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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是公主的生日,她刚满十二岁。灿烂的阳光照在王宫的花园中。

  虽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一位西班牙公主,但是她就像穷人家的孩子们一样,每年只能过一次生日,因此举国上下自然而然地就把这当作是一件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她过生日这天应该是个晴朗的天气。那一天的确是个晴朗的好天。高高的带条纹的郁金香直挺挺地立在花茎上,像一排列队立正的士兵,并傲慢地望着草地那边的玫瑰花,一边说:“我们跟你们一样美丽无比。”紫色的蝴蝶伴着翅膀上的金粉翩翩起舞,轮流走访着每一朵鲜花;小蜥蜴们从墙上的裂缝中爬出来,躺在白日的阳光下;石榴在火热的阳光下纷纷裂开了嘴,露出了它们血红的心。就连沿着阴暗走廊的刻花棚架上的一串串悬挂着的浅黄色柠搁,仿佛也从这奇妙的阳光中染上了一层丰富的色彩,玉兰花树也张开了它们那重叠着的象牙色的巨大球状花朵,使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芳香。

  小公主本人同她的伴侣们在阳台上来回地走动着,并绕着石花瓶和布满青苔的古雕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在平日里她只被允许同她身分相同的小孩子们玩,因此她总是一个人玩,不过生日这天可以例外。国王已经下了命令,她可邀请任何她喜欢的小朋友来宫中同她一起玩。这些瘦小的西班牙孩子跑动起来的动作还挺优雅的。男孩们头戴大羽毛帽子,身穿飘动的短外套,女孩们手里提着缎子长裙的后摆,并用黑色和银灰色的大扇子护住眼睛遮挡阳光。然而小公主却是他们当中最优雅的一个,打扮得也是最入时的,依照的是当时相当繁杂的款式。她的裙子是用灰色锦缎做的,裙摆和宽大的袖口上绣满了银线,挺直的胸衣上缝着几排名贵的珍珠。两只配着粉红色大玫瑰花的小拖鞋随着她的走动从衣服下边显露出来。那把大纱扇是粉红色和珍珠色的,她的头发像一圈褪色的金黄光环包围着她那张苍白的小脸蛋,上面戴着一朵美丽的白玫瑰。

  满面愁容的国王透过宫中的窗户望着他们。站在他身后的是他所憎恨的人,那是他的兄弟,来自阿拉贡省的唐.彼德罗,还有他的忏悔师,来自格兰那达的大宗教裁判官坐在他的身边。国王此时比以往更忧伤,因为他看见小公主一副孩子般严肃的模样向宫中群臣们行礼,另外还看见她甩扇子掩着嘴偷笑那总是陪着她的一脸严肃的阿尔布奎尔基公爵夫人,国王突然想起了年轻的王后,就是小公主的母亲,这在他看来就像是前不久的事情。那时王后从欢乐的国度法兰西来到西班牙,在西班牙宫廷忧郁华丽的生活中不幸去逝了,死时孩子才六个月大,她连园子中杏花的第二次开放也没有看到,也没赶上采集院子中央那棵多节老无花果树上第二年的果子,此刻那儿已是杂草丛生。他爱她爱得太深了,他不能忍受把她埋在自己看不见的墓穴中。一位摩尔人医生为她的尸体做了香料处理,为了回报医生的工作,国王保住了他的生命,因为由于信邪教和行巫术的嫌疑,这位医生已被宗教裁判所判了极刑。她的尸体仍然安放在宫中黑色大理石礼拜堂中铺着织锦的尸架上,还跟十二年前在一个狂风大作的三月天里僧侣们把她抬放到那儿时的模样一个样。国王每月一次,身上裹着黑袍,手里提着一个不透光的灯笼,走进礼拜堂跪在她的身旁,呼唤着:“我的王后,我的王后!”有时他会不顾应有的礼节(在西班牙生活中的任何行为都受到礼节的约束,就连国王的悲痛也不例外),万分悲痛地抓住她戴着珠宝的苍白的手,并狂吻着她那冰凉的化了妆的脸,试图把她唤醒。

  今天他好像又看见她了,就跟他头一次在巴黎的枫丹白露宫中见到她时一样,当时他仅有十五岁,而她更年轻。他俩就是在那个时候正式订婚,出席仪式的有罗马教皇的使节还有法国国王和全体朝臣,那之后他就带着一小束金黄头发返回到西班牙王宫中去了。自打踏上自己的马车那时起,他就一直想着两片孩子气的嘴唇弯下来吻他手的情景。接下来的婚礼是在蒲尔哥斯匆匆举行的,那是两国边境的一座小城市。进入马德里的公开庆典是盛大的,照惯例在拉.阿托卡大教堂里举行了一次大弥撒,并且还搞了一次比平日更庄严的判处异教徒火刑的仪式。将近三百名异教徒,其中不少是英国人,被交与刽子手去烧死在火刑柱上。

  他爱她真是发了狂,很多人都认为是他把国家给毁了,因为当时他们正与英国为争夺新世界的帝国而进行战争。他甚至连一刻钟也不能离开她;为了她,他已经忘记了,或似乎是忘记了国家的一切重大事项;在这种激情的驱使下他达到了如此盲目的可怕地步,以致于他没有发现,那些他为取悦于她而想出来的繁杂礼节,—反而加重了她所犯的奇怪的忧郁病。她死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仿佛发了疯似的。要不是他担心自己离去后小公主会受到自己兄弟的残害的话,说真的,他定会正式退位并隐居到格兰那达的特拉卜教大寺院去,他已经是该院的名誉院长了。他兄弟的残酷无情在西班牙是出了名的,不少人怀疑是他害死了王后,传说王后到他所在的阿拉贡的城堡去走访的时候,他送了一双有毒的手套给王后。甚至在国王以皇家法令宣布举国上下公开哀悼三年之后,他仍旧无法忍受他的大臣们跟他提起续弦的事,当神圣的罗马帝国皇帝本人亲自来向他提出把自己的侄女,一位美丽可爱的波西米亚郡主嫁给他时,他仍吩咐自己的大臣去告诉皇帝,说西班牙国王已经和悲伤结了婚,尽管她只是一个不能生育的新娘,可他却爱她超过任何美人;这个回答的代价是使他的王国失去了富饶的尼德兰诸省,这些省份不久后便在皇帝的鼓动下,由一些改革教派的狂热倍徒领导着,向他发动了叛乱。

  今天他望着小公主在阳台上玩耍的时候,似乎又回想起了他整个的婚姻生活,那是一场强烈而火热的欢愉,同时也因其突然的完结而导致了可怕的痛苦。小公主具备了王后一切可爱的傲慢举止,完全一样的任性的摆头动作,同样弯曲而骄傲的美丽嘴唇,一样漂亮可人的笑容——的确是非常法国式的微笑——小公主不时地抬头望望窗户,或伸出小手让显贵的西班牙绅士吻着。不过孩子们高声的笑声刺着了他的耳朵,明亮而无情的阳光嘲讽着他的哀伤,一股奇怪香料的单调气味,就似是处理尸体用的香料,好像把早晨清新的空气给弄脏了——这或许是他的幻想吧?他把脸埋在双手巾,等小公主再次举头望窗户的时候,窗帘已经垂下,国王也离开了。

  她有些失望地噘噘小嘴,并耸了耸肩膀。说实在的,他本应该跟她呆在一起过生日的。那些愚载的国家事务有什么要紧的?或许他又去了那个阴森森的礼拜堂了吧?那儿一直点着蜡烛,而且从未让她进去过。如此好的阳光,大家又这么开心,他可真是太傻了。再说,他会错过看一场人扮的斗牛比赛,比赛的号角已经吹响了,更不用说那些木偶戏和其它精彩的表演了。她的叔父和大宗教裁判官倒是更体谅人。他们已经走到阳台上了,并向她道了贺词。所以她又摆起了她那可爱的头,还拉着唐.彼德罗的手,缓缓走下石阶,朝着耸立在花园尽头的紫绸编织的长长亭廊走去,其他孩子严格地依照次序紧跟在她的身后,即谁的名字最长,谁就走在前头。

  一行由贵族男孩子化装成斗牛士的队伍走出来欢迎她。年轻的新地伯爵,一位十四岁的美少年,用西班牙下级贵族世家的全部优雅举止向她脱帽致敬,并庄重地把她引到竞技场内搭起的看台上安放着的一把镶金的象牙小椅子上坐下。孩子们在她的四周围成一圈,他们一面挥动着手中的大扇子,一面相互交谈着。唐.彼德罗和大宗教裁判官面带笑容地站在人口处。就连那位女公爵——人称侍从女市长的人——一个瘦小而性格不定的女人,带着黄色的翎颌,也一改往日那板起的面孔,一丝像是冷冷的笑容掠过她那皱巴巴的脸,她那没有血色而干瘦的嘴唇也抽动了一下。

  这真是一场令人叫绝的斗牛赛,在小公主看来比真的斗牛比赛还要好看。那是在帕尔马公爵来看望她父亲时,她被人带去塞维尔看过一场斗牛赛。一群男孩子穿着装饰华丽的马皮衣服在场子内来回跑着,他们挥舞着长矛,上面绑着色彩艳丽的丝带;另一些男孩徒步走着,并在假牛面前舞动着猩红色的大地,当牛冲来时他们就轻松地跳过栅栏;至于牛呢,尽管它只是由柳枝和张开的牛皮做成的,可却跟真牛一样生龙活虎,不过有时它坚持着用后腿绕着场子跑,这却是真牛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这牛斗得也不错,孩子们兴奋极了,他们纷纷起身站在了长凳子上,并挥动着手中的带边手绢,大声嚷着:太好了,太好了!那种劲头就跟成年人一样。就这样战斗持续了下去,最后,好几匹人扮的马被戳倒,那位年轻的新地伯爵把牛也压在了地上,他请求小公主允许他给予致命的一击,然后他就用木剑朝那动物猛刺下去。他用力太大,一下子把牛头给刺掉了,这使小罗南先生高兴地大笑起来,他是法国驻马德里大使的儿子。

  在大家的掌声中,竞技场被收拾干净了,两个身着黄黑制服的摩尔人侍从把倒地的木马庄严地拖走了,接着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由一位法国的走绳索大师在一根绷紧的绳子上完成了一次表演。一些意大利木偶戏表演者在特意建来演木偶戏的一个小戏院中上演了半古典的悲剧《索福尼西巴》。他们的演出非常出色,木偶的动作也十分自然,演出结束时小公主的眼中已充满了泪水。当时真的有好多孩子都哭了,只好拿糖块去安慰他们,就是大宗教裁判官也深受感动,他忍不住对唐.彼德罗说,这些用简单的木头和彩色蜡做成的,并由丝线机械地牵动的东西,竟能表演得如此悲伤和那么不幸,他似乎觉得难以接受。

  接下来是一个非洲人表演戏法。他提来一只又大又平的篮子,上面盖着一块红布。他把篮子放在场地中央,然后从他的包头帕下面拿出一根奇异的芦管,并吹了起来。不一会儿,红布开始动了,随着芦管声愈吹愈尖,两条金绿色的蛇伸出了它们那古怪的楔形头,并越伸越高,还随着音乐声摇来摆去,就跟水中浮动的植物一样。孩子们看见它们那有斑点的头部和快速吐出的舌头,反而害怕起来,直到看见变戏法者在沙地上变出一棵小桔子树,开出美丽白色的花朵且长出一串串真实的果实后,才又开心起来;后来变戏法者从拉斯.托里斯侯爵的小女儿手中拿起一把扇子,把它变成了一只蓝色的小鸟在亭廊里飞来飞去,还不停地唱着歌,这时他们的兴奋和惊讶真是难以形容。由纽斯特拉丝母院礼拜堂跳舞班的男孩们表演的庄严舞曲,也同样引人人胜。小公主以前从没有见过如此盛大的庆典,这种庆典每年五月在圣母大祭坛前面举办一次,是专为庆祝圣母而举行的。其实,自从一位疯教士(据许多人说他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收买了的)想用一块有毒的圣饼谋害西班牙太子阿斯图里亚斯以后,就没有一位西班牙皇室的成员走进过萨拉哥萨大教堂。因此,小公主仅仅是听人说过这种“我们之圣母”的舞蹈,看上去也确实很精彩。男孩们穿着白色天鹅绒做的老式宫廷服装,他们那滑稽的三角帽上缀着银饰物,顶上插着很大的驼鸟毛。他们在阳光下桅舰起舞的时候,那身耀眼的白色服饰在他们黑色面容和长长黑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绚丽夺目。所有的人都被他们的一举一动给迷住了,只见他们在繁杂的舞蹈动作中一直显得庄严尊重,缓缓的舞姿得体而优雅,还气派不凡地鞠着躬。等舞曲一结束,他们就脱下大羽毛帽子向小公主致敬,她很有礼貌地接受了,并许诺送一只大蜡烛给比拉尔圣母的神坛,以回报圣母给她带来的快乐。

  这时一队漂亮的埃及人——当时也被称为吉卜赛人—一走进到场子中来,他们盘腿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子,开始轻轻地弹奏起他们的弦琴,另一些人伴着曲调舞动起腰身,并用他们尽可能低的声音哼着歌儿,那声音低得如同梦中的微风掠过。他们一看见唐.彼德罗,便朝他皱起了眉头,有的人还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因为就在数周之前,唐说他们的两个族人被行妖术而给绞死在塞维尔的市场上了。不过美丽的小公主使他们入了迷,这时她朝后靠着身子,一对蓝色的大眼睛从扇子上边望着他们,他们相信像她这徉可爱的人绝不会残忍地对待别人的。于是,他们很安静地弹着琴,他们那长长的尖指甲刚好挨到琴弦,他们的头开始朝前点着,仿佛要入睡似的。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大叫,孩子们全都大吃了一惊,唐.彼德罗的手赶紧抓住了他短剑的玛瑙剑柄。只见弹琴者们跳起身来,围着场地疯狂地转起圈来,并不停地敲打手鼓,同时用他们那奇特的带喉音的语言唱起了狂放的情歌。随着一声信号的传来,他们又都扑倒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不动了,全场一派寂静,只能听到单调的弦琴声。就这样他们做了几个来回以后,又一下子消失了,等他们再回来时已用链条牵来了一头毛乎乎的棕色大熊,他们肩头上还坐着几只巴巴利的小猴子。大熊十分认真地倒立起身子,干瘦的猴子跟着两个像是它们主人的吉卜赛小男孩在表演着各种各样逗笑的把戏,它们还会挥动小剑和放枪,并且会像国王的卫队那样完成一整套正规军的操练。吉卜赛人的表演的确大获成功。

  然而整个早上的娱乐活动中最有趣的还要数小矮人的舞蹈。他蹒跚地移动着自己那双弯曲的腿,他那颗畸形的大脑袋左右摇摆着,就这样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到场子中。孩子们见到此情此景都一下子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小公主本人更是大笑不止,以致那位女侍从市长不得不提醒她说,虽然过去西班牙国王的女儿在同等人面前哭过几回,可却从没有皇室家族的公主在比她低下的人跟前如此开怀大笑过呢。不过,小矮人的举动真是让人无法抗拒,即使是西班牙宫廷,这样一个以培养恐怖而著称的地方,也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吸引人的小怪物。这还是他头一回出场演出。人们仅是在昨天才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树林里疯颠颠地跑着,两个贵族刚好在环城一带的栓皮储树林中偏僻的区域打猎,于是就把他带进宫中,作为献给小公玄的一个惊喜。小矮人的父亲是个穷苦的烧炭人,能够摆脱这个又丑又无用的孩子对他来说真是求之不得。或许真正最有趣的倒是小矮人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那丑陋的相貌。的确他看上去好开心且精神饱满。孩子们笑了,他也跟他们一样笑得无拘无束。每支舞曲结束时,他便要向他们每一个人鞠一个最滑稽的躬,他对他们点头高兴的样子就好像他的的确确是他们中的一员,并非是上帝以滑稽的方式刻意创造出来让别人戏弄的一个不幸的小怪物。至于小公主,她简直把小矮人给迷住了。他不能够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他好像是专为小公主一人跳舞似的。演出结束时,小公主记起了自己曾见过宫廷贵妇们向意大利著名男高音加法奈里抛掷花束的情形,当时罗马教皇把加法奈里从自己的礼拜堂派往马德里,打算用他那最甜美的歌声去医治国王的忧闷;于是小公主便从自己的头发上取下那朵美丽的白玫瑰,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为了戏弄那位女侍从市长,把花向场中的小矮人掷了过去,脸上带着最甜蜜的微笑。小矮人把整个事情看得十分认真,他一只手将花朵压在他粗糙的嘴唇下,另一只手按住胸膛跪在她的面前,咧着大嘴笑着,那双明亮的小眼睛放射出欣喜的光芒。

  这使小公主忘记了尊严,等小矮人跑出场子好长一阵子她还在一个劲儿地笑,并对她的叔父表示想立即让这种舞蹈再表演一次。然而那位女侍从市长却恳求说太阳已经老高了,太热了,她的小公主殿下应该马上回到宫里去,那里已经为她备好了丰盛的宴席,有一个地道的生日蛋糕,上面有用彩糖做出的她名字的大写字母,还有一面飘舞的小银旗。小公主非常庄重地站起身来,并宣布说让小矮人在她午睡时间之后再表演一次,还要求把她的谢意转告给新地伯爵,感谢他那番殷勤的款待,接着她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其他孩子们又依照原先进来时的次序跟着她出去了。

  当听说小公主叫他去她面前再表演一次,而且还是她亲自下的命令的时候,小怪人真是得意万分。他跑到花园中去,欣喜若狂地亲吻着那朵白玫瑰,得意忘形地做出了许多笨拙而难看的动作。

  花儿们对他如此胆大地闯进他们美丽的家园里来非常愤怒,他们看见他在花廊里奔来奔去的,还十分可笑地举着双手挥舞着,他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他真是太难看了,根本不该让他到我们呆的地方来!”郁金香大声喊道。

  “他应该去喝鸦片汤,然后睡上一千年。”红色的大百合花说。这时他们真的怒火万丈了。

  “他是个十足的可怕人物!”仙人掌尖叫着说,“啊,他扭得又丑,人又长得矮小,他的头跟腿长得不成比例。他的确使我浑身上下觉得不舒服,如果他走近我身边,我会用我的刺去刺他。”

  “而他却真的弄到了我最美的一朵花,”白玫瑰树惊叹道,“那朵花是我今天早上亲自送给小公主的,作为生日礼物,他却从她那儿把花偷走了。”然后她大叫起来,“小偷,小偷,小偷!”

  甚至连不爱抛头露面的红色风露草们,这些大家都知道本身就有很多穷亲戚的草们,在看见小矮人时也都厌恶地卷起身子。紫罗兰却温和地说小矮人的确是其貌不扬,可他也没有办法去压他一把。风露草也非常公正地反驳说,那是他主要的缺陷,而人们不该因为他的不治之症而嘲弄他。其实,也有好些紫罗兰觉得小矮人的丑陋是他本人装出来的,假如他面带些愁容,或至少表现出沉思的样子,而不是欢乐地跳上跳下,做出古怪而又傻乎乎的神态,那么他会让人觉得好受许多。

  至于老日晷仪,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曾经只向查理五世陛下本人汇报每天的时刻,小矮人的模样让他吃惊不小,几乎忘记用他那长长的有影子的指头标出时间达两分之久。他忍不住对在栏栅上晒太阳的乳白色的大孔雀说,人人都知道,国王的孩子就是国王,烧炭夫的孩子还是烧炭夫,要想事情并非如此,那是不可能的。这种见解得到了孔雀的完全赞同,而且她真的叫起好来:“是的,是的。”声音又大又粗,连住在凉爽的喷水池中的金鱼们也从水中露出头来,询问巨大的石雕海神特里通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鸟儿们却喜欢小矮人。他们常在树林中见到他,像个精灵似的追赶着空中的落叶,或者蹲在一棵老橡树的洞子里,与松鼠们一起分享他的坚果。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相貌丑。是啊,夜莺在夜晚去林子里放声歌唱,月亮有时也会俯下身聆听她甜美的歌声,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耐看的;再说,小矮人过去对他们一直都很好。在那可怕的严冬里,树上已经没有坚果了,地面被冻得跟铁块似的,狼群也下山来到城门口寻找食物,就在这种时候,小矮人也不曾忘记他们,他总是把自己的小块的黑面包揉成屑给他们吃,不管他的早餐多么少,他总会分一些给他们吃。

  所以他们绕着他飞了一圈又一圈,他们飞过他身边的时候用翅膀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并相互交谈着。小矮人高兴得不得了,他忍不住把那朵美丽的白玫瑰拿出来给他们看,还告诉他们这是小公主本人亲自给他的,因为她爱他。

  对他讲的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把头偏在一旁,看上去很精明的样子,这就跟了解此事是一样的好,并且也更加容易。

  蜥蜴也非常喜欢他,每当他跑累了以后躺在草地上休息的时候,蜥蜴就会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地玩着,拿出浑身的本事去逗他开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蜥蜴那样漂亮的,”他们大声说道,“不过这种要求太过分了。而且说起来也有些荒唐,其实他一点也不难看,当然,只要人们团上眼睛,不要去看他。”蜥蜴们天生就是十足的哲学家派头,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或碰上雨天不能外出,他们会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地思考问题。

  然而,花儿对他们的举止倒是十分地担心,同时对鸟儿的举动也很不安。“这只能表明,”花儿们说,“这种不停地蹦蹦跳跳会产生多么粗俗的影响。像我们这徉有教养的人,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同一个地方。从没有人看见我们在花廊中跳来跳去的,或者在草丛中发疯似的追赶蜻蜓,只要我们想换换空气,我们就会叫园丁来,他会把我们搬到另一个花坛上去。这是很神圣的事,而且也应该如此。可是鸟儿和蜥蜴没有休息的意识,的确鸟儿连一个固定的住址都不曾有。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像吉卜赛人那样的流浪汉,而且也真该受到同徉的待遇。”于是花儿们露出趾高气昂的样子,一副了不起的神态,并且很得意地望着小矮人从草地上爬起身来,跨过阳台朝宫廷走去。

  “他应该一辈子都关在房子里不出门,”他们说,“看看他的驼背,还有他那双拐腿,”说着他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不过小矮人对此是一无所知。他好喜欢这些小鸟和蜥蜴,并且认为花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了,当然要除开小公主。而小公主已经把美丽的白玫瑰给了他,她是爱他的,这就大不一样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跟她一起回到树林中去!她会让他坐在她的右手边,还对他微笑,他永远也不愿从她身边离去,他要她跟自己一块儿玩,并教她各种逗人的把戏。因为尽管他以前从未进过王宫,可他却知道好多了不起的事情。他可以用灯芯草编出小笼子,好把蚱蜢关在里面唱歌,他还会把竹节细长的竹子做成笛子,用它吹出牧神最爱听的曲子。他了解每只鸟儿的叫声,还能把欧椋鸟从树梢上唤下来,或从池塘中唤弧苍鹭。他认识每一种动物的足迹,可以凭着轻微的脚印寻觅到野兔,靠被践踏过的树叶找到狗熊。他知道各种风的轻舞,有秋天里穿着红衣的狂舞,有穿着蓝色草鞋在稻谷上掠过的轻舞,有冬季戴着雪冠的舞蹈,还有春天里吹过果园的慢舞。他知道斑鸠在什么地方做窝,曾有一次一对老斑鸠给捕鸟者抓走了,他就亲自来哺育那些幼鸟,并在一棵砍去了树梢的榆树裂缝中为他们筑起了一个小小的鸠窝。他们都很听话,并习惯了在他的手上找东西吃。小公主会喜欢他们的,还有那些在长长的凤尾草中乱窜的兔子们,和有着硬羽毛和黑嘴的鹒鸟,以及能够弯曲成带刺圆球的刺猬,和会摇头、轻轻地咬嫩叶、慢慢爬行的大智龟。是的,她一定会到林子里来和他一起玩。他会把自己的小床让给她睡,他在窗外看守着直到天亮,不让带角的野兽伤了她,更不能让饥饿的狼群靠近小茅屋。天亮时他会轻轻地敲着窗板把她唤醒,他们会一起到外面去,跳上一整天的舞蹈。在树林里真是一点也不寂寞。有时主教会骑着他的白骡子从这里走过,一边走一边还读着本带图画的书。有时候那些养猎鹰的人戴着他们的绿绒帽子,穿着硝过的鹿皮短上衣从这儿经过,手腕上站着蒙着头的鹰。每到葡萄熟透的季节,采葡萄的人们连手和脚都是紫色的,头上戴着常青藤编的花冠,手里拿着滴着葡萄酒的皮袋子。烧炭人晚上围坐在大火盆的边上,望着干柴在火中慢慢地燃烧,把栗子埋在灰中烘烤。强盗们也从山洞里窜出来跟他们一块儿玩乐。还有一回,他看见一些人排成好看的队伍在长长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蜿蜒地朝托列多而去。僧侣们走在队伍的前头,唱着甜甜的歌曲,手里拿着鲜艳的旗子和金十字架,随后跟着披银枣甲执火绳枪和长矛的士兵,在这些人当中走着三个赤脚的人,身着奇怪的黄袍,上面绘满了奇妙的画像,他们的手中拿着点燃的蜡烛。说真的,树林中有非常多值得看的东西。她疲倦了的时候,他便会找一个长满青苔的软海滩让她休息,要不就扶着她走,因为他很结实,尽管他深知自己的个头不算高。他会用红色的蔓草果为她做一串项链,它会跟她衣服上戴的白色珍珠一样美丽,一旦她不欢喜这种项链了,就把它给扔掉,他还会为她做别的。他会给她找来一些皂角和露水浸泡过的秋牡丹,而且小小的萤火虫还可以做她浅黄色头发上的小星星。

  可是她又在什么地方呢?他问着白玫瑰,白玫瑰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整个王宫像是睡着了似的,甚至连那些百叶窗没有关闭的地方,也垂下了厚重的窗帘挡去了投入窗户的光线。他到处转悠着想寻到一处可以进入的地方,最后他瞧了一扇开着的小门。他溜了进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辉煌的大厅中,他感到要比那树林气派得多,处处金光灿烂,就连地板都是用五颜六色的大石头铺成的,可是小公主并不在那儿,只有几个美丽异常的白石像从他们的绿宝石座上朝下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忧伤和茫然,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

  在大厅的尽头垂挂着绣工精致的黑天鹅绒帷幔,上面绣着太阳和繁星,都是国王最中意的设计,而且绣的又是他最喜爱的颜色。也许她就躲在那后面?他无论怎样也要去看看。

  于是他悄悄地走过去,把帷幔拉开。没有人,那儿只不过是另一间房子,可他觉得这间房子比他刚才走过的那间更漂亮。墙上挂着绣着许多人物像的绿色挂毡。那是一幅狩猎图,是几位弗来米西艺术家花了七年时间完成的。这儿曾经是被称为傻约翰的国王的房间,那个疯子国王太喜欢打猎了,在他精神失常的时候,他总是幻想着骑上那些画中蹬起后蹄的大马,拖开那只由一群大猎狗攻击的公鹿,吹响他那打猎的号角,用他的短剑刺一只奔跑的母鹿。现在这儿改作会议厅了,在屋中央的桌子上放着大臣们的红色文件夹,上面盖着西班牙金色郁金香的印花,以及哈普斯堡皇室的纹章和标识。

  小矮人吃惊地朝四周看着,他真有点不敢往前走了。画中那些陌生而沉默的骑马人敏捷地跨越过一片长长的草地,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在他看来这些人就像烧炭夫们讲过的那些可怕的鬼影——康普拉克斯,他们只在夜里外出打猎,要是遇上人,就会把此人变成一只赤鹿,然后去猎取他。但是小矮人想起了美丽的小公主,于是又壮起了胆子。他希望她是一个人呆在那儿,好让他告诉她,他也是爱她的。也许她就在隔壁的那间屋子里。

  他从柔软的莫尔人地毯上跑过去,打开了门。没有!她也不在这儿。房间里空空的。

  这是一间御室,用来接待外国使节的,只要国王同意亲自接见他们,这种事近来不常有了。多年以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英国的特使到这儿来安排他们的女王——当时她是欧洲天主教君主之一,与皇帝的长子联姻的。屋子里的帷幔都是用镀金的皮革做成的,黑白两色相间的开花板下面垂挂着沉重的镀金烛架,上而可以架起三百支蜡烛。一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华盖上面用小粒珍珠绣出了狮子和卡斯特尔城堡图,华盖下面就是国王的宝座,宝座上盖着昂贵的黑色天鹅绒罩布,罩布上镶着银色的郁金香并且还配着精致的银饰和珍珠穗子。在宝座第二级上面放着小公主用的跪凳,垫子是用银丝线布做成的,就在跪凳下面,靠华盖外面的地方,立着教皇使节的椅子,只有这位使节大人才有权在任何公开的庆典仪式上与国王坐在一起。他那顶主教的帽子,帽上缠着深红色的帽缨,就放在一个靠前边的紫色绣框上。正对着宝座的墙上,挂着一幅查理五世猎装服的画像,像跟真人一样大小,身边还站着一只大猎犬。另一面墙的中央处挂着一幅脉力普二世接受尼德兰诸省朝贡时的画像。在两扇窗户的中间放着一个乌木幅柜,里面放着象牙盘子,盘子上刻着霍尔彭“死亡舞蹈”中的人物,据说,这是这位大师亲自动手刻的。

  可是小矮人对眼前豪华的盛景却没有留意。他不愿用自己的玫瑰花来换华盖上的珍珠,更不肯用哪怕一片玫瑰花瓣来换宝座。他所要做的就是在小公主去亭廊之前见上她一面,并要求在他的舞蹈结束之后就跟他一块儿离去。此时在宫中,空气是郁闷而沉重的,然而在树林里风儿却能自由自在地衣着,阳光挥舞着那双金灿灿的双手拔开抖动的树叶。树林中也有鲜花,也许赶不上花园里的花那么鲜艳,但却更加芳香怕人;早春中的风信子花在清凉的山谷和青草的小丘上荡起层层紫色的浪潮;一簇簇黄色的樱草爬满了橡树根的四周;色彩鲜明的白屈莱,蓝幽幽的威灵仙,深红且金黄的萄尾随处可见。榛树上有灰色的茅荑花,顶针花上挂吊着斑迹点点的蜜蜂小屋。栗树的顶部如同白色的星星,而山楂却透着它那苍白的美丽月色。是的,只要他能够找到她,她一定会来的!她会跟他一块儿到美妙的树林中去的,他还会给她跳一整天的舞,逗她开心。想到这几,他的眼睛中露出灿烂的微笑,然后他就走进了另一间房子。

  在所有的房屋中这一间是最明亮和最漂亮的。屋里的四壁上布满了印着浅红色花朵的意大利缎子,缎子上面还点缀着鸟图和可爱的银花;家具是用大块的银子做成的,上面镶着鲜艳的花环和转动的小爱神;在两个大壁炉的前面立着绣有鹏踏和孔雀的大屏风;地板是海绿色的玛瑙,仿佛延伸至遥遥的远方。这里并非他一个人,房间的另一头,在门道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望着他。他心中一颤,从口中进发出一声喜悦的叫声,接着他一下子跑进了屋外的阳光中。他这么做的时候,那个人影也跟着这么做,他完全看清楚那是什么了。

  小公主!不,那只是个怪物,是他所见过的最难看的怪物。奇形怪状的样子,非常人一般,驼着背,拐着腿,还有一个摇来摇去的大脑袋和一头鬃毛般的乌发。小矮人皱起了眉头。他笑了,而它也跟着笑,而且还把两只手放在腰间,就跟他的做法是一样的。他嘲笑着向它鞠了一躬,它也对他还了一个礼。他朝它走去,它也走上来迎他,跟他迈着同样的步伐,他停下来,对方也站住了脚步。他惊奇地叫了起来,跑上前去,伸出一只手,而怪物的手也朝他的手伸来,那只手冷冰冰的。他觉得好害怕,又把手挥舞了过去,怪物的手也很快地伸了过来。他再试着往前压去,但有什么光滑而坚硬的东西挡住了他。怪物的脸此时此刻正好贴近了他的脸,脸上似乎充满了恐俱。他把头发从眼睛上抹开。它也摹仿他。他去打它,可它也报以拳头。他对它做出烦恼的样子,它也朝他做鬼脸。他向后退去,它也跟着退去了。

  它是什么东西呀?他想了一会儿,并朝房屋的四周看了看。真是怪了,不管什么东西在这堵看不见的清水墙上都会重复出现它们原有的模样,是的,墙上有屋里一样的图画,一样的睡椅。门口壁禽中那个躺着的睡牧神,竟也有一个模样相同的孪生兄弟酣睡在那儿,那位站立在阳光中伸出双臂的银维纳斯像也正朝着另一个一样可爱的维纳斯对视着。

  这是回音吗?他曾经在山谷中呼唤过她,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应着。难道她也能摹仿眼睛就像她摹仿声音那样?难道她能制造出一个与真实世界一样的假世界?难道物体的影子有颜色、生命和动作吗?难道这会是——?

  他吃了一惊,便从怀里拿出那朵美丽的白玫瑰,转过身来,吻着花。那个怪物也有自己的玫瑰花,花瓣竟跟他的一模一样!它也在吻花,而且跟他的吻法是一样的,还用它那可怕的动作把花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等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的时候,他发出了绝望的狂叫声,趴在地上痛哭起来。原来那个奇丑无比,弯腰驼背的怪物就是他自己。他正是那个怪物,所有的小孩嘲笑的也是他,那位他原以为爱他的小公主——她也只不过是在嘲笑他的丑态,拿他的拐腿寻开心罢了。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树林?林子里没有镜子告诉他,他是多么的丑陋。为什么他的父亲不杀死他,却要出卖他的丑相呢?热泪从他的脸颊上滚滚而下,他把白玫瑰扯了个粉碎。那个趴在地上的怪物也照他的样子做了,还把花瓣撒在空中。它在地上爬着,他朝它看着,它也用皱着眉头的苦脸望着他。他朝一边爬去,不愿再看见它,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向阴暗处爬去,并躺在那儿呻吟起来。

  正在这时小公主带着她的小伙伴们从开着的落地窗中走了进来,当他们看见丑陋的小矮人躺在地上,用紧握的拳头捶打地板的时候,他们忍不住为他那极其滑稽夸张的举动哈哈大笑起来,并围着他观赏起来。

  “他的舞蹈很有趣的,”小公主说,“而他的演技更加滑稽。的确他差不多跟木偶人一样的好,只是还不够自然而已。”说完她扇起了大扇子,高兴地拍手叫好。

  可是小矮人再也没有抬起头来,他的哭泣声越来越弱了,突然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喘息,并在身上抓起来。然后他又倒了下去,一动不动地倒下了。

  “这可真精彩,”小公主说,又过了一阵子,“不过现在你必须为我们跳舞了。”

  可是小矮人却一声未答。

  小公主跺了跺脚,叫起了她的叔父。她叔父此时正和宫廷大臣一起在阳台上散步,读着刚从墨西哥送来的公文,宗教裁判所最近在墨西哥成立了。“我的这个有趣的小矮人生气了,”她大声嚷道,“你一定要把他叫醒,让他为我跳舞。”

  他们两人相互笑了笑,慢慢地走了进来。唐.彼德罗弯下腰去,用他那绣花的手套打着小矮人的脸,说道:“你必须得跳舞,小怪物,你一定得跳。西班牙及西印度群岛的小公主要开心快乐才对。”

  可是小矮人却一动也不动。

  “应该叫个执鞭人来打他一顿。”唐·彼德罗愤愤地说,接着他又回到了阳台上去。不过宫廷大臣却是一副庄重的表情,他跪在小矮人的身旁,把手按在小矮人的胸口上。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膀,站起身来,向小公主鞠了个躬,并说道:“我美丽的小公主,您那位滑稽的小矮人再也不能够跳舞了。真遗憾,他长得这么丑,一定会使国王不开心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再跳舞了呢?”小公主笑着问道。

  “因为他的心碎了。”宫廷大臣说。

  公主皱皱眉头,她那可爱的玫瑰叶嘴唇傲气地朝上噘了一下。“那么以后让那些陪我玩的人都不带心才行。”她大声说,然后就朝外跑进花园里去了。

       在加冕典礼的前一天晚上,少年国王独自一人坐在他那间漂亮的房子里。他的大臣们按照当时的礼节,头朝地向他鞠了躬,便告辞而去。他们来到皇宫的大厅中,向礼节教授学习最后的几堂课,因为他们当中有几个人的举止还没有经过教化,不用说,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这位少年——他仅仅是个少年,不过才十六岁——对他们的离去一点也不觉得难过。他把身体向后靠去,坐在他那绣花沙发的软垫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躺了下去,睁着两眼,张着嘴,真像一位褐色的林地农牧神,或一只被猎人刚刚抓获的森林中的小动物。

  说来也巧,他正是猎人们找到的,他们遇到他也差不多是凭运气。当时他光着脚,手里拿着笛子,正跟在把他养大的穷牧羊人的羊群后面,而且他一直把自己看作穷牧羊人的儿子。他的母亲原来是老国王的独生女儿。她偷偷地恋上了一个比她地位低得多的人一一有人说,那人是外地来的,他用笛子吹出魔术般的美妙声音,使年轻的公主钟情于他;另外有人说他是来自意大利里米尼的艺术家,公主对他很器重,也许是太看重他了。他不知怎的突然间从城市里消失了,他那幅没有完成的作品还留在大教堂里——那时小孩才一个星期大,他就从熟睡的孩子母亲身边偷偷抱走孩子,交给一对普通的农家夫妇去照管。这对夫妇自己没有孩子,住在密林的深处,从城里骑马要一天才能到达。不知是像宫廷的御医所宣布的那样因为悲伤过度,或者是像一些人所谈论的那样喝了放在香料酒中的一种意大利急性毒药,反正那位给予这孩子生命的苍白的少女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就死去了。一位忠诚的差人带着孩子跨上马鞍走了,当他从疲惫的马背上俯下身来敲响牧羊人小茅屋简陋的房门时,公主的尸体正被下葬于一个打开的墓穴中,这个墓穴就挖在一个荒凉的教堂墓地里,那里靠近城门。据说在那个墓穴里还躺着另一具尸体,他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外地男人,他的双手被反绑着,打了个绳结,胸膛上留着好多血淋淋的伤口。

  至少,这正是人们私下悄悄相互传递的说法。然而令人确信的是老国王在临终时,不知是由于对自己犯下的大罪而悔恨,或是仅仅因为希望自己的王国不至于落入外人之手,就派人去找回那个少年,并当着宫中大臣的面,承认少年为自己的继位人。

  似乎就从少年被承认的那一刻起,他就表现出了对美丽事物的极大热情,这便注定了将对他的一生起到巨大的影响。那些陪伴他到预备的房间侍候他休息的仆人,常常讲起当他看见那些华丽的服装和贵重宝石时会兴奋地大叫起来,并且在脱去身上的粗皮衣和粗羊皮外套时简直是欣喜若狂。有时候他确也很怀念他那段自由自在的森林生活,且始终都对占去一天大部分时间的繁杂的宫廷礼节感到忿懑,但这却是座富丽的宫殿——人们把它叫做“逍遥宫”——此刻他一下子成了它的主人,对他来说,这就像是一个专为取悦他而新建成的时髦的新世界;只要他能够从议会厅或会见室里逃出来,他便会跑下那立着镀金铜狮的亮闪闪的斑岩石大台阶,从一个屋子转到另一个屋子,又从一条走廊来到另一条走廊,好像要一个人在美中间找到一付止痛药,或一种治病的良方似的。

  对于这种充满新发现的旅行,这是他对此的称谓——说真的,对他来说这可是真正地在神境中漫游了。有时候会有几位身着披风飘着艳丽丝带的金发宫廷侍卫陪伴着;但更多的时候,他常常是一个人,凭着感觉上的某种敏捷的本能,这差不多是一种先见之明吧,把握到艺术的秘密最好是在秘密中求得,况且美也同智慧一样,钟爱的是孤独的崇拜者。

  这段时期里流传着很多有关他的奇闻怪事。据说有一位胖乎乎的市政长官,代表全城市民出来发表了一大通华丽堂皇的言论,还说他看见他十分崇敬地跪在一幅刚从威尼斯带来的巨画面前,似乎要捍卫对新的众神的崇拜。还有那么一次他失踪了好几个小时,费了好大劲人们才在宫殿内北边小塔的一间小屋里找到了他,他正痴呆呆地凝视着一块刻有美少年阿多尼斯像的希腊宝石。还有人传说亲眼见他用自己的热唇去吻一座大理石古雕像的前额,那座古雕像是人们在修建石桥时在河床中发现的,除像上还刻着罗马皇帝哈得里安所拥有的俾斯尼亚国奴隶的名字。他还花了一整夜时间去观察月光照在安地民银像上的各种变化。

  一切稀罕的和昂贵的东西对他的确都有极大的吸引力,使他急切地想得到它们。为此他派出了许多商人,有的被派往北海,向那里的穷渔夫购买琥珀,有的到埃及去找寻那些只有在法老的墓穴中才能找到的绿宝石,据说这种宝石具有非同一般的魔力,还有的去波斯收购丝绒编织的地毯和彩陶,另外很多人就去印度采购薄纱和着色的象牙,月亮宝石和翡翠手镯,檀香和蓝色珐琅以及细毛织披巾。

  然而,最让他费心的还是在他登位加冕时穿的长袍。长袍是金线织的,另外还有嵌满了红宝石的王冠以及那根挂着一串串珍珠的权杖。其实,他今晚所想的就是这个,当时他躺在奢华的沙发上,望着大块的松木在壁炉中慢慢地燃尽。它们都是由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艺术家亲手设计的,设计式样也早在几个月前就呈交给他过目了,他也下了命令要求工匠们不分昼夜地把它们赶制出来,还让人去满世界找寻那些能够配得上他们手艺的珠宝。他在想象中看见自己穿着华贵的皇袍站在大教堂中高高的祭坛上,他那孩子气的嘴唇上露出了笑容,那双森林人特有的黑眼睛也放射出明亮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靠在壁炉顶部雕花的庇檐上,目光环视着灯光昏暗的屋子。四周的墙上挂着代表“美的胜利”的华丽装饰物。一个大衣橱,上面嵌着玛瑙和琉璃,把一个墙角给填满了。面对窗户立着一个异常别致的柜子,上面的漆格层不是镀了金粉就是镶着金片,格层上摆放着一些精美的威尼斯玻璃高脚酒杯,还有一个黑纹玛瑙大杯子。绸子的床单上绣着一些浅白的罂粟花,它们好像是从睡眠的倦手中撒落下来的。刻有条形凹槽的高大的象牙柱撑起天鹅绒的华盖,华盖上面大簇的驼鸟毛像白色泡沫一般地向上伸展,一直达到银白色的回文装饰屋顶上。用青铜做的美少年纳西苏斯像满脸笑容地用双手举起一面亮光光的镜子。桌上放着一个紫晶做的平底盆。

  窗外,他可以看见教堂的大圆顶,隐隐约约的像个气泡浮动在阴暗的房屋上面。无精打采的哨兵们在靠近河边的雾蒙蒙的阳台上来回地走着。在远处的一座果园里,一只夜莺在唱歌。一缕浅浅的茉莉花香从开着的窗户飘了进来。他把自己的棕色卷发从前额朝后掠去,随后拿起一只琵琶,让手指随便地在弦上拨弄着。他的眼皮沉重地往下垂去,一股莫名的倦意袭上身来。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并且是如此兴奋地感受到美的东西的魔力和神秘。

  钟楼传来午夜钟声的时候,他按了一下铃,仆人们进来了,按繁杂的礼节为他脱去袍子,并往他手上洒上玫瑰香水,在他的枕头上撒上鲜花。待他们退出房间后没多久,他就入睡了。

  他睡着后做了一个梦,梦是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间又长又矮的阁楼里,四周是一片织布机的转动声和敲击声。微弱的光线透过格栅窗射了进来,使他看见了那些俯在织机台上工作的织工们憔悴的身影。一些面带病容脸色苍白的孩子们蹲在巨大的横梁上而。每当梭子飞快地穿过经线的时候,织工们便把沉重的箱座抬起,梭子一停下来又立即放下筘座,把线压在一起。他们的脸上露出饥饿难忍的表情,一双双干枯的手不停地震动着,颤抖着。一些赢弱的妇女坐在一张桌边做着缝纫。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臭气,空气既污浊又沉闷,四壁因潮湿而滴水不止。

  少年国王来到一位织工跟前,看着他工作。

  织工却怒冲冲地望着他说:“你为什么老看着我?你是不是主人派来监视我们干活的探子?”

  “谁是你们的主人?”少年国王问道。

  “我们的主人!”织工痛苦地大声说,“他是跟我一样的人。其实,我和他之间就这么点区别——他穿漂亮的衣服而我总是破衣烂衫,我饿得骨瘦如柴,他却饱得难受。”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少年国王说,“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战争时代,”织工回答说,“强者把弱者变为奴隶,而在和平年代富人把穷人变成奴隶。我们必须靠干活来糊口,可是他们给的工资少得可怜,我们会给饿死的。我们整天为他们做苦役,他们的箱子里堆满了黄金,我们的子女还未长大成人就夭折了,我们所爱的那些人的脸变得愁苦而凶恶。我们榨出的葡萄汁,却让别人去品尝。我们种出的谷物,却不能端上我们的饭桌。我们戴着枷锁,尽管它们是无形的;而我们是奴隶,虽然人们说我们是自由人。”

  “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少年国王问道。

  “所有的人都这祥,”织工答道,“不论是年轻的或是年老的,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小孩子或是终年艰辛的人们都一样。商人们压榨我们,我们还得照他们的话去做。牧师们骑马从我们身边走过,口中不停地数着念珠,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们。穷困张着饥饿的双眼爬过阴暗的小巷,罪恶带着他的酒精面孔紧随其后。早晨唤醒我们的是悲痛,晚上伴我们入睡的是耻辱。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你的神情是多么的快乐啊!,说完他满脸不高兴地转过头去,并把梭子穿过织机,少年国王看见梭子上面织出的是一根金线。

  他心中猛地一惊,赶紧问织工:“你织的是什么袍子?”

  “这是少年国王加冕时穿的袍子,”他回答说,“你问这干什么?”

  这时少年国王大叫一声便醒了,天啊!他原来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窗户他看见蜜色的大月亮正挂在熹微的天空上。

  他又一次睡着了,再次做起了梦,梦是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躺在一艘大帆船的甲板上面,一百个奴隶在为船划桨。船长就坐在他身边的地毯上。他黑得像一块乌木,头巾是深江色的丝绸做的。厚厚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硕大的银耳坠,他的手中象着一架象牙天平。

  奴隶们除了腰间的一块破烂的遮羞布外,全身上下光溜溜的,每个人都与旁边的另一个锁在一起。骄阳热辣辣地射在他们身上,黑人们在过道上跑来跑去的,同时皮鞭不停地抽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伸出干枯的双臂往水中划动着沉重的桨。咸咸的海水从桨上飞溅起来。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小港湾,并开始测量水的深度。一阵微风从岸上吹来,给甲板和大三角帆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红沙。三个阿拉伯人骑着野毛驴赶来朝他们投来标枪。船长拿起一张弓,射中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咽喉。他重重地跌进了海浪之中,他的同伴也仓皇逃占。一位面蒙黄色纱巾的女子骑着骆驼慢慢地跟在后面,还不时地回头看看那具死尸。

  黑人们抛了锚,降下了帆,纷纷来到舱底下,拿出一根长长的吊梯来,梯下绑着铅锤。船长把绳梯从船侧扔下去,把梯的两端系在两根铁柱上面。这时,黑人们抓住一位最年轻的奴隶,打开了他的脚镣,并往他的鼻孔和耳朵里灌满蜡,还在他的腰间捆上了一块石头。他疲惫地爬下绳梯,便消失在海水中了。在他入水的地方冒出了几个水泡。另外一些奴隶在一旁好奇地张望着。在船头上坐着一位驱赶鲨鱼的人,他在单调不停地击着鼓。

  过了一会儿潜水者从水中冒了上来,喘着粗气攀梯而上,右手拿着一颗珍珠。黑人们从他手中夺去珍珠,又把他抛到海里。而奴隶们已靠在桨旁入睡了。

  他上来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带上一颗美丽的珍珠。船长把珍珠都过了秤,并把它们放进一只绿色皮革的小袋子中。

  少年国王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舌头好像给粘在了上牙齿后面,他的嘴唇也动弹不了。黑人们在彼此谈着话,并开始为一串明珠争吵起来。两只白鹤围绕着帆船飞个不停。

  这时潜水者最后一次冒出水来,带上来的珍珠比奥马兹岛所有的珍珠都要美,因为它的形状如同一轮满月,白得超过了晨星的颜色。不过他的脸却苍白异常,他一头倒在甲板上,鲜血立即从他的耳朵和鼻孔中迸射而出。他只是颤抖了一下就再也动弹不了啦。黑人们耸耸肩,把他的尸体抛向船舷外的海水中。

  船长笑了,他伸出手去拿起那颗珍珠,他一边看着它,一边把它放在自己的前额上并鞠了一个躬。“它应该用来,”他说,“用来装饰少年国王的权杖。”说完他朝黑人们打了个手势示意起锚。

  少年国王听到这里,突然大叫一声,便醒了过来,透过窗户,他看见那些破晓的长手指正在摘取衰弱的繁星。

  他再一次入睡了,做了梦,梦是这样的:

  他觉得自己正徘徊在一个阴森森的树林中,树上悬挂着奇形的果子和美丽而有毒的鲜花。他经过的地方,毒蛇朝他嘶嘶地叫着,羽毛华丽的鹦鹉尖叫着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个枝头上。巨大的乌龟躺在热乎乎的泥潭中睡大觉。树上到处都是猴子和孔雀。

  他走着走着,一直来到树林的边缘,在那儿他看见有好大一群人在一条干枯的河床上做苦役。他们像蚂蚁般地蜂拥至岩石上。他们在地上挖了好些深洞,并下到洞里去。他们中的一些人用大斧头开山劈石,另一些人在沙滩上摸索着。他们连根拔起仙人掌,并踏过鲜红的花朵。他们忙来忙去,彼此叫喊着,没有一个人偷懒。

  死亡和贪婪从洞穴的阴暗处注视着他们,死亡开口说:“我已经疲倦了,把他们中的三分之一给我,我要走了。”

  不过贪婪却摇了摇头。“他们是我的仆人。”她回答说。

  死亡对她说:“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

  “我有三粒谷子,”她回答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给我一粒,”死亡大声说,“去种在我的花园中,只要其中的一粒,我要走了。”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的,”贪婪说,说着她把手藏在自己衣服福边的里面。

  死亡笑了。他拿起一只杯子,并把它浸在水池中,等杯子出来时里面已生出了疟疾。疟疾从人群中走过,三分之一的人便倒下死去了。她的身后卷起一股寒气,她的身旁狂窜着无数条水蛇。

  贪婪看见三分之一的人都死去了,便捶胸大哭起来。她捶打着自己干枯的胸膛,哭叫着说:“你杀死了我三分之一的仆人,你快走吧。在鞑靼人的山上正举行着一场战争,双方的国王都在呼唤你去。阿富汗人杀掉了黑牛,正开往前线。他们用长矛敲击着自己的盾牌,还戴上了铁盔。我的山谷对你有什么用,你没有必要呆在这儿吧?你快走吧,不要再到这儿来了。”

  “不,”死亡回答说,“除非你再给我一粒谷子,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贪婪一下子捏紧自己的手,牙齿也咬得紧绷绷的。“我不会给你任何东西的。”她喃喃地说。

  死亡笑了。他捡起一块黑色的石头,朝树林中扔去,从密林深处的野毒芹丛中走出了身穿火焰长袍的热病。她从人群中走过,去触摸他们,凡是被她碰着的人都死去了。她脚下踏过的青草也跟着枯萎了。

  贪婪颤抖起来,把泥土放在自己的头上。“你太残忍了,”她叫着说,“你太残忍了。在印度的好多城市里正闹着饥荒,撒马尔罕的蓄水池也干枯了。埃及的好多城市里也在闹饥荒,蝗虫也从沙漠飞来了。尼罗河水并没有冲上岸来,牧师们正痛骂他们自己的神爱西斯和阿西里斯。到那些需要你的人那儿去吧,放过我的仆人吧。”

  “不,”死亡回答说,“除非你给我一粒谷子,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什么东西也不会给你。”贪婪说。

  死亡再一次笑了,他将手放在嘴上在指缝中吹了一声口哨,只见一个女人从空中飞来。她的额头上印着“瘟疫”两个字,一群饥饿的老鹰在她身旁飞旋着。她用巨大的翅膀蓝住了整个山谷,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她的魔掌。

  贪婪尖叫着穿过树林逃走了,死亡跨上他那匹红色的大马也飞驰而去,他的马跑得比风还快。

  从山谷底部的稀泥中爬出无数条龙和有鳞甲的怪兽,一群胡狼也沿着沙滩跑来,并用鼻孔贪婪地吸着空气。

  少年国王哭了,他说:“这些人是谁?他们在寻找什么东西?”

  “国王王冠上的红宝石。”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人说。

  少年国王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香客模样的人,那人手中拿着一面银镜。

  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并开口问道:“哪一个国王?”

  香客回答说:“看着这面镜子,你会看见他的。”

  他朝镜子看去,见到的是他自己的面孔,他大叫了一声就惊醒了。灿烂的阳光泻入房屋,从外面花园和庭园的树上传来了鸟儿的歌唱。

  宫廷大臣和文武百官走进房来向他行礼,侍者给他拿来用金线篇织的长袍,还把王冠和权杖放在他面前。

  少年国王看着它们,它们美极了,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然而他还记得自己做的梦,于是便对大臣们说:“把这些东西都拿走,我不会穿戴它们的。”

  群臣都感到很惊讶,有些人甚至笑了,因为他们认为国王是在开玩笑。

  可是他再次严肃地对他们说:“把这些东西都拿开,不要让我见到它们。虽然今天是我加冕的日子,但是我不会穿戴它们的。因为我的这件长袍是在忧伤的织机上用痛苦的苍白的双手织出来的。红宝石的心是用鲜血染红的。珍珠的心上有死亡的阴影。”接着他对他们讲述了自己的三个梦。

  大臣们听完故事后,互相对视着,低声交谈说:“他一定是疯了,梦还不就是梦吗,幻觉只不过是幻觉罢了,它们不是真的,用不着在意。再说,那些为我们做工的人的生命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的?难道一个人没有看见播种就不能吃面包,没有与种葡萄的人交谈过就不能喝葡萄酒了吗?”宫廷大臣对少年国王说道:“陛下,我恳求您把这些忧伤的念头抛开,穿上这件美丽的袍子,戴上这顶王冠吧。如果您不穿上王袍,人民怎么会知道您就是国王呢?”

  少年国王望着他。“真是这样吗?”他问道,“如果我不穿王袍,他们就不会知道我是国王了吗?”

  “他们不会认识您的,陛下。”宫廷大臣大声说。

  “我从前还以为真有那么一些带帝王之相的人,”少年国王回答说,“不过也许正如你所说的,然而我还是不穿这身长袍,而且也不戴这顶王冠,我要像进宫时的那样走出宫去。”

  然后他吩咐他们都离去,只留一个侍者来陪他,这个侍者的年中洗了个澡,打开一个上了漆的箱子,从箱中他拿出皮衣和粗羊皮外套,这些都是当年他在山腰上放羊时穿过的。他穿上它们,手里又拿起那根粗大的牧羊杖。

  这位小侍者吃惊地睁大一双蓝色的眼睛,笑着对他说:“陛下,我看见你的长袍和权杖,可你的王冠在哪儿?”

  少年国王从攀附在阳台上的野荆棘上折下一枝,把它弯曲成一个圆圈,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就是我的王冠。”他回答说。

  这样穿戴好后,他走出房间来到大厅中,显贵们都在那儿等着他。

  显贵们觉得很可笑,他们中有的人还对他叫道:“陛下,臣民们等着见他们的国王,而您却让他们看到了一位乞丐。”另有一些人怒气冲冲地说:“他使我们的国家蒙羞,不配做我们的主人。”然而,他对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朝前走去,走下明亮的斑岩石阶,出了青铜大门,骑上自己的坐骑,朝教堂奔去,小侍者跟在他身旁跑着。

  百姓们笑了,他们说:“骑马走过的是国王的小丑。”他们嘲笑着他。

  而他却勒住马缅,开口说道:“不,我就是国王。”于是他把自己的三个梦讲给了他们听。

  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他痛苦地对国王说道:“皇上,你不知道穷人的生活是从富人的奢侈中得来的吗?就是靠你们的富有我们才得以生存,是你们的恶习给我们带来了面包。给一个严厉的主子干活是很艰苦的,但若没有主子要我们于活那会更艰苦。你以为乌鸦会养活我们吗?对这些事你会有什么良方吗?你会对买主说,‘你要用这么多钱来买’,而同时又对卖主说,‘你要以这个价格卖’吗?我敢说你不会。所以回到你自己的宫中去,穿上你的高贵紫袍吧。你和我们以及我们遭受的痛苦有什么相干的?”

  “难道富人和穷人不是兄弟吗?”少年国王问道。

  “是啊,”那人回答说,“那个有钱兄长的名字叫该隐(即《圣经》中杀害弟弟的人)。”

  少年国王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骑着马在百姓们的喃喃低语中走过,小侍者感到好害怕,就走开了。

  他来到教堂的大门口时,卫兵们举起他们手中的戟对他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除了国王以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一听这话他气得满脸通红,便对他们说:“我就是国王。”说完把他们的戟推开,就走进去了。

  老主教看见他穿一身牧羊人的衣服走了进来,吃惊地从宝座上站起来,迎上前去,对他说:“我的孩子,这是国王的服饰吗?我用什么王冠为你加冕?又拿什么样的权杖放在你的手中呢?这对你当然应该是个快乐的日子,而不应是一个屈辱的日子。”

  “难道快乐要用愁苦来装门面吗?”少年国王说。然后他对老主教讲了自己的三个梦。

  主教听完了三个梦后,眉头紧锁,他说:“孩子,我是个老人,已进入垂暮之年,我知道在这个大千世界里还有很多邪恶的东西。凶狠的土匪从山上下来,掳去无数小孩,把他们卖给摩尔人。狮子躺在草丛中等待着过往的商队,准备扑咬骆驼。野猪将山谷中的庄稼连根拔起。狐狸咬着山上的葡萄藤。海盗们在海岸一带兴风作浪,焚烧渔船,还把渔民的渔网抢走。在盐泽地带住着麻疯病人,他们用芦苇杆盖起小屋,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们。乞丐们在大街上漂流,同狗一起争食吃。你能够让这些事情不出现吗?你愿意让麻疯病人同你一起睡觉,让乞丐同你一起进餐吗?你会叫狮子听你的话,野猪服从你的命令吗?难道制造出这些苦难的上帝还不如你聪明吗?因此,我不会为你所做的事而赞扬你的,我要求你骑马回你自己的王宫中,脸上要露出笑容,并穿上符合国王身分的衣服,我要用金王冠来为你加冕,我要把嵌满珍珠的权杖放在你的手中。至于你的那些梦,就不要再想它们了。这世上的负担已经太重了,是一个人难以承受的;人间的愁苦也太大了,不是一颗心所能负担的。”

  “你就是在这间房子里说这种话的吗?”少年国王说。他大步从主教身旁走过,登上祭坛的台梯,站到了基督像前。

  他站在基督像前,在他的左手边和右手边分别放着华丽的金盆,装黄酒的圣餐杯和装圣油的瓶子。他跪在基督像下,巨大的蜡烛在珠光宝气的神座旁明亮地燃烧着,燃香的烟雾绕成一圆圈蓝色的轻烟飘向屋梁。他低下头去进行祈祷,那些身着硬挺法衣的牧师们纷纷走下了祭坛。

  突然,从外面的大街上传来了喧哗声,一群头戴羽缨的贵族们走了进来,他们手中握着出鞘的宝剑和闪光的钢制盾牌。“做梦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他们大声嚷道,“那位国王,就是那位打扮得像个乞丐,给我们的国家带来耻辱的男孩在什么地方?我们一定要杀了他,因为他不配统治我们。”

  少年国王再一次低下头去祈祷,祷告完毕他便站起身来,转过头去悲伤地望着他们。

  啊!看那,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照在他的身上,光线在他的四周织出一件金袍,比那件为取悦于他而编织的王袍更加美丽。干枯的枝条怒放出鲜花,那是比珍珠还要洁白的百合花。干枯的荆棘也开花了,开放出比红宝石还要红的红玫瑰。比上等珍珠还洁白的百合花,它们的根茎是由亮闪闪的银子做成的。比红宝石更红的玫魂,它们的叶子是由金子铸造的。

  他身穿国王的衣服站在那里,珠宝镶嵌的神龛打开了盖子,从光芒四射的圣体匣的水晶上放出异常神奇的光。他身着国王的衣服站在那儿,这里就充满了上帝的荣光,连壁龛中的圣徒们也好像在动。身穿国王的华贵衣服,他站在了他们的面前,风琴奏出了乐曲,喇叭手吹响了他们的喇叭,唱诗班的孩子们在放声歌唱。

  百姓们敬畏地跪下身来,贵族们收回宝剑并向少年国王行礼,主教大人的脸色变得苍白,双手颤抖不已。“给你加冕的人比我更伟大。”他大声说道,并跪倒在国王面前。

  少年国王从高高的祭坛上走下来,穿过人群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此时没有一个人敢看他的脸,因为那容貌就跟天使一样。

        国王的儿子就要结婚了,所以要在举国上下进行庆典。他为自己的新娘已经等了整整一年,最后她还是赶来了。她是一位俄国公主,坐着由六只驯鹿拉的雪橇从芬兰一路赶来的。雪橇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金色天鹅,小公主就安卧在天鹏的两只翅膀之间。那件长长的貂皮大衣一直垂到她的脚跟,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银线帽子,她的肤色苍白得就如同她一直居住的雪宫的颜色。她是如此的苍白,在她驶过街道的时候,沿街的人们都惊讶地叹道:“她就像一朵白玫瑰!”于是大家纷纷从阳台上朝她抛下鲜花。

  在城堡的门口王子正等着迎接她的到来。他有一双梦幻般的紫色眼睛和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看见她来了,他就跪下一条腿,吻了她的手。

  “你的照片好漂亮,”他轻声地说,“不过你比照片更漂亮。”小公主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先前像一朵白攻瑰,”一位年轻的侍卫对身边的人说,“可此刻却像一朵红玫瑰了。”整个宫里的人都快乐无比。

  这以后的三天中人人都说着:“白玫瑰,红玫瑰;红玫瑰,白玫瑰。”于是国王下令给那个侍卫的薪金增加一倍。不过他根本就没有拿薪水,因此这道加薪的命令对他没有任何作用,然而这被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誉,并按惯例在宫廷报纸上登出。

  三天过后便举行了婚礼庆典。这是一次盛大的仪式,新郎和新娘在一幅绣着小珍珠的紫色鹅绒华盖下手牵着手走着。接着又举行了国宴,持续了五个小时。王子和公主坐在大厅的首座上,用一只纯清的水晶杯子饮酒。只有真诚的恋人才能用这只杯子喝酒,因为只要虚伪的嘴唇一挨上杯子,杯子就会变得灰暗无光。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相亲相爱,”那个小侍卫说,“如同水晶一样纯洁!”为这句话国王再次下令给他加薪。“多么大的荣耀啊!”群臣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宴会之后举办了舞会,新郎和新娘将要一块儿跳舞,国王答应为他们吹笛子。他吹得很不好,可没有人敢对他那么说,因为他是一国之君。说真的,他只会吹两种调子,并且从来也没有搞清楚他吹的是哪一种,不过也无关紧要,因为不管他吹的是什么,人们都会高喊狂叫:“棒极了!棒极了!”

  这次节目的最后一个项目是施放盛大的烟花,燃放的时间正好定在午夜。小公主一生也没有看过放烟花,因此国王下令皇家烟花手要亲自出席当天的婚礼以便施放烟花。

  “烟花像什么样子?”有一天早上,小公主在露天阳台上散步时这样问过王子。

  “它们就像北极光,”国王说,他一贯喜欢替别人回答问题,“只是更自然罢了。我本人更喜欢烟花而不是星星,因为你一直都明白它们何时会出现,它们就如同我吹笛子一样美妙。你一定要看看它们。”

  就这样在皇家花园的尽头搭起了一座大台子。等皇家烟花手把一切都准备完毕,烟花们便相互交谈起来。

  “世界真是太美丽了,”一个小爆竹大声喊道,“看看那些黄色的郁金香。啊!如果它们是真正的爆竹,它们会更逗人喜爱的。我很高兴我参加过旅游。旅游大大提高见识,并能除去一切个人的偏见。”

  “国王的花园不是世界,你这个傻爆竹,”一枚罗马烛光弹说,“世界是一个大得很的地方,你要花三天时间才能看遍全世界。”

  “任何地方只要你爱它,它就是你的世界,”一枚深思熟虑的转轮烟火激动地喊道。她早年曾恋上了一只旧的杉木箱子,并以这段伤心的经历而自豪。“不过爱情已不再时髦了,诗人们把它给扼杀了。他们对爱情抒发得太多,使人们不再相信那么回事。对此,我一点也不觉得吃惊。真正的爱情是痛苦的、是沉默的。我记得自己曾有过那么一回——可是现在已经结束了。浪漫只属于过去。”

  “胡说!”罗马烛光弹说,“浪漫永远不会消亡,它犹如月亮一样,永远活着。比如,新郎和新娘彼此爱得多么热烈。关于他们的故事我是今天早晨从一枚棕色纸做的爆竹那儿听来的,他碰巧跟我同在一个抽屉里面,并且知道最新的宫中消息。”

  可是只见转轮烟火摇摇头,喃喃地说,“浪漫已经消亡了,浪漫已经消亡了,已经消亡了。”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相信假如你把同一件事情反复说上许多次,最后假的也会变成真的了。

  突然,传来一声尖尖的干咳声,他们都转头四下张望。

  这声音来自一个高大的,模样傲慢的火箭,它被绑在一根长木杆的顶端。它在发表言论之前,总要先咳上几声,好引起人们的注意。

  “啊咳!啊咳!”他咳嗽着。大家都认真地听着,只有可怜的转轮烟火仍旧摇着头,喃喃地说,“浪漫已经消亡了。”

  “肃静!肃静!”一只爆竹大声嚷道。他是个政客似的人物,在本地的选举中总能独占鳌头,因此他深知如何使用恰当的政治术语。

  “死光了。”转轮烟火低声耳语道,说完她就去睡觉了。

  等到周围完全安静下来时,火箭发出第三次咳嗽声,并开始了发言。他的语调既缓慢又清晰,好像是在背诵自己的记录本一样,对他的听众他从来不正眼去看。说实在的,他的风度是非常出众的。

  “国王的儿子真是幸运啊,”他说道,“他结婚的日子正好是我要升天燃放的时候。真是的,就算是事先安排好的,对他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但话又说回来,王子们总是交好运的。”

  “我的妈呀!”小爆竹说,“我的想法却正好相反,我想我们是为了王子的荣誉而升天燃放的。”

  “对于你来说可能是这样的,”他回答说,“事实上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不过对我而言事情就不一祥了。我是一枚非常神奇的火箭,出身于一个了不起的家庭。我母亲是她那个时代最出名的转轮烟火,并以她优美的舞姿而著称。只要她一出场亮相,她要旋转十九次才会飞出去,每转上一次,她就会向空中抛撒七颗粉红的彩星。她的直径有三英尺半,是用最好的火药制成的。我的父亲像我一样也是火箭,他来自法兰西。他飞得可真高,人们都担心他不会下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来了,因为他性格善良。他化作一阵金色的雨,非常耀眼地落了下来。报纸用足吹棒的词句描述他的表演。的确,宫廷的报纸把他称为烟花艺术的一个伟大成就。”

  “烟花,烟花,你是指它吗,”一枚孟加拉烟火说,“我知道它是烟花,因为我看见我的匣子上写着呢。”

  “噢,我说的是火炮。”火箭语调严肃地回答说。孟加拉烟火感到自己受到极大的欺压,并立即去欺负那些小爆竹了,目的是为了表明自己依旧是个重要的角色。

  “我是说,”火箭继续说,“我是说——我说的是什么?”

  “你在说你自己。”罗马烛光弹回答说。

  “的确,我知道我正在讨论某个有趣的话题,却被人给粗暴地打断了。我讨厌各种粗鲁的举止和不良行为,因为我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全世界没有哪个人比我更敏感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一个敏感的人是指什么?”爆竹对罗马烛光弹问道。

  “一个人因为自己脚上生鸡眼,便总想着踩别人的脚趾头。”罗马烛光弹低声耳语道。爆竹差一点没笑破肚皮。

  “请问你笑什么呀?”火箭开口问道,“我就一点没有笑。”

  “我笑是因为我高兴。”爆竹回答说。

  “这理由太自私了,”火箭脸带怒色地说,“你有什么权利高兴?你应该为别人想想。实际上,你应该为我想想。我总是想着我自己,我也希望别人都会这么做。这就是所谓的同情。这是个可爱的美德,我这方面的德性就很高。例如,假定今天夜里我出了什么事,那么对每一个人来说会是多么的不幸!王子和公主再也不会开心了,他们的婚后生活将会被毁掉;至于国王,他或许经不住这场打击。真的,我一想起自己所处的重要地位,我几乎感动得流下眼泪。”

  “如果你想给别人带来快乐,”罗马烛光弹说,“那么你最好先不要把自己弄得湿乎乎的。”

  “当然了,”孟加拉烟火说,他现在的精神好多了,“这是个简单的常识。”

  “常识,一点不假!”火箭愤愤不平地说,“可你忘了我是很不寻常的,而且非常了不起。啊,任何人如若没有想象力的话,也会具备常识的。然而我有想象力,因为我从没有把事物按照它们实际的情况去考虑,我总是把它们想象成另外一回事。至于要我本人不要流泪,很显然在场的各位没人能够欣赏多情的品性。所幸的是我本人并不介意。能够让我维持一生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想到自己要比别人优越得多,这也是我一贯培养的感觉。你们这些人都是没有情感的。你们只会傻笑或开玩笑,好像王子和公主不是刚刚结婚似的。”

  “啊,正是,”一枚小火球动情地叫道,“难道不行吗?这是一件多大的喜事呀,我只要一飞到天上去,我就会把这一切都讲给星星听。等我给它们讲起美丽的公主,你会看见星星们在眨眼睛。”

  “啊!多么渺小的人生观!”火箭说,“然而这正是我所预料的。你们胸无大志;你们既浅薄又无知。噢,或许王子和公主会到有条深深河流的乡村去住;或许他们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小男孩会和王子一样有一头金发和紫色眼晴;或许有一天小男孩会跟保姆一起出去散步;或许保姆会在一株古老的大树下睡觉;或许小男孩会掉进深深的流水中淹死了。多么可怕的灾难啊!可怜的人儿,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这真是太可怕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他们的独子呀,”罗马烛光弹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不幸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从没说过他们会发生不幸,”火箭回答说,“我只是说他们可能会。如果他们已经失去了独生子,那么再谈此事还有什么意思。我讨厌那些事后反悔的人。不过一想到他们可能会失去独子,我就会非常难过。”

  “你当然会的!”孟加拉烟火大声嚷道,“实际上,你是我所遇到的最感情用事的人。”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粗俗的人,”火箭反驳说,“你是无法理解我对王子的友情的。”

  “噢,你甚至还不认识他呢!”罗马烛光弹怒吼道。

  “我从未说过我认识他,”火箭回答说,“我敢说,如果我认识他,我是不会成为他的朋友的。认识好多朋友,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说真的你最好还是不要流眼泪,”火球说,“这可是件要紧的事。”

  “我敢肯定,对你是非常要紧,”火箭回答说,“可我想哭就得哭。”说先他还真的哭了起来,后水像雨点一样从杆子上流下来,差一点淹死两只正在寻找一块干燥的好地方做窝的小甲虫。

  “他必定有真正的浪漫品质,”转轮烟花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哭的,他却能哭得起来。”接着她长叹一日气,又想起了那个杉木箱子。

  不过罗马烛光弹和孟加拉烟火却是老大不乐意,他们不停地说着:“胡扯!胡扯!”那声音可真够大的。他们是非常讲实际的,只要是他们反对的东西,他们就会说是胡扯。

  这时明月像一面银色的盾牌冉冉升起;繁星开始闪烁,音乐声从宫中传来。

  王子和公主正在领舞。他们跳得可真美,就连那些亭亭玉立的白莲花也透过窗户偷看他俩,大朵的红色罂粟花频频点头,并打着节拍。

  随后十点的钟声敲响了,接着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然后是十二点。当午夜最后一下钟声敲响时,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露天阳台上,国王派人去叫皇家烟花手。

  “开始放烟花吧。”国王宣布说。皇家烟花手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迈步向下走到花园的尽头。他带了六个助手,每个助手都本着一根竿子,竿子的顶头捆着一个点燃的火把。

  这的确是一场空前盛大的表演。

  飕飕!飕飕!转轮烟花飞了上去,一边飞一边旋转着。轰隆!轰隆!罗马烛光弹又飞了上去。然后爆竹们便到处狂舞起来,接着孟加拉烟火把一切都映成了红彤彤的。“再见了,”火球喊了一声就腾空而去,抛下无数蓝色的小火星。啪啪!啦啦!大爆竹们也跟着响了,他们真是痛快无比。他们个个都非常成功,只剩下神奇的火箭了。他浑身哭得湿乎乎的,根本就无法升空上天。他身上最好的东西只有火药,火药被泪水打湿后,就什么用场也派不上了。他的那些穷亲戚们,平时他从未打过招呼,只是偶尔讥讽一下,此刻个个都像盛开着的燃烧的全色花朵,飞到天空中去了。好哇!好哇!宫廷的人们都欢呼起来;小公主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猜想他们留着我是为了某个更盛大的庆典时用,”火箭说,“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意思。”他看上去比以前还要傲慢。

  第二天工人们来打归清理。“这些人一看就是代表团的,”火箭说,“我要带着尊严来迎接他们。”于是他就摆出一幅威严的样子,庄重地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雪要的问题似的。可是他们一点也没有理睬他,直到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人碰巧看见了他。“嘿!”他大喊了一声,“这么破旧的一枚火箭!”说完他便把火箭丢到墙外的阴沟里去了。

  “破旧火箭?破旧火箭?”他在空中一边翻滚着一边说,“不可能!大火箭,那个人就是这么说的。破旧和大这两个发音是非常接近的,的确它们常常是一样的发音。”接着他就掉进了阴沟里。

  “这里并不舒服,”他说,“可没准是个时髦的浴场,他们送我来是为了要我恢复健康。我的神经的确受到极大的伤害,我也需要休息了。”

  这时一只小青蛙朝他游了过来,他有一双明亮闪光的宝石眼睛,和一件绿色斑纹的外衣。

  “看来,是个新到的!”青蛙说,“啊,毕竟跟稀泥巴不一样。我只要能享受雨天和一条阴沟,我便会十分幸福。你认为下午会下雨吗?我真希望如此,可你看这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多么可惜啊!”

  “啊咳!啊咳!”火箭说着便咳了起来。

  “你的声音多好听啊!”青蛙大声叫道.“真像是青蛙的呱呱叫声,这种呱呱声当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了。今天晚上你可以来听听我们合唱队的演出。我们都在农夫房屋旁的老鸭池中,月亮一升起我们便开始表演。那可太迷人了,人人都睁着双眼躺着听我们唱。其实,就在昨天我还听农夫的妻子对她的母亲说,就是因为我们的存在,使她整夜一点儿也睡不着。能受到这么多人的欢迎,真是谢天谢地。”

  “啊咳!啊咳!”火箭生气地说。由于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感到非常恼火。

  “当然了,美妙的音乐,”青蛙继续说,“我希望你能到鸭池来。我要去看我的女儿们了。我有六个漂亮的女儿,我很担心梭鱼会遇到她们。他是个地道的怪物,会毫不犹豫地拿她们当早餐吃掉的。好了,再见,我们的谈话真让我开心,我信得过你。”

  “谈话,一点不假!”火箭说,“都是你一个人在说话,那不算谈话。”

  “总得要人听啊,”青蛙回答说,“我也喜欢一个人谈话。这节省时间,且避免争吵。”

  “可我却喜欢争吵。”火箭说。

  “我不希望这样,”青蛙得意地说,“争吵太粗俗了,因为在好的社会中,人人都会持有完全一致的意见。再一次告别了,我看见我的女儿在那边。”说完小青蛙就游走了。

  “你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火箭说,“且教养又很差。我讨厌人们只顾谈论自己,就跟你这样,要知道此时别人也想说说话,就像我这样。这就是我所说的自私,自私是十分可恶的事,特别是对于我这种品性的人来说,因为我是以同情心而出了名的。说实在的,你应该以我为学习榜样,你或许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榜样了。既然你还有机会,你最好把握住,因为我差不多马上就要返回宫中去了。我在宫中是个大宠儿;其实,王子和公主在昨天就为庆祝我而举办了婚礼。当然,这些事你是一无所知的,因为你是个乡巴佬。”

  “跟他讲话没有任何益处,”一只蜻蜓开口说,他此刻正坐在一株棕色的香蒲顶上。“没有任何益处,因为他已经走开了。”

  “嗯,那是他的损失,不是我的,”火箭回答说。“我不会仅仅因为他不理会我,就停止对他说话。我喜欢听自己讲话,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之一。我常常一个人讲上一大堆话,我可是太聪明了,有时候我连自己讲的话也不懂。”

  “那么你真应该去讲授哲学,”蜻蜓说,说完他展开自己一对可爱的纱翼朝空中飞去了。

  “他不留在这儿可算是傻极了!”火箭说,“我敢说他并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机会来提高智力的。然而,我一点也不介意。像我这样的天才肯定有一天会得人赏识的。”他往稀泥中陷得更深了。

  过了一会儿一只白色的大鸭子向他游了过来。她有一对黄色的腿和一双蹼足,而且由于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便被视为是个大美人。

  “嘎,嘎,嘎,”她叫着说,“你的样子多么古怪啊!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生得如此模样的吗?或者是由于一次事故造成的?”

  “很显然,你一直都住在乡下,”火箭回答说,“不然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不过,我会原谅你的无知。期望别人跟自己一样了不起是不公平的。等你听说我能够飞上天空并撒下一阵金色的雨点后,你一定会感到惊讶的。”

  “我倒不看重那个,”鸭子说,“因为我看不出它对别人会有什么好处。眼下,要是你能像牛一样地去犁地,像马一样地去拉车,或像牧羊犬那样地照看羊群,那还算是个人物。”

  “我的好人啊,”火箭用十分高傲的语言大声说道,“可见你是属于下等阶层的。我这样身份的人是永远不会有用的。我们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那就足够了。我本人对各种所谓的勤劳并没有好感,尤其对像你赞赏的那些勤劳更是一点好感也没有。说实话,我一贯认为做艰苦的工作仅仅是那些无事可干的人们的一种逃避方式。”

  “好吧,好吧,”鸭子说,她是个处事平稳的人,也从未跟任何人争吵过,“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我想,无论如何,你要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吧。”

  “啊!当然不会了,”火箭嚷道,“我只是个过路人,一位有名望的客人。事实是我觉得这地方好无聊。这儿既不宁静,又没有社交生活。说实在的,这儿根本就是郊外。我可能要回到宫里去,因为我注定了要在世界上做一番成就的。”

  “我也曾想过要投身于公众事业中去,”鸭子说,“世上有那么多需要革新的事物。老实说,我前些时干过一阵会议的主席工作,我们通过决议谴责一切我们不喜欢的东西。然而,它们好像并没有多大效果。现在我一心从事家务,照看我的家庭。”

  “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个社会的,”火箭说,“我所有的亲戚也都是如此,甚至包括他们中最卑微的。只要我们一出场,随时都会引起广泛的关注。其实还没轮到我出场呢,不过只要我一出现,准会是壮观的场面。说到家务事,它会使人早早地衰老,并无心追求更高的目标。”

  “啊!更高的生活目标,它们该有多好呀!”鸭子说,“可它倒使我觉得好饥饿。”说完她就朝下游泅水而去,同时还“嘎,嘎,嘎”地叫着。

  “回来,快回来!”火箭尖声明着,“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但是鸭子没理会他。“我很高兴她离去了,”他对自己说,“她的思想的确只算得上一般。”他往稀泥中陷得更深了,这时才开始想起天才的寂寞来。忽然有两个小男孩身穿白色的粗布衫,手拿一只水壶,怀里抱着好些柴火,朝岸边跑了过来。

  “这一定是那个代表团了。”火箭说着,又努力表现出非常庄重的样子。

  “嘿!”其中的一个孩子叫道,“快看这根旧木棍!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儿。”他把火箭从阴沟里拾起。

  “旧木棍!”火箭说,“不可能!金木棍,这才是他说的。金木棍才是很中听的话。实际上,他把我错当成宫中的某位显贵了。”

  “我们把它放到火里去吧!”另一个孩子说,“它会帮着把水烧开。”

  于是他俩把柴火堆在一起,把火箭放在最上面,并点燃了火。

  “这下可太棒了,”火箭大声叫道,“他们要在大白天里把我给燃放了,这样人人都会看见我了。”

  “我们现在去睡觉吧,”他俩说,“睡醒时水壶的水就会烧开了。”说完他们便在草地上躺下身,闭上了眼睛。

  火箭浑身都湿透了,所以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烤干。不过,到最后火苗还是把他点燃了。

  “现在我就要升空了!”他大叫起来,同时把身体挺得笔直笔直的。“我知道我要飞得比星星更高,比月亮更高,比太阳更高。其实,我会飞得高到——”

  嘶嘶!嘶嘶!嘶嘶!他垂直朝天空中飞去。

  “太棒了!”他叫了起来,“我要这样一直飞下去,我是多么的成功啊!”

  不过,没有人看见他。

  这时他开始感到有一股奇怪的刺痛袭遍全身。

  “现在我就要爆炸了,”他大声喊道,“我要点燃整个世界,我要声威大震,让所有的人在这一年里都不再谈论别的事情。”的确他真的爆炸了。呼!呼!呼!火药爆炸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可是没有人听见他,就连那两个小孩也没有听见,因为他俩睡得可熟了。

  接着他所剩下的只有木棍了,木棍掉下去,正好落在一只在阴沟边散步的鹅的背上。

  “天呀!”鹅叫了起来,“怎么下起棍子来了。”说完就跳进河里去了。

  “我知道我会创造奇迹的。”火箭喘息着说,然后他就熄灭了。

        一天早晨,老河鼠从自己的洞中探出头来。他长着明亮的小眼睛和硬挺的灰色胡须,尾巴长得像一条长长的黑色橡胶。小鸭子们在池塘里游着水,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群金丝鸟。他们的母亲浑身纯白如雪,再配上一对赤红的腿,正尽力教他们如何头朝下地在水中倒立。

  “除非你们学会倒立,否则你们永远不会进入上流社会,”她老爱这么对他们说,并不停地做给他们看。但是小鸭子们并未对她的话引起重视。他们太年轻了,一点也不知道在上流社会的好处是什么。

  “多么顽皮的孩子呀!”老河鼠高声喊道,“他们真该被淹死。”

  “不是那么回事,”鸭妈妈回答说,“万事开头难嘛,做父母的要多一点耐心。”

  “啊!我完全不了解做父母的情感,”河鼠说,“我不是个养家带口的人。事实上,我从未结过婚,也决不打算结婚。爱情本身倒是挺好的,但友情比它的价值更高。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忠实的友谊更崇高和更珍贵的了。”

  “那么,请问,你认为一个忠实的朋友的责任是什么呢?”一只绿色的红雀开口问道,此时他正坐在旁边一视柳树上,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是啊,这正是我想知道的。”鸭妈妈说。接着她就游到了池塘的另一头,头朝下倒立起来,为的是给孩子们做一个好榜样。

  “这问题问得多笨!”河鼠吼道,“当然,我肯定我忠实的朋友对我是忠实的。”

  “那么你又用什么报答呢?”小鸟说着,跳上了一根银色的枝头,并扑打着他的小翅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河鼠回答说。

  “那就让我给你讲一个这方面的故事吧。”红雀说。

  “是关于我的故事吗?”河鼠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愿意听,因为我特别喜欢听故事。”

  “它也适合你。”红雀回答说。他飞了下来,站立在河岸边,讲述起那个《忠实的朋友》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红雀说,“有一个诚实的小伙子名叫汉斯。”

  “他是非常出色的吗?”河鼠问道。

  “不,”红雀答道,“我认为他一点也不出色,只是心肠好罢了,还长着一张滑稽而友善的圆脸。他独自一人住在小村舍里,每天都在自己的花园里干活。整个乡下没有谁家的花园像他的花园那样可爱。里面长着美国石竹,还有紫罗兰、有荠,以及法国的松雪草。有粉红色的玫瑰、金黄色的玫瑰,还有番红花,紫罗兰有金色的、紫色的和白色的。随着季节的更迭,耧斗菜和碎米荠,牛膝草和野兰香,莲香花和鸢尾草,水仙和丁香都争相开放。一种花刚凋谢,另一种便怒放开来,花园中一直都有美丽的花朵供人观赏,始终都有怡人的芳香可闻。

  “小汉斯有许多朋友,但是最忠实的朋友只有磨坊主大休。的确,有钱的磨坊主对小汉斯是非常忠实的,每次他从小汉斯的花园经过总要从围墙上俯过身去摘上一大束鲜花,或者摘上一把香草。遇到硕果累累的季节,他就会往口袋里装满李子和樱桃。

  “磨坊主时常对小汉斯说,‘真正的朋友应该共享一切。’小汉斯微笑着点点头,他为自己有一位思想如此崇高的朋友而深感骄傲。

  “的确,有时候邻居们也感到奇怪,有钱的磨坊主从来没有给过小汉斯任何东西作为回报,尽管他在自己的磨坊里存放了一百袋面粉,还有六头奶牛和一大群绵羊。不过,小汉斯从没有为这些事而动过脑筋,再说经常听磨坊主对他谈起那些不自私的真正友谊的美妙故事,对小汉斯来说,没有比听到这些更让他快乐的了。

  “就这样小汉斯一直在花园中干着活。在春、夏、秋三季中他都很快乐,可冬天一到,他没有水果和鲜花拿到市场上去卖,就要过饥寒交迫的日子,还常常吃不上晚饭,只吃点干梨和核桃就上床睡觉了。在冬天的日子里,他觉得特别的孤单,因为这时磨坊主从来不会去看望他。

  “磨坊主常常对自己的妻子说:‘只要雪没有停,就没有必要去看小汉斯,因为人在困难的时候,就应该让他们独处,不要让外人去打搅他们。这至少是我对友谊的看法,我相信自己是对的,所以我要等到春天到来,那时我会去看望他,他还会送我一大篮樱草,这会使他非常愉快的。’

  “‘你的确为别人想得很周到,’他的妻子答道。她此刻正安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上,旁边燃着一大炉柴火,‘的确很周到。你谈论起友谊可真有一套,我敢说就是牧师本人也说不出这么美丽的话语,尽管他能住在三层楼的房子里,小手指头上还戴着金成指。’

  “‘不过我们就不能请小汉斯来这里吗?’磨坊主的小儿子说,‘如果可怜的汉斯遇到困难的话,我会把我的粥分一半给他,还会把我那些小白兔给他看。’

  “‘你真是个傻孩子!’磨坊主大声渠嚷道,‘我真不知道送你上学有什么用处。你好像什么也没有学会。噢,假如小汉斯来这里的话,看见我们暖和的炉火,看见我们丰盛的晚餐,以及大桶的红酒,他可能会妒忌的,而妒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它会毁了一个人的品性。我当然不愿意把小汉斯的品性给毁了,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我要一直照顾他,并留心他不受任何诱惑的欺骗。再说,如果小汉斯来到我家,他也许会要我赊点面粉给他,这我可办不到。面粉是一件事,友谊又是另一件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对呀,这两个词拼写起来差别很大,意思也大不一样。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

  “‘你讲得真好!’磨坊主的妻子说,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温暖的淡啤酒,‘我真的感到很困了,就像是坐在教堂里听讲道一样。’

  “‘很多人都做得不错,’磨坊主回答说,‘可说得好的人却寥寥无几,可见在两件事中讲话更难一些,也更加迷人一些。’他用严厉的目光望着桌子另一头的小儿子,小儿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涨红着脸,泪水也忍不住地掉进了茶杯中。不过,他年纪这么小,你们还是要原谅他。”

  “故事就这么完了吗?”河鼠问。

  “当然没有,”红雀回答说,“这只是个开头。”

  “那么你就太落后了,”河鼠说,“当今那些故事高手们都是从结尾讲起,然后到开头,最后才讲到中间。这是新方法。这些话是我那天从一位评论家那儿听来的,当时他正同一位年轻人在池塘边散步。对这个问题他作了好一番高谈阔论,我相信他是正确的,因他戴着一副蓝色的眼镜,头也全秃了,而且只要年轻人一开口讲话,他就总回答说,‘呸!’不过,还是请你把故事讲下去吧。我尤其喜欢那个磨坊主。我自己也有各种美丽的情感,所以我与他是同病相怜。”

  “呵,”红雀说,他时而用这一只脚跳,时而又用另一只脚跳。“冬天刚一过去,樱草开始开放它们的浅黄色星花的时候,磨坊主便对他的妻子说,他准备下山去看望一下小汉斯。

  “‘啊,你的心肠真好!’他的妻子大声喊道,‘你总是想着别人。别忘了带上装花朵的大篮子。’

  “于是磨坊主用一根坚实的铁链把风车的翼板固定在一起,随后将篮子挎在手膀上就下山去了。

  “‘早上好,小汉斯。’磨坊主说。

  “‘早上好。’汉斯回答道,把身体靠在铁铲上,满脸堆着笑容。

  “‘整个冬天你都过得好吗?’磨坊主又开口问道。

  “‘啊,是啊,’汉斯大声说,‘蒙你相问,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要说我过得是有些困难,不过现在春天已经到了,我好快活呀,我的花都长得很好。’

  “‘今年冬天我们常提起你,’磨坊主说,‘还关心你过得怎么样了。’

  “‘太感谢你了,’汉斯说,‘我真有点担心你会把我给忘了。’

  “‘汉斯,你说的话让我吃惊,’磨坊主说;‘友谊从不会让人忘记,这就是友谊的非凡所在,但是只恐怕你还不懂得生活的诗意。啊,对了,你的樱草长得多可爱呀!’

  “‘它们长得确实可爱,’汉斯说,‘我的运气太好了,会有这么多的樱草。我要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去卖,卖给市长的女儿,有了钱就去赎回我的小推车。’

  “‘赎回你的小推车?你的意思是说你卖掉了它?这事你做的有多么傻呀!’

  “‘噢,事实上,’汉斯说,‘我不得不那样做。你知道冬天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我也的确没钱买面包。所以我先是卖掉星期日制服上的银钮扣,然后又卖掉银链条,接着卖掉了我的大烟斗,最后才卖掉了我的小推车。不过,我现在要把它们都再买回来。’

  “‘汉斯,’磨坊主说,‘我愿意把我的小推车送给你。它还没有完全修好,其实,它有一边已掉了,轮缘也有些毛病,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把它送给你。我知道我这个人非常慷慨,而且很多人会认为我送掉小车是很愚蠢的举动,但是我是与众不同的人。我认为慷慨是友谊的核心。再说,我还给自己弄了一辆新的小推车。好了,你就放宽心吧,我要把我的小推车给你的。’

  “‘啊,你太慷慨了,’小汉斯说着,那张滑稽有趣的圆脸上洋溢着喜气。‘我会毫不费力地把它修好,因为我屋里就有一块木板。’

  “‘一块木板!’磨坊主说,‘对了,我正好想要一块木板来修补我的仓顶。那上面有一个大洞,如果我不堵住它,麦子就会被淋湿。多亏你提到这事:一件好事总会产生另一件好事,这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把我的小推车给了你,现在你要把木板给我了。其实,小车比木板要值钱得多,不过真正的友谊从来不会留意这种事的。请快把木板拿来,我今天就动手去修我的仓房。’

  “‘当然了。’小汉斯大声说,随即跑进他的小屋,把木板拖了出来。

  “‘这木板不太大,’磨坊主望着木板说,‘恐怕等我修完仓顶后就没有剩下来给你修补小推车的了,不过这当然不是我的错。而且现在我已经把我的小推车给了你,我相信你一定乐意给我一些花作回报的。给你篮子,注意请给我的篮子装满了。’

  “‘要装满吗?’小汉斯问着,脸上显得很不安,因为这可真是一个大篮子,他心里明白,要是把这只篮子装满的话,他就不会有鲜花剩下来拿到集市上去卖了,再说他又非常想把银钮扣赎回来。

  “‘噢,对了,’磨坊主回答说,‘既然我已经把自己的小推车给了你,我觉得向你要一些花也算不了什么。也许我是错了,但是我认为友谊,真正的友谊,是不会夹带任何私心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小汉斯喊了起来,‘我这花园里所有的花都供你享用。我宁愿早一点听到你的美言,至于银钮扣哪一天去赎都可以。’说完他就跑去把花园里所有的美丽樱草都摘了下来,装满了磨坊主的篮子。

  “‘再见了,小汉斯。’磨坊主说。他肩上扛着木板,手里提着大篮子朝山上走去了。

  “‘再见。’小汉斯说,然后他又开始高高兴兴地挖起土来,那辆小推车使他兴奋不已。

  “第二天,小汉斯正往门廊上钉忍冬的时候,听见磨坊主在马路上喊叫他的声音。他一下子从梯子上跳下来,跑到花园里,朝墙外望去。

  “只见磨坊主扛着一大袋面粉站在外面。

  “‘亲爱的小汉斯,’磨坊主说,‘你愿意帮我把这袋面粉背到集市上去吗?’

  “‘实在对不起,’汉斯说,‘我今天真的太忙了。我要把所有的藤子全钉好,还得把所有的花浇上水,所有的草都剪平。’

  “‘啊,不错,’磨坊主说,“我想是的。可你要考虑我将把我的小推车送给你,你要是拒绝我就太不够朋友了。’

  “‘啊,不要这么说,’小汉斯大声叫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对不起朋友的。’他跑进小屋去取帽子,然后扛上那大袋面粉,步履艰难地朝集市走去。

  “这一天天气炎热,路上尘土飞扬,汉斯还没有走到六英里,就累得不行了,只好坐下来歇歇脚。不过,他又继续勇敢地上路了,最后终于到达了集市。在那儿他没有等多长时间,就把那袋面粉卖掉了,还卖了个好价钱。他立即动身回家,因为他担心在集市上呆得太晚,回去的路上可能会遇上强盗的。

  “‘今天的确太辛苦了,’小汉斯上床睡觉时这样对自己说,‘不过我很高兴没有拒绝磨坊主,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再说,他还要把他的小推车送给我。’

  “第二天一大早,磨坊主就下山来取他那袋面粉的钱,可是小汉斯太累了,这时还躺在床上睡觉呢。

  “‘我得说,’磨坊主说,‘你实在是很懒,想一想我就要把我的小推车送给你,你本该工作得更勤奋才对。懒情是一件大罪,我当然不喜欢我的朋友是个懒汉了。你当然不会怪我对你讲了这一番直言,假如我不是你的朋友,我自然也不会这么做的。但是如果人们不能坦诚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那么友谊还有什么意思可言。任何人都可以说漂亮话,可以取悦人,也可以讨好人,然而真正的朋友才总是说逆耳的话,而且不怕给人找苦头吃。的确,只要一位真正的忠实的朋友乐意这么做的话,那么原因就在于他知道他正在做好事。’

  “‘很对不起,’小汉斯一面说,一面揉着自己的眼睛,脱下了他的睡帽,‘不过我真是太累了,我想的只是再睡一小会儿,听听鸟儿的歌声。你知道吗,每当我听过鸟儿的歌声我会干得更起劲的?’

  “‘好,这让我很高兴,’磨坊主拍拍小汉斯的肩膀说,‘我只想让你穿好衣服立即到我的磨房来,给我修补一下仓房顶。’

  “可怜的小汉斯当时很想到自己的花园里去干活,因为他的花草已有两天没浇过水了,可他又不想拒绝磨坊主,磨坊主是他的好朋友哇。

  “‘如果我说我很忙,你会认为我不够朋友吗?’他又害羞又担心地问道。

  “‘噢,说实在的,’磨坊主回答说,‘我觉得我对你的要求并不过分,你想我就要把我的小推车给你,不过当然如果你不想干,我就回去自己动手干。’

  “‘啊!那怎么行,’小汉斯嚷着说。他从床上跳下来,穿上衣服,往仓房去了。

  “他在那儿干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日落时分磨坊主来看他干得怎么样了。

  “‘小汉斯,你把仓顶上的洞补好了吗?’磨坊主乐不可支地高声问道。

  “‘全补好了。’小汉斯说着,从梯子上走了下来。

  “‘啊!’磨坊主说,‘没有什么比替别人干活更让人快乐的了。’

  “‘听你说话真是莫大的荣幸,’小汉斯坐下身来,一边擦去前额的汗水,一边回答说,‘莫大的荣幸,不过我担心我永远也不会有你这么美好的想法。’

  “‘啊!你也会有的,’磨坊主说,‘不过你必须得更努力些才行。现在你仅仅完成了友谊的实践,今后有一天你也会具备理论的。’

  “‘你真的认为我会吗?’小汉斯问。

  “‘我对此毫不怀疑,’磨坊主回答说,‘不过既然你已经修补好了仓顶,你最好还是回去休息,因为我明天还要你帮我赶山羊到山上去。’

  “‘可怜的小汉斯对这件事什么也不敢说,第二天一大早磨坊主就赶着他的羊群来到了小屋旁,汉斯便赶着它们上山去了。他花了整整一天功夫才走了一个来回。回到家时他已经累坏了,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大天亮了。

  “‘今天能呆在自己的花园里我会是多么快乐呀。’说着,他就马上去干活了。

  “然而他永远也不能够全身心地去照料好自己的花,因为他的朋友磨坊主老是不停地跑来给他派些差事,或叫他到磨坊去帮忙。有时小汉斯也很苦恼,他担心自己的花会认为他已经把它们给忘了,但是他却用磨坊主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再说,’他经常对自己说,‘他还要把自己的小推车送给我,那是真正慷慨大方的举动。’

  “就这样小汉斯不停地为磨坊主干事,而磨坊主也讲了各种各样关于友谊的美妙语句,汉斯把这些话都记在笔记本上,晚上经常拿出来阅读,因为他还是个爱读书的人。

  “有一天晚上,小汉斯正坐在炉旁烤火,忽然传来了响亮的敲门声。这是个气候恶劣的夜晚,风一个劲地在小屋周围狂欢乱咀。起初他还以为听到的只是风暴声呢,可是又传来了第二次敲门声,接着是第三次,而且比前两次更响亮。

  “‘这是个可怜的行路人。’小汉斯对自己说,而且朝门口跑去。

  “原来门口站着的是磨坊主,他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马灯,另一只手中拿着一根大拐杖。

  “‘亲爱的小汉斯,’磨坊主大声叫道,‘我遇到大麻烦了。我的小儿子从梯子上掉下来了,受了伤,我准备去请医生。可是医生住的地方太远,今晚的天气又如此恶劣,我刚才突然觉得要是你替我去请医生,会好得多。你知道我将要把我的小推车送给你,所以你应该为我做些事来作为回报,才算是公平的。’

  “‘当然罗,’小汉斯大声说道,‘我觉得你能来找我是我的荣幸,我这就动身。不过你得把马灯借给我,今夜太黑了,我担心自己跌到水沟里去。’

  “‘很对不起,’磨坊主回答说,‘这可是我的新马灯,如果它出了什么毛病,那对我的损失可就大了。’

  “‘噢,没关系,我不用它也行。’小汉斯高声说,他取下自己的皮大衣和暖和的红礼帽,又在自己的脖子上围上一条围巾,就动身了。

  “那可真是个可怕的风暴之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汉斯什么也看不见。风刮得很猛,他连站都站不稳。不过,小汉斯非常勇敢,他走了大约三个钟头,来到了医生的屋前,敲响了门。

  “‘是谁呀?’医生从卧室伸出头来大声问道。

  “‘医生,我是小汉斯。’

  “‘什么事,小汉斯。’

  “‘磨坊主的儿子从梯子上跌下来摔伤了,磨坊主请你马上去。’

  “‘好的!’医生说,并且叫人去备马。他取来大靴子,提上马灯,从楼上走了下来,骑上马朝磨坊主的家奔去,而小汉斯却步履踏酒地跟在后头。

  “然而风暴却越来越大,雨下得像小河的流水,小汉斯看不清他面前的路面,也赶不上马了。最后他迷了路,在一片沼泽地上徘徊着。这是一块非常危险的地方,到处有深深的水坑,可怜的小汉斯就在那里给淹死了。第二天几位牧羊人发现了他的尸首,漂浮在一个大池塘的水面上。这几位牧羊人把尸体抬回到他的小屋中。哀悼仪式的主持人。

  “‘既然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磨坊主说,‘那么就应该让我站最好的位置。’所以他穿一身黑色的长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边,还时不时地用一块大手帕抹着眼泪水。

  “‘小汉斯的死的确对每一个人都是个大损失。’铁匠开口说。这时葬礼已经结束,大家都舒适地坐在小酒店里,喝着香料酒,吃着甜点心。

  “‘无论如何对我是个大损失,’磨坊主回答说,‘对了,我都快把我的小推车送给他了,现在我真不知怎么处理它了。放在我家里对我是个大妨碍,它已经破烂不堪,就是卖掉它我又能得到什么。我今后更要留心不再送人任何东西。大方总让人吃苦头。’”

  “后来呢?”过了好一会儿河鼠说。

  “什么,我讲完了。”红雀说。

  “可是磨坊主后来又怎样了呢?”河鼠问道。

  “噢!我真的不清楚,”红雀回答说,“我觉得我不关心这个。”

  “很显然你的本性中没有同情的成分。”河鼠说。

  “我恐怕你还没有弄明白这故事中的教义。”红雀反驳说。

  “什么?”河鼠大声问道。

  “教义。”

  “你的意思是说这故事里还有一个教义?”

  “当然了。”红雀说。

  “噢,说真的,”河鼠气呼呼地说,“我认为你在讲故事之前就该告诉我那个。如果你那样做了,我肯定不会听你的了。其实,我该像批评家那样说一声‘呸!’但是,我现在可以这么说了。”于是他就大喊了一声“呸!”,并挥舞了一下自己的尾巴,就回到了山洞中去。

  “你觉得河鼠怎么样?”母鸭开口问道,她用了好几分钟才拍打着水走上岸来。“他也有好些优点,不过就我而言,我有一个母亲的情怀,只要看见那些铁了心不结婚的单身汉总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

  “我真担心我把他给得罪了,”红雀回答说,“事实是我给他讲了一个带教义的故事。”

  “啊,这事总是很危险的。”母鸭说。

  我完全同意她的话。

       每天下午,孩子们放学后总喜欢到巨人的花园里去玩耍。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大花园,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草,美丽的鲜花随处可见,多得像天上的星星。草地上还长着十二棵桃树,一到春天就开放出粉扑扑的团团花朵,秋天里则结下累累果实。栖息在树枝上鸟儿唱着欢乐的曲子,每当这时,嬉戏中的孩子们会停下来侧耳玲听鸟儿的鸣唱,并相互高声喊着,“我们多么快乐啊!”

  一天,巨人回来了。原来他到自己的妖怪朋友科尼西家串门去了,在妖怪家里一住就是七年。七年的时间里他把要讲的话都讲完了,便决定回自己的城堡。进了家门,他一眼就看见在花园中戏耍的孩子们。

  “你们在这儿于什么?”他粗声粗气地吼叫起来,孩子们都跑掉了。

  “我的花园就是我自己的花园,”巨人说,“谁都清楚,我不准外人来这里玩。”于是,他沿着花园筑起一堵高高的围墙,还挂出一块告示:

  闲人莫入

  违者重罚

  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自私的巨人。

  从此可怜的孩子们没有了玩耍的地方,他们只得来到马路上,但是街道上满是尘土和硬硬的石块,让他们扫兴极了。放学后他们仍常常在高耸的围墙外徘徊,谈论着墙内花园中的美丽景色。“在里面我们多么快乐啊,”他们彼此诉说着。

  春天又来了,整个乡村到处开故着小花,处处有小鸟在欢唱。然而只有自私的巨人的花园却依旧是一片寒冬景象。由于看不见孩子们,小鸟便无心唱歌,树儿也忘了开花。有一朵花儿从草中探出头来,看见那块告示后,它对孩子们的遭遇深感同情,于是又把头缩回去,继续睡觉了。只有雪和霜对此乐不可支。“春天已忘记了这座花园,”他们叫喊着,“这样我们可以一年四季住在这儿了。”雪用她那巨大的白色斗篷把草地蓝得严严实实,霜也让所有的树木披上假装,随后他们还逸来北风和他们同住。北风应邀而至,穿—身毛皮大衣,他对着花园呼啸了整整一天,把烟囱管帽也给吹掉了。“这是个令人开心的地方,”他说,“我们还得把冰雹叫来。”于是,冰雹来了。每天三个钟头他不停地敲打着城堡的房顶,房上的石板瓦被砸得七零八落,然后又围着花园一圈接一圈地猛跑起来。他浑身上下灰蒙蒙的,呼出阵阵袭人的寒气。

  “我真弄不懂春天为什么迟迟不来,”巨人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冰天雪地的花园说,“我盼望天气发生变化。”

  然而春天再也没有出现,夏天也不见踪影。秋天把金色的硕果送给了千家万户的花园,却什么也没给巨人的花园。“他太自私了,”秋天说。就这样,巨人的花园里是终年的寒冬,只有北风、冰雹,还有霜和雪在园中的林间上窜下跳。

  一日清晨,巨人睁着双眼躺在床上,这时耳边传来阵阵美妙的音乐。音乐悦耳动听,他想一定是国王的乐师路经此地。原来窗外唱歌的不过是一只小红雀,只因巨人好长时间没听到鸟儿在花园中歌唱,此刻感到它妙不可言。这时,巨人头顶上的冰雹已不再狂舞,北风也停止了呼啸,缕缕芳香透过敞开的窗廓扑面而来。“我相信春天终于来到了,”巨人说着,从床上跳起来,朝窗外望去。

  他看见了什么呢?

  他看见了一幕动人的景象:孩子们爬过墙上的小洞已进了花园,正坐在树枝上,每棵树上都坐着一个孩子。迎来了孩子的树木欣喜若狂,井用鲜花把自己打扮一新,还挥动手臂轻轻抚摸孩子们的头。鸟儿们在树梢翩翩起舞,兴奋地欢唱着,花朵也纷纷从草地里伸出头来露着笑脸。这的确是一幅动人的画面。满园春色中只有一个角落仍笼罩在严冬之中,那是花园中最远的一个角落,一个小男孩正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因为他个头太小爬不上树,只能围着树转来转去,哭泣着不知所措。那棵可怜的树仍被霜雪裹得严严实实的,北风也对它肆意地咆哮着。“快爬上来呀,小孩子!”树儿说,并尽可能地垂下枝条,可是小孩还是太矮小了。

  此情此景深深地感化了巨人的心。“我真是太自私了!”他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春天不肯到我这儿来了。我要把那可怜的孩子抱上树,然后再把围墙都推倒,让我的花园永远成为孩子们的游戏场所。”他真为自己过去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

  巨人轻轻地走下楼,悄悄地打开前门,走到花园里。但是孩子们一看巨人,都吓得逃走了,花园再次回到了冬天里。唯有那个小男孩没有跑,因为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没有看见走过来的巨人。巨人悄悄来到小孩的身后,双手轻轻托起孩子放在树枝上。树儿立即怒放出朵朵鲜花,鸟儿们也飞回枝头放声欢唱,小男孩伸出双臂搂着巨人的脖子,亲吻巨人的脸。其他孩子看见巨人不再那么凶恶,都纷纷跑了回来,春天也跟着孩子们来了。“孩子们,这是你们的花园了,”巨人说。接着他提起一把大斧头,把围墙统统给砍倒了。中午12点,人们去赶集的时候,欣喜地看见巨人和孩子们一起在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花园中游戏玩耍。

  他们玩了整整一天,夜幕降临后,孩子们向巨人道晚安。

  “可你们那个小伙伴在哪儿呢?”巨人问,“就是我抱到树上的男孩。”巨人最爱那个男孩,因为男孩吻过他。

  “我们不知道啊,”孩子们回答说,“他已经走了。”

  巨人又说:“你们一定要告诉他,叫他明天来这里。”但是孩子们告诉巨人他们不知道小男孩家住何处,而且从前没见过他,巨人听后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每天下午,孩子们一放学就来找巨人一起玩。可是巨人喜爱的那个小男孩再也没有来过。巨人对每一个小孩都非常友善,然而他更想念那个小男孩,还常常提起他。“我多么想见到他啊!”巨人常常感叹道。

  许多年过去了,巨人变得年迈而体弱。他已无力再与孩子们一起嬉戏,只能坐在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上,一边观看孩于们玩游戏,一边欣赏着自己的花园。“我有好多美丽的鲜花,”他说,“但孩子们才是最美的花朵。”

  冬天的一个早晨,巨人起床穿衣时朝窗外望了望。现在他已不讨厌冬天了,因为他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让春天打个吨,让花儿们歇口气罢了。

  突然,他惊讶地揉揉眼,定睛看了又看。眼前的景色真是美妙无比:在花园尽头的角落里,有一棵树上开满了逗人喜爱的白花,满树的枝条金光闪闪,枝头上垂挂着银色的果实,树的下边就站着巨人特别喜爱的那个小男孩。

  巨人激动地跑下楼,出门朝花园奔去。他急匆匆地跑过草地,奔向孩子。来到孩子面前,他脸红脖子粗地愤愤说道,“谁敢把你弄成这样?”只见孩子的一双小手掌心上留有两个钉痕,他的一双小脚上也有两个钉痕。

  “谁敢把你弄成这样?”巨人吼道,“告诉我,我去取我的长剑把他杀死。”

  “不要!”孩子回答说,“这些都是爱的烙印啊。”

  “你是谁?”巨人说着,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敬畏之情。他一下子跪在小男孩的面前。

  小男孩面带笑容地看着巨人说道:“你让我在你的花园中玩过一次。今天我要带你去我的花园,那就是天堂。”

  那天下午孩子们跑进花园的时候,他们看见巨人躺在那棵树下,已经死了,满身都盖着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