控和那些指控我的人,然后我会回答后来才出现的那些。其实一直有很多人指责我,那些原来指责我的人,他们虚假的控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跟现在的阿内图斯还有他的伙伴们比起来,我更怕原来那些人。 阿内图斯的指控也很危险,但是更危险的是另位一些人,从你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就开始用他们的谎言占据你们的理智,他们说有一个叫苏格拉底的家伙,一个智者,这个人沉思冥想天上地下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专门用来颠倒黑白。这些是我所害怕的指控者。因为他们散布这种谣言,而听到这些谣言的人又会很容易相信他们说的人是不信神的。其实散步这些谣言的人挺多的,时间也特别久远了,他们对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容易形成一些成见,因为那时候你们只是孩子,或者是年轻人, 再加上这些话都是背后说的, 没有人会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最难办的事,我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说不上他们的名字,好像我能记得的就只有一个喜剧诗人。这些误导你们的诽谤者,当然其中一些人自己也是相信他们给你们说的话的, 反正他们所有人吧, 是特别难对付的, 因为我不能把他们揪出来,面对面的讲个清楚。我在给自己辩护的时候也象跟一些影子打架一样,只能在没有人回应的情况下进行。我希望大家能确定一点:指控我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当前的,一种是从前的,我希望先回答从前的那些指责, 因为你们听到那些话比其他的早得多,次数也多得多。 

好了,现在我将开始为自己辩护,我将在被允许的时间范围内尽力消除你们对我的不良印象,你们有这些坏印象已经很久了。如果消除这些误解对你我大家都有好处的话,我会尽力做的,希望我所的话会被你们接受。但是这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我很清楚我想做的是什么。愿神意决定一切偶然,按照法律的意志我将给出我的辩护。 

我将从头开始,回答最早的指责是怎样积聚成现在的诽谤,并且怎样导致麦利图斯提出对我的诉讼的。那些诽谤者说的是什么呢?他们是原告,我可以总结一下他们的起诉书里面写的:"苏格拉底是一个邪恶的人, 他有着不安分的好奇心,擅自研究天上和地底的事物,颠倒黑白并肆意传播他的邪说。"这就是他们诉讼的内容,也是你们从阿里斯托芬喜剧里可以看到的,那里面有一个叫苏格拉底的人,四处游逛并且说自己会腾云驾雾,而且不停地说一些荒唐事, 那些话涉及的东西根本就毫无所知, 我这么说也不是瞧不起自然哲学家, 麦利图斯把这种事情载在我身上, 我只能说很遗憾。事实其实很简单,雅典人啊, 我跟这些研究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在座的好多人都可以作证,我希望他们可以为我说句话,你们有谁听过我说过有关这一类研究的话,不管多少都算,请你站起来说!… 你们听到他们的回答了! 通过他们说的话, 你们可以自己判断其他的指控是不是真实的! 

同样说我是一个老师并且通过传授别人赚钱的说法也是没有根据的,并不比上面那个指控更真实. 虽然我也认为, 如果一个人能当老师,我会因为他赚钱的本事而佩服他.这些人包括莱昂提乌姆的高尔吉亚, 塞俄斯的普洛蒂库斯, 埃里斯的西庇阿斯, 他们周游各个城邦, 说服年轻人离开同胞(也许从同胞那里什么也学不到)来到他们身边, 这些年轻人不止付给他们钱, 而且会觉得很感激他们会允许自己付钱. 在我们雅典定居的也确实有一个帕立安城来的哲学家我听说过的. 是这么听说的——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在智者们身上花了数不清的钱, 这个人就是西伯尼库斯的儿子塞利阿斯. 我听说他有几个儿子, 就问他:"塞利阿斯啊" 当时我说"如果你的两个儿子是小马或者小牛的话, 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人可以教育他们, 比如说一个驯马师傅或者一个农民, 这个人可以教会小马小牛他们应该具有的美德和本领; 但现在他们是人, 你觉得什么人才适合来教育他们呢? 有没有人懂得人群中的和政治上的美德呢? 你肯定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你有儿子, 到底有没有?" "有!"他回答说."那是谁呢?" 我问, "这个人来自哪里? 他收多少钱? " "帕立安城来的艾佛讷斯"他回答说"我说的人就是他, 他收的学费是五个米纳." "艾佛讷斯真幸福, "我心里说, "如果他真的有智慧,并且用这么低廉的价格传授给别人, 如果我也有同样的智慧, 我会为此而感到骄傲和自满, 但可惜的是我就是没这本事." 

我敢肯定, 你们中间肯定有人会问,"苏格拉底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多针对你的指责都是怎么来的? 你一定做过一些比较古怪的事吧? 如果你跟任何其他人都一样的话,你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名声,别人也不会整天议论你的. 那么, 告诉我们事实的真相吧! 我们不想冤枉了你." 我会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 我会尽力给你们解释这个所谓"智者"的名誉是怎么来的, 以及我如何得到了现在的恶名. 那就请注意听吧, 你们中间可能有人会认为我在开玩笑, 但我告诉你们: 我说的完全是事实. 雅典人, 我的名声来自于我所具有的某种智慧, 如果你问我这是怎样的一种智慧, 我会回答, 这种智慧是人能达到的那种, 在这个限度上我倾向于承认我是有智慧的, 但是我会刚才提及的那些人有一种超人的智慧, 这种智慧是我描述不出来的, 因为我没有那种智慧, 谁要是说我有的话, 谁就在说谎, 在歪曲我本来的样子. 啊, 雅典人, 现在我必须请求你们不要打断我, 即使我说的话, 看上去有一些夸张. 因为我将要说的话并不是我的意志, 我会告诉你一些有关我的智慧的事, 我是不是有什么智慧, 那是怎样一种智慧, 我会给你们一个值得信赖的证人, 这个证人就是德尔菲的神. 你们一定知道凯若冯, 他很早的时候是我的朋友, 也是你们大家的朋友, 因为他曾经因为我们国民的利益而被流放, 并且最终回到了你们中间. 好了, 就是这个凯若冯, 像你们知道的, 他做事一向是冒冒失失的, 就是这个冒失鬼跑到了德尔菲, 大胆的请求神告诉他――诸位, 我刚才说了你们大家不要打断我的――他请求神告诉他有没有人比我更有智慧, 神喻所的女巫告诉他说没有人比我更有智慧。 凯若冯已经去世了, 但是他的兄弟现在就在法庭上,可以证明这故事是真的。 

我为什么提到这件事呢? 因为我想给你们解释我今天的坏名声是怎么来的。当时我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 我对自己说:"神到底什么意思呢?"这个谜到底应该怎样解释。因为我知道我绝对不聪明, 大聪明小聪明全没有。 为什么他会说我是所有人中间最有智慧的呢?但他是神所以不会说谎,说谎会违背他的本性。 考虑了很久以后, 我最终想到一个检验这一问题的办法。我想我只要找到一个人比我自己更有智慧, 我就可以到神那儿拿出一个反例出来。我可以对他说:"你说我是最有智慧的, 但是这儿有一个人比我更有智慧" 于是我就找到一个传闻很有智慧的人, 名字我就不说了, 反正他是一位政治家, 我选他作为检验的对象, 结果是这样子:当我跟他谈话的时候,我自然而然的就觉得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智慧,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他很聪明而他自己尤其如此。于是我就开始试图向他说明虽然他自以为聪明, 但他并不是真的聪明, 结果就是他非常痛恨我, 当时在场听到我说话的几个人也同样对我产生了反感。于是我只好走开,对自己说:"虽然我和他我们两个都不真正懂得什么美丽的正义的东西, 我还是比他强一点, 因为他虽然一无所知, 却以为自己知道, 我同样一无所知, 却也没有认为自己知道什么。 从后面这点来讲, 我还是比他强一点点的。"于是我去找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在哲学上的自负比前一个人更有过之, 但是我得出的结论却是完全一样的。我的敌人中间又多了这个人,以及他身边的一些人。 

此后我去找过一个又一个的人, 我对自己引发的敌意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对此我也是心怀恐惧, 叫苦不迭, 但是我又必须担负这个责任, 因为这是神的旨意,神意总是要方在最高的位置考虑的。我对自己说: 

一定要去找每一个认为自己知道些什么的人,找到神喻的真正含义. 

我向你们发誓, 雅典人,以神圣的名义, 因为我必须告诉你们事实。我这个使命的结果是这样子:我发现人世间名声叫得最响的人恰恰是最无知的人, 其实有些看上去比他们差的人其实比他们好一些, 也更理智。我可以告诉你们说我的精神流浪也是一种"赫库勒斯的考验"式的东西, 我苦苦挣扎最后结果只是发现神、意是无可置疑的!当我离开政治家们之后, 我去找诗人, 悲剧诗人, 激情诗人, 各种各样的诗人。 本来我想, 在他们那儿你就会被驳倒了, 你会发现你比他们更无知。 于是我选了一些他们自己作品中间最精细的段落, 请教其中的含义, 以为他们会教我一些东西。 你们会相信我吗?我几乎都不好意思说这件事,不过还是说出来好一些, 恐怕在座的都很难找到一个人能把一部作品讲解得像他的作者讲得那么差的了, 这给了我一个例子让我想到诗人并不是靠智慧来写诗的, 他们要的是一种天才和灵感,他们就像神职人员和预言者一样,他们也说很多很好的话但是自己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诗人的情况让我看来也是这样。 而且我发现因为他们诗歌的感染力他们认为自己是最明智的人, 即使在他们并不聪明的方面。 于是我又离开了他们, 因为我比他们高一点的地方而感到自满, 原因跟我比政治家高明一点一样。 

最后我去找那些手工艺人,因为我意思到自己在哪些方面是完全一无所知的,而且我可以断定, 他们知道很多精细的手艺。这一点我也没有错, 他们确实知道一些我完全不懂的事, 在这点上他们绝对是比我聪明。 但是我也发现即使是最好的工匠也会犯和诗人同样的错误:因为他们是很好的手艺人他们就认为自己也了解很多更高级的事情,他们的这一缺陷是他们那点智慧相形见绌,所以我站在神喻的角度自问:"我是愿意象我原来那样, 既没有他们的智慧, 也没有他们的无知,或者在两方面都完全象他们一样。 我回答我自己, 还有神喻: 我宁愿象我原来一样,那样更好些。 " 

这一调查导致我有很多最可怕最危险的敌人,也给造谣诽谤提供了很多的可乘之机,我被称为"有智慧"因为听我讲话的人总是以为我具有他们缺乏的那种智慧,但是事实是: 雅典人啊,只有神是智慧的, 在他的神喻中它实际上是说:"人的智慧是完全微不足道的, 他根本不是在说苏格拉底, 他只是用我的名字作为一个喻示, 就好像他对人们说:"那最有智慧的人, 就是象苏格拉底这样,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走我自己的路, 检验任何一个人的智慧,不管他是雅典公民还是外乡人, 只要他看上去有智慧。 如果他实际上不是, 我就通过告诉他他并不智慧来维护神喻。这件事占去了我太多的精力, 以至于我既不能从事公职也没有时间照管私事, 我因为我对神的虔诚过着极其贫穷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富贵人家的年轻人,平时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做,自己就愿意到我身边来,他们喜欢听到那些暗藏虚假的人被揭穿, 而且他们也经常模仿我, 自己去检验一些其他的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 他们总会很快找到自以为有几分头脑而实际上知道的很少乃至一无所知的人,被他们揭穿的人往往迁怒于我, "这个讨厌的苏格拉底,"他们会说,"这个阴险的毒害青年的家伙。"但是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为什么?苏格拉底到底做了什么或者在给年轻人讲什么?"他们不知道, 当然说不出, 但是为了不表现的茫然不知所对, 他们就把现成的尘俗世界针对哲学家的误解全搬了出来, 比如说研究云中的和地底下的事物啦,或者宣扬无神论啦, 或者颠倒黑白啦, 如此云云, 他们不想承认自己的无知被我们揭穿了,而这正是事实。 因为他们人数众多, 野心勃勃, 又精力过剩, 加上团结一致组成战团,战团的每一成员又能言善辩, 他们就在你们耳边灌输他们喧嚣的重复的诽谤, 这也是我的三个原告,麦利图斯,阿内图斯和拉康为什么会起诉我的原因。麦利图斯曾站在诗人的一边与我争吵过,阿内图斯是为手工艺人说话的,拉康在修辞学家一边。就像我开始说的, 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消除所有对我的诽谤,这些,雅典人啊, 就是事实, 全部的事实,我没有隐瞒任何东西, 没有掩饰任何东西, 我知道我说话坦诚直接让他们恨我, 但是他们的仇恨除了证明我所说的是事实之外还能说明什么?这是他们诽谤我的诱因和理由,你们从现在和以后的调查中都会发现这一点。 

对我的第一种诽谤者我已经说的够多了,现在轮到第二种,当前以麦利图斯为首的这几个人。 麦利图斯自称是一个正直和爱国的人,现在我就开始试着在针对他们的控诉做出辩护。 这些现在原告还需要读一下他们的诉状。 看看里面讲了什么? 大致是这样子:苏格拉底为非作歹, 毒害青年, 不信城邦的神,他有自己对于神圣的信仰。这份控诉就是这样, 现在让我们看看具体到每一条:他说我为非作歹, 毒害青年, 但是要我说来, 雅典人啊, 麦利图斯才是在为非作歹, 因为他拿严肃的事情来开玩笑。 他轻易的就把别人送上法庭, 而动机仅仅是对于他自己毫不关心的事务做出的虚假的热诚, 我会证明我说的这些事情的真相。 

到这里来, 麦利图斯,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很关心青年人的进步是吗? 

是的! 

那就请你告诉法官,谁可以促成青年人的进步, 你一定知道,因为你已经费了一些心力把毒害他们的人找到了, 并且你还在法官面前揭发和控诉我。 那就说吧!告诉法官谁可以促使他们进步。看那!麦利图斯, 你不说话,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这不是很可耻吗?这恰恰证明了, 你对你拿来控诉别人的事务根本就毫不关心, 也不了解。开口说话!朋友, 告诉我们谁可以促成他们的进步。 

法律。 

但是, 尊敬的先生,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 我问你是谁, 是哪些人, 是谁知道这些法律。 

陪审团, 苏格拉底, 这个法庭的陪审团成员。 

你要说的是, 麦利图斯, 他们可以教化青年和促成他们的进步? 

他们当然可以。 

什么? 你是说他们中的一些人, 还是所有人? 

所有人。 

以神的名义, 你真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有这么多可以促使我们青年人进步的人! 那你说所有这些听众呢?他们也会促近我们的青年人的健康成长吗? 

是的, 他们会。 

那元老院呢? 

是的, 元老院也会。 

那么也许公民大会成员会毒害我们的年轻人吗?或者你要告诉我他们也是能促使他们进步的? 

他们也会促使青年人进步。 

那你就是说任何一个雅典人都会提高他们,提拔他们, 只有我一个人例外, 只有我一个人在毒害青年, 这就是你的断言吗? 

这是我坚决同意的! 

如果这是真的我就太不幸了。 但是假设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认为对一匹马来讲会是这样的吗?是不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对一匹马有害而所有其它的人都会对他有利?或者是不是相反的情形才是事实。也许不是只有一个人可以对他有利,但至少不是很多人能做到,我说的是驯马师傅可以做对一匹马的发展有利的事情,而其他不懂得的人去驯马只能伤害他们。难道对于任何动物不都是这样子吗?当然是的! 不管你跟阿内图斯说"是"还是说"不是", 这根本都不重要。 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毒害青年而其他所有的人都会促进他们的成长我们的年轻人就太幸福了。事实不是这样的。 麦利图斯, 你已经充分展示了你对这一问题的无知, 你对自己起诉别人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任何了解。 

现在, 麦利图斯, 我必须再问你一个问题,是生活在好的公民中间好,还是生活在坏的公民中间好? 回答我,朋友,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难道不是好的公民会给他周围的人带来好处, 坏的公民会损害别人吗? 

当然是的。 

有没有什么人希望周围的人都去伤害他而不愿意别人都对他很好的? 回答, 我的朋友, 法律要求你的回答——世界上有人喜欢被伤害吗? 

当然没有。 

但你控告我毒害青年促使他们堕落的时候, 你是说我有意还是无意的毒害他们。 

我是说有意. 

但是你刚刚才承认了好人会对周围的人有利, 坏人会有害。以您高超的智慧你都看到了这样的事实。 难道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 我就蠢到笨到不会想到我毒害的人也许有一天会反过来害到我自己?知道是这样, 我还会去毒害他?还是故意的?这就是你说的话, 这种话你永远没办法让我信服, 也没办法让任何人信服。所以要么我根本没有毒害他们, 要么我毒害了也是无意的, 不管怎样反正你是在撒谎。 如果我的恶行不是有意的,就不是法律所应该干涉的问题, 你应该私下找到我, 警告并且劝诫我, 因为我如果被好好教导的话,是不会再做我无意中做过的错事的。我肯定不会, 但是你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也不愿意好好教导我,你把我送上了法庭, 在这里我不会得到劝诫, 而只有惩罚。 

雅典人,我已经证明了,麦利图斯根本对这件事情就毫不关心,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 麦利图斯,凭什么你可以说我在毒害青年?从你的起诉书来看,我认为你的意思是说,我叫他们不去信仰城邦的神,而去相信另外一些神, 或者什么精神介质。这些是你所谓毒害青年的教义。 

是, 我还要再次强调这一点。 

那么, 麦利图斯, 以神的名义告诉我和法庭,用易懂一点的词说说我们在说的那些东西,你到底指得是什么?连我现在都没有搞得太清楚,你到底是说我教别人相信一些神,而这些神并不是我们的城邦承认的, 那样的话我还是信神的, 所以还不是无神论者——你诉状上也没有说我是无神论者, 只是说跟城邦的神不同, 所以我的罪名是相信另外的神。 或者,其实你的意思是我就是个无神论者, 就是在传授无神论? 

我的意思是后面那种, 你完全是个无神论者。 

这个结论真的是太棒了!麦利图斯, 你怎么想到这么说的? 你是说我不相信太阳和月亮的神圣地位, 向所有人都相信的那样吗? 

法官先生们,请你们相信我, 他确实是不相信这些的, 因为他说过, 太阳是块石头, 而月亮是土块。 

麦利图斯, 我的朋友, 你是不是以为你在控告阿纳克萨格拉呀?我觉得您一定是太瞧不起我们今天的法官了, 你以为法官先生们不会知道你这些话是卡拉佐门尼城的阿纳克萨格拉书里写的?那本书里全是这些话,然后就有人说这些东西是年轻人从苏格拉底那里学来的, 其实这些话在戏院演出的时间都不在少数(好像买张票最多也就一个德拉克马);年轻人可以很容易就卖到这类得知识, 如果苏格拉底试图冒充是这些理论的创立者的话会被笑死的。话说回来, 麦利图斯, 你真以为我不相信任何神吗? 

我以宙斯的名义发誓, 你完全不相信! 

你是个骗子, 麦利图斯, 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 我都忍不住会认为, 雅典人啊,这个麦利图斯真是个厚颜无耻而又肆无忌惮的家伙, 他写这份诉状根本就是不负责任,虚张声势地胡乱卖弄。他这不是搞了一个哑谜, 让我猜着玩吗?我要试试这个据说聪明绝顶的苏格拉底,看他们能不能看出我精心掩盖的自相矛盾, 还是我能骗过他还有法庭上的其他人。因为你看看他这份讼词,他实际上等于在控告苏格拉底,因为他不相信神, 并且因为他相信神, 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希望你们, 雅典人, 跟我一起询问我认为他自己跟自己就不一致的这些部分,而你, 麦利图斯, 回答就行了。 如果你满看到我又用我惯常的方式说话, 不要打断我。 

麦利图斯, 一个人可以相信人的存在, 而同时又不相信人的存在吗?…雅典人, 我希望他回答, 而不是等着不该他开口的时候打断我说话。可不可能有任何人相信马术的存在而不相信世界上有马?或者相信吹笛子的技术, 却不相信吹笛子的人存在。不会的, 我的朋友, 我会回答你和整个法庭, 因为你拒绝自己回答, 不会有人是这样子的。但是下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了:一个人可不可以相信精神介质和神圣因素的存在, 而不相信任何半神人和精灵呢? 

他不能。 

我很高兴终于挤出来了一个答案,这要归功于法庭的协助。至少在讼词中你宣誓说我传授并且自己相信神圣的和精神性的存在物, 但是如果我相信精神的存在, 我就一定会相信半神人和精灵的存在――不正是这样吗?是这样的, 如果我认为你的沉默就是默许的话。 现在告诉我精灵和半神人是什么?他们不就是神和神之子吗?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但这正是我说过的你那个故弄玄虚的地方:半神人和精灵是神, 你先说我不相信神, 然后又说我相信神, 因为我相信半神人的存在。因为如果半神人是神的私生子, 他们跟水妖或者其他的的什么母亲生下的后代的话, 我们当然就可以断定他们的父亲母亲是存在的。 如果不是, 你就可以肯定骡子的存在, 而否认马和驴的存在了。这样的胡说八道, 麦利图斯阿, 只能当作你是在跟我闹着玩,你把这种东西写进诉状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控告我的理由, 但是只要稍有理智的人就不可能相信, 一个人可以相信精神的和超人的东西而不相信有神和半神和英雄。 

对麦利图斯的控诉我也已经说得够多了,任何更多的辩解都是没有必要的, 但是像我最早说过的, 我当然有很多敌人, 如果我被毁掉的话, 他们肯定是我被毁掉的原因, 对此我非常确信。 不是麦利图斯和阿内图斯,而是整个世界的嫉妒和贬斥,无数正直的人因此而死去,也许以后还会有很多,我不会是最后的一个。 

也许有人会问:苏格拉底呀, 你不觉得可耻吗?过着这样一种很可能会不得善终的生活。对这些人我可以坚定地说:你错了, 任何一个有一点价值的人不应该总是计较生死, 他做一件事的时候应该考虑的是他自己做得对还是错, 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还是邪恶的人。因为照这些质疑我的人的说法,死特洛伊城的那些先辈就完全没什么了不起了, 尤其是忒提斯的儿子,他完全不顾危险而宁愿逃避耻辱,当他的女神母亲告诉他他如果杀死了赫克托尔,为同伴佩特克洛斯报仇的话, 自己也会惨死——"命运"像她当时说的"会在赫克托尔之后等待着你"。 而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不顾及危险和死亡, 宁愿害怕放弃报仇的责任活下去的耻辱也不愿害怕他们。"那就让我在他之后死去吧!"他回答"让敌人杀了我报仇, 总胜过停留在有撞角的船只旁边, 作为世界的一个伤疤, 一个负担"阿基利斯有任何对死亡和危险的考虑吗?因为不管一个人的岗位在哪里, 他选择了什么, 或者神圣的命令把他放在了什么地方, 他都应该在任何危险来临的时候留在那里, 他只应该惧怕屈辱, 而不应该是死亡或者其他任何东西。 这些, 雅典人阿,才是至理名言。 

雅典人阿, 你们应该记得以前在泼特迪埃, 在安菲波利和德利乌姆, 我在你们大家选出的将军指挥下作战的时候,那时我坚守自己的位置, 和别人一起面对死亡。而如果现在,当我有这种确切的感觉, 神要我去完成哲学家的使命,去考问我自己和其他的每一个人, 而我却因为害怕死亡,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而逃避自己的责任, 我的作为就太不合情理了,我就应该因为否认神的存在在法庭上上被当场抓住。 如果我因为害怕死亡而违背神喻,那我就是错误的以为自己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因为对于死亡的恐惧只是虚假的智慧, 而不是真正的智慧, 就是那种以为自己知道不知道的东西的感觉, 因为没有人知道到底被人认为最大痛苦的死亡, 会不会是最大的幸福。 这其中包含的伪装出的智慧, 不正是最可耻的无知吗?但这一点正是我觉得自己比大部分其他人高明一点点的地方, 我可以因此而觉得自己是有点聪明的。 虽然我对人世间的事物所知不多,但是我也没有错误地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我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对比自己更高的智慧不忠实不服从是邪恶可耻的, 不管那是神或者人。无论如何我不会为了躲避一件可能很好的事情而做一件肯定是错误的事情。如果你们不理会阿内图斯的那些话, 说什么你们如果不处死我这次控诉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我得以逃生, 您们的儿孙很快就会被我的言辞所败坏, 如果你们不理会他这些话, 打算放我走, 如果你们这时候对我说:"苏格拉底, 这次我们就放过你, 不管阿内图斯说的那些话了。 不过以后你不能再那样的思考和质询其他人, 如果你再这么做你就就去死吧!"如果这是你们放过我的条件, 我会回答说:雅典人, 我爱你们, 我尊重你们, 但我宁愿遵循神意而不是你们的意见, 只要我还有生命和力量, 我永远不会停止哲学思考和哲学教育, 我会用我的方式劝诫任何一个我见到的人,让他得到信仰, 我会对他说:"啊我的朋友, 你是伟大的强盛的富有智慧的雅典城邦的公民,你怎么能够让自己那么在意积累金钱、荣誉、名声这种东西呢?而对于智慧, 对于真理, 对于你自己灵魂的完善好像你都很少想到过。 你不会因此觉得惭愧吗?"如果这个人回答说:"不, 我也很在意你说的那些事!"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他的, 我会询问他,检验他,看透他, 如果我认为他没有什么美德, 而只是自称他有,我会责怪他贬低了生命中伟大的部分,而高估了无价值的东西。我会这样对待任何一个我见到的人, 不管是年老还是年轻,同胞还是异乡人, 但首先是我们的雅典市民, 因为他们是我的兄弟。 因为这是神的旨意呀, 我要告诉你们, 而且我确信在这个城邦再也没有过比我对于神的效劳更有意义的事了。因为我其他什么都不做, 就一天到晚告诉你们老老少少的所有人, 不要那么在意自己和财产,首先并且主要的要关注自己的灵魂。我告诉你们,并不是金钱带来美德, 而是美德带来金钱, 以及其他任何对人类有益的东西, 不管公事私事都是如此。这就是我的教义,如果这样的教义会毁坏年轻人的话, 那么我的影响确实是破坏性的。但是如果有人说我别人的不是这些的话, 那么他是在说谎。所以, 雅典人, 你们可以象阿内图斯说的或者不像他说的那样做, 但不管你们怎样做, 你们要清楚我不会改变我的生活, 就算为此而死很多次。 

雅典人, 你们不要打断我!听我说, 我们又一个约定就是你们不要打断我, 给我时间, 让我把话说完。 我认为我说的话是对你们有利的。因为我还要说一些话, 这些话可能会让你们想要叫出声来, 但是我请求你们大家不要这么做。 我想让你们知道, 如果你们杀死一个象我这样的人, 你门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将比对我造成的伤害更多。麦利图斯和阿内图斯这些人是不能够伤害我的, 因为一个人能伤害一个比他正直的人是不可能的!我并不否认他们也许能杀死一个人,或者把他放逐, 或者剥夺他的公民权, 于是他自己, 当然也包括许多其他人, 会认为他已经伤害了这个人。但是我不会那么认为,象阿内图斯这样不公正的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的人,做这种事比受伤害更可怕。 雅典人, 现在我不是像你们可能会认为的,在为了自己辩护, 我是为了你们的利益才尽力保护我自己。 我不希望你们对神犯罪, 或者轻易的拒绝他赐予的恩惠, 杀了我你们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象我这样的人了。 我这样的人, 打一个滑稽的比方来讲, 就是一只牛虻, 由神来赐予城邦的牛虻。我们的城邦就像一个高贵伟大的战马, 因为身躯庞大而行动有些迟缓, 你要经常刺激他一下他才会有活力。 我就是上天赐予我们城邦的牛虻, 一天到晚我都烦在你们大家身边, 鼓励你们, 说服你们, 责怪你们。 因为想我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找到第二个的, 所以我希望你们放过我。我敢肯定如果在你打盹的时候突然被惊醒你会觉得很不高兴, 你也许会觉得阿内图斯的建议很好,杀死我, 这很容易, 然后你们的余生中间就可以一直沉睡下去, 除非上天出于仁慈又给你们派来一只象我一样的牛虻。 我说我是上天赐予你们的, 根据是一些事实: 如果我只是一个平常的人, 我不会完全忘掉我自己的利益,更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一直我在意的都是你们的事情, 总是一个个找到你们, 像一个兄长或者父亲,劝说你们尊崇美德, 这不是正常人的本性。 我为此没有得到什么,如果我跟你们说这些话有任何报酬的话还好说一些, 但是现在, 像你们看到的,即使我的诽谤者们那么大胆的颠倒是非他们也不敢说我从任何人那里讹取了钱财, 他们对此找不到任何证据, 对此我有一个最好的证人,那就我的贫穷。 

也许有人会奇怪为什么我总是以私人身份到处游说,为了别人的事情给出各种建议把自己搞得很忙,但是从来没有站出来参与城邦的公共事务。我会给你们解释原因的。 你们听过我提到的一个神奇的喻示或者感觉吧, 在麦力图斯那里就给丑化得不成样子了。就是从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我就经常有这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个声音, 他总是在我要做一些事的时候告诉我不要去做, 但是这个奇怪的声音不会告诉我应该去做什么。我不从事政治就是因为这个禁止我去做。 我相信这也是对的,雅典人。 因为我可以确信, 如果我真的去从事政治的话,我老早就死掉了, 这样对我自己和任何别人都没什么好处。你们不要因为我说实话就生气, 事实就是: 不管是在你们中间, 还是在其他任何群体中间, 一个诚实的反对国家政治中间的邪恶和不公的人, 肯定都是不得好死的。 从事政治的人要是真的想为正义而战斗, 他如果想多活一会儿,就只能活在他私有的国家里面,在共和国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我会给你们证据, 不是空口白话, 而是事实, 你们对事实总是更信赖一些。 让我跟你们讲一讲我自己的一段经历,我自己是怎样不屈从于不公,而当时我的坚定可以随时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会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也许没什么趣味,很平常,但是至少是真实的。我仅仅担任过一次公职, 那是一个参议员的位置。当时我的宗族,安提而契,在一次审判中充当主席,那次被审判的是在阿格努赛战争后放弃了死难者尸体的将军。 当时你们的意志是把他们一起审判,这是不合法的, 后来你们自己也发现了。但是当时, 我是整个安提而契部族里唯一一个反对这件事的人, 当时我投了反对票,当时那些演说者威胁说要起诉我逮捕我, 说要把我带走, 你们当时也大吵大闹。我下定决心会冒所有这些风险,因为正义和法律站在我这一边, 我不会愿意站在安全的一边默认你们不公, 因为我害怕作恶胜过害怕死亡,这是民主时期的事情。后来三十僭主当政的时候, 他们把我和另外四个人召到市政厅, 要求我们把萨拉米安的列昂从萨拉米带回来, 因为他们要处死他。 列昂是指挥作战方面的专家, 三十僭主在他们的恶行中间最喜欢残害的就是这样的人。 当时我表现出的立场,不只通过言论, 而且通过行动表现出的就是:如果事态需要, 我绝对不会有一点顾忌死亡,我所惧怕的唯一一点就是做出什么不正确或者不虔诚的事, 压迫者的强权不能威胁我跟他们一起作恶,当我们离开市政厅之后另外四个人去萨拉米逮捕列昂, 我什么也没说就回家了。 这么做实际上本来我会没命的, 后来幸好三十僭主很快被推翻了我才幸免于难。这件事有很多人可以作证。 

你们真的以为我如果从事政治的话能活到现在吗? 假设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我一直为正义而斗争,并且总是把公平放在第一位来考虑。不会的, 真的不会, 雅典人, 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我在我所有的行为中间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人交往,我都从来没有屈从那些诽谤我弟子们的人,或者其他任何人。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弟子,在我追求我作为一个哲学家的指责的时候, 任何一个愿意来听我说话的人都可以来, 不管他是老是少。 我也不会仅仅就跟那些付给我钱的人谈话, 而不理会不付钱的人。 任何人, 不管他的贫富都可以向我提问或者回答我的问题, 听我讲话。 至于说听我说话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不能说是我的责任, 因为我从没有教他们任何东西。 如果有什么人说他从我这儿听到过什么话我私下里跟他说而整个世界其他人都不知道的, 你可以肯定他说的不是事实。 

也许有人会问, 为什么人们喜欢跟我说话? 不过这个问题我已经解释过了, 雅典人, 他们喜欢听到伪装博学的人被揭穿, 这本身就很有趣的。这是神赋予我的职责, 神喻, 幻象,各种各样的方式都明显的昭示一切以至于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 这是真实的, 雅典人, 如果不是真的, 早就被揭穿了。因为如果我真的是在毒害青年并且已经毒害了他们中间一些人的话,他们长大成人后就会想起在自己年轻的我曾经给他们提过恶意的意见, 他们就会来报复我的,如果他们自己不想来, 他们的亲戚朋友也会来, 父亲,兄长, 或者其他的家人都来报复自己的亲人从我这里所受到的伤害。现在应该是他们报复的时候了, 我看到有很多人在法庭上, 你看克里托, 他年龄和地位都跟我相似,克里托布勒斯,他的儿子, 我也看到了。 那个是斯菲图斯的吕萨尼阿斯, 他是阿斯尼阿斯的父亲, 阿斯尼阿斯也在这儿; 好像还有赛菲苏斯的安提丰,他儿子叫挨匹格尼, 好像也有一些跟我有来往的人, 他们的兄弟在场的, 提奥斯刀提德斯的儿子尼考斯特拉图斯,他是提奥多图斯的兄弟, (现在提奥多图斯自己已经去世了, 所以他不会阻止自己的兄弟起诉我的);德莫克托斯的儿子帕拉路斯, 他有一个一个兄弟提阿格尼斯也追随过我。阿德曼图斯的儿子阿利斯通和他的兄弟柏拉图也在这里。埃安托多洛斯,他是阿泼洛多洛斯的兄弟。还有很多其他人, 我也看到了。 其实他们所有人本来都可以作为麦力图斯控告我的证人, 如果他忘记了的话, 现在还可以叫他们来作证, 我会给他这个方便的。 让他看看他有没有这样的证据可以拿出来。 没有! 雅典人, 事实正相反,因为他们所有人都会站在我这个据说在败坏他们的人这一边说话,为我这个"残害"他们亲人的人说话。 据麦利图斯和阿内图斯说我是在这么做的。而且不只是这些被“残害”的人, 而且他们那些没有被我“残害”的亲友也是如此。 他们为什么会用他们的证词替我开脱呢?到底为什么呢?除了出于正义和公正, 除了因为他们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而麦力图斯在撒谎之外,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好了, 雅典人, 这些差不多也就是我愿意给出的所有辩护了。但是还有一点要说的,因为可能有些人会对我很不满, 因为他们想到自己面临类似的或者没有现在这么严峻的情况时,简直是哭哭啼啼极尽哀求乞怜之能事, 当时他也许把自己的小孩都带到法庭上来, 看上去惨兮兮的让人感动, 另外还会带一个声援的亲友团。而我呢, 现在好像是面临比他们严峻得多的情况, 甚至有可能会为此送命, 却不会做任何一件此类的事情。也许有些人会出于这样的考虑而反对我,投下愤怒的一票因为他不喜欢我这样做。假设你们中间有这样的人的话——当然我也不敢确定真的有——我会坦然的告诉他:我的朋友, 我也是一个人, 象任何人一样, 是血肉之躯, 而不是木头或者石头做的, 象荷马诗句里写的。 我也有家人,是的,我有家,也有小孩子, 三个, 一个刚刚接近成年, 另外两个现在还小。 但是我不会带他们带他们到这里来博取你们的同情争取可以被释放。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不是出于自高自大或者对你们大家不够重视,我们先不讨论我怕不怕死这类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不管对我, 对你们大家, 还是对我们城邦来讲,这么做都很不合适。 一个像我这样大把年纪的人, 而且有一个号称智者的名声,不管我是不是配得上这个称谓吧, 我都觉得我不应该做贬低我自己的事。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上人们相信, 苏格拉底多少比其他人高一点点。如果你们中间那些因为智慧或者勇气或者其他美德,被认为是优秀人物的人,用这种方式辱没他自己,这种行为也是可耻的!我看到过一些久负盛名的人, 当他们被判刑的时候表现得简直难以让人理解: 好像他们觉得自己死了是很了不得一件事似的,好像别人不判他刑他就会长生不老。我想说这些人是我们城邦的耻辱。 假设有外人来我们城市, 看到这些人, 他们会怎么想呢? 可能应该会说:看看吧, 这些就是雅典人的精英, 他们自己给于这些人荣誉和职位, 可是这些人的还不如一个婆娘!我想说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名人做的, 如果他们这么做的话,你们也不应该允许他们。 在判刑的时候, 不要更喜欢判那些沉默的人, 而是那些重复无聊表演的人, 他们使我们的城市蒙羞! 

而且, 即使我们把这件事的不光彩抛在一边,向一个法官乞怜好像还有不对的地方, 因为这样实际上是在骗取一个释放的结果而不是提供令人信服的证据。法官的职责不是做作样子凑凑数, 而是做出判断, 他向法律宣誓依法律判决, 而不是遵循自己的喜好, 我们每个人都不应该有伪证的恶习——那太不虔诚了。不要要求我做那些我知道是不光彩的事,不敬神的事, 错误的事,尤其是现在,当我被麦力图斯控告不敬神的时候。雅典人,因为如果我用说服和恳求的办法, 最后压倒你们对自己誓言的忠诚,实际上我就是在教你们相信世界上没有神, 我这样为自己辩护最后恰恰是证明了自己有罪, 因为这样做我没有尊重神意。 但事实不是这样子, 我确实相信神,我的信仰远远超过我的控告者们能理解的, 我对你们和所有的神给出我的辩护, 让你们决定什么是对你们大家, 和对我,最好的裁决。 

< 法院判定苏格拉底有罪> 

苏格拉底对处罚的建议 

判我有罪的决定并没有让我很难过,雅典人,这是有很多原因的。其实我料到了,我没想到的反而是票数会这么接近,因为我本来觉得反对我的票数还会多得多的,但是现在,好像如果有三十张票投到另外一方,我就会被释放了。我可以说那样我就摆脱了麦力图斯, 而且我还可以说, 如果没有阿内图斯和吕亢的话,他恐怕连五分之一的赞成票都拿不到。 按照法律的规定, 那样他就会被罚款一千德拉克马, 这是很明显的。 

他提议处我死刑, 我会做出什么提议呢, 雅典人? 当然我有义务提出建议,我应该付出或者得到的又应该是什么呢?这个人一生都没有学会偷懒, 但是他也不在意别人都在追求的东西,什么金钱,家庭财产,军事头衔,或者各种公众场合的讲演, 他全都不曾在意, 这个人的结果应该怎样呢?意识到我这个人太老实,不可能过那种日子, 我不去追求那些我不会让任何人得益的方向, 我选择了我对每一个人最有益处的生活方式, 我走这条路直到今天, 我试图说服你们所有人让关注自己的生存,追求美德和智慧优先于追求其他任何东西,并且在看到城邦的利益之前先想到城邦, 并且在你们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遵循这些原则。对我这样一个人应该怎样判决呢?肯定是要给一些优待了, 雅典人, 如果你给他应得的报酬的话,而且这种好处应该是正好合适的。那么对于贫穷而又对大众做出了贡献的人应该怎样对待呢?他们需要闲暇来给你们以教化, 这么说来没有比把我送进Prytaneum(古雅典的一个类似于养老机构的地方,公费赡养为国家做出过突出贡献的人)更好的办法了。雅典人阿, 这个报酬给我比给那些取得过奥运会赛马或者战车冠军的人们来讲合适多了, 不管他们的战车是两匹马拉的还是很多, 因为我需要, 而他们不需要,他们只是给你们幸福的假象, 而我给你们的是真正的幸福, 如果让我公正的权衡我应得的惩罚, 我觉得把我送到Prytaneum是最好的。 

也许你们会认为我这么说话是耍你们,就象我刚才提到那些哀求和哭泣一样, 但实际上不是。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确实没有有意伤害过任何人,只是我没有办法让你们相信我,因为我们只能这么简短的说几句话。如果我们象一些其他国家一样规定说一个案子不能当天就结案的话, 我估计就能让你们相信我了, 现在我们实在是没时间。我也不可能一下子澄清那么多诽谤, 不过因为我也没有伤害过其他人,当然也会不愿意伤害我自己。 我不会说我应该受到惩罚,或者提议一个处罚办法,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我害怕麦力图斯提议的死刑吗?我不知道死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为什么一定要提议一个另外的肯定是坏事的处罚呢?我应该提议监禁吗? 可是我为什么要住在监狱里面? 要做当值法官的奴隶, 他们十一个人的奴隶?或者处罚应该是罚款吗?在罚款交清之前监禁。反对的理由是一样的, 因为我会永远待在监狱里面, 我没有钱, 也付不了罚款。如果我建议流放, 很可能你们会同意的, 不过如果我这么想的话恐怕是因为怕死而变得不清醒了。当你们, 我的同胞们, 都受不了我的事业和我的言论,认为那些都阴险讨厌到你们宁愿没有那些, 我怎么可能指望别人会受得了我?不会的, 雅典人, 那看上去不像是那么回事。我这么大年纪, 从一个城邦到另一个城邦,到处都被驱逐,整天被流放, 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不管我走到哪儿, 这儿或者是其他地方都一样, 年轻人总会来找我,如果我赶他们走, 他们会说服长辈也赶我走, 如果我不赶他们走, 他们的长辈为他们考虑自己也会赶我走。 

也许有人说, 苏格拉底你就不能闭上你那张嘴,老老实实找个国家住着不就得了,你不说话就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了。我确实觉得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会很难让你们理解, 因为如果我说那是违背天意的, 因而我不能什么都不说的话, 你们不会相信我这么说是认真的。 如果我再告诉你们对一个人来讲最好的事情就是每天探讨美德的问题,每天仔细的考察别人和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如果我说没有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生活的, 你们更是不大可能相信。但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只是我很难让你们相信。而且, 我也不习惯去考虑我自己是应该受惩罚的, 如果我有钱我会很愿意都给你们,我也不会觉得失去了什么, 但是你们也都知道我没钱,只能说你们罚款的时候也要考虑到我付得起多少钱。不过我想一个米那的钱我是付得起的, 这就当我提议的惩罚吧;柏拉图, 克里唐, 还有克里托布勒斯,我在这儿的朋友们, 让我提议三十米那,说他们愿意担保, 那好吧, 就是三十米那,惩罚就这样吧, 你们可以放心能得到这些钱。 

法庭判苏格拉底死刑 

苏格拉底对自己死刑判决的评论 

雅典人那,你们会因为现在的作为从贬低我们城邦的人那里得到恶名,但是也不会因此而赢得很多时间作为补偿。 因为你们杀死了苏格拉底,一个有智慧的人。虽然我没什么智慧,他们也会把我称作有智慧的人,为了指责你们。如果你们再耐心一点等一下的话,老天就会自己满足你们想摆脱我的愿望。我年龄已经很大, 不会再活得太久了。 这些话我是对判我死刑的人说的, 要对他们说的还有一句就是:你们以为我是因为说错了话才被判刑的,我是说, 如果我按照你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做所有该做的, 说所有该说的话, 我也许会被释放。 实际上不是的。导致我自己被叛有罪的并不是语言的错, 当然不是。只是我没有那么无耻去做你们已经习惯了的那些丑事, 哭啊,叫啊,抱怨阿,哀求啊, 所有这些事情, 像我说过的, 都配不上苏格拉底这个名字。我认为面临任何危险的时候我都不应该做什么庸俗的,卑劣的事情,我现在也不会对我申辩的方式有所后悔。我宁愿按我自己的方式说话而被处死, 也不想用你们的方式说话而继续活着。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法庭上,一个人都不应该为了逃生而不择手段。当然如果在战场上扔掉武器, 跪倒在追上来的敌人面前,那么他被放过的机会是很大的,其他任何场合都是这样, 如果一个人为了活命不惜做任何事情, 他总会有一些办法可以尝试。但是苦难的并不是逃避死亡, 而是逃避邪恶,邪恶比死亡跑得更快。我老了,跑不快,所以死亡追上了我;我的原告们年轻, 他们可以跑得快一点, 所以邪恶追上了他们。 现在我将走向自己的路途,承受你们判给我的死刑, 而他们也会被真理判决,承受他们犯下的罪恶和不义。我必须接受对我的惩罚, 也让他们接受他们的惩罚吧。我认为这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的,而且安排得很不错! 

现在, 判我死刑的人们, 我想给你们一个预言,因为我快死了,这是一个人会得到预言的能力的时候。我对所有谋杀我的人说,在我死后,马上, 比你们对我的惩罚严重得多的惩罚, 就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你们杀死我因为不希望有人指责你们,揭穿你们的生活,但是结果不会是你们想要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因为很快就会有更多人对指责你们, 他们会涉及那些我一直不愿提到的事情, 因为他们年轻,对你们也更严厉, 你们会发现你们更受不了这些人,如果你们以为杀死我就再也不会有人检验你们的生活的话,你们就完全错了。这种逃避的方式即可耻, 又不管用,最简单和最高贵的对付指责的办法不是毁掉指责你的人,而是完善你们自己。这就是我走之前给你们的预言, 谋害我的人们! 

朋友们, 你们原打算释放我的人,我也想跟你们聊聊发生过的事情, 趁现在法官们都很忙,我还要待一会才到我死去的地方。待会再走吧,我们有机会的时候跟别人多聊聊天也挺好的。你们是我的朋友, 所以我想跟你们说说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件事的寓意。阿,我的裁决者们,对你们我可以真心得称作裁决者,我想跟你们讲讲一件绝好的事情。一直以来我所熟悉的那个神秘声音总是会在我做任何错事的时候阻止我,不管是怎样的小事情。 现在今天这件事对我来讲好像应该是最后的和最大的坏事情了,但是他没有一点阻止我的迹象,不管是我早上离开家的时候, 还是我来到法庭, 或者在我讲话的时候, 任何跟这件事有关的事情都没有被神意阻止, 这能是什么意思呢? 我告诉你们吧!我认为这意味着今天发生的事对我来讲是很好的。那些认为死去是一件惨事的人都搞错了。这对我说过的话一个很好的证明, 因为如果我真的是在走向一个很坏的结果, 那声音不会不提醒我。 

或者我们换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我们会看到有很多很好的理由让我们相信死亡是很好的事情, 因为死亡无非是两种可能情况之一:或者他就是空空的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 或者, 他就是象人们说的, 是灵魂的一种迁移, 从这个世界, 到另外一个世界。现在你想象一下有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就象一个人沉睡得连一个梦都没有的时候,那死亡真的是一种巨大的收获了, 如果一个人可以做一个选择,是愿意选那些无梦地沉睡, 还是他一生中其他的日日夜夜。我觉得任何一个人, 不只是我们这些平常人,包括那些国王们,都会觉得自己一生很少有什么时候比那样沉睡的时候更幸福。如果死亡就是那样的沉睡,我觉得那真是一种巨大的收获, 那时候永恒都只是一场沉睡。 但是如果死亡是一个去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旅程的话, 据说那里有所有死去过的人, 欧,朋友们,裁决者们,那真是太爽了,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吗?如果真的每一个去往那个世界的朝圣者来到地下的世界,他都会摆脱尘俗对他的判决而去面对一个真正的法官, 在那个世界跟他判决,这些裁决者将是米诺斯,拉大曼图斯,爱阿库斯,特里扑勒姆斯,以及其他的神之子。这些人自己一生正直,为了他们做一个这样的朝拜确实也是值得的。如果一个人可以跟奥付卢斯,穆萨乌斯, 赫西奥德,还有荷马谈话, 怎样的代价他会不愿意付出呢?不, 如果真是这样子, 还是让我多死几次吧!在那个地方我也会有很多有趣的谈话对象, 像帕拉米得斯, 特拉蒙得儿子阿亚克斯,还有其他好多古代英雄, 他们也是因为不公平的判决而死去的,如果可以跟他们交流一下被别人冤枉的经历,肯定很好玩。 最重要的是, 在那儿我可以继续我对真实和虚假知识的研究,就象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在那个世界也可以这么玩,我会辨别谁是真正聪明的, 谁只是装作聪明而实际上是个笨球。想到可以去检验那些远征特洛伊的英雄们, 还有什么我不愿意放弃的呢?奥得修斯和西西服斯都在那里呀, 更不要说其他还有好多人了,男男女女, 数都数不过来, 跟他聊天和问他们问题会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而且我不用担心会因为做这些事而被处死了。 一方面那个世界的人似乎更幸福, 另一方面他们也都死过一次了, 就不会再死了。如果传闻都是真的, 那里就会是这样。 

所以阿, 我的裁决者们。 高兴一点看待死亡吧, 并且记住一个真理:没有什么坏事会危及一个正直的人, 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和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被神所抛弃,我将面临得死亡也不是偶然来到的。只是我看得很清楚, 死亡并且解脱对我来讲是更好的选择, 所以神意没有给出任何阻止我的信号,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并不责怪我的原告, 还有判我死刑的人们, 他们没有做伤害我的事, 当然他们所有人对我也本来就是不怀好意, 因此我会有一点不喜欢他们。 

对他们我还有一个请求, 等我的儿子们长大以后, 我希望你们, 我的朋友们, 好好惩罚他们。 我希望你们象我以前烦你们一样烦他们, 如果他们看起来太过于关心财产, 或者在意其他的任何东西多过在意美德,如果他们一无是处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责怪他们吧, 就象我现在责怪你们, 告诉他们他们不应该在意那些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也不应该无视他们应该尊崇的东西。 如果你们这么做,那么你们对待我还有我的儿子们都是公正的。 

分别的时刻来到了, 我们会各走各的路,我去死, 而你们继续活着, 哪一条路更好, 只有神才知道。

其貌儿不扬,短脖短腿,灰眼灰皮,软绵绵赛块烤山芋;站着赛个影子,走路赛一道烟儿,人说这种人天生是当贼的材料。没错!小达子眼刁手疾,就是你把票子贴在肚皮上,转眼也会到他手里,还保管叫你不知不觉,连肚皮贴票子的感觉也没变。可他最看家的本事,是在电车上。你在车上要是遇到他,千万别往他身上靠,否则你身上有什么,就一准没什么。

    举个例子说,比方那种穿西服的小子,要是上了电车,保他没跑!因为那种小子好时髦,钱包都掖在西服裤子的屁股后边口袋里,口袋没盖,上边露着钱包窄窄一道边儿。可要想伸手把钱包抻出来,也是妄想。口袋小,钱包鼓,紧绷绷,屁股上的神经不比脸皮的神经差,一动就察觉,小达子却自有招儿。逢到此时,他往车门边的柱了一倚,等车一停,那小子下车的一刹那,他手比电光还快,刷地过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钱包的边儿。下车时人的重心和注意力都向下,于是口袋的钱包不用去抻,它自个儿就舒舒服服不知不觉出来了。

    话说到这儿,别以为这电车上的天下就是小达子的。

    一天,小达子在车上,打白帽衙门那站上来一位中年男子,黑礼服呢的褂子外边亮晶晶晃荡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还挺粗。小达子呆着没动,等车快到梨栈时,他靠上去。这儿的车轨有一截S型。车到这里,必得一晃,他借势往那人身上一靠,表就到他手里,跟手揣入怀中。动作快得连眼珠子也跟不上。等车到梨栈,下车人多,他便挤在人群中,快快下车离开了现场。

    他一边走,一边美滋滋琢磨着今天的收获。忽然间发现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很像刚才车上那个中年男子。他正犹疑的当口,那人转过身来,果真就是那人;奇怪的是,那人胸口地方亮闪闪,依然晃着那条又粗又亮的表链!难道他还有一块表?小达子不自觉用手一摸自己怀中,吓了一跳,竟然空空如也。他半辈子偷别人,头一遭尝到挨偷后的感觉。更栽跟斗似的,他怎么也琢磨不出这家伙用什么法儿从他身上把表取回去。这人见他发傻的样子,龇牙一笑,笑里分明带着几分轻贱他的意味,好似说:“你笨手笨脚也想干这个!”然后收起笑来,转身而去。

    打这天,小达子不再上电车。

治牙的华大夫,医术可谓顶天了。您朝他一张嘴,不用说哪个牙疼、哪个牙酸、哪个牙活动,他往里瞅一眼全知道。他能把真牙修理得赛假牙一样漂亮,也能把假牙做得赛真牙一样得用。他哪来的这么大的能耐,费猜!

    华大夫人善、正派、规矩,可有个毛病,便是记性差,记不住人,见过就忘,忘得干干净净。您昨天刚去他的诊所瞧虫子牙,今儿在街头碰上,一打招呼,他不认得您了,您恼不恼?要说他眼神差,他从不戴镜子,可为嘛记性这么差?也是费猜!

    后来,华大夫出了一件事,把这两个费猜的问题全解开了。

    一天下晌,巡捕房来了两位便衣侦探,进门就问,今儿上午有没有一个黑脸汉子到诊所来?长相是络腮胡子,肿眼泡儿,挨着右嘴角一颗大黑痣。华大夫摇摇头说:“记不得了。”

    侦探问:“您一上午看几号?”

    华大夫回答:“半天只看六号。”

    侦探说:“这就奇了!总共一上午才六个人,怎么会记不住?再说这人的长相,就是在大街上扫一眼,保管也会记一年。告明白你吧,这人上个月在估衣街持枪抢了一家首饰店,是通缉的要犯,您不说,难道跟他有瓜葛?”

    华大夫平时没脾气,一听这话登时火起,“啪!”一拍桌子,拔牙的钳子在桌面上蹦得老高。他说:“我华家三代行医,治病救人,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记不得就是记不得!我也明白告诉你们,那祸害人的家伙要给我瞧见,甭你们来找我,我找你们去!”

    两位侦探见牙医动怒,龇着白牙,露着牙花,不像装假。他们迟疑片刻,扭身走了。

    天冷了的一天,华大夫真的急急慌慌跑到巡捕房来。跑得太急,大褂都裂了。他说那抢首饰店的家伙正在开封道上的“一壶春酒楼”喝酒呢!巡捕闻知马上赶去,居然把这黑脸巨匪捉拿归案了。

    侦探说:“华大夫,您怎么认出他来的?”

    华大夫说:“当时我也在‘一壶春’吃饭,看见这家伙正跟人喝酒。我先认出他嘴角那颗黑痣,这长相是你们告诉我的,可我还不敢断定就是他,天下不会只有一个嘴角长痣的,万万不能弄错!但等到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颗虎牙,这牙我给他看过,记得,没错!我便赶紧报信来了!”

    侦探说:“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一看牙就认出来了呢?”

    华大夫哈哈大笑,说:“我是治牙的呀,我不认识人,可认识牙呀!”

    侦探听罢,惊奇不已。

张大力,原名叫张金璧,津门一员赳赳武夫,身强力蛮,力大没边,故称大力。津门的老少爷们喜欢他,佩服他,夸他。但天津人有自己夸人的方法。张大力就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无人不晓,现在没人知道,因此写在下边——

    侯家后一家卖石材的店铺,叫聚合成。大门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锁,锁把也是石头的。锁上刻着一行字: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

    聚合成设这石锁,无非为了证明它的石料都是坚实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锁撂在这儿,没人举起过,甚至没人能叫它稍稍动一动,您说它有多重?好赛它跟地壳连着,除非把地面也举到头上去!

    一天,张大力来到侯家后,看见这把锁,也看见上边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问一问,轻轻一撼,竟然摇动起来,而且赛摇一个竹篮子,这就招了许多人围上来看。只见他手握锁把,腰一挺劲,大石锁被他轻易地举到空中。胳膊笔直不弯,脸上笑容满面,好赛举着一大把花儿!

    众人叫好呼好喊好,张大力举着石锁,也不撂下来,直等着聚合成的伙计老板全出来,看清楚了,才将石锁放回原地。老板上来笑嘻嘻说:

    “原来张老师来了,快请到里头坐坐,喝杯茶!”

    张大力听了,正色道:“老板,您别跟我弄这套您的石锁上写着嘛,谁举起它,赏银百两,您就快把钱拿来,我还忙着哪!”

    谁料聚合成的老板并不理会张大力的话。待张大力说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张老师,您只瞧见石锁上边的字了,可石锁底下还有一行字,您瞧见了吗?”

    张大力怔了。刚才只顾高兴,根本没瞧见锁下边还有字。不单他没瞧见,旁人也都没瞧见。张大力脑筋一转,心想别是老板唬他,不想给钱,以为他使过一次劲,二次再举不起来了,于是上去一把又将石锁高高举到头顶上,可抬眼一看,石锁下边还真有一行字,竟然写着:

    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把这石锁上边和下边的字连起来,就是:

    凡举起此锁赏银百两,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众人见了,都笑起来。原来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举起这家伙。而这行字也是人家佩服自己、夸赞自己——张大力当然明白。

    他扔了石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