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从前,骆驼是很好奇的动物,它总是睁大着眼睛。那时,它住的地方有草、有苹果树。一天,骆驼离开了它住的地方,开始流浪。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它到了沙漠边缘。骆驼很惊讶:除了沙就没有别的了?它想:“这后面一定有其他的东西!”它走向第一座沙丘,然后绕过它继续前行。

那后面出了另一座沙丘,什么也没有。骆驼继续走。“这后面一定有别的东西。”它想。那后面又是除了另一座沙丘,什么也没有。就这样,骆驼走过了数十、数百、数千座沙丘,它往沙漠腹地走去。“那后面一定有别的东西,一定有别的东西,一定有……”

骆驼继续前进,它又渴又累,眼皮也越来越重。当走过最后一座沙丘时,骆驼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勇气。“那后面一定什么都没有。”它想。但在最后这座沙丘后面有树木,树荫下还有泉水。骆驼走向泉水,开始狂饮。“什么也没有。”它想。骆驼喝着水,它的眼睛差不多快闭起来了。它还是想:“那后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片浩森无际的大水中央,有个小岛。小岛的地理位置极佳,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终年雨量分布均匀,时有和风携来细雨轻飘漫洒一阵,倏而云开天青。正如通常神话中所说,此处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岛民务农、打鱼、放牧、做工,各得其所,乐业安居。因四周大水环绕,渔业便兴旺,打的鱼吃不完,喂猫喂狗,喂野地里一切招人喜欢的牲口。以后便懂得把鱼运往大水之外的某些地域去,可以换来各类生活用物及奢侈品。

制作精美的金银首饰只为其一;这样,渐渐开通几条航道,商业从而发展。

一天,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人偶然捕得一尾怪鱼,示与众人,都说见也没见过;又请了岛上年岁最长的人和阅历最深的人来看,都说闻所未闻。至于该鱼怪到何等程度,史料未留记载,于今传说纷坛,是万难考证了。有的说那条鱼赤若炭火,巨首肥身,长可盈尺;有的说那鱼色同蓝靛,身薄如纸,短不足寸;甚至有说那鱼有头无尾的,或说有尾无头的。从万千民间传说中可以归纳出一条:那鱼体态不俗,色泽非常。仅此而已。

先不过是出于好奇,那人将怪鱼放在盆中喂养,又怜其孤单,捉一尾俗鱼与之为伴。不料就有若干小鱼问世。盆已嫌小,便放之于池中,小鱼或“怡然不动”,或“俶而远逝,往来翕忽”,确是好看。小鱼稍大,那人仍是出于好奇,选其体态色泽均呈怪异者留下,所余俗辈放回大水中去。怪鱼便不止一尾一性,自然繁衍,又一代怪鱼降生;中间竟有怪相远过父母者。那人再把更怪者留下,其余仍放回大水中任其游去。如是选择淘汰,数代之后怪鱼愈怪且种类亦趋繁多,有巨眼膨出者,有大腹便便者,有长尾飘然似带者,有鳞片浑圆如珠者,有的全身斑斓璀璨,有的通体白璧无暇,或如朱如墨的,或披金挂翠的,仪态万种,百怪千奇。此事传开,不胫而走,便引得外域游客闻名而来。用今天的话说,旅游业也便兴起。沿水一带建起了旅馆、客栈,又把怪鱼分门别类养在玻璃容器里,置于厅前厅后、客房中、走廊旁,供游客观赏。从此小岛上经济倍加繁荣,人丁兴旺,昌盛空前。岛民们的生活也更丰富多彩。其时那人已近晚年,将先前之事说与后人,大家沉思良久,颇多感慨,未忘怪鱼给小岛之民带来了幸福,忽然觉悟:那鱼实非怪鱼,确乎神鱼也!这样,每逢年节岛上始有祭祀神鱼的活动。随之家家都喂起神鱼,供奉如待神袛。继而又兴神鱼大赛,各人将自己培养的神鱼捧出展示,互比高低。神鱼的体态色泽愈新奇,主人的声名愈好,在岛上的威望和地位也愈高。此赛事有些像西班牙的斗牛,南美洲的斗鸡,或中国的斗蟋蟀了。赛时,倘鱼种平庸,主人便极损名誉,长久难在人前拍胸昂首。为此妻离子散的也有。于是人们呕心沥血挖空心思以求鱼儿异变,育出畸形,演成怪种。多少年多少代过去了,比赛长盛不衰,遂成风俗。岛民不论男女老少,皆赛鱼成癖。大赛之时,旗幡蔽日,鼓乐齐鸣,万头跃踊,甚嚣尘上。各式造型华丽的鱼缸迷宫般摆开,元可数计的神鱼在其中时沉时浮,虽再难“俶而远逝,往来翕忽”,却独能翩翩而舞弄姿作态。奇异的品类层出不穷,煌煌然各显神通。小岛神鱼名传退还,来岛上观鱼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了。

以上所述全是过去的事了,远的一两千年了,近的距今也有五六十载。倘无旁的办法,我们的故事还是以不久前的一天算为确凿的开始吧,这样讲起来省些事。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星光灿烂皓月当空,小岛四周微风细浪万顷波光。一叶小舟,自远而近,悄然靠了岸边。不待船身停稳,便从舱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跄跄急奔几步,五体投地扑倒在沙滩上。许久再无动静。月渐朦胧,风渐停歇,水拍船帮发出轻响,老人仍是无声无息。月又辉辉,风又飒飒,老人这才慢慢爬起来,仰俯天地,又叹息一回,然后谢过船家,拎起一只小箱,踏着月光向岛上走去。老人穿着极普通,相貌也极平常,只是虽满头白发动作却敏捷,步履轻盈。他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客房中陈设不俗,照例都有一只鱼缸,缸中几条神鱼,有头的摇头有尾的摇尾,一律呆然若盼,憨态可掬。老人看了一会,熄了灯,解带宽衣倒头去睡,须臾鼾声大作。

一宿无话。

天光大亮时,这老人出现在岛中心的街道上,时而匆匆疾行,时而停步环望,时而在路边的货摊前买些岛上极常见的食品边走边吃,又不断地停下来,向路人打听些什么。近午时分,老人登上了小岛南端的荒山。这山险峻,近乎拔地而起,是全岛的最高点。山上树木葱茏,怪石嶙峋,禽啼兽吼不绝于耳,茂草繁花不绝于目。只是不见人家。接近山顶时,老人边走边喊起来,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泉声叮咚,云缭雾绕,山道崎岖,路转峰回。不久,密林深处有人回话了,“是——谁——呀——?”远远的,银铃般清朗。老人寻声走去,见一男一女两个儿童在林间游戏。男孩攀在一棵树上轻声歌唱。女孩坐在草丛中专心编着一只花环。男孩摘了野果掷那女孩。女孩毫不理会,只顾自己手中的花环,一边也轻轻哼唱。一只小狗见有生人来,就大喊大叫。女孩赶忙把狗搂在怀里,男孩在树上问:是你喊我太爷爷吗?老人就又说了一遍那个名字。两个孩子齐声说,那就是他们的太爷爷。老人惟恐弄错,又问一句:你们的太爷爷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说不是,又说:我们的太爷爷是专门给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还活着。两个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还有那只狗。老人在后面跟着。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院前,石头围成的院墙高不过人,茅屋三间,柴门虚掩。两个孩子推门跑进去,喊着:太爷爷,有人找你!老人也走进门,身上发一些颤抖,见院里依然晾满了草药。

一会儿,男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对那老人说:我太爷爷说,你们要是想搜查就随便搜查。说完,男孩子又跑回屋里,屋里有嚓嚓的铡草药的声音。

还认得我么,兄弟?老人说。

老大夫也是须发全白了。他停下手中的铡刀,掸掸身上的草末子,让那两个孩子仍到林子里去玩。

兄弟,你认不出我了吧?

你们的人常来,我记不住谁是谁。老大夫说话时,目光追随着那两个手挽手跑出院去的孩子。

老人莫名其妙地站着。

孩子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屋里屋外你都可以随意搜查,看看是不是都是挺好的药。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昨天夜里才到这岛上。

老大夫笑笑。你装得就算不错了,不过还是能听出这岛上的口音。

我干嘛要装呢?我是这岛上的人,不过离开这岛已经好十几年了。我昨天夜里才回来。

老大夫这才正眼打量那老人。老人凑近些,让他仔细端详,同时激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老大夫的眼睛浑浊一片了。

像是有些面熟,老大夫说。

老人就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开始铡草药,刀起刀落草末横飞。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这岛上有个和你同岁的年轻人,因为在神鱼大赛上屡屡名落孙山,苦闷之极就想去死。这事你还记得吗?

我在这岛上活了九十年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说的这个人住在岛东。岛东住的都是养不出好鱼的人,都是些几代几十代也没人在神鱼大赛上露过脸的人家。他们都住在岛东,是些让人看不起的人。

你说的这些不算是新闻。

我没想说什么新闻。

现在岛东和岛西可是倒了个儿了。

是吗?那可是怎么闹的?六十年前岛上有四户养鱼养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岛西,人称鱼仙、鱼圣、鱼帝、鱼王的四家。能养出好鱼的人都住在岛西,让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岛西。

你提这些干什么?还不是什么秘密。

我知道这不是秘密,我对秘密不感兴趣。

老大夫不紧不慢地铡着草药。老人看看这三间屋子,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之外就全是草药。老人捡了一块甘草放在嘴里嚼。

这事与我无关。老大夫说,那四户人家不能生养,断了后,家业就完了,这事与我无关。

你干嘛总认为我是来调查什么的呢?

不是一直在调查吗,你们?

我们?我就一个人,昨天夜里才来。

来干什么?

老人半晌无言。然后才又说:我没想到你已经不记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时还年轻,立志要养出不同寻常的好鱼来,住到岛西去……

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轻时一心想养出好鱼来,没功夫生孩子,四十几岁时相信自己不是能养出好鱼的人,这才有了他。父母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让他从小跟鱼打得火热。

老大夫再度停了铡刀,注意听那老人说。

想起他来了?老人问。

没有,老大夫说。老大夫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就从小跟那些鱼打得火热。十几岁上,他确实弄成过几条不坏的鱼,但毕竟还都是俗种。不过,由此他相信了自己前途无限。父母和邻居们也都这么说,说他没错儿肯定是那种能养出好色的人。以后他果真又弄出了几条不错的鱼。自负加上年轻气盛,他发誓十年之内至少先要超过鱼帝和鱼王那两家,否则就不算是他,也不娶亲。

后来呢?

后来?你还记不记得有天夜里他去找你?人已经是虚弱得不行,失眠、贫血、心脏也不好又没有食欲,就算当时还没疯再那么活下去也早晚是个疯。幸亏他还知道死是种解脱,比疯了好受。

别人都劝他好歹活下去,说不定还有养出好鱼来的日子。只有你理解他,现在看来,你是摸准了他的症结。

老大夫说:这岛上所有的病,都是因为又想养出好鱼来,又都怕死。

我那时可是不怕。

你是个走运的。

我恨不能立刻死了去。我弄了十年,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十年!再没弄成一条好鱼。我还是住在岛东,甚至在岛东也让人看不起了,说我没错儿肯定是再弄不成好鱼的人了。死是什么?是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一切都不存在,都没有。

我不记得你,老大夫说。

你不记得那夜我去求你?我想死,可我害怕上吊、跳崖、抹脖子、躺到车轮子底下去或者淹死,我知道你有一种药,河豚毒制成的药,比氰化物还毒几十倍,吃了没有丝毫痛苦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从来没有那玩艺儿!我的药都是好药!

你懂得我,你就把那药给了我两粒。

胡说!我没有那种药,我也没给过你什么!

你不愿意看着我发疯,不是吗?你不忍心看着我疯够了再一点一点地死去,这事你忘了?

你随便疯吧,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吧,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你干嘛不愿意认我?

老大夫不再理睬他,又开始埋头铡草药。

你不必担心,实际上那两粒药可以说不是你给我的,事实上也是我自己偷着拿走的。你当初那么理解我,你把放那药的保险柜打开,装作一时疏忽忘了锁上,然后我们就喝酒,后来你喝醉了就睡着了,是我自己在没得到你允许的情况下,把那药偷偷拿走不辞而别的。

老大夫头也不抬。我没有喝醉过。

我是说六十年前那一回。

我九十年中没喝过一滴酒。你们愿意搜查,就屋里屋外都搜查搜查吧。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干嘛总认定我是来搜查的?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你们不是认定,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吗?

我说过了,我一个人昨天夜里才回来。

这时候那两个孩子回来了,男孩提着满满一篮野果,女孩头戴一只鲜花编成的花环,打打闹闹蹦跳着进屋,扑到他们太爷爷的怀里。

你不打算搜查了?

不。我也不是干搜查的。

那好,时间不早了。

老大夫说完便与两个孩子去玩了。只有那只小狗警惕地盯着老人。

老人回到旅馆,闷闷不乐,便早早躺下,又不由得回味白天的事,愈发觉出那老友的谈吐蹊跷,辗转反侧,一宿未能睡得踏实。翌日,晨光熹微时,老人起身,到岛上去逛。洒水车响着铃声开过,薄雾中,有清洁工人打扫街道。四周大水上渔帆点点,时而有汽笛声顺着水面悠悠扬扬传到岛上。不久,晨雾散尽,所有的商店就都开了门,有些老年店员立于门前迎候顾客,橱窗里货架上满目琳琅。又有小摊贩在路旁挑起招牌,或卖衣物,或售吃食,鼓其如簧之舌招揽买主。街上男人女人熙来攘往,车流人流如涌如潮。一切都很正常。到处可见新建成的和正在建的高楼大厦耸入云端,吊车的长臂举在朝阳里。老人从岛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他当年的住所,然而不见,那片民房早已拆除改为露天广场了。广场宽阔无比且装修得极其讲究,大理石铺成的地面,玉砌雕栏万转千回,条条甬道纵横交错把广场分割得如同迷宫,中间一根旗杆独竖,周围无数华灯林立。正是为赛鱼用的场所。老人又寻找他曾经在那儿读过书的小学校,那小学校也已改为赛鱼场了,无论规模和气派都不亚于前者。这样的赛鱼场岛上很多。

下午,老人又来到岛南的荒山上,找那老大夫。这回他换了一种谈话方式。

老人说:上回大概是我弄错了。

老大夫说:肯定是你弄错了。

弄错什么了呀?两个孩子问。

老大夫就又让孩子到林子里去玩了。

看来那个人不是你。你不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过那种药,更别说给过谁了。

我在这岛上再不认识别人。既然咱们认识了,我想不妨交个朋友吧?咱们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

那可真是件挺难得的事,老大夫说。老大夫也比上一回随和,且不时露出笑容,依然铡那些草药。

你还是老跟这些药打交道。

完全是出于习惯,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了。不知道还为什么。就像那些养鱼的人一样,完全是因为习惯。

岛上又快要赛鱼了吧?

现在是半月一小赛,每月一大赛,没完没了啦。

鱼呢?鱼都怎么样?

无奇不有,肯定超过你的想象去。有一种连眼珠也是白色的鱼,其实那不过是白化病。弄成这鱼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名。

现在的鱼仙、鱼圣、鱼帝、鱼王都是谁?

说不准,今天是他,明天就是别人。有回大赛上,一个老太太弄出一条一动都不会动的鱼来,那鱼的样子倒不稀奇,却能发出一种声音,叮叮噹噹咿咿呀呀的,像一只八音盒那样唱一首赞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辈子才弄出这么一条好色来。

六十年前我就知道能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可是我拼死拼活没弄出来,那时我真想死。你知道一生一世让人看不起的滋味有多难受。后来你给了我那两粒毒药……

不是我。嗯?给你那药的人不是我。

对对,不是你。

也不见得是在这个岛上吧?

啊?哦,对对,不是。不是在这个岛上。也不是六十年前,是更早的时候。对了,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这个人想死,有天夜里他得到了两粒毒药,是那种一沾舌头立刻就能舒舒服服死去的药。他喝得醉醺醺的,来到岛边的沙滩上,心想,只要这么把药往嘴里一扔,就势往大水里一滚,一切烦心的事就都结束。落潮时,大水将把他的尸体也带走。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他,就像他也不曾有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权否决他,他呢?也握住对这个世界的否决权了。这样一想,他立刻觉出通体轻松。再看看手里的药丸,知道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碰上什么倒运的局面,都可以轻易就把它们否决掉,只消把那两粒否决权往嘴里这么一扔。他长呼一口气,放心了,心静得如同那无边无际的大水和天空。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急着去死呢?他躺在岸边想了大半宿,天快亮时便偷了一只小船向大水彼岸划去。他边划边对自己说,就当是我已经死了,那么到别处去逛逛看看又有什么不好?

再说他也必须得离开这个岛,再在这岛上呆下去他还是得疯,天一亮就会有无数轻蔑的目光向他投来,提醒或者暗示:你是一个折腾了十年也养不出好鱼的人,你是一个三四十岁也没养出好色来的人。他必须离开这个岛的原因还有两个。一是怕给了他否决权的那个大夫再把那两粒药收回去,那可真就糟透了。再有就是,他不能连累那个大夫,死是自己的事,可别人会认为是那个大夫把他害了;当然不能恩将仇报。所以我没死,你给我的那两粒药我把它装在贴身的衣兜里,上了一只小船,然后就使劲划……

这样的事我头回听说。给了你药的那个人不是我。嗯?

老人呆愣片刻。是的,不是你。也不是在这个岛上,是另外一个岛。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我是在一个小车站上等车的时候听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的,我也没地方去找他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这就对了,老大夫说。

我听说的这个人上了一只小船,划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

我们不妨说点别的吧。

别的?别的什么?行啊。

你来这岛上两天了,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特殊的感觉?你指什么?

譬如说,发现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没有?

什么不一般的事?我没看出来。

老大夫迟疑一阵。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吧,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何妨跟我说说?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咱们是昨天才认识的,你又弄错了。

是。我前天夜里才到这岛上来。

现在这岛上的鱼,奇奇怪怪的种类更多了。

我在旅馆里见到一种没有眼睛的鱼。

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在一般该有眼睛的部位没有眼睛,可是每个鳞片下面都有一只眼睛。这你大概没留神吧?你知道弄出这样的鱼来有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完全可以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只是我自己怎么也没弄成。

弄成这鱼的人可是下了苦功夫,多少年来就没睡过一宿整觉。

你知道,母鱼甩子的时候要是没人看着,母鱼会把鱼子全吃光。等鱼子变成小鱼后,你还得随时留神着。亿万条小鱼中未必能有一条具备继续培养的价值,你不能放过了,一旦放过,多少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你得一条一条地仔细观察。也许只有在夜里的某一时刻,才会有一条鱼显露出奇异的禀赋。你想,一个人还能有多少时间睡觉呢?

这样的苦,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那时,哦,我听说过的那个人就是这么白费了多少年辛苦,也许他曾经是放过了几次机会吧。后来他划着小船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再不跟鱼打交道了。可是他什么别的本事都没有,什么别的事都不能干。那个地方的人不在乎谁能不能养出好色来。鱼在那儿就是鱼罢了,可以吃,也可以看。无论什么鱼,只要是活蹦乱跳的就都被认为是好鱼。可那地方对什么事都不能干的人还是看不起。你想,我听说的这个人怎么受得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甚至连混蛋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就又拿出那两粒药来……

你知道上回大赛上,鱼仙的交椅谁坐了?

谁坐了?

岛东的一个老头儿。他弄成了一条大鱼,有几尺长,浑身疙里疙瘩的像是穿了盔甲。其实是一堆肉瘤,瘤子有红的,有蓝的,因为里头有丰富的动脉和静脉。这种瘤子割是不能割的。

那样会弄坏整个循环系统,对吧?

对了。这鱼本身并不大,那些瘤子占了三分之二还要多。

我听说的那个人那时又想死了,可拿出那两粒药来看看,心里便又觉轻松了许多,就又对自己说:只当是我已经把这药扔进嘴里了,可不是吗?把这药扔进嘴里还不容易吗?只当我已经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干嘛不再试试干点什么呢?他就又把药收起来。你猜他怎么着?

嗯。

他在那儿找了个打扫厕所的差事干。

那鱼很能吃,吃肉,那些瘤子需要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来养着。

那差事他一干就是好几年,干得挺平静。大伙都说他干得不坏。这样过了好几年,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老婆。

那老头儿和他老伴儿长年不断地给那条鱼喂肉。一分钟也不能间断,一断了肉那些瘤子就都瘪下去,再不那么五颜六色的引人注目了。老太太白天喂,老头儿夜里喂。老头儿白天还要出去挣钱,你想,还有什么时间睡觉呢?

很苦,这我知道。不过要真能弄成这样的好鱼,让我想,那老头儿一定还是挺着迷的。

着迷得都像中了邪。你知道他们怎么弄那些鱼?岛上所有的人都是怎么弄那些鱼?

嗯。怎么弄?

不管什么新鲜玩艺儿都给鱼吃一点。譬如辣椒、醋、花椒水什么的。

这我倒是没想到过。说不定有点用?

无非是刺激刺激那些鱼,看能不能出现什么异变。后来又都在鱼缸或鱼池里兑点化学制剂,有些鱼居然还能活着,可再生出的小鱼就什么模样的都有了,三头六臂的、无尾无鳍的、没有眼睛的。这是很费神的事。尤其是硫酸和升汞什么的,比例要掌握得合适,多兑了鱼就全死,少了又变不出好鱼来。

我听说的那个人,以前是为了鱼,一直没有想过娶亲……

升汞和硫酸什么的都兑得合适了,就得昼夜监视着那些鱼。一旦发现有变了模样的鱼,赶紧就捞出来放到清水里去,捞晚了又要死,捞早了又要变回到原样去,所以一刻不能大意。你想,这还有时间睡觉吗?

可不是吗,要想弄出好鱼来可不是玩的。那个人到了大水彼岸,干了几年扫厕所的差事,心想应该结婚了……

后来又有人给鱼吃点别的玩艺儿,机器油、凡士林、炭黑、铅粉什么的,这办法要安全一点。有个人就这么弄成了一群奇怪的鱼,每条鱼身侧都多长了一根细长的软骨。那人对着它们说点什么,它们就都把那根软骨缓缓地高举起来。那人坐了几年鱼帝的交椅。不过你得不断对它们说点什么,否则它们就会把那本事给忘了。你说这人还能有多少觉可睡?

心想该结婚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是个扫厕所的”和“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这可不一样。他在彼岸耽了好几年。才明白哪儿都不是天堂。那时他已经四十岁了。再学什么也怕来不及了,思量还是不如死了的好。可是他有那两粒药哇,就揣在贴身的农兜里呀,着什么急呢?不就是这么往嘴里一扔的事吗?先试着学学别的吧。学不成再去死也不晚不是吗?……

近来全岛的人又都疯了似地到处找古钱、碎陶片、兽骨化石、远古的上和石头,找到厂就研成细粉。调好了给鱼吃。听说已经有一种没有尾巴的鱼给弄出来了。听说还有一种没有头也没有肉的鱼给弄出来了,光是—根蓖子一样的骨头在水里跳。我也还没见到呢。那些陶片,化石什么的很难找。你说。没日没夜地找,没日没夜地研磨,什么功夫睡觉呢。

是不是有人到你这儿来找过什么药给鱼吃?

没有。那倒没有。我没有格外的药。他们要找的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给鱼吃。

那你干嘛总那么担惊受怕似的?

我?我担惊受怕?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干嘛总觉得行人要到你这儿来搜查呢?

噢——,那不是因为鱼。你懂吗?他们不是怀疑我给鱼吃了什么坏药。他们知道我从来个摆弄那些鱼。他们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

哼。等着看吧。

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一点都没看出来?

老人摇摇头。盯着老大夫的眼睛。老大夫又垂下眼睛,仍是不停地铡那些草药。

你不妨再注意一下。我倒是希望没那么回事呢。

老人告辞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两个孩子还在林间的草地上玩耍。他设有惊动他们。那只小狗尾随在他身后把他送出很远,摇着尾巴似乎不再对他有敌意。老人站在山腰朝下望,小岛景象尽收眼底,嗡嗡隆隆市声喧嚣,处处显露着繁荣。太阳正要落山,全岛都被晚霞的红光照耀得灿烂。

岛上处处张灯结彩,无论是商店、旅馆,还是机关、工厂。主要街道的两旁都摆上了鲜花,摆成各种图案,摆成花塔,摆成花山和花海。香气扑鼻,醉人。各个赛鱼场上都已是旗幡招展,各色彩旗星罗棋布,场中央一条长幡上绣了鱼形标志,随风飘舞。看来大赛将近了。每个赛场上都有几十个上了岁数的管理人员在忙,费力地把一条红色的长毯在大理石地面上铺开,哼哼咳咳地喊。那地毯猩红夺目,有上百米长,一直铺上获奖台。获奖台在几十层台阶之上,镶金嵌玉如宫殿般辉煌,气派威严。乐队正在排练,从各处角落里发出轻响。时而有些断了线索的彩色气球过早地飞上了天空。

街上的行人都在谈论鱼赛的事,回忆着上回的赛况,预测这一次的四把交椅可能谁属,遗憾着自己的鱼种目前尚难惊人,又互相打探有关新奇鱼种的消息。一律兴致勃勃,谈笑风生,神采飞扬。

老人在岛上逛,走遍大街小巷,实在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老人走得累了,便在近水处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歇,吃点东西。于是睏上来,他就躺在沙滩上,头枕岩石。

晚霞消失时,大水又涨了。

夜色弥漫开。

老人迷迷糊糊作了个梦。不知道为什么又梦见了两个孩子和那只小狗。两个孩子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管他叫太爷爷,摸摸他的眉毛揪揪他的胡子,唱那支他在孩提时便熟悉的歌……

忽然,岛上像是亮彻了一道闪电或是起爆了一座火山,那亮光带着轰响把小岛震了一下,把小岛乃至小岛的天空和四周的水面都点燃了一般。老人惊醒,凝神细看,原来是几个赛场上的千万盏华灯一齐亮了。这没什么奇怪,不过是在试灯光。那轰响也不过是人们兴奋的欢呼声。老人打了几个哈欠,又呆愣着想一遍刚才的梦,倒觉得这梦中似有奥妙。想了一阵想不清楚,老人便站起来走动走动。

不久又有闷闷的炮声,又有歌声舞声,又有锣声鼓声,又有号角声,又有口哨声和呐喊声……这都没有什么奇怪,多少年前每逢大赛将临也是如此,人们在为大赛做着准备罢了。

老人这一宿没有回旅馆去,调动起所有的视觉,听觉,嗅觉,注意岛上的一切。半夜,华灯熄灭,炮声也早停歇,岛上显出寂静。老人独自走街串巷,猫一样轻捷机警。家家都闭了门。家家又都黑了灯。家家也都没了人声。路灯也似暗淡了。夜里气温下降了不少。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正有些冷,冷得有些无聊,忽闻一种奇异的声音从四周漫起,始而细碎微弱,继而唧唧咕咕嗡嗡嘤嘤便觉清晰,渐渐连成一片变得响亮。这却稀罕。老人起身蹑手蹑脚到一家门前,耳朵贴近门缝细听时,院里果然就有那声音。他再扒着门缝往里看,一支火烛摇摇跳跳照见一对老夫妇木讷的脸。

中间一只鱼缸,老夫妇分左右面缸而跪,正给神鱼喂食。那声音不过是他们嘁嘁嚓嚓的低语罢了,或者也有神鱼吃食弄出的响动。

他又扒着门缝看了几家,也都不过如此。惟人数不同,有的是一家几口念念有词如同祈祷,有的是孤身一人自言自语仿佛发愿,都同等虔诚木讷且有章法地小心翼翼喂那神鱼。老人暗自慨叹:自己离家多年,竟连这么熟悉的事也忘却。心中凄楚,不免潸然泪下,遂又安慰自己:六十年前还不是这样,弄鱼弄到这般着迷的人还不多,声音也不似这般响。

直到星稀月落天色微明,他也没觉察出岛上有半点不同寻常的现象。老人又爬上岛南的荒山。

一进门老人就说:兄弟,怕是你自己的神经出了什么毛病吧。

你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老大夫说。

老大夫已经早早起来铡那些草药了。两个孩子坐在院当中捧了碗吃早饭,一边喂那只小狗。小院静谧安详,四周鸟语虫鸣,山上的空气清凉且有树脂的香味,阳光在树隙问把雾气染得金亮。连老人的铡草药声、两个孩子的吃饭声、小狗的喝水声都能传出很远去。

还是没看出来。当然没看出来,因为一切都很正常。我怕是你自己倒不正常。

老大夫笑笑,不以为然。

你别笑。实际上我头一回来你就认出我了,可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我确实不认识你。

看看吧,就是这两粒药,六十年前的那天夜里你给我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白色的药丸给老大夫看。

老大夫看也不看就说:这药不是我给你的。

你何必这样呢?你的疑心太重了,弄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正常。事实上没人来搜查你,岛上任何不正常的事也没出。

老大夫招呼两个孩子快吃,吃罢饭就到树林里去。

我把这两粒药带回来是想还给你的。是想告诉你,是你这两粒药救了我。我得感谢你。

那不是我,也不是在这个岛上,不是吗?也不是你,是你听说过的一个人。不是吗?

不是。就是你,也就是我,而且肯定是在这个岛上。后来我划着小船到了彼岸。上回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忽然想结婚了。

不错。可是我四十岁了,除去扫厕所再没有别的本事。那地方也绝不是天堂,人们还是不大看得起扫厕所的。你信吗?只要有差别,就不可能有彻底的平等。我就又想死。我就又拿出这两粒药来,喝足了酒想借着醉劲儿把这药吞下去。死真不是件绝对的坏事,你想想,只要有那么一点勇气,你就可以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不是吗?所有的人都得死,不管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死了,烂了,变作尘埃飞散了,化成轻烟不见了,就全一样了,谁也不会看不起你了,你也不必看不起谁了,这么想着,我又镇静下来。

你干嘛不弄弄鱼呢?

我要是弄鱼,说实在的,凭我这两手在那地方没人比得了。可那地方的人不太关心鱼,认为一切鱼既然生出来了,就都是好鱼。

老大夫点点头。后来呢?

哦,我就又活下去,学了几年木工,学得挺一般。后来又学了几年打铁和裁缝,都学得很一般,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在这期间我结了婚。老婆比我小十岁,也曾经中了魔障似的光想死。我头一回见到她是在水边的悬崖上。我看出她想往下跳可又不敢,就走过去对她说,你可着的什么急?她就哭,说自己活在世上算个什么东西。我说,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就把那两粒药拿出来,给她讲了那药的作用。她说她真想要一粒。我就分给她一粒。她说,那你还够吗?我说这样咱们俩就都够了。她就要吃。我说,你再想想,也许不用这么着急。她想了一阵子,问我,这药会不会失效。我说只要拿到了就永远有效。她又仔细看一遍那粒药,问我是不是肯定没骗她。我说这可怎么证明呢?现在我们都只有一粒了,没办法证明。她又问我,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效。我说这也没办法证明,不过对已经死了的人肯定无效。她于是放了心,同意跟我回家去,作我的老婆。

这时岛上响起沉闷的炮声。

鱼赛快开始了?

是呀,又要开始了。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往下说吧。后来呢?

我们夫妻俩先开了个小杂货店,以后又做了些别的买卖,再以后又学了些别的手艺,总之,五行八作差不多样样都干过。仍不免常常惭愧、自卑,到底弄不清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想到死时就记起那两粒药,互相提醒,那两粒药不是稳稳当当揣在我们的怀里嘛。这样愈来愈活得平静,不去想自己算个什么还是不算个什么,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愿意出去跑一阵便跑一阵,愿意扯开嗓子唱一阵便唱一阵,愿意读点什么或写点什么就读点什么写点什么。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九十岁了,她呢,八十了,这才意识到我们很久很久没提起那两粒药了,知道再也用不着它。

你们有没有孩子?

当然有。

有孙子吗?

有。

是不是连重孙子也有了?

也有了。

老大夫松了气,不住点头。

怎么了?

老大夫不回答,默默盘算一回。

直到炮声一阵响似一阵。

你这是怎么了?老人问。

老大夫说:兄弟我求你件事行不?把我身边这两个孩子带走。

出了什么事?

带他们离开这个岛,到大水以外的地方去。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来这岛上三天了,除去在我这儿,还在哪儿看见过孩子?

老人幡然醒悟。

这两个孩子是岛上最后的孩子了。不孕症在这岛上流行多年了,岛上没人再能生养。

你也治不了?

他们怀疑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没人敢来找我看病了。就这样吧,我留下来再试试,就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

老人带了两个孩子从山后小路下到岸边,早有一只小船横在那里。三人上船,砍断缆绳。

其时,岛上号炮声声不断,鼓乐喧喧不息,甚嚣,且尘上。

那老大夫立于荒山之顶,向他们挥手告别。

小船渐行渐远。不久听见船侧有嗤嗤喘息声,原来那只小狗洑水追来。两个孩子搂住小狗便有些凄然。老人想起那两粒药忘记还给老友,取出再看,连连叹息。两个孩子见了药丸,每人抢过一粒放在嘴里。老人惊时,却见孩子嚼得香甜,嚼了一会,吐出一块白色胶状物,放在嘴上吹成泡泡,泡泡爆响,清脆悦耳。

再看小岛,早无踪影,惟余一片茫茫大水。

几个小伙伴,借着月光画竹影,你一笔,我一画,参参差差,明明暗暗,竟然有几分中国画的意味。也许,艺术和美就蕴含在孩子的童稚活动中。你是否有过类似的体验呢?

吃过晚饭后,天气还是闷热。窗子完全打开了,房间里还坐不牢。太阳虽已落山,天还没有黑。一种幽暗的光弥漫在窗际,仿佛电影中的一幕。我和弟弟就搬了藤椅子,到屋后的院子里去乘凉。

天空好像一盏乏了油的灯,红光渐渐地减弱。我把眼睛守定西天看了一会儿,看见那光一跳一跳地沉下去,非常微细,但又非常迅速而不可挽救。正在看得出神,似觉眼梢头另有一种微光,渐渐地在那里强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月亮已在东天的竹叶中间放出她的清光。院子里的光景已由暖色变成寒色,由长音阶(大音阶)变成短音阶(小音阶)了。门口一个黑影出现,好像一只立起的青蛙,向我们跳将过来。来的是弟弟的同学华明。

“唉,你们惬意得很!这椅子给我坐的?”他不待我们回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剧烈地摇他的两脚。椅子背所靠的那根竹,跟了他的动作而发抖,上面的竹叶作出萧萧的声音来。这引起了三人的注意,大家仰起头来向天空看。月亮已经升得很高,隐在一丛竹叶中。竹叶的摇动把她切成许多不规则的小块,闪烁地映入我们的眼中。大家赞美了一番之后,我说:“我们今晚干些什么呢?”弟弟说:“我们谈天吧。我先有一个问题给你们猜:细看月亮光底下的人影,头上出烟气。这是什么道理?”我和华明都不相信,于是大家走出竹林外,蹲下来看水门汀上的人影。我看了好久,果然看见头上有一缕一缕的细烟,好像漫画里所描写的动怒的人。“是口里的热气吧?”“是头上的汗水在那里蒸发吧?”

大家蹲在地上争论了一会儿,没有解决。华明的注意力却转向了别处,他从身边摸出一枝半寸长的铅笔来,在水门汀上热心地描写自己的影。描好了,立起来一看,真像一只青蛙,他自己看了也要笑。徘徊之间,我们同时发现了映在水门汀上的竹叶的影子,同声地叫起来:“啊!好看啊!中国画!”华明就拿半寸长的铅笔去描。弟弟手痒起来,连忙跑进屋里去拿铅笔。我学他的口头禅喊他:“对起,对起,给我也带一枝来!”不久他拿了一把木炭来分送我们。华明就收藏了他那半寸长的法宝,改用木炭来描。大家蹲下去,用木炭在水门汀上参参差差地描出许多竹叶来。一面谈着:“这一枝很像校长先生房间里的横幅呢!”“这一丛很像我家堂前的立轴呢!”“这是《芥子园画谱》里的!”“这是吴昌硕的!”

忽然一个大人的声音在我们头上慢慢地响出来:“这是管夫人的!”大家吃了一惊,立起身来,看见爸爸反背着手立在水门汀旁的草地上看我们描竹,他明明是来得很久了。华明难为情似的站了起来,把拿木炭的手藏在背后,似乎害怕爸爸责备他弄脏了我家的水门汀。爸爸似乎很理解他的意思,立刻对着他说道:“谁想出来的?这画法真好玩呢!我也来描几瓣看。”弟弟连忙拣木炭给他。爸爸也蹲在地上描竹叶了,这时候华明方才放心,我们也更加高兴,一边描,一边拿许多话问爸爸:

“管夫人是谁?”“她是一位善于画竹的女画家。她的丈夫名叫赵子昂,是一位善于画马的男画家。他们是元朝人,是中国很有名的两大夫妻画家。”

“马的确难画,竹有什么难画呢?照我们现在这种描法,岂不很容易又很好看吗?”“容易固然容易;但是这么‘依样画葫芦’,终究缺乏画意,不过好玩罢了。画竹不是照真竹一样描,须经过选择和布置。画家选择竹的最好看的姿态,巧妙地布置在纸上,然后成为竹的名画。这选择和布置很困难,并不比画马容易。画马的困难在于马本身上,画竹的困难在于竹叶的结合上。粗看竹画,好像只是墨笔的乱撇,其实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都要讲究。所以在中国画法上,竹是一专门部分。平生专门研究画竹的画家也有。”

“竹为什么不用绿颜料来画,而常用墨笔来画呢?用绿颜料撇竹叶,不更像吗?”“中国画不注重‘像不像’,不像西洋画那样画得同真物一样。凡画一物,只要能表现出像我们闭目回想时所见的一种神气,就是佳作了。所以西洋画像照相,中国画像符号。符号只要用墨笔就够了。原来墨是很好的一种颜料,它是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画中看似只有一色,其实包罗三原色,即包罗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故墨画在中国画中是很高贵的一种画法。故用墨来画竹,是最正当的。倘然用了绿颜料,就因为太像实物,反而失却神气。所以中国画家不喜欢用绿颜料画竹;反之,却喜欢用与绿相反的红色来画竹。这叫做‘朱竹’,是用笔蘸了朱砂来撇的。你想,世界上哪有红色的竹?但这时候画家所描的,实在已经不是竹,而是竹的一种美的姿势,一种活的神气,所以不妨用红色来描。”爸爸说到这里,丢了手中的木炭,立起身来结束说:“中国画大都如此。我们对中国画应该都取这样的看法。”

月亮渐渐升高了,竹影渐渐与地上描着的木炭线相分离,现出参差不齐的样子来,好像脱了版的印刷。夜渐深了,华明就告辞。“明天白天来看这地上描着的影子,一定更好看。但希望大不要落雨,洗去了我们的‘墨竹’,大家明天会!”他说着就出去了。我们送他出门。

我回到堂前,看见中堂挂着的立轴——吴昌硕描的墨竹,似觉更有意味。那些竹叶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以及集合的形体,似乎都有意义,表现着一种美的姿态,一种活的神气。

有一种坏习惯,小时候一直改不掉,到了年岁大了,却不用改自己逐渐就没有了。赖床似乎就是。

躺在床上,早已醒来,却无意起来。前一晚平放了八九个钟头的体态已然放够,前一晚眠寐中潜游万里的梦行也已停歇;然这身懒骨犹愿放着,梦尽后的游丝犹想飘着。

这游丝不即不离,勿助勿忘,一会儿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会儿源源汩汩,似又想上游于泥丸。身静于杳冥之中,心澄于无何有之乡。刹那间一点灵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转悠然,聚而不散,渐充渐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构成事情。便因赖床,使人隐隐然想要创作。

赖床,是梦的延续,是醒着来做梦。是明意识却又半清半朦地往下胡思滑想,却常条理不紊而又天马行空意识乱流东跳西迸地将心思涓滴推展。

它是一种朦胧,不甘立时变成清空无翳。它知道这朦胧迟早会大白,只是在自然大白前,它要永远是朦胧。

它又是一番不舍。是令前一段状态犹作留续,无意让新起的任何情境阻断代换。

早年的赖床,亦可能凝镕为后日的深情。哪怕这深情未必见恤于良人、得识于世道。

端详有的脸,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长时没赖床了。也有的脸,像是一辈子不曾赖过床。赖过床的脸,比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态,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遥想,却又不甚费力的那种遥想。

早上床赖不够,只得在晚上饭桌酒瓶旁多赖一赖。这指的是独酌。且看许多脸之怡然自得或似有遥想,也常在酒后。而这是浅酌,且是独自一人。倘两人对酌,而有一人脸上似有遥想,则另一人弄不好觉得无趣,明朝也不想抱琴来了。

不只赖睡在床,也可在火车上赖床,在浴缸里赖床。在浴缸里躺着,只包的不是棉花被子而是热水被子。全室弥漫的蒸汽及缸里热腾腾的水,令全身毛孔舒开,也令眼睛阖起,更使脑中血液暂时散空,人在此时,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要赖床赖得好,常在于赖任何事赖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过日子,过一天就要像长长足足的过它一天,而不是过很多的分,过很多的秒。那种每一事只蜻蜓点水,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顿顿,随时看表,到处赶场,每一段皆只一起便休,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看人所写书,便知什么人赖床,什么人不。曹雪芹看来赖床赖得凶,洪都百炼生则未必。

我没装电话时,赖床赖得多些。父母在时,赖得可能更多。故为人父母者,应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赖床。

老人腰腿无力,不能游行于城市云山,甚也不能打坐于枯木寒堂,却可以赖床。便因赖床,人老又何悲之有?

虽出外与相得友朋论谈吟唱,何等酣畅;虽坐轩斋读宏文奇书,何等过瘾;然一径无事地躺着靠着,令心思自流,竟是最能杳杳冥冥把人带到儿童时的做梦状态,无远弗届。愈是有所指有所本的业作,如上班,如谈正事,如赶进度,最是伤害做梦。小孩捏着一架玩具在空中飞划,便梦想在飞,喃喃自语,自编剧情,何等怡悦。

赖床,在空寂幽冥中想及之事理、之史实,方是真学问。实非张开大眼看进之世态、读进之书本、听到的声响话语所能比其深谛。当然赖床时的想象,或得依傍过往人生的材料;广阔的见闻、淹通的学识或许有所助益,但见闻学识也不免带进了烦扰及刻意洞察的迷障,看来最是损折原本赖床的至乐。且看年少时的赖床恁是比中年的赖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虚要来得佳幽奇绝。可见知识人情愈积累未必较空纯无物为更有利。

有时在昏昧中自己隐隐哼在腔内的曲调,既成旋律,却又不像生活中听过的别人歌曲,令自己好生诧异;自己并非作曲的,倘非已存在的、甚而曾是流行的名曲,岂会在这悠悠忽忽的当儿哼出?这答案不知要怎么找。事后几天没有因哪一首曲子之入耳而想起赖床时之所哼,致再怎么也想不起。这便像世上一切最美妙的事物,如云如烟,过去后再也不留痕迹。

这里的风俗,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灯。送灯的用意是祈求多子。元宵节前几天,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灯的队伍。几个女佣人,穿了干净的衣服,头梳得光光的,戴着双喜字大红绒花,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前面有几个吹鼓手吹着细乐。远远听到送灯的箫笛,很多人家的门就开了。姑娘、媳妇走出来,倚门而看,且指指点点,悄悄评论。这也是一年的元宵节景。

一堂灯一般是六盏。四盏较小,大都是染成红色或白色而画了红花的羊角琉璃泡子。一盏是麒麟送子:一个染色的琉璃角片扎成的娃娃骑在一匹麒麟上。还有一盏是珠子灯: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这盏灯分量相当的重,送来的时候,得两个人用一根小扁担抬着。这是一盏主灯,挂在房间的正中。旁边是麒麟送子,玻璃泡子挂在四角。

到了“灯节”的晚上,这些灯里就插了红蜡烛。点亮了。从十三“上灯”到十八“落灯”,接连点几个晚上。平常这些灯是不点的。

屋里点了灯,气氛就很不一样了。这些灯都不怎么亮(点灯的目的原不是为了照明),但很柔和。尤其是那盏珠子灯,洒下一片淡绿的光,绿光中珠幡的影子轻轻地摇曳,如梦如水,显得异常安静。无宵的灯光扩散着吉祥、幸福和朦胧暧昧的希望。

孙家的大小姐孙淑芸嫁给了王家的二少爷王常生。她屋里就挂了这样六盏灯。不过这六盏灯只点过一次。

王常生在南京读书,秘密地加入了革命党,思想很新。订婚以后,他请媒人捎话过去:请孙小姐把脚放了。孙小姐的脚当真放了,放得很好,看起来就不像裹过的。

孙小姐是个才女。孙家对女儿的教育很特别,教女儿读诗词。除了《长恨歌》、《琵琶行》,孙小姐能背全本《西厢记》。嫁过来以后,她也看王常生带回来的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和林译小说《迦茵小传》、《茶花女遗事》……

两口子琴瑟和谐,感情很好。

不料王常生在南京得了重病,抬回来不到半个月,就死了。

王常生临死对夫人留下遗言:“不要守节”。

但是说了也无用。孙王二家都是书香门第,从无再婚之女。改嫁,这种念头就不曾在孙小姐的思想里出现过。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从此,孙小姐就一个人过日子。这六盏灯也再没有点过了。

她变得有点古怪了,她屋里的东西都不许人动。王常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永远是什么样子,不许挪动一点。王常生用过的手表、座钟、文具,还有他养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孙小姐原是个爱洁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壶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从王常生死后,除了过年之前,她亲自监督着一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佣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许擦拭。里屋炕几上有一套茶具:一个白瓷的茶盘,一把茶壶,四个茶杯。茶杯倒扣着,上面落了细细的尘土。茶壶是荸荠形的扁圆的,茶壶的鼓肚子下面落不着尘土,茶盘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个干净的圆印子。

她病了,说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过节起来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整天地躺着。除了那个女佣人,没有人上她屋里去。

她就这么躺着,也不看书,也很少说话,屋里一点声音没有。她躺着,听着天上的风筝响,斑鸠在远远的树上叫着双声,“鹁鸪鸪——咕,鹁鸪鸪——咕”,听着麻雀在檐前打闹,听着一个大蜻蜓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听着老鼠咬啮着木器,还不时听到一串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珠子灯的某一处流苏散了线,珠子落在地上了。

女佣人在扫地时,常常扫到一二十颗散碎的珠子。

她这样躺了十年。

她死了。

她的房门锁了起来。

从锁着的房间里,时常还听见散线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