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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过只要我送给她一些红玫瑰,她就愿意与我跳舞,”一位年轻的学生大声说道,“可是在我的花园里,连一朵红玫瑰也没有。”

  这番话给在圣栎树上自己巢中的夜莺听见了,她从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着。

  “我的花园里哪儿都找不到红玫瑰,”他哭着说,一双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唉,难道幸福竟依赖于这么细小的东西!我读过智者们写的所有文章,知识的一切奥秘也都装在我的头脑中,然而就因缺少一朵红玫瑰我却要过痛苦的生活。”

  “这儿总算有一位真正的恋人了,”夜莺对自己说,“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会每夜每夜地为他歌唱,我还会每夜每夜地把他的故事讲给星星听。现在我总算看见他了,他的头发黑得像风信子花,他的嘴唇就像他想要的玫瑰那样红;但是感情的折磨使他脸色苍白如象牙,忧伤的印迹也爬上了他的眉梢。”

  “王子明天晚上要开舞会,”年轻学生喃喃自语地说,“我所爱的人将要前往。假如我送她一朵红玫瑰,她就会同我跳舞到天明;假如我送她一朵红玫瑰,我就能搂着她的腰,她也会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的手将捏在我的手心里。可是我的花园里却没有红玫瑰,我只能孤零零地坐在那边,看着她从身旁经过。她不会注意到我,我的心会碎的。”

  “这的确是位真正的恋人,”夜莺说,“我所为之歌唱的正是他遭受的痛苦,我所为之快乐的东西,对他却是痛苦。爱情真是一件奇妙无比的事情,它比绿宝石更珍贵,比猫眼石更稀奇。用珍珠和石榴石都换不来,是市场上买不到的,是从商人那儿购不来的,更无法用黄金来称出它的重量。”

  “乐师们会坐在他们的廊厅中,”年轻的学生说,“弹奏起他们的弦乐器。我心爱的人将在竖琴和小提琴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她跳得那么轻松欢快,连脚跟都不蹭地板似的。那些身着华丽服装的臣仆们将她围在中间。然而她就是不会同我跳舞,因为我没有红色的玫瑰献给她。”于是他扑倒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他为什么哭呢?”一条绿色的小蜥蜴高高地翘起尾巴从他身旁跑过时,这样问道。

  “是啊,倒底为什么?”一只蝴蝶说,她正追着一缕阳光在跳舞。

  “是啊,倒底为什么?”一朵雏菊用低缓的声音对自已的邻居轻声说道。

  “他为一朵红玫瑰而哭泣。”夜莺告诉大家。

  “为了一朵红玫瑰?”他们叫了起来。“真是好笑!”小蜥蜴说,他是个爱嘲讽别人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只有夜莺了解学生忧伤的原因,她默默无声地坐在橡树上,想象着爱情的神秘莫测。

  突然她伸开自己棕色的翅膀,朝空中飞去。她像个影子似的飞过了小树林,又像个影子似的飞越了花园。

  在一块草地的中央长着一棵美丽的玫瑰树,她看见那棵树后就朝它飞过去,落在一根小枝上。

  “给我一朵红玫瑰,”她高声喊道,“我会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可是树儿摇了摇头。

  “我的玫瑰是白色的,”它回答说,“白得就像大海的浪花沫,白得超过山顶上的积雪。但你可以去找我那长在古日晷器旁的兄弟,或许他能满足你的需要。”

  于是夜莺就朝那棵生长在古日晷器旁的玫瑰树飞去了。

  “给我-朵红玫瑰,”她大声说,“我会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可是树儿摇了摇头。

  “我的玫瑰是黄色的,”它回答说,“黄得就像坐在琥珀宝座上的美人鱼的头发,黄得超过拿着镰刀的割草人来之前在草地上盛开的水仙花。但你可以去找我那长在学生窗下的兄弟,或许他能满足你的需要。”

  于是夜莺就朝那棵生长在学生窗下的玫瑰树飞去了。

  “给我一朵红玫瑰,”她大声说,“我会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可是树儿摇了摇头。

  “我的玫瑰是红色的,”它回答说,“红得就像鸽子的脚,红得超过在海洋洞穴中飘动的珊瑚大扇。但是冬天已经冻僵了我的血管,霜雪已经摧残了我的花蕾,风暴已经吹折了我的枝叶,今年我不会再有玫瑰花了。”

  “我只要一朵玫瑰花,”夜莺大声叫道,“只要一朵红玫瑰!难道就没有办法让我得到它吗?”

  “有一个办法,”树回答说,“但就是太可怕了,我都不敢对你说。”

  “告诉我,”夜莺说,“我不怕。”

  “如果你想要一朵红玫瑰,”树儿说,“你就必须借助月光用音乐来造出它,并且要用你胸中的鲜血来染红它。你一定要用你的胸膛顶住我的一根刺来唱歌。你要为我唱上整整一夜,那根刺一定要穿透你的胸膛,你的鲜血一定要流进我的血管,并变成我的血。”

  “拿死亡来换一朵玫瑰,这代价实在很高,”夜莺大声叫道,“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非常宝贵的。坐在绿树上看太阳驾驶着她的金马车,看月亮开着她的珍珠马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山楂散发出香味,躲藏在山谷中的风铃草以及盛开在山头的石南花也是香的。然而爱情胜过生命,再说鸟的心怎么比得过人的心呢?”

  于是她便张开自己棕色的翅膀朝天空中飞去了。她像影子似的飞过花园,又像影子似的穿越了小树林。

  年轻的学生仍躺在草地上,跟她离开时的情景一样,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挂着泪水。

  “快乐起来吧,”夜莺大声说,“快乐起来吧,你就要得到你的红玫瑰了。我要在月光下把它用音乐造成,献出我胸膛中的鲜血把它染红。我要求你报答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要做一个真正的恋人,因为尽管哲学很聪明,然而爱情比她更聪明,尽管权力很伟大,可是爱情比他更伟大。火焰映红了爱情的翅膀,使他的身躯像火焰一样火红。他的嘴唇像蜜一样甜;他的气息跟乳香一样芬芳。”

  学生从草地上抬头仰望着,并侧耳倾听,但是他不懂夜莺在对他讲什么,因为他只知道那些写在书本上的东西。

  可是橡树心里是明白的,他感到很难受,因为他十分喜爱这只在自己树枝上做巢的小夜莺。

  “给我唱最后一支歌吧,”他轻声说,“你这一走我会觉得很孤独的。”

  于是夜莺给橡树唱起了歌,她的声音就像是银罐子里沸腾的水声。

  等她的歌声一停,学生便从草地上站起来,从他的口袋中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她的样子真好看,”他对自己说,说着就穿过小树林走开了——“这是不能否认的;但是她有情感吗?我想她恐怕没有。事实上,她像大多数艺术家-样,只讲究形式,没有任何诚意。她不会为别人做出牺牲的。她只想着音乐,人人都知道艺术是自私的。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歌声申也有些美丽的调子。只可惜它们没有一点意义,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好处。”他走进屋子,躺在自己那张简陋的小床上,想起他那心爱的人儿,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等到月亮挂上了天际的时候,夜莺就朝玫瑰树飞去,用自己的胸膛顶住花刺。她用胸膛顶着刺整整唱了一夜,就连冰凉如水晶的明月也俯下身来倾听。整整一夜她唱个不停,刺在她的胸口上越刺越深,她身上的鲜血也快要流光了。

  她开始唱起少男少女的心中萌发的爱情。在玫瑰树最高的枝头上开放出一朵异常的玫瑰,歌儿唱了一首又一首,花瓣也一片片地开放了。起初,花儿是乳白色的,就像悬在河上的雾霾——白得就如同早晨的足履,白得就像黎明的翅膀。在最高枝头上盛开的那朵玫瑰花,如同一朵在银镜中,在水池里照出的玫瑰花影。

  然而这时树大声叫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一些。“顶紧些,小夜莺,”树大叫着,“不然玫瑰还没有完成天就要亮了。”

  于是夜莺把刺顶得更紧了,她的歌声也越来越响亮了,因为她歌唱着一对成年男女心中诞生的激情。

  一层淡淡的红晕爬上了玫瑰花瓣,就跟新郎亲吻新娘时脸上泛起的红晕一样。但是花刺还没有达到夜莺的心脏,所以玫瑰的心还是白色的,因为只有夜莺心里的血才能染红玫瑰的花心。

  这时树又大声叫夜莺顶得更紧些,“再紧些,小夜莺,”树儿高声喊着,“不然,玫瑰还没完成天就要亮了。”

  于是夜莺就把玫瑰刺顶得更紧了,刺着了自己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痛楚袭遍了她的全身。痛得越来越厉害,歌声也越来越激烈,因为她歌唱着由死亡完成的爱情,歌唱着在坟墓中也不朽的爱情。

  最后这朵非凡的玫瑰变成了深红色,就像东方天际的红霞,花瓣的外环是深红色的,花心更红得好似一块红宝石。

  不过夜莺的歌声却越来越弱了,她的一双小翅膀开始扑打起来,一层雾膜爬上了她的双目。她的歌声变得更弱了,她觉得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时她唱出了最后一曲。明月听着歌声,竟然忘记了黎明,只顾在天空中徘徊。红玫瑰听到歌声,更是欣喜若狂,张开了所有的花瓣去迎接凉凉的晨风。回声把歌声带回自己山中的紫色洞穴中,把酣睡的牧童从梦乡中唤醒。歌声飘越过河中的芦苇,芦苇又把声音传给了大海。

  “快看,快看!”树叫了起来,“玫瑰已长好了。”可是夜莺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躺在长长的草丛中死去了,心口上还扎着那根刺。

  中午时分,学生打开窗户朝外看去。

  “啊,多好的运气呀!”他大声嚷道,“这儿竟有一朵红玫瑰!这样的玫瑰我一生也不曾见过。它太美了,我敢说它有一个好长的拉丁名字。”他俯下身去把它摘了下来。

  随即他戴上帽子,拿起玫瑰,朝教授的家跑去。

  教授的女儿正坐在门口,在纺车上纺着蓝色的丝线,她的小狗躺在她的脚旁。

  “你说过只要我送你一朵红玫瑰,你就会同我跳舞,”学生高声说道,“这是全世界最红的一朵玫瑰。你今晚就把它戴在你的胸口上,我们一起跳舞的时候,它会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爱你。”

  然而少女却皱起眉头。

  “我担心它与我的衣服不相配,”她回答说,“再说,宫廷大臣的侄儿已经送给我一些珍贵的珠宝,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更加值钱。”

  “噢,我要说,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学生愤怒地说。一下把玫瑰扔到了大街上,玫瑰落入阴沟里,一辆马车从它身上碾了过去。

  “忘恩负义!”少女说,“我告诉你吧,你太无礼;再说,你是什么?只是个学生。啊,我敢说你不会像宫廷大臣侄儿那样,鞋上钉有银扣子。”说完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屋里走去。

  “爱情是多么愚昧啊!”学生一边走一边说,“它不及逻辑一半管用,因为它什么都证明不了,而它总是告诉人们一些不会发生的事,并且还让人相信一些不真实的事。说实话,它一点也不实用,在那个年代,一切都要讲实际。我要回到哲学中去,去学形而上学的东西。”

  于是他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拿出满是尘土的大书,读了起来。

       快乐王子的雕像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上空—根高大的石柱上面。他浑身上下镶满了薄薄的黄金叶片,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他的双眼,剑柄上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灿灿发光的红色宝石。

  世人对他真是称羡不已。“他像风标一样漂亮,”一位想表现自己有艺术品味的市参议员说了一句,接着又因担心人们将他视为不务实际的人,其实他倒是怪务实的,便补充道:“只是不如风标那么实用。”

  “你为什么不能像快乐王子一样呢?”一位明智的母亲对自己那哭喊着要月亮的小男孩说,“快乐王子做梦时都从没有想过哭着要东西。”

  “世上还有如此快乐的人真让我高兴。”一位沮丧的汉子凝视着这座非凡的雕像喃喃自语地说着。

  “他看上去就像位天使。”孤儿院的孩子们说。他们正从教堂走出来,身上披着鲜红夺目的斗篷,胸前挂着干净雪白的围嘴儿。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数学教师问道,“你们又没见过天使的模样。”

  “啊!可我们见过,是在梦里见到的。”孩子们答道。数学教师皱皱眉头并绷起了面孔,因为他不赞成孩子们做梦。

  有天夜里,一只小燕子从城市上空飞过。他的朋友们早在六个星期前就飞往埃及去了,可他却留在了后面,因为他太留恋那美丽无比的芦苇小姐。他是在早春时节遇上她的,当时他正顺河而下去追逐一只黄色的大飞蛾。他为她那纤细的腰身着了迷,便停下身来同她说话。

  “我可以爱你吗?”燕子问道,他喜欢一下子就谈到正题上。芦苇向他弯下了腰,于是他就绕着她飞了一圆又一圈,并用羽翅轻抚着水面,泛起层层银色的涟漪。这是燕子的求爱方式,他就这样地进行了整个夏天。

  “这种恋情实在可笑,”其他燕子吃吃地笑着说,“她既没钱财,又有那么多亲戚。”的确,河里到处都是芦苇。

  等秋天一到,燕子们就飞走了。

  大伙走后,他觉得很孤独,并开始讨厌起自己的恋人。“她不会说话,”他说,“况且我担心她是个荡妇,你看她老是跟风调情。”这可不假,一旦起风,芦苇便行起最优雅的屈膝礼。“我承认她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燕子继续说,“可我喜爱旅行,而我的妻子,当然也应该喜爱旅行才对。”

  “你愿意跟我走吗?”他最后问道。然而芦苇却摇摇头,她太舍不得自己的家了。

  “原来你跟我是闹着玩的,”他吼叫着,“我要去金字塔了,再见吧!”说完他就飞走了。

  他飞了整整一天,夜晚时才来到这座城市。“我去哪儿过夜呢?”他说,“我希望城里已做好了准备。”

  这时,他看见了高大圆柱上的雕像。

  “我就在那儿过夜,”他高声说,“这是个好地方,充满了新鲜空气。”于是,他就在快乐王子两脚之间落了窝。

  “我有黄金做的卧室,”他朝四周看看后轻声地对自己说,随之准备入睡了。但就在他把头放在羽翅下面的时候,一颗大大的水珠落在他的身上。“真是不可思议!”他叫了起来,“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繁星清晰又明亮,却偏偏下起了雨。北欧的天气真是可怕。芦苇是喜欢雨水的,可那只是她自私罢了。”

  紧接着又落下来一滴。

  “一座雕像连雨都遮挡不住,还有什么用处?”他说,“我得去找一个好烟囱做窝。”他决定飞离此处。

  可是还没等他张开羽翼,第三滴水又掉了下来,他抬头望去,看见了——啊!他看见了什么呢?

  快乐王子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泪珠顺着他金黄的脸颊淌了下来。王子的脸在月光下美丽无比,小燕子顿生怜悯之心。

  “你是谁?”他问对方。

  “我是快乐王子。”

  “那么你为什么哭呢?”燕子又问,“你把我的身上都打湿了。”

  “以前在我有颗人心而活着的时候,”雕像开口说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那时我住在逍遥自在的王宫里,那是个哀愁无法进去的地方。白天人们伴着我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在大厅里领头跳舞。沿着花园有一堵高高的围墙,可我从没想到去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我身边的一切太美好了。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的确,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那我真是快乐无比。我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死去。而眼下我死了,他们把我这么高高地立在这儿,使我能看见自己城市中所有的丑恶和贫苦,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哭。”

  “啊!难道他不是铁石心肠的金像?”燕子对自己说。他很讲礼貌,不愿大声议论别人的私事。

  “远处,”雕像用低缓而悦耳的声音继续说,“远处的一条小街上住着一户穷人。一扇窗户开着,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旁。她那瘦削的脸上布满了倦意,一双粗糙发红的手上到处是针眼,因为她是一个裁缝。她正在给缎子衣服绣上西番莲花,这是皇后最喜爱的宫女准备在下一次宫廷舞会上穿的。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床上躺着她生病的孩子。孩子在发烧,嚷着要吃桔子。他的妈妈除给他喂几口河水外什么也没有,因此孩子老是哭个不停。燕子,燕子,小燕子,你愿意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送给她吗?我的双脚被固定在这基座上,不能动弹。”

  “伙伴们在埃及等我,”燕子说,“他们正在尼罗河上飞来飞去,同朵朵大莲花说着话儿,不久就要到伟大法老的墓穴里去过夜。法老本人就睡在自己彩色的棺材中。他的身体被裹在黄色的亚麻布里,还填满了防腐的香料。他的脖子上系着一圈浅绿色翡翠项链,他的双手像是枯萎的树叶。”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又说,“你不肯陪我过一夜,做我的信使吗?那个孩子太饥渴了,他的母亲伤心极了。”

  “我觉得自己不喜欢小孩,”燕子回答说,“去年夏天,我到过一条河边,有两个顽皮的孩于,是磨坊主的儿子,他们老是扔石头打我。当然,他们永远也别想打中我,我们燕子飞得多快呀,再说,我出身于一个以快捷出了名的家庭;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可是快乐王子的满脸愁容叫小燕子的心里很不好受。“这儿太冷了,”他说,“不过我愿意陪你过上一夜,并做你的信使。”

  “谢谢你,小燕子。”王子说。

  于是燕子从王子的宝剑上取下那颗硕大的红宝石,用嘴衔着,越过城里一座连一座的屋顶,朝远方飞去。

  他飞过大教堂的塔顶,看见了上面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天使像。他飞过王宫,听见了跳舞的歌曲声。一位美丽的姑娘同她的心上人走上了天台。“多么奇妙的星星啊,”他对她说,“多么美妙的爱情啊!”

  “我希望我的衣服能按时做好,赶得上盛大舞会,”她回答说,“我已要求绣上西番莲花,只是那些女裁缝们都太得了。”

  他飞过了河流,看见了高挂在船桅上的无数灯笼。他飞过了犹太区,看见犹太老人们在彼此讨价还价地做生意,还把钱币放在铜制的天平上称重量。最后他来到了那个穷人的屋舍,朝里面望去。发烧的孩子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已经睡熟了,因为她太疲倦了。他跳进屋里,将硕大的红宝石放在那女人顶针旁的桌子上。随后他又轻轻地绕者床飞了一圈,用羽翅扇着孩子的前额。“我觉得好凉爽,”孩子说,“我一定是好起来了。”说完就沉沉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然后,燕子回到快乐王子的身边,告诉他自己做过的一切。“你说怪不怪,”他接着说,“虽然天气很冷,可我现在觉得好暖和。”

  “那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王子说。于是小燕子开始想王子的话,不过没多久便睡着了。对他来说,一思考问题就老想困觉。

  黎明时分他飞下河去洗了个澡。“真是不可思议的现象,”一位鸟禽学教授从桥上走过时开口说道,“冬天竟会有燕子!”于是他给当地的报社关于此事写去了一封长信。每个人都引用他信中的话,尽管信中的很多词语是人们理解不了的。

  “今晚我要到埃及去。”燕子说,一想到远方,他就精神百倍。他走访了城里所有的公共纪念物,还在教堂的顶端上坐了好一阵子。每到一处,麻雀们就吱吱喳喳地相互说,“多么难得的贵客啊!”所以他玩得很开心。

  月亮升起的时候,他飞回到快乐王子的身边。“你在埃及有什么事要办吗?”他高声问道,“我就要动身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愿意陪我再过一夜吗?”

  “伙伴们在埃及等我呀,”燕子回答说,“明天我的朋友们要飞往第二瀑布,那儿的河马在纸莎草丛中过夜。古埃及的门农神安坐在巨大的花岗岩宝座上,他整夜守望着星星,每当星星闪烁的时候,他就发出欢快的叫声,随后便沉默不语。中午时,黄色的狮群下山来到河边饮水,他们的眼睛像绿色的宝石,咆哮起来比瀑布的怒吼还要响亮。”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远处在城市的那一头,我看见住在阁楼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在一张铺满纸张的书桌上埋头用功,旁边的玻璃杯中放着一束干枯的紫罗兰。他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嘴唇红得像石榴,他还有一双睡意朦胧的大眼睛。他正力争为剧院经理写出一个剧本,但是他已经给冻得写不下去了。壁炉里没有柴火,饥饿又弄得他头昏眼花。”

  “我愿意陪你再过一夜,”燕子说,他的确有颗善良的心。“我是不是再送他一块红宝石?”

  “唉!我现在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所剩的只有我的双眼。它们由稀有的蓝宝石做成,是一干多年前从印度出产的。取出一颗给他送去。他会将它卖给珠宝商,好买回食物和木柴,完成他写的剧本。”

  “亲爱的王子,”燕子说,“我不能这样做。”说完就哭了起来。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就照我说的话去做吧。”

  因此燕子取下了王子的一只眼睛,朝学生住的阁楼飞去了。由于屋顶上有一个洞,燕子很容易进去。就这样燕子穿过洞来到屋里。年轻人双手捂着脸,没有听见燕子翅膀的扇动声,等他抬起头时,正看见那颗美丽的蓝宝石放在干枯的紫罗兰上面。

  “我开始受人欣赏了,”他叫道,“这准是某个极其钦佩我的人送来的。现在我可以完成我的剧本了。”他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第二天燕子飞到下面的海港,他坐在一震大船的桅杆上,望着水手们用绳索把大箱子拖出船舱。随着他们嘿哟!嘿哟!”的声声号子,一个个大箱子给拖了上来。“我要去埃及了!”燕子略道,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等月亮升起后,他又飞回到快乐王子的身边。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他叫着说。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不愿再陪我过一夜吗?”

  “冬天到了,”燕子回答说,“寒冷的雪就要来了。而在埃及,太阳挂在葱绿的棕搁树上,暖和极了,还有躺在泥塘中的鳄鱼懒洋洋地环顾着四周。我的朋友们正在巴尔贝克古城的神庙里建筑巢穴,那些粉红和银白色的鸽子们一边望着他们干活,一边相互倾诉着情话。亲爱的王子,我不得不离你而去了,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明年春天我要给你带回两颗美丽的宝石,弥补你因送给别人而失掉的那西颗,红宝石会比一朵红玫瑰还红,蓝宝石也比大海更蓝。”

  “在下面的广场上,”快乐王子说,“站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的火柴都掉在阴沟里了,它们都不能用了。如果她不带钱回家,她的父亲会打她的,她正在哭着呢。她既没穿鞋,也没有穿袜子,头上什么也没戴。请把我的另一只眼睛取下来,给她送去,这样她父亲就不会揍她了。”

  “我愿意陪你再过一夜,”燕子说,“但我不能取下你的眼睛,否则你就变成个瞎子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就照我说的话去做吧。”

  于是他又取下了王子的另一只眼珠,带着它朝下飞去。他一下子落在小女孩的面前,把宝石悄悄地放在她的手掌心上。“一块多么美丽的玻璃呀!”小女孩高声叫着,她笑着朝家里跑去。

  这时,燕子回到王子身旁。“你现在瞎了,”燕子说,“我要永远陪着你。”

  “不,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得到埃及去。”

  “我要一直陪着你。”燕子说着就睡在了王子的脚下。

  第二天他整日坐在王子的肩头上,给他讲自己在异国他乡的所见所闻和种种经历。他还给王子讲那些红色的朱鹭,它们排成长长的一行站在尼罗河的岸边,用它们的尖嘴去捕捉金鱼;还讲到司芬克斯,它的岁数跟世界一样长久,住在沙漠中,通晓世间的一切;他讲纽那些商人,跟着自己的驼队缓缓而行,手中摸着狼冶做的念珠;他讲到月亮山的国王,他皮肤黑得像乌木,崇拜一块巨大的水晶;他讲到那条睡在棕祸树上的绿色大莽蛇,要20个僧侣用蜜糖做的糕点来喂它;他又讲到那些小矮人,他们乘坐扁平的大树叶在湖泊中往来横渡,还老与蝴蝶发生战争。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为我讲了好多稀奇的事情,可是更稀奇的还要算那些男男女女们所遭受的苦难。没有什么比苦难更不可思议的了。小燕子,你就到我城市的上空去飞一圈吧,告诉我你在上面都看见了些什么。”

  于是燕子飞过了城市上空,看见富人们在自己漂亮的洋楼里寻欢作乐,而乞丐们却坐在大门口忍饥挨饿。他飞进阴暗的小巷,看见饥饿的孩子们露出苍白的小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昏暗的街道,就在一座桥的桥洞里面两个孩子相互搂抱着想使彼此温暖一些。“我们好饿呀!”他俩说。“你们不准躺在这儿,”看守高声叹道,两个孩子又跚蹒着朝雨中走去。

  随后他飞了回来,把所见的一切告诉给了王子。

  “我浑身贴满了上好的黄金片,”王子说,“你把它们一片片地取下来,给我的穷人们送去。活着的人都相信黄金会使他们幸福的。”

  燕子将足赤的黄金叶子一片一片地啄了下来,直到快乐王子变得灰暗无光。他又把这些纯金叶片一一送给了穷人,孩子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们在大街上欢欣无比地玩着游戏。“我们现在有面包了!”孩子们喊叫着。

  随后下起了雪,白雪过后又迎来了严寒。街道看上去白花花的,像是银子做成的,又明亮又耀眼;长长的冰柱如同水晶做的宝剑垂悬在屋檐下。人人都穿上了皮衣,小孩子们也戴上了红帽子去户外溜冰。

  可怜的小燕子觉得越来越冷了,但是他却不愿离开王子,他太爱这位王子了。他只好趁面包师不注意的时候,从面包店门口弄点面包屑充饥,并扑扇着翅膀为自己取暖。

  然而最后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去了。他剩下的力气只够再飞到王子的肩上一回。“再见了,亲爱的王子!”他喃喃地说,“你愿意让我吻你的手吗?”

  “我真高兴你终于要飞往埃及去了,小燕子,”王子说,“你在这儿呆得太长了。不过你得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接着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王子的脚下,死去了。

  就在此刻,雕像体内伸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其实是王子的那颗铅做的心已裂成了两半。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冷冬日。

  第二天一早,市长由市参议员们陪同着散步来到下面的广场。他们走过圆柱的时候,市长抬头看了一眼雕像,“我的天啊!快乐王子怎么如此难看!”他说。

  “真是难看极了!”市参议员们异口同声地叫道,他们平时总跟市长一个腔调。说完大家纷纷走上前去细看个明白。

  “他剑柄上的红宝石已经掉了,蓝宝石眼珠也不见了,他也不再是黄金的了,”市长说,“实际上,他比一个要饭的乞丐强不了多少!”

  “的确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市参议员们附和着说。

  “还有在他的脚下躺着一只死鸟!”市长继续说,“我们真应该发布一个声明,禁止鸟类死在这个地方。”于是市书记员把这个建议记录了下来。

  后来他们就把快乐王子的雕像给推倒了。“既然他已不再美丽,那么也就不再有用了。”大学的美术教授说。

  接着他们把雕像放在炉里熔化了,市长还召集了一次市级的会议来决定如何处理这些金属,当然,我们必须再铸一个雕像。”他说,“那应该就是我的雕像。”

  “我的雕像。”每一位市参议员都争着说,他们还吵了起来。我最后听到人们说起他们时,他们的争吵仍未结束。

  “多么稀奇古怪的事!”铸像厂的工头说,“这颗破裂的铅心在炉子里熔化不了。我们只好把它扔掉。”他们便把它扔到了垃圾堆里,死去的那只燕子也躺在那儿。

  “把城市里最珍贵的两件东西给我拿来。”上帝对他的一位天使说。于是天使就把铅心和死鸟给上帝带了回来。

  “你的选择对极了,”上帝说,“因为在我这天堂的花园里,小鸟可以永远地放声歌唱,而在我那黄金的城堡中,快乐王子可以尽情地赞美我。”

这发生在彻底崩溃的凄凉的后期,当时我们的买卖已经了结。我们的店铺的招牌也已经卸下;有一半活动遮板没有取掉;我的母亲待在店堂里做的是未经正式批准的买卖,出售剩下的货品。阿德拉已经去了美国;听说她乘的那条船沉没了,所有的乘客都丧失了性命。我们无法证实这个传说,可是没有一点儿那个姑娘的踪迹;我们始终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一个新时期开始了——空虚、朴素、没有快乐,像一张白纸。一个新的女佣人根雅,贫血、苍白,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在各个房间里闲逛。有人拍拍她的背,她就像蛇那样扭动,伸直身子,或者像猫那样呜呜地叫。她的皮肤颜色白得黯淡;甚至她的眼脸里面都是白的。她是那么心不在焉,有时候竟然用旧信和发票调白汁沙司;真叫人恶心,压根儿吃不得。

那时候,我的父亲肯定死了。他有许多次要死去,总是拖泥带水地并不死绝,使我们不得不对他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修正态度。这样倒也有好处。父亲把他的死亡分成许多期,使我们对他的死亡熟悉了。我们渐渐变得对他的回来漠不关心了——一次比一次更短;一次比一次更可怜。他的面容散布在他住过的整个房间里,从那个房间里长出来,在有些方面创造出最有意思的奇怪的相似之点。在一些地方,墙纸开始模仿他的习惯性的神经性痉挛;花朵的图案自己排列得好像他的悲哀的微笑,匀称得好像三叶虫变成了化石的痕迹那样。有一段时候,我们离开他那件黄鼠狼皮大衣远远的。那件皮大衣会呼吸。那些缝在一起、互相咬住的小动物的惊慌无可奈何地滚滚流过大衣,消失在毛皮的折叠中。人把耳朵贴在大衣上,可以听到那些动物熟睡中的悦耳的、一致的呜呜的声。在这种硝成上好的毛皮的形式中,在黄鼠狼的轻微的气味、谋杀和夜晚的交欢中间,我的父亲可能持续许多年。但是他没有。

有一天,母亲从城里回来,脸上显出心事重重的神情。

“瞧,约瑟夫,”她说,“多么幸运的巧事。我在楼梯上逮住了他,在一步一步地跳”——接着她撩起盖在一个盘子里的一样东西上的一张手绢。我马上认出他来。相像得惊人,尽管他现在是一只蟹或者一个大蝎子。母亲和我交换眼色:尽管已经变形,这种相像是叫人吃惊的。

“他活着吗?”我问。

“那还用说。我简直抓不到他,”母亲说。“我把他放在地板上,好不好?”

她放下盘子向他弯下身去;我们仔细地察看他。在他的许多在微微移动的弯曲的腿中间,有一个洼下去的地方。他的抬起的螯和触须看来好像在听。我把盘子侧了一下;父亲小心谨慎地挪动,接着用近乎踌躇的动作爬到地板上。他一接触到他身子底下的平坦的地面,他所有的腿突然一跳,这时他的坚硬的节肢动物的关节发出咔哒的响声。我拦住他的路。他踌躇了,用触须调查障碍,接着举起螯,转到旁边去。我们让他按照他选择的方向跑去,那里没有家具遮蔽他。他用他的许多腿迈着波浪形的、一晃一晃的步子跑着,来到墙边;我们还来不及拦停他,他轻灵地爬上墙去,哪儿也不停。我望着他在墙纸上往上爬,出于本能的厌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时候,父亲来到一个固定在厨房里的碗橱旁,先贴在碗橱边上,用螯测测地形,然后爬进橱去。

他按照新的蟹的观点在重新发现房间;显而易见,他根据嗅觉在发觉一切物体,因为我尽管仔细检查,却无法在他的身上发现任何视觉器官。他好像仔细地考虑着他在路上遇到的物体,站住脚,用他的触须触摸,然后用他的螯抱住,好像在查考那些物体,同它们结识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撇下它们,继续前进。我们为了他把夹肉面包扔在地板上,希望他会吃掉;他对那些夹肉面包也采取同样的办法。他马马虎虎地做过一番检查后,继续前进,认不出那是可以食用的。

望着他一次次耐心地检查房间,可能以为他在不屈不挠、孜孜不倦地寻找什么东西。他时不时地跑到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去,爬到一个漏的水桶底下,来到一滩水边,看来他好像在喝水似的。

有时候,他一连几天不见形踪。看来他好像不吃东西也对付得很好,但是这确实好像他的精力没有影响。我们在白天带着羞耻和厌恶混合的心情,遮盖我们秘密的害怕,怕他在夜晚到我们的床上来找我们。但是,这种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过,尽管他在白天爬遍了一切家具。他特别喜欢待在衣橱和墙壁的空挡里。

我们无法怀疑他显示的理性,甚至幽默感。譬如说,在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毫无例外地来到餐室,尽管他的参加完全式象征性的。要是,吃饭的时候,餐室们碰巧关着,他被撇在隔壁房间里的话,他搔房门的底部,沿着门缝跑来跑去,直到我们为他开门为止。他终于学会怎样把他的螯和脚伸到房门底下,做出一些煞费苦心的巧妙的动作,最后成功地把他的身子巧妙地在旁边穿过房门,进入餐室。看来这使他得到乐趣。接下来,他会停留在桌子下面,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的肚子微微抖动。我们无从想象,他那些有节奏的抖动的意义是什么。看来好像下流和带有恶气,但是有时候却显出相当粗俗的情欲满足的神情。我们的狗尼姆罗德会慢腾腾地走到他身旁,缺乏信心地、小心谨慎地闻闻它,打了个喷嚏,漠不关心地跑开去,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来。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家子越来越泄气了。根雅整天睡觉,她的瘦削的、好像没有骨头的身子随着她的深沉的呼吸起伏。我们时常在汤里发现线团,那是她心不在焉地同蔬菜一起放进去的。我们的店铺日夜不停地开着。在复杂的讨价还价和商谈中,接连不断地出售。最糟糕的是,查尔斯叔叔来住了。

他沮丧和沉默得异乎寻常。他叹了一口气后吐露,他最近遭遇了那些不幸的事情,已经下决心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专心于语言的研究了。他始终足不出户,把自己锁在最远的那个房间里——根雅把那个房间里的地毯和窗帘都拿走了,因为她不满意这个上门来的客人。他就在那里打发时间,阅读旧价目表。有几回,他恶毒地试着要踩父亲。我们吓得尖叫起来,告诉他情况,阻止他这样做。以后,尽管父亲不知道处境危险,待在附近,研究地板上的几个斑点,他只是对自己做个鬼脸,讽刺地笑笑。

我的父亲只要他的那些脚踩在地上,就动作麻利、灵活,但是只要背一着地,也不免具有一切甲壳虫都有的特点,变得几乎动弹不得了。看到他拼命地摇动他那些腿,无可奈何地以他自己为中枢旋转,真叫人悲哀和可怜。我们几乎没法强迫自己看他的显眼的、几乎伤风败俗的身体结构完全显露在他的赤露的、有节的肚子下面。在这样的时刻,查尔斯叔叔总是忍不住去踩父亲。我们拿着一件东西去救他;他用螯紧紧地夹住那东西,很快地恢复正常的姿态;然后,他用加倍的速度像闪电似的、锯齿形地跑起来,好像要忘却他不体面地摔了一跤这个回忆似的。

我必须强迫自己真实地报道这件无法置信的事情;甚至现在,我都不愿回想它。直到今天,我还无法理解我们怎么会成为蓄意杀害他的罪人的。一定是一种奇怪的天数驱使我们干出这事来;因为命运并不回避意识和意志,而是把它们吞没在它的结构中,这样我们就能好像在被催眠的昏迷状态中似的承认和接受在正常的环境中会使我们充满恐怖的事情。

我浑身打着哆嗦,绝望地一次次问我的母亲:“你怎么能干出这事儿来?要是干这事儿的是根雅的话,那倒也罢了——可是你自己?”母亲哭了,绞着双手,找不到一句回答的话。难道她当时认为父亲会过得好些?难道她当时看到这个举动是对绝望的处境的唯一的解决的办法,要不,难道她是由于难以想象的粗心大意和轻率才干出这件事情来?命运一旦决意把它的无法理解的怪念头强加在我们的身上,就千方百计地施出花招。一时的糊涂、一瞬间的疏忽或者鲁莽,就足以使人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因为左右为难,而作出这种事情来。事后,我们可以动脑筋无休止地考虑这个举动,解释我们的动机,试图发现我们的真正的意图,但是这个举动却无可挽回了。

父亲被放在盆子里端上来的时候,我们清醒过来了,完全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躺着,煮熟以后,显得又大又肿,变成淡灰色,而且像胶冻似的。我们默不作声地坐着,惊讶得目瞪口呆。只有查尔斯叔叔举起叉子,向盆子伸去,但是他马上犹犹豫豫地把叉子放下,斜着眼看我们。母亲吩咐把盆子端到起居室去。后来,盆子上盖着一块紫天鹅绒,摆在桌子上一本全家人的相片本和一个音乐烟卷盒旁。我们大伙儿都避开它,它就那么摆着。

但是,我父亲的尘世的流浪还没有结束;接下来的那部分——故事的延长超过了允许的范围——对我们来说,是最痛苦的。既然有一切理由应该认命,应该承认他已经玩儿完,既然命运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地要彻头彻尾地毁掉他,他干吗不这么干呢?起居室里几个礼拜平静无事以后,不知怎么回事,他居然恢复元气了,在慢腾腾地活过来了。有天清晨,我们发现盆子空了。一条腿横在盆子边上,在一些凝结的西红柿沙司和肉冻中,这显出他逃走的痕迹。尽管他被煮过,而且一路上有腿脱落,他靠着剩下的精力,拖着他自己到某个地方去,去开始一种没有家的流浪生活;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见到他。

我父亲的生龙活虎、绚烂多彩的时期过去以后,接下来过的是一段灰色的日子事情就发生在这段日子里。长长的几个星期景况消沉,几个沉闷的、没有礼拜天和假日的星期,处在贫乏的场景中,封闭的天空下。父亲当时不再同我们待在一起。楼上的那些房间已经拾掇干净,出租给一个女电话接线员。从那个鸟的庄园里,只留下了一个标本,那只剥制的秃鹫眼下站在起居室里的一个架子上。它站在从拉开的窗帘外透进来的阴凉的微光中,像它生前站的那样,一只脚蜷起,姿态像位佛门的圣者;它那张干瘪、沉痛的苦行僧的脸上凝固冷漠和克制的表情。它的眼睛已经脱落,木屑从被水冲坏、泪痕斑斑的眼袋里撒出来。只有它的有力的嘴上那些淡蓝色的、角质的突出的小块和光秃秃的脖子使它的年老的脑袋具有庄严的僧侣的神态。 

它的羽毛有许多地方被驻虫吃掉了;它的柔软的灰色细毛不断脱落;阿德拉每星期打扫一回,把那些细毛和房间里来源不明的灰尘一起扫去。从它身上一块块光秃秃的地方,人可以看到一簇簇大麻纤维在从厚帆布袋下面钻出来。 

我对我母亲有一种暗藏着的憎恨,因为她对父亲的去世那么轻易地就心情平静了。我想她从来没有爱过他。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在半现实的领域中,在存在的边际。他甚至没法获得一个诚实的平民的死亡;关于他的一切事情总是古怪和可疑的。我打定主意要在适当的时刻逼我的母亲进行一场坦率的交谈。那一天(那是一个沉闷的冬日,从一大早起,光线就是暗淡和迷漫的),母亲在发周期性偏头痛,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父亲去世后,在阿德拉用蜡和上光剂的维持下,那间很少有人来的、充满节日气氛的房间里,整洁得无可挑剔。张张椅子上都有椅背套;一切物件都服从阿德拉加给它们的铁的纪律。只有一束孔雀羽毛立在五斗柜上的一个花瓶内,不服从管辖。那些羽毛是危险而轻佻的分子,隐藏着叛逆性,像一班顽皮的女学生,外表文静和安详,但是只要一不被监视,就调皮捣蛋个没完。那些羽毛上的眼总是盯着看;它们在墙上制造窟窿,眨眼,哆嗦着眼睫毛,互相微笑,格格地笑,充满欢乐。它们使房间里充满轻声轻气和叽叽喳喳的谈话;它们像蝴蝶似的散落在枝形灯上;像五光十色的一伙,它们紧紧地贴在表面没有亮光的旧镜子上,那些镜子却不习惯这样的活跃和欢快;它们从钥匙孔中张望外面。甚至我母亲在场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头上围着绑带——它们也没法克制自己;它们做手势,用充满秘密的意义的聋哑语互相交谈。我对它们在我背后策划的揶揄的阴谋感到恼火。我把两个膝盖紧紧地贴在母亲躺的沙发上,用两个手指头心不在焉地抚摸她在家里穿的便服的柔软料子,轻轻地问: 

“我早就想问你:那是他吗,是不是?” 

尽管我甚至不把眼光望着那只秃鹫,母亲马上猜到了,显得神情尴尬,垂下眼光。我让这种默不作声的局面拖了好久,为了欣赏她的局促不安的神情,接着我控制着在冒起来的怒火,很平静地问:

“那么,你传播的那一切关于爸爸的故事和谎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的面貌起先惊慌得变了形,接着又安详自若了。 

“什么谎话?”她问,眨巴着她那双表情空洞的眼睛,眼睛里充满天空的蔚蓝色,没有一点白色。 

“我都是从阿德拉那儿听来的,”我说,“可是我知道那些话都是你传出去的;我要知道事实真相。” 

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她避开看我的眼睛,她的眼珠子转到眼角上去了。 

“我没有说过谎,”她说;她的嘴唇嘟起来了,但是同时变小了。我感到她在变得腼腆,好像一个女人同陌生的男人在一起那样。“我说的那些关于蟑螂的话都是真话;你自己一定记得……” 

我感到困窘了。我确实记得那次蟑螂的入侵,黑沉沉的一群充满在夜晚的黑暗里,像蜘蛛似的奔跑着。地板上的一切缝隙里都充满移动的沙沙声,每道裂缝里都突然钻出蟑螂来;从每个裂口里都会射出一道摇摇晃晃的、黑色的、锯齿形的闪电。啊,简直惊慌得要发疯啦,踩到了地板上的一溜儿闪闪发亮的黑东西!啊,我父亲发出的那些恐怖的尖叫,他拿着一支标枪,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上! 

我父亲既不肯吃,又不肯喝任何东西;脸上出现发烧的红晕;他的嘴旁总是挂着表示厌恶的龇牙咧嘴的表情;他已经完全疯了。显而易见,没有一个人能够长期忍受这样强烈的憎恨。极度的厌恶使他的脸变成一个僵化了的、表情悲惨的面具;面具上的眼珠子隐藏在下眼睑后面,带着永远怀疑的狂热,像弓那样紧绷着,埋伏着等待。他会突然发出一声发疯似的尖叫,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盲目地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去,用标枪刺下去,然后举起标枪,枪上已经钉着一只巨大的蟑螂,它在拼命地扭动它那些复杂的腿。接着,阿德拉就会来搭救;她从吓得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父亲手里接过那支钉着战利品的标枪,把蟑螂撂进一个桶。不过,即使在那时候,我也说不上这些场面是通过阿德拉的故事灌输在我的心中的呢,还是我亲眼看到的。我的父亲当时已经丧失抵制的力量;这种力量保护健康的人们不被憎恨所迷惑。我父亲被疯狂所摆布,一点也不同这种迷惑的巨大的吸引力对抗,反而完全向它屈服。致命的结果很快就来了。不久,出现了最初的怀疑的症状,使我们的心中充满害怕和悲伤。父亲的行为变了。他的疯狂,他的兴奋的欣快消失了。在他的姿态和表情中,开始显出一些心里有鬼的迹象。他采取种种办法避开我们。他一连几天躲在角落里,衣柜里,鸭绒被下面。我有时候看到他忧郁地看望着他自己的手,查看他自己的皮肤和指甲上开始出现一个个黑点,好像蟑螂的鳞片。 

白天,他还能用身内剩下的一些力量来抵制,同他的着迷作斗争;但是夜晚,他完全被控制住了。有一回,我在深夜里看到一支摆在地板上的蜡烛的亮光笼罩着他。他赤身露体地躺在地板上,身上都是一个个图腾的黑点,他的一条条肋骨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可以看到他的皮肤底下的骨骼结构;他脸向下躺着,被着迷的憎恨所控制;这种着迷把他拉入思路错综复杂的深渊。他用有许多腿的、复杂的动作爬动,那是一种古怪的程式,我恐怖地从其中认出那是模仿蟑螂的正式的爬行。 

从那天起,我们断定父亲无可救药了。他同蟑螂的相似一天比一天显著——他正在变成一只蟑螂。

我们对这变得习惯了。我们越来越少地看到他,他会一连失踪几个礼拜,去过蟑螂的生活。我们不再认识他;他完全同那种黑黢黢的、怪模怪样的玩意儿打成一片。谁说得上他到底继续生活在地板的一个裂缝里呢,还是他夜夜在各个房间里乱跑,全心全意地干着蟑螂干的事情;要不,阿德拉天天早晨发现一些死虫,它们向天躺着,腿伸向空中;她把它们扫进畚箕,然后厌恶地烧掉,他是不是可能是其中的一只呢? 

“不过,”我尴尬地说,“我肯定那只秃鹫是他。” 

我母亲的眼光从眼睫毛底下透出来看着我。 

“别折磨我,宝贝儿;我已经告诉你了,父亲出门去了;去周游全世界了;他现在担任的职务是商业推销员。你也知道,他有时候夜里回来,在天亮以前又走掉。”

我经常将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名字放在一起,并不是他们应该在一起,而是出于我个人的习惯。我难以忘记1980年冬天最初读到《伊豆的歌女》时的情景,当时我20岁,我是在浙江宁波靠近甬江的一间昏的公寓里与川端康成相遇。五年之后,也是在冬天,也是在水边,在浙江海盐一间临河的屋子里,我读到了卡夫卡。谢天谢地,我没有同时读到他们。当时我年轻无知,如果文学风格上的对抗过于激烈,会使我的阅读不知所措和难以承受。在我看来,川端康成是文学里无限柔软的象征,卡夫卡是文学里极端锋利的象征;川端康成叙述中的凝视缩短了心灵抵达事物的距离,卡夫卡叙述中的切割扩大了这样的距离;川端康成是肉体的迷宫,卡夫卡是内心的地狱;川端康成如同盛开的罂粟花使人昏昏欲睡,卡夫卡就像是流进血管的海洛因令人亢奋和痴呆。我们的文学接受了这样两份绝然不同的遗嘱,同时也暗示了文学的广阔有时候也存在于某些隐藏的一致性之中。

我曾经迷恋于川端康成的描述,那些用纤维连接起来的细部,我说的就是他描述细部的方式,他叙述的目光无微不至,几乎抵达了事物的每一条纹路,同时又像是没有抵达,我曾经认为这若即若离的描述是属于感受的方式。川端康成喜欢用目光和内心的波动去抚摸事物,他很少用手去抚摸,因此当他不断地展示细部的时候,他也在不断地隐藏着什么,被隐藏的总是更加令人着迷。它会使阅读走向不可接近的状态,因为后面有着一个神奇的空间,而且是一个没有疆界的空间,可以无限扩大,也可以随时缩小。为什么我们在阅读之后会掩卷沉思?这是因为我们需要走进那个神奇的空间,并且继续行走。这样的品质也在卡夫卡和马尔克斯,以及其他更多的作家那里出现,这也是我喜爱《礼拜二午睡时刻》的一个原因。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无可争议的大师,而且生前就已获此殊荣。《百年孤独》塑造了一个天马行空的作家的偶像,一个对想象力尽情挥霍的偶像,其实马尔克斯在叙述里隐藏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正是这两者间激烈的对抗,造就了伟大的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所展示的就是作家克制的才华,这是一个在任何时代都有可能出现的故事,因此也是任何时代的作家都有可能写下的故事。

为什么神甫都会在一个普通母亲面前不安?为什么枯萎的鲜花会令我们战栗?马尔克斯留下的疑问十分清晰,疑问后面的答案也是同样的清晰,让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感受到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感受还远远不够。

卡夫卡的作品,我选择了《在流放地》。这是一个使人震惊的故事,一个被遗弃的军官和一架被遗弃的杀人机器。两者间的关系有点象是变了质的爱情,或者说他们的历史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少了任何一个都令两人同时失去。我之所以选择《在流放地》,是因为卡夫卡这部作品留在叙述上的刻度最为清晰,我所指的是一个作家叙述时产生力量的支点在什么地方?这位思维变幻莫测的作家,这位让读者惊恐不安和难以预测的作家究竟给了我们什么?他是如何用叙述之砖堆砌了荒诞的大厦?《在流放地》清晰地展示了卡夫卡叙述中伸展出去的枝叶,在对那架杀人机器入微的描写里,这位作家表达出了和巴尔扎克同样准确的现实感,这样的现实感也在故事的其它部分不断涌现,正是这些拥有了现实依据的描述,才构造了卡夫卡故事的地基。事实上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只是人们更容易被大厦的荒诞性所吸引,从而忽视了建筑材料的实用性。

布鲁诺•舒尔茨的《鸟》和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也是同样如此。《鸟》之外我还选择了舒尔茨另外两部短篇小说,《蟑螂》和《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我认为只有这样,在《鸟》中出现的父亲的形象才有可能完整起来。我们可将它们视为一部作品中的三个章节,况且它们的篇幅都是十分简短。舒尔茨赋予的这个“父亲”,差不多是我们文学中最为灵活的形象。他在拥有了人的形象之外,还拥有了鸟、蟑螂和幸福蟹的形象,而且他在不断地死去之后,还能够不断地回来。这是一个空旷的父亲,他既没有人的边界,也没有动物的边界,仿佛幽灵似的飘荡着,只要他依附其上,任何东西都会散发出生命的欲望。

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在《河的第三条岸》也塑造了一个父亲的形象,而且也同样是一个脱离了父亲概念的形象,不过他没有去和动物结合,他只是在自己的形象里越走越远,最后走出了人的疆域,有趣的是这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永不上岸的父亲,使罗萨的故事成为了一个永不结束的故事。这位巴西作家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没有丝毫离奇之处,似乎是一个和日常生活一样起初的故事,可是它完完全全不是一个日常生活的故事,它给予读者的震撼是因为它将读者引向了深不可测的心灵的夜空,或者说将读者引向了河的第三条岸。

在卡夫卡和舒尔茨之后,辛格是我选择的第三位来自犹太民族的作家。与前两位作家类似,辛格笔下的人物总是难以摆脱流浪的命运,这其实是一个民族的命运。不同的是,卡夫卡和舒尔茨笔下的人物是在内心的深渊里流浪,辛格的人物则是行走在现实之路上。这也是为什么辛格的人物充满了尘土飞扬的气息,而卡夫卡和舒尔茨的人物一尘不染,因为后者生活在想象的深处。然而,他们都是迷途的羔羊。《傻瓜吉姆佩尔》是一部震撼灵魂的杰作,吉姆佩尔的一生在短短的几千字的篇幅里得到了几乎是全部的展现,就像写下了浪尖就是写下整个大海一样,辛格的叙述虽然只是让吉姆佩尔人生的几个片段闪闪发亮,然而他全部的人生也因此被照亮了。这是一个比白纸还要洁白的灵魂,他的名字因为和傻瓜紧密相连,他的命运也就书写了一部受骗和被欺压的历史。

据我所知,鲁迅和博尔赫斯是我们文学里思维清晰和思维敏捷的象征,前者犹如山脉隆出地表,后者则像是河流陷入了进去,这两人都指出了思维的一目了然,同时也展示了思维存在的两个不同方式。一个是文学里令人战栗的白昼,另一个是文学里使人不安夜晚,前者是战士,后者是梦想家。这里选择的《孔乙己》和《南方》都是叙述上惜墨如金的典范,都是文学中精瘦如骨的形象。在《孔乙己》里,鲁迅省略了孔乙己最初几次来到酒店的描述,当孔乙己的腿被打断后,鲁迅才开始写他是如何走来的。这是一个伟大作家的责任,当孔乙己双腿健全时,可以忽视他来到的方式,然而当他腿断了,就不能回避。于是,我们读到了文学叙述中的绝唱。“猛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先是声音传来,然后才见着人,这样的叙述已经不同凡响,当“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孔乙己摸出四文大钱后,令人战栗的描述出现了,鲁迅只用了短短一句话,“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是用这手走来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热爱鲁迅的理由,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与作为战士的鲁迅不同,作为梦想家的博尔赫斯似乎深陷于不可知的浪漫之中,他那简洁明快的叙述里,其实弥漫着理性的茫然,而且他时常热衷于这样的迷茫,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常常是头脑清楚,可是命运模糊。

鲁迅的孔乙己仿佛是记忆凝聚之后来到了现实之中,而《南方》中的胡安?达尔曼则是一个努力返回记忆的人,叙述方向的不同命名使这两个人物获得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孔乙己是现实的和可触摸的,胡安?达尔曼则是神秘和难以把握的。前者从记忆出发,来到现实;后者却从现实出发,回到记忆之中。鲁迅和博尔赫斯似乎都怀疑岁月会抚平伤疼,因此他们笔下的人物只会在自己的厄运里越走越远,最后他们殊途同归,消失成为了他们共同的命运。

拉克司奈斯的《青鱼》和克莱恩的《海上扁舟》是我最初阅读的记录,它们记录了我最初来到文学身旁时的忐忑不安,也记录了我当时的激动和失眠。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如果没有拉克司奈斯和克莱恩的这两部作品,还有川端康成的《伊豆的歌女》,我想,我也许不会步入文学之门。就像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伯格曼的《野草莓》后,才知道什么叫电影一样,《青鱼》和《海上扁舟》在二十年前就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文学。直到现在,我仍然热爱着它们,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曾使我情窦初开,而是它们让我知道了文学的持久和浩瀚。

这差不多是我二十年来阅读文学的经历,当然还有更多的作品这里没有提及。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青鱼》(杜克司奈斯)

《在流放地》(卡夫卡)

《伊豆的歌女》(川端康成)

《南方》(博尔赫斯)

《傻瓜吉姆佩尔》(辛格)

《孔乙己》(鲁迅)

《礼拜二午睡时刻》(马尔克斯)

《河的第三条岸》(罗萨)

《海上扁舟》(史蒂芬·克莱恩)

《鸟》(布鲁诺-舒尔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