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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到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着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到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 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到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人若顽皮一点,听到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到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到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到地下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了,揉了些盐,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到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的鱼若不是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妆奁是一座石头作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望到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象是命令又象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象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竿子,好象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象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 

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象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象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故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到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磨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象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磨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 

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玻”“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着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象。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 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象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砦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到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望到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朦朦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到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在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 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来的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 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就被管事先生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到另一边,傍到母亲身旁,一 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样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 

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到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到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象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到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到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 三想不走,望到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稀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正当到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象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象一条菜瓜,也是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上了,三三把头上的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象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到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到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是另外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到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那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到。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到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不看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娘,你真奇怪,欢喜同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象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听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屋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问到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到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象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到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是三三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的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到大路,装着望到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 

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到三三不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皆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春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为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二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就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急。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他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就说:“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二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砦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故三三 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砦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象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是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到后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到别处去,送谁,三三好象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在丹佛车站,一帮旅客拥进开往东部方向的BM公司的快车车厢。在一节车厢里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身边摆满有经验的旅行者才会携带的豪华物品。在新上车的旅客中走来了两个人。一位年轻英俊,神态举止显得果敢而又坦率;另一位则脸色阴沉,行动拖沓。他们被手铐铐在一起。

两个人穿过车厢过道,一张背向的位子是唯一空着的,而且正对着那位迷人的女人。他们就在这张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年轻的女子看到他们,即刻脸上浮现出妩媚的笑颜,圆润的双颊也有些发红。接着只见她伸出那戴着灰色手套的手与来客握手。她开口说话的声音听上去甜美而又舒缓,让人感到她是一位爱好交谈的人。

她说道:“噢,埃斯顿先生,怎么,他乡异地,连老朋友也不认识了?”年轻英俊的那位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强烈地一怔,显得局促不安起来,然后他用左手握住了她的手。

“费尔吉德小姐,”他笑着说,“我请求您原谅我不能用另一只手来握手,因为它现在正派用场呢。”

他微微地提起右手,只见一副闪亮的“手镯”正把他的右手腕和同伴的左手腕扣在一起。年轻姑娘眼中的兴奋神情渐渐地变成一种惶惑的恐惧。脸颊上的红色也消退了。她不解地张开双唇,力图缓解难过的心情。埃斯顿微微一笑,好像是这位小姐的样子使他发笑一样。他刚要开口解释,他的同伴抢先说话了。这位脸色阴沉的人一直用他那锐利机敏的眼睛偷偷地察看着姑娘的表情。

“请允许我说话,小姐。我看得出您和这位警长一定很熟悉,如果您让他在判罪的时候替我说几句好话,那我的处境一定会好多了。他正送我去内森维茨监狱,我将因伪造罪在那儿被判处7年徒刑。”

“噢,”姑娘舒了口气,脸色恢复了自然,“那么这就是你现在做的差事,当个警长。”

“亲爱的费尔吉德小姐,”埃斯顿平静地说道,“我不得不找个差事来做。钱总是生翅而飞的。你也清楚在华盛顿是要有钱才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我发现西部有人赚钱的好去处,所以——,当然警长的地位自然比不上大使,但是——”“大使,”姑娘兴奋地说道,“你可别再提大使了,大使可不需要做这种事情,这点你应该是知道的。你现在既然成了一名勇敢的西部英雄,骑马,打枪,经历各种危险,那么生活也一定和在华盛顿时大不一样。你可再也不和老朋友们一道了。”

姑娘的眼光再次被吸引到了那副亮闪闪的手铐上,她睁大了眼睛。

“请别在意,小姐,”另外那位来客又说道,“为了不让犯人逃跑,所有的警长都把自己和犯人铐在一起,埃斯顿先生是懂得这一点的。”

“要过多久我们才能在华盛顿见面?”姑娘问。

“我想不会是马上,”埃斯顿回答,“我想恐怕我是不会有轻松自在的日子过了。”

“我喜爱西部,”姑娘不在意地说着,眼光温柔地闪动着。看着车窗外,她坦率自然,毫不掩饰地告诉他说:“妈妈和我在西部度过了整个夏天,因为父亲生病,她一星期前回去了。我在西部过得很愉快,我想这儿的空气适合于我。金钱可代表不了一切,但人们常在这点上出差错,并执迷不悟地——”“我说警长先生,”脸色阴沉的那位粗声地说道,“这太不公平了,我需要喝点酒,我一天没抽烟了。你们谈够了吗?现在带我去抽烟室好吗?我真想过过瘾。”这两位系在一起的旅行者站起身来,埃斯顿脸上依旧挂着迟钝的微笑。

“我可不能拒绝一个抽烟的请求,”他轻声说,“这是一位不走运的朋友。再见,费尔吉德小姐,工作需要,你能理解。”他伸手来握别。

“你现在去不了东部太遗憾了。”她一面说着,一面重新整理好衣裳,恢复起仪态,“但我想你一定会继续旅行到内森维茨的。”

“是的,”埃斯顿回答,“我要去内森维茨。”

两位来客小心翼翼地穿过车厢过道进入吸烟室。

另外两个坐在一旁的旅客几乎听到他们的全部谈话,其中一个说道:“那个警长真是条好汉,很多西部人都这样棒。”

“如此年轻的小伙子就担任一个这么大的职务,是吗?”另一个问道。

“年轻!”第一个人大叫道,“为什么——噢!你真地看准了吗?我是说——你见过把犯人铐在自己右手上的警官吗?”

亨利那家供应快餐的小饭馆的门一开,就进来了两个人。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你们要吃什么?"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你要吃什么,艾尔?" 

  "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外边,天快断黑了。街灯光打窗外漏进来。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在看菜单。尼克·亚当斯打柜台另一端瞅着他们。刚才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尼克正在同乔治谈天。 

  "我要一客烤猪里脊加苹果酱和马铃薯泥,"头一个人说。 

  "烤猪里脊还没准备好。" 

  "那你干吗把它写上菜单呢?" 

  "那是晚餐的菜,"乔治解释说,"六点钟有得吃。" 

  乔治瞄一眼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那只钟。 

  "五点啦。" 

  "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第二个人说。 

  "它快二十分钟。" 

  "浑蛋钟,"头一个人说。"那么,你们有些什么吃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随便哪一种三明治,"乔治说。"你们可以要火腿蛋,熏肉蛋,肝加熏肉,或者牛排。" 

  "给我来客炸仔鸡饼,配上青豆,奶油生菜和马铃薯泥。" 

  "那是晚餐的菜。" 

  "我们要的,样样都是晚餐的菜,是吗?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火腿蛋,熏肉蛋,肝--" 

  "我要火腿蛋,"那个叫做艾尔的人说。他戴顶常礼帽,穿一件横排钮扣的黑大衣。他那张脸又小又白,绷紧着嘴,围一条丝围巾,戴着手套。 

  "给我熏肉蛋,"另一个人说。他身材同艾尔差不多。他们的面孔不一样,穿得却象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穿着绷得紧紧的大衣。他们坐在那儿,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柜台上。 

  "有啥可喝的?"艾尔问道。 

  "啤酒,葡萄酒,姜汁酒,"乔治说。 

  "我是说你有啥好喝的?"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这是个买卖私货的城市,"另一个人说。"人们管它叫什么来着?" 

  "山高皇帝远--管勿着。" 

  "可听到这说法吗?"艾尔问他的朋友。 

  "没有,"那个朋友说。 

  "你们这儿晚上干什么?"艾尔问道。 

  "人们来吃晚饭,"他的朋友说,"人们全都到这里来吃正餐。" 

  "对,"乔治说。 

  "你也认为对吗?"艾尔问乔治。 

  "当然。"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可不是吗?" 

  "当然,"乔治说。 

  "唔,你不是,"另一个小个子说,"他是吗,艾尔?" 

  "他是个哑子,"艾尔说。他转身向尼克说。"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伙子,"艾尔说,"难道他不是个聪明小伙子吗,麦克斯?" 

  "这个城尽是些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 

  乔治把两盆东西放在柜台上,一盆是火腿蛋,另一盆是熏肉蛋。他又放下两碟装着炸马铃薯的添菜,然后关上通向厨房那扇便门。 

  "哪一盆是你的?"他问艾尔。 

  "你不记得吗?" 

  "火腿蛋。" 

  "真是个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他探身向前拿了火腿蛋。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吃饭。乔治在一旁瞅着他们吃。 

  "你在看什么?"麦克斯望着乔治说。 

  "不看什么。" 

  "浑蛋,你是在看我。" 

  "也许这小伙子是闹看玩的,麦克斯,"艾尔说。 

  乔治哈哈一笑。 

  "你不用笑,"麦克斯对他说。"你根本就不用笑,懂吗?" 

  "懂,懂,"乔治说。 

  "他认为懂了,"麦克斯对艾尔说,"他认为懂了。好样的。" 

  "啊,他是个思想家,"艾尔说。他们继续在吃。 

  "柜台那头那个聪明小伙子叫什么名字?"艾尔问麦克斯。 

  "嗨,聪明小伙子,"麦克斯对尼克说,"你同你那个朋友一起到柜台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尼克说。 

  "没啥意思。" 

  "你还是过去吧,聪明小伙子,"艾尔说。尼克走到柜台后面去。 

  "什么意思?"乔治问道。 

  "别管闲事,"艾尔说。"谁在厨房里头?" 

  "一个黑鬼。" 

  "黑鬼是干什么的?" 

  "那个黑鬼是厨子。" 

  "要他进来。" 

  "什么意思?" 

  "要他进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哪儿呀?" 

  "我们在哪儿,我们最清楚不过,"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说,"我们看来象傻瓜蛋吗?" 

  "你说傻话,"艾尔对他说。"你干吗要同这小子争辩?听着,"他对乔治说,"要那个黑鬼出来,到这里来。" 

  "你们打算要怎么对待他?" 

  "没事儿。聪明小伙子,你想一想。我们会怎么对待一个黑鬼?" 

  乔治打开通向后边厨房的小门。"萨姆,"他叫道,"进来一会儿。" 

  通向厨房那扇门一开,那个黑鬼进来了。"什么事?"他问道。柜台边那两个人朝他一看。 

  "好,黑鬼。你就站在那儿,"艾尔说。 

  那个黑鬼萨姆,没有解掉围单就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看。"是,先生,"他说。艾尔从凳子上下来。 

  "我同这黑鬼和聪明小伙子一起回到厨房里去,"他说。"回厨房里去,黑鬼。你同他一起走,聪明小伙子。"那个小个子走在尼克和厨子萨姆后面,回到厨房里去。他随手关上门。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则和乔治隔着柜台面对面坐在那儿。他眼睛并不看着乔治,而是对着镶在柜台后面那排镜子看。亨利这家快餐小饭馆是由一间酒吧改装起来的。 

  "唔,聪明小伙子,"麦克斯一边说,一边眼睛望着镜子,"你为什么不开开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嗨,艾尔,"麦克斯高声说,"聪明小伙子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干吗不告诉他?"艾尔的声音打厨房里传来。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觉得怎样?" 

  麦克斯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镜子。 

  "我说不上来。" 

  "嗨,艾尔,聪明小伙子说他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行,"艾尔从厨房里说。他用一只番茄汁瓶子把那个小洞口撑开,这个小洞洞是用来递盆子进厨房的。"听着,聪明小伙子,"他打厨房里对乔治说。"站过去点,站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你往左边移一移,麦克斯。"他象个摄影师在准备拍团体照那样。 

  "同我谈谈呀,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以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啦?" 

  乔治一言不发。 

  "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准备杀一个瑞典佬。你可认识一个大个子瑞典佬,叫做奥利·安德烈森的?" 

  "认识。" 

  "他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吃晚饭,可不是吗?" 

  "他有时候到这儿来。" 

  "他是在六点钟到这儿来的,可不是吗?" 

  "如果他来的话,是这时间。" 

  "我们全都知道,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谈点别的事儿吧。去看过电影吗?" 

  "偶尔去一趟。" 

  "你应该多去看看电影。对象你这样一个聪明小伙子说来,看电影真快活。" 

  "你们干吗要杀奥利·安德烈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机会对我们怎样过。他连见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们。" 

  "他只是要和我们见一次面,"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乔治问道。 

  "我们是替一个朋友杀他的。只是受一个朋友之托,聪明小伙子。" 

  "住口,"艾尔从厨房里说。"你他妈的话太多了。" 

  "唔,我得教聪明小伙子乐一乐。可不是吗,聪明小伙子?" 

  "你他妈的话太多啦,"艾尔说。"这个黑鬼和我这个聪明小伙子就会自得其乐。我把他们捆得象修道院里一对女朋友那样。" 

  "我还以为你真是在修道院里呢。" 

  "你懂个屁。" 

  "你是在一个清静的修道院里,你就是待在那儿。"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你就对他们说,厨子出去啦,如果他们还是赖着不走,你就告诉他们,你可以进去亲自烧给他们吃。懂吗,聪明小伙子?" 

  "懂,"乔治说,"那么,过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呢?" 

  "那得看情况喽,"麦克斯说。"这是你们一时间决不会知道的许多事情之一。"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六点一刻。临街那扇门开开来了。一个市内电车司机进来。 

  "喂,乔治,"他说。"有晚饭吃吗?" 

  "萨姆出去啦,"乔治说。"他大约要半个钟头才回来。" 

  "那我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那个司机说。乔治看看时钟。六点二十分。 

  "真是个呱呱叫的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真是个地道的小绅士。" 

  "他知道我会要他的脑袋瓜子,"艾尔从厨房里说。 

  "不,"麦克斯说。"不是这么回事。聪明小伙子呱呱叫。他是个呱呱叫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到了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这期间,小饭馆里已经来过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要买一客"袋装"的火腿蛋三明治随手带走,乔治曾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为他准备。他在厨房里看到把常礼帽戴在后脑勺的艾尔坐在便门旁边一只凳子上,一支锯断了的散弹枪枪口搁在架子上。尼克和那厨子背靠背待在角落里,嘴里各塞着一条毛巾。乔治做好了三明治,用油纸包好,放进一只纸袋里,拿了进来,那人付了钱后就走。

  "聪明小伙子样样事情都会做,"麦克斯说。"他能烧能煮,样样都行。你一定会使一个姑娘变成个贤妻良母,聪明小伙子。" 

  "是吗?"乔治说。"你们那个朋友奥利·安德烈森不打算来了。" 

  "我们再等他十分钟,"麦克斯说。 

  麦克斯看看镜子,又看看时钟。钟面是七点钟,接着是七点零五分。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不来了。" 

  "还是再等他五分钟吧,"艾尔打厨房里说。 

  到了五分钟的时候,有个人进来,乔治说,厨子生病了。 

  "那你干吗不另找一个厨子?"那人问道。"你不是在开快餐小饭馆吗?"他走了出去。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 

  "这两个聪明小伙子和这个黑鬼怎么样啦?" 

  "他们没问题。" 

  "是吗?" 

  "当然。咱们这就好啦。" 

  "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艾尔说。"不干脆。你话太多了。" 

  "啊,有啥道理,"麦克斯说。"我们总得乐一乐嘛,可不是吗?" 

  "总之,你话太多了,"艾尔说。他打厨房里出来。那支锯掉了枪筒的散弹枪在他那件太紧的大衣腰部显得有点鼓鼓囊囊的。他用套着手套的手把上衣拉拉挺。 

  "再见,聪明小伙子,"他对乔治说,"你运气大大的好。" 

  "这倒是实话,"麦克斯说。"你应该去赌赌赛马,聪明小伙子。" 

  他们俩走出门去。乔治透过窗门瞅着他们从弧光灯下面走过去,穿过大街。他们穿着那么包紧的大衣,戴着常礼帽,样子真象两个耍杂技的。乔治回身穿过转门,走进厨房,为尼克和那个厨子解绑。 

  "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厨子萨姆说。"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 

  尼克站了起来,他以前嘴里从来没有塞进过毛巾。 

  "哼,"他说,"啥个道理?"他正想把这事情用豪言壮语打发了。 

  "他们打算杀死奥利·安德烈森,"乔治说。"他们准备趁他进来吃饭的时候,把他枪杀了。" 

  "奥利·安德烈森?" 

  "当然。" 

  那个厨子用两只拇指摸摸嘴角。 

  "他们都走啦?"他问道。 

  "走啦,"乔治说。"他们这会儿都走啦。" 

  "我可不喜欢这事儿,"那个厨子说。"我可完全不喜欢这事儿。" 

  "你听好,"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奥利·安德烈森吧。" 

  "行。" 

  "你对这事情还是一点也别去插手为好,"厨子萨姆说, 

  "你最好还是别卷进去。" 

  "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乔治说。 

  "同这种事情搅在一起,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那个厨子说,"你别卷进去。" 

  "我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哪儿?" 

  那个厨子转身就走。 

  "小孩子也总会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说。 

  "他住在赫希的小公寓里,"乔治对尼克说。 

  "我上他那儿去。" 

  外面的弧光灯黑过光秃秃的树枝。尼克沿着车轨向街上走去,在另一支弧光灯下拐弯,向一条小街走去。走到街上的第三幢房子就是赫希的小公寓。尼克走上两个踏级,揿一揿铃。一个妇女来开门。 

  "奥利·安德烈森住在这儿吗?" 

  "你要看他吗?" 

  "是呀,如果他在的话。" 

  尼克跟着那妇女登上楼梯,又折回到走廊的尽头。她敲敲门。 

  "谁呀?" 

  "有人要看你,安德烈森先生,"那个妇女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打开门,走进房里。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他本来是个重量级职业拳击家,他个子长,床太短。他头枕着两只枕头。他并没有朝尼克看。 

  "怎么啦?"他问道。 

  "我在亨利小饭铺那儿,"尼克说,"有两个人进来,把我和那个厨子捆了起来,他们说准备杀死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有点儿傻里傻气。奥利·安德烈森一言不发。 

  "他们把我们弄到了厨房里,"尼克继续说下去。"他们打算趁你走进去吃饭的时候,打死你。" 

  奥利·安德烈森望着墙壁,什么也不说。 

  "乔治认为还是让我来把这番情况告诉你。" 

  "这种事情,叫我有什么办法,"奥利·安德烈森说。 

  "我来说给你听,他们是啥个样子。"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啥个样子,"奥利·安德烈森说。他望着墙壁。"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大汉。 

  "你要我去警察局跑一趟吗?" 

  "不,"奥利·安德烈森说。"去了也没什么用。" 

  "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是呀,没啥好帮的。" 

  "那也许只是一种恐吓吧。" 

  "不,那不光光是恐吓。" 

  奥利·安德烈森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唯一的事情是,"他向着墙壁说。"我就是不能拿定主意出去一下。我整天躺在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个城吗?" 

  "不能,"奥利·安德烈森说。"这样奔来赶去,我已经跑够了。" 

  他望着墙壁。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事情了结掉吗?" 

  "不,我已经叫人家不高兴啦。"他用同样起板的声音说。"没有什么办法。再过一会,我会打定主意出去一下。" 

  "我还是回去看看乔治,"尼克说。 

  "再见,"奥利·安德烈森说,他眼睛并没有朝尼克那边看,"感谢你跑来一趟。" 

  尼克出去了。他关门时,看到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壁。 

  "他整天待在房里,"女房东在楼下说。"我想他身体不大舒服。我跟他说:'奥利·安德烈森先生,象这样秋高起爽的日子,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可是,他不喜欢这样做。" 

  "他不想出去。" 

  "他身体不大舒服,真叫人难过,"那妇女说,"他是个极好的人。他是吃拳击饭的,你知道。" 

  "我知道。" 

  "你除了从他脸上的样子看得出以外,你是决不会知道的,"那个妇女说。他们就站在临街的门廊里谈话。"他实在真和气。" 

  "好吧,晚安,赫希太太,"尼克说。 

  "我不是赫希太太,"那妇女说。"这地方是她的。我不过是替她照看房子。我是贝尔太太。" 

  "啊,晚安,贝尔太太,"尼克说。 

  "晚安,"那妇女说。 

  尼克打暗黑的大街走到弧光灯下面的拐角处,然后沿着车轨走到亨利那家小饭馆。乔治在里头,在柜台后面。 

  "你看到奥利啦?" 

  "看到了,"尼克说。"他在屋子里,他不愿意出去。" 

  那个厨子一听到尼克的声音,就打开厨房那扇门。 

  "这种话我连听也不要听,"他说道,又把门关上了。 

  "你可把情况都告诉他了吗?"乔治问道。 

  "当然。我告诉他了,可是,他什么情况都知道了。" 

  "他打算怎么办?" 

  "他什么打算也没有。" 

  "他们要杀他呀。" 

  "我想是这样。" 

  "他一定是在芝加哥搅上了什么事情。" 

  "我也这样想,"尼克说。 

  "这真是糟糕的事情。" 

  "这是桩可怕的事情,"尼克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乔治伸手到下面取了一条毛巾,揩揩柜台。 

  "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尼克说。 

  "出卖了什么人。因此他们要杀死他。" 

  "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尼克说。 

  "好呀,"乔治说,"这是一桩值得干的好事情。" 

  "他这样等在屋子里,同时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碰上什么事情,我可真不忍心想象这事。这太他妈的可怕了。" 

  "唔,"乔治说,"你还是别想这事情为好。" 

(曹庸 译)

       从前有两个穷苦的樵夫正穿越一个大松林往家赶路。那是冬天的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地上铺着厚厚的雪,树枝上积压着雪,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两旁的小树枝接连不断地被霜折断,他们来到山涧的瀑布前时,霜也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因为冰雪之王已经吻过她了。

  这一夜实在是太冷了,就连鸟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噢!”狼一边叫着,一边夹着尾巴从灌木林丛一拐一敲地走出来,“这真是倒霉的天气,政府为什么不想想办法呢?”

  “喔!喔!喔!”绿色梅花雀喳喳地叫道,“年迈的地球已经死了,他们已经用白寿衣把她给收殓了。”

  “地球要出嫁了,这是她的结婚礼服。”斑鸠们在一起彼此悄悄地说。他们的小红脚都被冻坏了,不过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用乐观浪漫的看法看待这一切。

  “胡说!”狼咆哮着说。“我告诉你们这都是政府的过错,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我会吃掉你们的。”狼有着完全务实的思想,他永远都不会找不到好的论点的。

  “唔,就我个人而言,”啄木鸟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我关心的不是用作解释的原子理论。如果一件事是什么样子,那么就本该如此,只是眼下实在是太冷了。”天气的确是冷透了。住在高高杉树上的小松鼠们互相摩擦着鼻子来取暖,野兔们在自己的洞中龟缩着身子,甚至不敢朝外而看上一眼。唯一好像欢喜这种天气的只有大角鸥了。他们的羽毛让白霜冻得硬邦邦的,不过他们并不在意,他们不停地转动着他们那又大又黄的眼睛,隔着林子彼此呼唤着,“吐威特!吐威特!吐威特!吐威特!今天的气候多么好呀!”

  两个樵夫继续不停地往前赶着路,并起劲地朝自己的手指手上吹热气,脚上笨大的带铁钉的靴子在雪块上踏行着。有一次他们陷进了一个深深的雪坑里去,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白得就跟磨房的磨面师一样,这时石头也是很滑的;有一次他们在坚硬光滑的冰上跌倒了,这冰是沼地上的水结成的,他们身上的柴捆跌落了,他们只好拾起来,重新捆绑好;还有一次他们以为自己迷了路,心中害怕的不得了,因为他们深知雪对那些睡在她怀中的人是很残酷的。不过他们信任那位好心的圣马丁(司旅行之神),他会照顾所有出门的人,于是他们又照来路退回,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森林的出口处,并看见下面山谷的远处亮着他们所在村庄的灯光。

  发现自己已脱离了危境,他俩真是欣喜若狂,高兴得大笑起来,大地在他们眼中就好像是一朵银白色的鲜花,月亮如同一朵金花。

  然而笑过之后,他们又陷入了忧愁,因为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穷困家境,一位樵夫对另一个人说,“我们为什么要高兴呢,要知道生活是为有钱人准备的,不是为我们这样的穷人?我们还不如冻死在森林中呢,或者让什么野兽抓住我们把我咬死。”

  “真是如此,”他的伙伴回答说,“有些人享有的太多了,而另一些人却得到的太少了。不公平已经把世界给瓜分了,除了忧愁之外,没有一件东西是公平分配的。”

  可是就在他们相互悲叹各自的不幸生活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天上掉下来一颗非常明亮,非常美丽的星。它经过其它星星的身旁,从天边滑落了下来,他们惊讶地望着它,在他们看来它似乎就落在小羊圈旁边不到一箭之遥的一丛柳树的后面。

  “啊!谁要是找到它就可以得到一坛子黄金!”他们惊叫着,跑了出去,他们太想得到黄金了。

  其中一人跑得快一些,他超过了同伴,奋力穿过柳树丛,来到了树的另一边,呀!在雪地上的确躺着一个黄金样的东西。他急忙赶过去,弯下身去用手去摸它,它是一件用金线织的斗篷,上面精心地绣着好多星星,并叠成了许多折子。他大声地对自己的同伴说他已经找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财宝,等他的同伴走近时,他俩就在雪地上坐下来,把斗篷上的折子解开,准备把金子拿出来平分。但是,啊呀!里面没有黄金,也没有白银,任何宝物都没有,只有一个熟睡的孩子。

  其中一人对另外一人说:“我们的希望竟是这样一个痛苦的结局,我们的运气不会好了,一个孩子对一个人会有什么好处呢?让我们离开这儿,走我们的路吧,要知道我们都是穷人,都有自己的孩子,我们不能把自己孩子的面包分给别人的。”

  不过他的同伴却回答他:“不,把孩子丢在这儿冻死在雪中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尽管我跟你一样的穷,还要养活好几口人,锅里又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但是我还是要带他回家,我的妻子会照顾他的。”

  他非常慈爱地抱起小孩,用斗篷包住孩子以抵御严寒,然后就下山回村子里去了,他的同伴对他的傻气和仁慈非常惊讶。

  他们回到村里,他的同伴对他说:“你有了这个孩子,那么把斗篷给我吧,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应该平分的。”

  然而他回答说:“不,因为这个斗篷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是孩子一人的。”他与同伴道了别,来到自家的门前,敲了起来。

  他的妻子打开门,看见自己的丈夫平安回到她的身边,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并从他背后取下柴捆,刷去他靴子上的雪,吩咐他快进屋去。

  不过他对她说:“我在森林中找到一样东西,我把他带回来好让你照顾他。”他站在门口并不进来。

  “它是什么呀?”她大声问道,“快给我看看,家里是空荡荡的,我们也需要好多东西。”他把斗篷向后拉开,把熟睡的孩子抱给她看。

  “唉哟,我的天!”她喃喃地说,“难道我们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多吗?干嘛非要带一个换来的孩子回家?谁知道他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厄运?我们又拿什么来喂他呢?”她对他生气了。

  “不对呀,他可是一个星孩呀,”他回答说,他便把发现孩子的奇异经历讲给她听了。

  不过她一点也没有消气,而是挖苦他,气愤地说道:“我们的孩子都没有面包吃,难道还要养别人的孩子吗?谁又来照顾我们呢?谁又给我们食物吃呢?”

  “不要这样,上帝连麻雀都要照顾的,上帝还养它们呢。”他回答说。

  “麻雀在冬天不是常会饿死吗?”她问道,“现在不就是冬天了吗?”她丈夫无言以对,只是站在门口不进屋来。

  一阵寒风从树林刮来吹进了敞开的房门,她打了一个寒濒,抖动起来,并对他说:“你不想把门关上吗?屋里吹进一股寒风了,我觉得好冷。”

  “吹进铁石心肠人家的风不会总是寒冷的吧?”他反问道。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朝炉火靠得更近了。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望着他,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一下子冲了进来,把孩子放在她怀中,她吻了吻孩子,又把他放在一张小床上面,那儿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睡觉的地方。

  第二天樵夫取下那件珍奇的金斗篷,把它放在一个大柜子中,他妻子也从孩子脖子上取下戴着的琥珀项链,也放进了大柜中。

  就这样,星孩跟樵夫的孩子一块儿长大了,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又一起玩耍。他长得一年比一年更英俊,住在村子里的人都为此而感到吃惊,因为别人都是黑皮肤,黑头发,唯独他一个人长得又白又娇嫩,就像精细的象牙一样,他的卷发如同水仙花的花环。他的嘴唇也像红色的花瓣,他的双眼犹如清水河旁的紫罗兰,他的身材恰似田野中还没有人来割过的水仙草。

  不过他的美貌却给他带来了坏运。因为他变得骄傲、残酷和自私了。对于樵夫的儿女以及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们,他都一概瞧不起,并说他们出身低微,而他自己却是高贵的,是从星星上蹦出来的,他自认是他们的主人,把他们都唤着是自己的奴隶。他一点也不同情穷人,也不怜悯那些瞎子、残疾人以及任何有病苦的人,对待他们他反而扔石头,或赶他们到公路上去,命令他们到别处去乞讨,因此只有那些二流子才会第二次到那个村子去要求救济。他也的确是迷恋美的,嘲弄那些孱弱和丑陋的人,不把他们当回事。对他自己却是爱得要命,在夏季无风的时候,他会躺在神父果园中的水井旁,朝井中望着自己脸蛋的动人之处,并为自己的美丽而高兴得笑起来。

  樵夫和他的妻子常常责备他,说:“我们并未像你对待那些孤苦的人那样对待过你,你为什么会如此残酷地对待那些需要同情的可怜人呢?”

  老神父也经常去找他,试图教他学会一些对事物的爱心,便对他说:“飞蝇也是你的弟兄。不要去伤害它。那些在林中飞行的野鸟有它们自身的自由。不要以抓住它们来取乐。上帝创造了蛇蜥和鼹鼠,它们各自都有存在的价值。你是什么人,可以给上帝的世界带来痛苦?就连在农田中的生畜都知道赞美上帝。”

  可是星孩并不理睬他的话,他皱紧眉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走回去找他的伙伴了,去领着他们玩。他的伙伴们也都跟随着他,因为他长得美,且脚步轻快,能够跳舞,还会吹笛和弹奏音乐,不论星孩领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都会去,不论星孩吩咐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去做。他把一根尖芦苇刺进鼹鼠朦胧的眼睛里的时候,他们都开心地大笑,他用石头扔麻疯病人时,他们也跟着大笑。无论他支配他们去干什么,他们都会变得跟他一样的铁石心肠。

  有一天,一个穷要饭的女人走过村子。她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漫长的行程崎岖的道路把她的双脚弄得血淋淋的,她的模样也十分狼狈。因为太疲倦了,她就坐在栗子树下休息了。

  星孩看见她后,便对他的同伴们说:“快看!这么个肮脏的讨饭女人竟然坐在那棵美丽的绿叶子树下面。来吧,我们把她赶走,她真是又丑又烦人。”

  于是他走了过去朝她扔石头,嘲弄她,她用惊恐的眼光望着熔,一个劲地直直地望着他。樵夫正在附近的草料场里砍木头,看见了星孩的所做所为,他便跑上前来责备他,并对他说:“你的心真是太狠了,没有一点怜悯之心,这个可怜的女人对你做了什么坏事,你要如此地对待她呢?”

  星孩气得一脸通红,用脚猛跺着地面,并说道:“你是什么人敢来问我做什么?我不是你的儿子,不会听你的话的。”

  “你说的一点不假,”樵夫回答说,“但是当我在林中发现你时,我对你不也是动了怜悯之心的吗?”

  女人听到这些话后大叫了一声就昏倒在地上了。樵夫把她抱进了自己的家中,他的妻子来照看她,等她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他们为她拿来了吃的和喝的,并吩咐她放宽心。

  可是她既不肯吃,也不肯喝,只是对樵夫说:“你不是说那个孩子是从林中找到的吗?是不是十年前今天的事了?”

  樵夫回答说:“是呀,我是在林中发现他的,就是十年前的今天。”

  “发现他时有什么记号吗?”她大声问道,“他的脖子上是不是带了一串琥珀项链?他的身上不是包了一件绣着星星的金线斗篷吗?”

  “就是这样,”樵夫回答说,“就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他从柜子中拿出放在那儿的斗篷和琥珀项链,给她看。

  她一看见这些东西,高兴地哭了起来,说道:“他就是我丢失在林中的小儿子。我求你快叫他来,为了寻找他,我已经走遍了整个世界。”

  樵夫和他的妻子赶紧走出去,叫着星孩,并对他说:“快进屋里来,你会在那儿看见你的母亲,她正等着你。”

  星孩充满了惊奇和狂喜地跑进屋里。然而等他看见等他的人是她时,他便轻蔑地笑起来,说,“喂,我母亲在什么地方?我怎么只看见这么个下贱的讨饭女人。”

  女人回答说:“我是你的母亲。”

  “你是疯了才这么说的,”星孩愤愤地大声喊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因为你是一个乞丐,而且又丑又穿得破烂。所以你还是快滚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这张讨厌的脸。”

  “不,你可的确是我的小儿子呀,你是我在森林中生的。”她大声喊道,说着一下子跪在地上,朝他伸出两只胳膊。“强盗们把你从我身边抱走,又把你扔在林里想让你死,”她喃喃地说,“可是我一看见你,就认出了你,我还认得那些信物:全线织的斗篷和琥珀项链。因此我求你跟我走吧,我已经走遍了整个世界,处处去寻找你。跟我走吧,我的儿,因为我需要你的爱。”

  不过星孩一动也不动一下,一点儿也不为她的话而动心,这时除了女人痛苦的哭声外,别的什么也听不到。

  最后他终于对她说道,那声调是非常生硬而残酷的。“假若你真是我的母亲,”他说,“那么你最后还是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到这儿来给我丢脸了,因为你知道我以为我是某个星球的孩子,而不是一个乞丐的孩子,就像你刚才对我讲的那样。所以你还是离开这儿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唉哟!我的儿子,”她大声吼道,“在我离开之前你都不愿意吻我一下吗?因为我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找到了你呀。”

  “不,”星孩说,“你可是太丑陋了呀,我宁愿去吻毒蛇,去吻蟾蜍,也不要吻你。”

  于是那女人便站起身来,伤心地哭泣着走回到森林中去了,星孩看见她走了,他很高兴,便跑回到他的同伴那儿,准备去跟他们一块儿玩。

  可是当他们看见他跑过来时,都纷纷嘲笑他说,“你怎么跟蟾蜍一样丑陋,同毒蛇一样可恶呢。你快滚开吧,因为我们不能忍受和你在一起玩。”于是他们把他赶出了花园。

  星行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们对我讲的究竟是什么呀?我要到水井边去,去那儿看看自己,水井会告诉我我是多么地漂亮。”

  他便来到了水井边,朝井中望去,啊!他的脸就跟蟾蜍一模一样,他的身子也像毒蛇一样地长了解。他一下子扑倒在草地上,痛哭起来,并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定是我的罪恶给我带来的报应。因为我不认我自己的母亲,并赶走了她,对她又傲慢又残酷。所以我要去,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她,不找到她我就不休息。”

  这时樵夫的小女儿朝他走了过来,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你失去了美貌有什么关系?你还是跟我们呆在一起吧,我不会挖苦你的。”

  他对她说:“不,我对待我的母亲太残忍了,这种惩罚就是对我的恶行的报应。所以我得马上就走,走遍全世界去寻找我的母亲,直到找到她,得到她对我的宽恕。”

  所以他便朝森林跑去,呼唤着他的母亲,叫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但是却没有一点回应。一整天他都在唤她,太阳下山时,他躺下来在树叶铺成的床上睡觉,鸟儿和野兽见到他也都纷纷逃开了,因为它们仍然记得他的残忍,他孤零零地一个呆着,只有蟾蜍会望望他,还有迟钝的毒蛇在他面前爬过。

  早晨他爬起身来,从树上摘下几个苦草梅吃,然后穿过大森林朝前走去,伤心地哭着。不论他遇到什么,他都要上前询问,是否看见过他的母亲。

  他对鼹鼠说:“你能够到地底下去,告诉我,我的母亲在那儿吗?”

  鼹却回答说:“你已经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又对梅花雀说:“你可以飞越好高好高的树顶,可以看见整个世界。告诉我,你能看见我的母亲吗?”

  梅花雀却回答说:“你为了取乐已经剪掉了我的翅膀,我又怎么能飞起来呢?”

  对那只孤零零只身住在杉树上的小松鼠,他开口说道:“我的母亲在什么地方?”

  小松鼠回答说:“你已经杀死我的母亲。难道你也想杀死你的母亲吗?”

  星孩哭着,低下了头,恳求上帝创造的这些生物们能够宽恕他,并继续穿过森林前进了,寻找那位讨饭的女人。到了第三天他走到了森林的尽头,又来到了平原上。

  他走过村子的时候,孩子们都嘲笑他,并朝他扔石头,乡下人甚至连谷仓都不愿让他睡,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的脏,生怕他会把贮存的谷物给弄霉了,乡下人雇用的看护人把他给赶走了,这里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他也听不到一点关于那个是他母亲的讨饭女人的消息,虽然三年来他走遍了世界各地去寻找他,可他却似乎感到她就在他前面的路上走着,他常常呼唤着她,追赶着她,直到他的双脚被尖硬的石块磨出了血来。但是他始终也追不上她,而那些住在路边的人都说他们没有看见过她,或像她那样的女人,他们都拿他的悲痛寻开心。

  三年来他走遍了全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他既得不到爱,也得不到关心,更得不到仁爱,然而这种世界正是他从前得意的时候为自已制造的呀。

  一天晚上他来到了一座围墙坚固的城市的城门口,该城位于一条河边,他又疲惫又忍着脚痛,但他还是进了城。然而守卫在那儿的士兵们却饮下载来拦住他,语气粗暴地对他说:“你到城市里来干什么?”

  “我在寻找我的母亲,”他回答说,“我恳求你准许我进城去,也许她就在这个城里。”

  然而他们却挖苦他,他们中的一人摆弄着自己的黑胡须,放下手中的盾牌,大声吼道:“说实话,你母亲看见你这个样子,她一定不会高兴的,因为你比沼泽地里的蟾蜍和那儿爬行的毒蛇还要令人恶心。快滚开,快滚开,你的母亲没有住在这座城里。”

  另一个手中拿着一面黄旗的士兵,对他说:“谁是你的母亲,你为什么要找她呢?”

  他回答说:“我母亲跟我一样也是个乞丐,我对待她很不好,我恳求你允许我进去吧,好让她给予我宽恕,如果她真的住在这个城中的话。”不过他们仍不让他进城,还用他们的长矛去刺他。

  这样,星孩只好哭着转身走了,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人穿着嵌有金花饰的铠甲,头盔上蹲着一头有翅膀的雄狮,他询问士兵是谁要求要进城来。士兵们回答说:“是个要饭的,他的母亲也是个要饭的,我们已经把他给赶走了。”

  “不要,”那人笑着大声地说,“我们可以把这个丑家伙当奴隶卖掉的,他的身价可以值得上一碗甜酒的价钱。”

  这时一个年长的相貌丑陋的人从旁经过,他大声说道:“我会出个价钱买下他。”等他付了钱后,就拉着星孩的手,带着他进城去。

  他们走过好几条街道,来到一扇小门口,这扇小门就开在行榴树荫下一堵墙的上面。老人用一只刻纹的碧玉戒指在小门上挨了一下,门就打开了,他们走下五级铜阶,来到了一个长满了黑色罂粟花的花园,那里有很多绿色的瓷瓦罐。老人从他的缠头布上取下一条绸纹手帕,用它缚着星孩的眼睛,并赶着星孩在他前面走。等到把绸纹手帕从星孩双眼上拿开时,星孩发现自己在一座地牢中,那儿点着一盏牛角灯。

  老人在星孩面前放上一个木盘装着的发霉的面包,并对他说:“吃吧,”还用一个杯子盛着有盐味的水,又对他说,“喝吧。”等星孩吃喝完毕,老人便走出去,把门锁上,还用一根铁链把门加牢固。

  第二天老人又来见他,这位老人的确是利比亚魔术师中最能干的一人,他的本领是从住在尼罗河坟墓中的一位大师那儿学来的,老人皱着眉头对他说:“在这座邪教徒的城市城门附近的一个森林中,有三块金币。一块是白金的,另—块是黄色的,第三块金币是红色的。今天你要把白金的那块给我拿回来,如果你拿不回来的话,我就要抽打你一百下。你快快去吧,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会在花园的门日等你。记住是把白金的拿回来,否则你会倒霉的,因为你是我的奴隶,我花了一碗甜酒的价钱把你买下来的。”他又用那块绸纹手帕绑住星孩的双眼,领着他走出了房子,穿过这座罂粟花的花园,走上五级铜阶。他用戒指打开了那扇小门以后,便把星孩放在街上去了。

  于是星孩就走出了城门,来到魔术师告诉他的那个森林中。

  从外面看去,这个森林真是美丽无比,似乎处处都是鸟语花香的景象,星孩兴奋地走了进去。然而森林的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因为不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地上都会冒出又粗又尖的荆刺,阻挡住他的去路,凶恶的荨麻会刺他,蓟也用尖刺来扎他,把他搞得疼痛难忍。而且到处也找不到魔术师说的那块白金,尽管他从早上找到中午,又从中午寻找到日落。日落以后他只好转身,一路哭着回去了,因为他明白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可是就在他来到森林边缘时,他听见了林中某个人的一声痛苦的叫声。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朝那个地方跑去,他看见一只小兔子掉进了猎人设下的陷井里了。

  星孩对它很同情,就把它给放了,并对它说:“我自己也才是个奴隶,不过,我可以把你自己还给你。”

  兔子回答他说:“你的确给了我自己,我拿什么来回报你呢?”

  星孩对它说:“我正在寻找一块白金,可我哪儿也找不到它,如果我不能把它找回来给我的主人,他便会打我的。”

  “你就跟我来吧,”兔子说,“我会带你去的,因为我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而且为什么要藏在那儿。”

  于是星孩和兔子一起走了,啊!就在一棵老橡树的裂缝中他看见自己要寻找的那块白金。他兴奋得不得了,并抓住了它,对兔子说:“你已经加倍地回报了我为你做的那么一点点事情,我为你表示的小小的恩惠,你已经一百倍地报答了我了。”

  “不是的,”兔子回答说,“只不过是我用你对待我的方式,回报了你罢了。”说完兔子就跑开了,星孩也朝城市走去了。

  在城市门口坐着一个麻疯病人,他的脸上盖着一块绿麻布的头巾,他那双眼睛像烧红的炭似地从麻布上的小眼洞里闪着光芒。等他看见星孩走了过来,便敲击着一个木碗,并摇着他的铃,呼唤着星孩,说道:“给我一个钱币吧,否则我会饿死的。因为人们已经把我赶出了城市,也没有一个同情我。”

  “唉呀!”星孩大声叹道,“我的钱包里只有一个钱币呀,要是我不把它带给我的主人,他就会打我,因为我是他的奴隶。”

  不过麻疯病人仍旧缠着他,恳求着他,后来星孩终于动了怜悯之心,把白金钱币给了他。

  等星孩回到魔术师的房间,魔术师为他打开门,让他进了屋,对他说道:“你取到那块白金钱币吗?”星孩却回答说:“我没有拿到。”于是魔术师一下子朝他扑来,击打着他,并在他面前放了一个空木盘,对他说:“吃吧,”又给了他一个空杯子,说道:“喝吧。”然后又把他推到地牢中去了。

  第二天魔术师又来到他身边,对他说:“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拿回那块黄金钱币,我一定要你继续做我的奴隶,并抽打你三百下。”

  于是星孩又到森林中去了,一整天他都在森林中寻找那块黄金钱币,可是哪儿也找不到。日落时他便坐下来,开始哭了起来,就在哭的时候,小兔子又跑了来,就是他从陷井中救出来的那只小兔子。

  兔子对他说:“你为什么哭了?你又在林中寻找什么呢?”

  星孩回答说:“我在寻找一块黄金钱币,它就藏在这儿,如果我不能把它带回去的话,我的主人就会打我,并把我当作奴隶对待。”

  “跟我来吧。”兔子大声喊着,它穿过林子跑去,直到跑到一个水池旁。那块金币就躺在水池的底部。

  “我不知如何感谢你?”星孩说,“对了,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不是的,因为是你首先对我表示了同情。”兔子说完,就飞快地跑走了。

  星孩拿到了那块黄金钱币,把它放在钱包中,匆匆地朝城市赶去。可是那个麻疯病人看见他走过来,就跑上来迎住他,跪倒在他的面前,哭着说:“给我一块钱币吧,否则我会给饿死的。”

  星孩对他说:“在我的钱包里,我只有一块黄金钱币,如果我不把它交给我的主人,他会打我,并让我继续当奴隶的。”

  然而麻疯病人却仍旧苦苦地哀求,于是星孩又动了同情之心,把这一块黄金钱币又给了他。

  等他回到魔术师的屋中,魔术师为他开了门,让他进来,对他说:“你拿到那块黄金钱币了吗?”星孩便对他说:“我没有拿到它。”魔术师一下子又朝他扑去,抽打着他,并用链条把他锁上,然后把他扔进了地牢中去。

  第三天魔术师来到他身边,对他说:“如果你今天把那块红色的金币给我带回来的话,我会放了你的,但是你若是带不回来的话,我肯定会把你杀了的。”

  于是星孩又回到了森林中,一整天他都在寻觅那块红色的金块,但是哪儿也找不到。到了晚上,他坐下身来,哭泣起来,就在他哭的时候,小兔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兔子对他说:“你要找的那块红色的金币就在你身后的那个山洞里。所以你不用再哭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如何才能报答你呀,”星孩大声说,“啊,这已是你第三次救我了。”

  “不是的,可你才是第一个同情我的人。”兔子说完,就匆匆地跑开了。

  星孩进入了山洞中,在最里端的角落他发现了那块红色的金币。于是他把它放进了钱包,急忙返回到城市。那个麻疯病人看见他来了,就站在公路的中央,高声痛哭起来,并对他说:“快给我那块红色的钱币,否则我一定会死的。”星孩又一次同情了他,把那块红色的金币给了他,说道:“你的需要比我大。”然而这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他清楚是什么样的恶运在等待着他。

  可是啊!在他经过城门口的时候,卫兵们都向他鞠躬行礼,口中说道:“我们的皇上多么漂亮啊!”一群市民跟着他,高声欢呼道:“整个世界的确没有比他更漂亮的人了!”星孩却哭了起来,同时对自己说:“他们又嘲笑我了,拿我的不幸寻开心。”人越聚越多,他在人群中迷了路,最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上,这儿正是国王的宫殿。

  王宫的大门打开了,僧侣和大臣们都出来迎接他,他们对他鞠躬行礼,并说:“您就是我们正在恭候的皇上,您就是我国国王的儿子。”

  星孩回答他们说:“我不是国王的儿子,而是一个穷要饭的女人的儿子。你们为何说我漂亮?我知道我的长相有多丑。”

  这时,那位铠甲上嵌着金花饰,头盔上蹲着一头有翅膀的雄狮的先生,手中举着一面盾牌,大声说道:“我的皇上怎么能说他自己不漂亮呢?”

  星孩举头望去,啊!他自己的险又跟从前一样了,他的美貌又恢复如前了,而且他还看到自己的眼中有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僧侣和大臣们跪在他面前,对他说:“一个古老的预言曾经说过,就在今天有—个人要来统治我们。所以,请我们的皇上接受这顶王冠和这根王杖,用他的公正和仁慈来统治我们吧。”

  不过他却对他们说:“我是不配的,因为我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认,而且在没有找到她之前,在没有得到她宽恕之前,我是不会休息的。所以还是让我走吧,因为我要再次走遍世界各地,我是不会留在这儿的,尽管你们要把王冠和王杖给我,也没有用。”说完这番话后,他就转过身去,朝着通向城门的街上走去,看啊,在士兵们周围挤着的一群人中间,他看见了自己那位讨饭的母亲,在她的身旁站着那个麻疯病人,他就站在大路中间。

  他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便跑过去,跪下身子,去吻他母亲脚上的伤口,用自己的泪水去洗它们。他把头垂在尘埃中,哭泣着,像一个心碎的人儿,他对她说:“母亲,我在自己得意的时候没有认你。而现在我卑微的时候你就收下我吧。母亲,我曾恩将仇报,请把你的爱给我吧。母亲,我拒绝过你,现在就请你收下你的孩子吧。”可是讨饭的女人没有回答他一个字。

  他又伸出双手,抓住那个麻疯病人的一双苍白的脚,对他说:“我曾三次同情过你。请叫我的母亲对我说一句话。”可是麻疯病人也不回答他一个字。

  他又哭了起来,说:“母亲,我的痛苦已经大得让我忍受不了啦。你就饶恕我吧,让我回到森林中去。”讨饭的女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并对他说:“起来吧。”麻疯病人也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说:“起来吧。”

  他站起身来,望着他们,啊!原来他们正是国王和王后。

  王后对他说:“这是你的父亲,你曾救过他。”

  国王说:“这是你的母亲,你用泪水洗过她的双脚。”

  他们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吻他,并带他进王宫去了,给他穿上漂亮的衣服,并把王冠给他戴在头上,把权杖放在他的手中,从此他统治着座落于河边的这个城市,成为了它的主人。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公正和仁慈,他赶走了那个邪恶的魔术师,并送了好多财宝给那个樵夫和他的妻子,并把无比的荣誉给了他们的儿女们。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虐待鸟兽,且用爱、仁慈和宽恕去教育入民,他把面包送给穷人,把衣服送给赤身露体的人,在这个王国里充满了和平和繁荣。

  然而他的统治时间并不长,因为他受的磨难太深了,遭遇的考验太重了,三年过后,他就去世了。他的后继者却是一个非常坏的统治者。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要出海去打鱼,把他的网撒到海里去。

  风从陆地上吹来的时候,他便什么也捕不到,或者最多只能捉到一小点,因为那是一种凶猛的长着黑翅膀的风,就连巨浪也跳起来欢迎它。不过当风朝岸上吹来的时候,鱼儿们便从深海里浮上来,游到他的网里,他把抓来的鱼带到市场上去卖掉。

  每天晚上他都出海打鱼,有一天晚上,收网的时候,网重得很,他差一点没能把网给拖上船来。他笑了,自言自语的说:“我一定是把所有游动的鱼都给捕住了,要不就是把人们当成是奇迹的什么怪物给弄进了网中,再不然就是伟大的女王喜欢的那种可怕的东西。”他使出浑身的劲紧紧地拉着这根粗绳子,直到手臂上长长的血管给拉得冒了起来,就像绕在锅制花瓶上的蓝色彩釉的条纹一样。他又使劲地曳细绳,近了,那个扁平的软木浮圈越来越近了,网终于升出了水面。

  不过,网里面既没有一尾鱼,也没有什么怪物,或任何可怕的东西,只有一个熟睡的小美人鱼躺在里面。

  她的头发像是湿满满的金羊毛,而每一根头发都如同放在玻璃杯中的细金线。她的身体白得跟象牙一样,她的尾巴如同银子和珍珠的颜色。银色和珍珠色就是她的尾巴,翠绿的海草缠绕着它;她的耳朵像贝壳,她的嘴唇像珊瑚。冰凉的波浪冲击着她的胸膛,海盐在她的眼皮上闪闪发光。

  她有多美啊,年轻的渔夫一见到她,就充满了惊叹。他伸出手去把鱼网拉到自己身边,并俯下身去,把她搂在自己的怀中。他挨着她的时候,她像受惊的海鸥一样大叫了一声,就醒了,她用紫水晶股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还挣扎着想脱身逃走。可他却紧紧地抱着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她走。

  她看见自己已无法逃脱时,便哭了起来,并说道:“我求求你放了我,我是国王唯一的女儿,我父亲年纪大了,身边没有别的亲人。”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回答说:“我不会放你走的,除非你答应我不论我什么时候叫你,你都要来为我唱歌,因为鱼儿都喜欢听美人鱼的歌声,这样我的网就会装满了。”

  “如果我答应了你,你真的会放我走吗?”美人鱼哭着说。

  “我一定会放你走的。”年轻的渔夫回答说。

  于是她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做了保证,并以美人鱼的誓言诅了咒。他从她身上松开了胳膊,她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颤抖着,沉入到海水中去了。

  每天晚上只要年轻的渔夫外出打鱼,都要唤来美人鱼,她便从海水中冒出来,为他唱歌。海豚们在她的周围游来游去,海鸥们在她的头顶上空盘旋着。

  她唱了一首美妙无比的歌。因为她唱的是自己同伴的故事。他们赶着牲口从一个山洞来到另一个山洞,肩头上扛着小牛犊;她还唱起了半人半鱼的海神们,他们长着绿色的长胡须,毛茸茸的胸膛,每当国王经过的时候,就吹响螺旋形的海螺;她唱到了国王的宫殿,那全部都是用城冶造成的,屋顶用诱明的绿宝石蓝成,道路由发光的珍珠铺就;她唱到了海中的花园,那里有巨大的珊瑚大扇整天都在舞动着,鱼儿像银鸟似的穿来游去,秋牡丹攀附在岩石上,粉红色的石竹在黄沙中发出幼芽。她唱起了那些来自北海底部的大白鲸,它们的缚上挂着尖尖的冰柱,她唱到了那些会讲动人故事的女妖们,她们的故事实在奇妙,过往的盲人们不得不用蜡来堵住自己的耳朵,以免听到她们讲的故事,而跳入大海失去性命;她还唱到那些有着高高桅杆的沉船,冻僵的水手们紧抱着帆缆,青花鱼通过开着的舱门游进游出;她唱到了那些小螺蛳,他们都是伟大的旅行家,粘贴在船的龙骨上把世界游了个遍;她唱到了住在悬崖边的乌贼鱼,伸出它们那些长长的黑手臂,只要它们愿意,随时可以叫黑夜降临;她还唱到了鹦鹉螺,她有一艘用猫眼石刻出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小船,用一张丝绸帆去航行;她唱起那些弹着竖琴的雄性美人鱼,他们可以让大海怪进入梦乡;她唱到一群小孩子,他们捉住滑溜溜的海豚,笑着骑在它们身上;她又唱起了美人鱼,她们躺在白色的泡沫中,伸出手臂向水手们挥动;她唱到了那些身体长得弯弯的海狮,以及长着飘动的鬃毛的海马。

  在她唱的时候,所有的金枪鱼都从水底下窜上来听她的歌声,年轻的渔夫在它们的四周撒下网,把它们一网打尽,网外的鱼又被他用鱼叉给捉住了。等他的船装满了以后,美人鱼便朝他笑笑,然后就沉入到水底下去了。

  然而,她却不愿游近他身旁,让他摸到她。他经常呼唤她,并恳求她,可她就是不愿意;只要他想捉住她时,她便像一头海豹似的,一下子窜入水中,而且那一整天他再也看不见她了。日复一日,他觉得她的歌声越来越动听了。她的歌声是那么的美妙,连他也听得常忘了鱼网和手中的活计,甚至连本行也忘了。金枪鱼成群地游过来,带着朱红色的鳍和突出的金眼,可是他却没有去留意它们。他的鱼叉也闲在了一边,他那柳条篮子里面也是空空的。他张着嘴巴,瞪着惊异的眼睛,呆呆地坐在船上胜听着,一直听到茫茫海雾笼罩在他的四周,游荡的月亮用银白的光辉撒满他褐色的身躯。

  有一天晚上,他把她唤来,说道:“小美人鱼,小美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因为我太爱你了。”

  然而美人鱼却摇摇头。“你有一个人的灵魂,”她回答说,“如果你肯送走你的灵魂,那么我才会爱上你。”

  年轻的渔夫对自己说:“我的灵魂对我有什么用呢?我看不见它,我也摸不着它,我更不了解它。我一定要把它从我身上拿走,这样我就会非常开心了。”接着他发出了幸福的狂叫声,并在彩色的船上站起身来,朝美人鱼伸出了胳膊。“我会把我的灵魂送走的,”他大声说,“你做我的新娘吧,我来做你的新郎,在大海的底部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凡是你歌里唱过的都领我去看一看,凡是你希望的我都尽力去做,我们生活在一起永不分开。”

  小美人鱼高兴地笑了,并把脸藏在自己的双手中。

  “不过我如何才能把灵魂送走呢?”年轻的渔夫大声说,“告诉我我该怎样做,噢,我一定会去做的。”

  “啊呀!我也不知道,”小美人鱼说,“我们美人鱼家族是没有灵魂的。”说完她就沉入到水底,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在山顶上升起还不足一抹高的时候,年轻的渔夫就来到神父家并连敲了三下门。

  看门人从门洞中朝外面望去,等他看清了来人后,便拉下门闩,并对来人说:“请进。”

  年轻的渔夫走了进来,他跪在地板上散发着芳香的灯心草垫上,向正在读圣经的神父大声说:“神父,我爱上了一位美人鱼,而我的灵魂阻碍着我,使我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请告诉我,我怎样才能把灵魂从我身上送走,因为我真是用不着它了。我的灵魂对我还有什么用处?我看不见它,也摸不着它,我又不了解它。”

  神父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说:“唉呀,唉呀,你是疯了吗?你是吃了什么毒草了吧?因为灵魂是人最高贵的部分,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们应该用得高贵才对。世上没有比人的灵魂更珍贵的东西了,地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与它相比。它的价值比得上世上所有的金子,而且比国王们的红宝石要值钱得多。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再想此事了,因为这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至于美人鱼家族,他们已经迷失了,而且谁要是与他们在一块儿,也会迷失的。他们就同地上那些不分善与恶的野兽一样,基督不是为他们而死去的。”

  听完神父这番严厉的忠言之后,年轻渔夫的双眼涌满了泪水。他站起身来,对神父说道:“神父,牧神们住在森林中,他们都很快活,雄美人鱼坐在岩石上弹着他们金红色的竖琴。让我跟他们为伍吧,我求您了,因为他们过着跟花儿一样的日子。至于我的灵魂,如果它会在我和我所爱的东西之间形成障碍的话,那么我的灵魂对我会有什么好处呢?”

  “肉体的爱是邪恶的,”神父皱着眉头大声说道,“上帝漫步于他创造的世界所遇到的使他不快的异教东西,都是邪恶的。林中的牧神们应该受到诅咒,海洋中的歌唱者们也该受到诅咒!我在夜晚还听到过她们的歌声,她们要引诱我离开我的讲经课。她们敲我的,窗户,大声笑着。她们往我的耳朵里轻声地讲述那些有毒的欢乐的故事。她们以种种诱惑来引诱我,我在祷告的时候,她们就来戏弄我。她们是没救的了。因为她们心中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她们更不会赞美上帝的名字。”

  “神父,”年轻的渔夫大叫着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有一次我用鱼网捕捉了国王的女儿。她比晨星还要美丽,比明月还要洁白。为了她的肉体,我愿意交出我的灵魂;为了她的爱,我宁愿不要天堂。请告诉我求你的事吧,让我平静地离开吧。”

  “去吧!去吧!”神父叫喊起来,“你的情人是无可救药了,你也会跟她一起垮掉的。”神父没有给他说祝福的话就把他赶出了门。年轻的渔夫来到了市场上,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商人们见他走来,他们便相互低语起来,他们中的一个人朝他走来,叫着他的名字,对他说:“你要卖什么东西?”

  “我要把我的灵魂卖给你们,”他回答说:“我恳求你把它从我身上买去吧,因为我已经讨厌它了。我的灵魂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看不见它,也摸不着它,我更不了解它。”

  可是商人们开始嘲笑他,他们说:“人的灵魂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它连半个破银币也不值。把你的身体卖给我们当奴隶吧,我们会为你穿上蓝紫色的衣服,在你的手指上戴一个戒指,让你去给伟大的女王当小丑。但是不要再说什么灵魂了,因为它对我们无用,而且对我们的工作也毫无价值。”

  年轻的渔夫对自己说:“这事有多么奇怪呀!神父对我说灵魂的价值比得上全世界的黄金,而商人们却说连半个破银币都不值。”

  于是他离开了市场,走到海边,开始思考他该怎么办才好。

  正午时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伙伴,那是个采集伞形草的人,曾经对他讲过,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女巫,住在海湾入口处的一个洞穴中,她的巫术是如何如何的了不起。于是他便跑步出发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灵魂给弄掉。他在海滩上狂奔着,身后扬起一股尘雾。年轻的女巫凭着自己的手掌发痒而知道了他的到来,她笑了起来,并把自己的一头红发散开了。她站在敞开的洞口处,一头红发披落下来,包裹着她的脸,在她的手中拿着一枝开放着的野毒芹。

  “你缺少的是什么?你缺少的是什么?”她大声问道,此时他正气喘吁吁迈上悬崖,俯身向她行礼。“在风向不利的时候,让鱼儿进入到你的网中吗?我有一根小芦苇,只要我吹起它,鲤鱼便会游到海湾里来。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你缺少什么?你缺少什么呢?要一场风暴把船刮翻,以便把满载珍宝的箱子吹到岸上来吗?我的风暴超过了狂风,因为我所服侍的人比狂风更强大,用一个筛子和一桶水我就可以把大船送到海底下去。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你缺少什么?你缺少什么呢?我知道一种生长在山谷中的花,除了我无人知道这种花。它有紫色的叶子,花心上长着一颗星,它的汁像牛奶一样白。只要你用花去碰一下王后的紧闭着的嘴唇,她就会跟着你走到天涯海角。她会从国王的床榻上起来,跟着你走遍世界务地。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你缺少的是什么?你缺少的是什么呢?我能够在碾钵中捣蟾蜍,并把捣好的东西做成稀羹,还用一只死人的手去搅拌它。把羹洒在你仇人的身上,在他入睡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条黑色的毒蛇,他的母亲也会把它给杀死的。用一只轮子我就能把月亮从天上给拉下来,我还可以让你在水晶球里看见死亡。你缺少什么?你还缺少什么呢?不过你要回报我的,漂亮的孩子,你可要回报我的。”

  “我所想要的只不过是件小事,”年轻的渔夫说,“然而神父却为此跟我生了气,把我给轰了出来。这只是件小事,商人们也拿我开玩笑,拒我于千里之外。所以我才来这儿找你,虽然人们都说你邪恶,但是不论你的开价是多少,我都会付给你的。”

  “你到底要什么呢?”女巫走到他面前,开口问道。

  “我要把我的灵魂送掉。”年轻的渔夫回答道。

  女巫的脸色变得苍白,并发起抖来,还把她的脸藏在蓝色的大履里。“漂亮的孩子,漂亮的孩子,”她喃喃地说,“那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摇摇自己那头棕色的惩发,笑了起来。“我的灵魂对我已毫无用处,”他回答说,“我既不能看见它,也不能摸到它,更不能了解它。”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给我什么呢?”站在高处的女巫用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一边问道。

  “五个金币吧,”他说,“还有我的鱼网,我住的柳条编造的屋子,和我驾驶的涂着色彩的船。你只需告诉我如何去掉我的灵魂,我就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

  她嘲弄他笑了起来,并用那枝毒芹草抽打着他。“我可以把秋天的树叶变成黄金,”她回答说,“我还可以把惨淡的月色编织成我喜欢的银子。我服侍的人比世界上的所有的国王都更富有,并占有与他们一样大的王国。”

  “那么我要给你什么东西呢?”他大声叫喊着,“如果你的代价既不是黄金又不是银子的话。”

  女巫用她纤细的白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你得陪我跳舞,漂亮的孩子。”她轻轻地说着,还微笑着看着他。

  “就只要这个吗?”年轻的渔夫吃惊地问着,并站起了身。

  “就只有这个。”她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望着他。

  “那么等太阳下山后,我们就去一个秘密的地方去跳舞,”他说,“舞跳完后你就得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女巫摇摇头。“到了月圆的时候,等到月圆的时候,”她轻声地说。接着她朝四下望了望,并侧耳所了听。一只蓝鸟尖叫着从巢窝中飞了起来,在沙丘上绕着圈子,三只有斑点的小鸟跳跃着窜过灰色的杂草,还相互打着口哨。此外还有下面波浪冲洗光滑的卵石的声音。于是她伸出双手,把他拉到她自己的身边,把干嘴唇靠近他的耳朵。

  “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到山顶来,”她轻声地说,“今天是安息日,‘他’会到这儿来的。”

  年轻的渔夫吃惊地望着她,望着她那露出白色牙齿的笑脸。“你说的那个‘他’是什么人?”他开口问道。

  “这倒无关紧要,”她回答说,“今晚你得来,站在鹅耳枥树的枝叶下面,等着我来。如果有一条黑狗朝你跑来,你就用一根柳条去抽打它,它就会走开的。如果有只猫头鹰对你说话,你可不要回答它。等月亮圆了的时候,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我们便在草地上一起跳舞。”

  “不过你愿对我保证你会告诉我如何把我的灵魂送走吗?”他这样问道。

  她来到了阳光底下,风轻轻地吹动着她那一头红发。“我以山羊的蹄子发誓。”她回答说。

  “你是女巫中最好的,”年轻的渔夫大声说,“我今天晚上一定到山顶上跟你一起跳舞。其实,我更愿意你向我要黄金或白银,不过你既然需要这样的代价,且是件心事而已,那么你就会如愿以偿的。”说完他脱帽向她行礼,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满心欢喜地跑回到城里去了。

  女巫远远地看着他离去,等他的身影消失以后她才回到了自己的洞中,并从刻花的杉木匣子里面取出一面镜子,把它放在一个架子上面,还在架子前面烧得发亮的木炭上燃起马鞭草来,以便透过烟圈来观察镜子。“他本应该是我的,”她喃喃地说着,一边气呼呼地捏紧拳头,“我跟她一样漂亮。”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来以后,年轻的渔夫便爬到了山顶上,站在鹅耳枥树的枝叶下面。在他脚底下横躺着环形海面,像一面磨光的金属的圆靶,渔船的影子在小海湾中晃动着。长着一双黄色硫磺般眼睛的一只大猫头鹰,叫起了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理睬。一条黑狗朝他跑来,对他汪汪地叫着。他用一根柳条向它打去,狗儿哀叫着跑开了。

  午夜时分女巫们像蝙蝠似的从空中飞来了。还没等她们脚跟在地上站稳,她们就叫了起来:“呸!这儿有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她们用鼻子到处嗅着,相互说着话,还做出暗号。最后赶来的是那位年轻的女巫,她的满头红发在风中飘舞着。她身着一件上面绣满孔雀眼睛的金线绒衣裳,一顶绿色的天鹅绒小帽戴在她的头上。

  “他在什么地方?他在什么地方?”女巫们一看见她就尖声叫着问道,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跑到鹅耳枥树下面,牵着年轻渔夫的手,把他领到月光底下,开始跳起舞来。

  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年轻的女巫跳得老高老高的,他都可以看清楚她那深红色的鞋跟。这时一阵马匹奔驰的蹄声冲着舞蹈者们传了过去,可是并不见马的影子,他便觉得好害怕。

  “再快一点,”女巫大声说,她伸出胳膊挽着他的脖子,她的气息热乎乎地扑在他的脸上。“快点,再快点!”她大声叫道,他觉得脚下的地面仿佛都旋转了起来,他感到好难受,一股巨大的恐惧袭上身来,似乎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注视着他,最后他注意到了在岩石的阴影处有一个人,那是先前他不曾见过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身穿一套黑色的天鹅绒服装,是按西班牙式的武葱方式。他的脸有一种古怪的苍白色,可是他的嘴唇却似是一朵饼傲的玫瑰花。他看上去好疲倦的样子,他朝后靠着身子,有气无力地抚弄着短剑的剑柄。在他身边的草地上放着一顶羽毛帽,还有一双镶着金边的骑马戴的手套,上面绣着设计非常新奇的珍珠饰品。他的肩膀上挂着一件黑瓶皮衬里的短外套,他那双纤巧的雪白声手上戴满了戒指。沉重的眼皮垂蓝在他的眼睛上。

  年轻的渔夫望着他,仿佛是中了什么魔法似的。最后两人的眼睛相遇了,不论他跳舞跳到什么地方,他都似乎感觉到那人的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他听见年轻的女巫笑了,于是便搂住了她的腰身,带着她疯狂地转起了圈来。

  突然,一条狗在林子中叫了起来,跳舞的人都停住了,一对一对的舞伴走了过去,跪下身去,吻着那个男人的手。在人们这样做声时候,一丝微笑桂在了他骄傲的嘴唇上,就像是只小鸟用翅膀挨着了水面,让水挂上笑容一样。不过他的笑容中带着轻视的意味,也仍然一个劲地望着年轻的渔夫。

  “来呀!我俩去拜见他。”女巫耳语道,并把他拉了过去,一股强行的欲望促使他想要去做她求他去做的事情,他就随着她去了。可在走近他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什么的缘故,他在自己的胸前划起了十字,并呼唤着圣名。

  他刚刚做完了此事,女巫们便都像老鹰似地尖叫起来,且飞走了,而那张一直望着他的苍白的脸也因痛苦而扭曲了起来。那个人朝小树林中走去,吹起了口哨。一匹戴着银制辔头的小马跑过来接他。他跨上马鞍时,转过头来,悲伤地望了望年轻的渔夫。

  有着一头红发的女巫也想飞走,可是渔夫却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捏住不放。

  “放开我,”她大声叫着说,“让我去吧。因为你叫出了不应该叫的名字,并做出了我们不应该看到的记号。”

  “不,”他回答说,“除非你把秘密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放你去的。”

  “什么秘密?”女巫说,并像一头野猫似的挣扎着,还紧咬着她那冒泡沫的嘴唇。

  “你知道的。”他回答说。

  她那双草绿色的眼睛被泪水冲暗了,她对渔夫说:“你向我提什么都可以,除了这个以外。”

  他笑了,并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她看见自己是跑不掉了,于是便悄声对他说:“其实,我跟大海的女儿一样美丽,也与那些住在碧蓝海水中的少女们一样可爱。”她一边向他讨好,一边把脸朝他的脸挨过去。

  但是他皱着眉头把她推开了,并对她说:“如果你不能做到向我允诺的事情,那么我就要把你当作假女巫来杀死。”

  她的脸一下子就变成灰色,像洋苏木的鲜花一样,并颤抖起来。“既然如此,”她喃喃地说,“这是你的灵魂,不是我的。就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吧。”说完从腰带上取出一把有着绿色蛇皮刀柄的小刀来,并交给了他。

  “这个东西对我会有什么用处呢?”他不解地问她。

  她沉默地停顿了一会儿,恐惧的表情袭上了她的脸。随后她把垂在前额的头发向后抹去,古怪地笑着对他说:“人们所说的人体的影子其实并不是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影子。你背对着月亮站在海滩上,然后把你双脚周围的影子用刀切开,那就是你灵魂的身体,叫你的灵魂离开你,它就会按你的话去做的。

  年轻的渔夫打起了抖来。“这是真的吗?”他低声问。

  “这是真的,我倒希望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她大声说,并抱住他的双膝哭了起来。

  他把她推开,把她留在繁茂的草丛中,他走到山顶边,把小刀插进他的腰带里,开始下山去。

  他的灵魂在他的体内呼唤着他,对他说:“喂!我和你一同生活了这么些年,一直是你的仆人。请不要让我离开你,难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年轻的渔夫笑了。“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我不需要你了,”他回答说,“世界宽阔无比,有天堂,也有地狱,以及位于这两者之间的那些阴森森的房子。去你喜欢去的地方吧!不要再打搅我了,因为我的爱人在召唤我。”

  他的灵魂在苦苦地恳求着他,但是他并不理睬它,而只是从一个岩石跳到另一个岩石,脚步快得似一头野山羊那样,最后他跑到了一块平地上,来到了蜜色的海滩上。

  他站在海滩上,背对着月亮,他青铜色的四肢和结实的肌肉,看上去像一座希腊人完成的雕像一洋,从海水的泡沫中伸出好多白色的胳膊在召唤着他,从波浪中升出一些朦胧的身影在向他行礼,在他的面前横躺着他的影子,那就是他灵魂的身体,在他的身后蜜色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

  这时他的灵魂对他说:“如果你真要赶我走的话,你就得先送一颗心给我才行。世界是残酷的,让你的那颗心跟我为伍一起走吧。”

  他摇了摇头笑了。“如果我把我的心给了你,那么我拿什么去爱我的爱人呢?”他高声喊道。

  “不,就发发慈悲吧,”他的灵魂说,“把你的心给我,因为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我有些害怕。”

  “我的心是属于我的爱人的,”他回答说,“所以不要耽误时间了,你就快点离开这儿吧。”

  “难道我就不应该爱吗?”他的灵魂问道。

  “你走吧,因为我不需要你了。”年轻的渔夫吼叫着,他抽出那把绿色蛇皮刀柄的小刀来,在他的双脚四周把他的身影切开去,影子立起了身子就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那样子简直跟他本人没有区别。

  他朝后退缩着,把小刀插进自己的腰带中,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身来。“快走吧,”他喃喃地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的脸。”

  “不,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灵魂说,它的声音很低,好像笛子的声音,它说话的时候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

  “我们怎么会再见面呢?”年轻的渔夫大声说,“你不会也跟我到海洋深处去的吧?”

  “我每年都来这儿一次,来呼唤你,”灵魂说,“也许你会有需要我的时候。”

  “我还需要你来做什么呢?”年轻的渔夫喊道,“不过随你的便吧。”说完他就一头扎进海水中去了,那些半人半鱼的海神们吹响了他们的号角,小美人鱼们也都纷纷游上来去迎接他,并伸出她们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还吻他的嘴。

  这时灵魂却孤伶伶地站在海滩上,望着他们。等他们沉入到海水中去以后,它便哭泣着穿过沼泽地走了。

  过了一年时候,灵魂又回到了海滩上,呼唤着年轻的渔夫,他从海底下浮了上来,并对它说:“你为什么要唤我呢?”

  灵魂回答说:“走近一点,我好与你说话,因为我看见了好多奇妙的东西。”

  于是他走近了一点,还蹲在水里,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聆听着。

  灵魂对他说:“在我离开你的时候,我就转向东方去旅行了。一切来自东方的东西都是很聪明的。我旅行了6天,在第7天的早晨,我来到了一座小山,它位于鞑靼人国家的土地上。我坐在一棵柽柳的树荫下躲避太阳。土地干裂了,被炎热烤得发烫。人们在平原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如同飞蝇在磨光的铜盘子上面爬来爬去似的。

  “在正午的时候,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团红色沙尘的云雾来。等鞑靼人看见它时,他们就张开了自己的画弓,并跳上他们的小马,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女人们尖声叫看跑进大车里,躺藏在毛帘子的后面。

  “黄昏的时候鞑靼人回来了,只是他们当中少了五个人,而在回来的人中间也有不少人受了伤。他们把马匹套在大车上,便匆匆地赶着大车上路了。三只胡狼从洞中走出来,在他们的身后注视着。然后它们用鼻子吸了几口空气,就朝相反的方向奔去了。

  “等到月亮升起来以后,我看见平原上燃起了簿火,便朝那个方向跑去了。一群商人围着火堆坐在地毯上。他们的骆驼拴在他们身后的桩上,那些做奴隶的黑人们正在沙地上搭好硝皮帐篷,并用霸王树筑起了高高的围墙。

  “我走近他们的时候,商人中的头人站与身来,抽出他的刀,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说我是我那个国家的王子,我是从鞑靼人那儿跑出来的,因为他们要抓我给他们当奴隶。头人笑了,还指给我看了挂在长竹竿上的五个人头。

  “随后他问我谁是上帝的先知,我告诉他是穆罕默德。

  “听到假先知的名字后,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拉起了我的手,叫我坐在了他的身边。一位黑奴用木制的碗盛了一些马奶给我送来,还有一块烤好的小羊肉。

  “黎明时我们又上路了。我骑在一匹红毛骆驼的身上,跟在头人的旁边走着,一个跑腿的人扛着一根长枪跑在我们的前边。当兵的人走在我们的两边,骡子驮着商品跟在后面。这个商队有四十只骆驼,骡子的数量却有两个四十这么多。

  “我们从鞑靼人的国土走到了诅咒月亮人的国境中。我们看见鹰头狮身的怪物在白色的岩石上守卫着自己的黄金,有鳞甲的龙在它们的山洞中睡得正香。我们翻过群山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生伯积雪会落下来压住我们的身体,每个人的眼睛前都绑了一块纱布。我们穿越山谷的时候,小矮人们从大树的洞巢中朝我们射箭,夜晚的时候我们听见野人们在击鼓作乐。我们爬过猴塔的时候,就放一些水果在猴子面前,它们就不会伤害我们。等我们来到蛇塔的时候,我们便用铜碗盛些热牛奶给它们喝,蛇就让我们顺利地通过。旅途中我们有三次来到奥克苏姆斯河的岸边。我们坐在扎着胀鼓鼓的棕色皮口袋的木筏上渡过河去,河马怒气冲天地对着我们,像是要把我们通通吃掉似的。骆驼看见它们那样,也都不寒而栗起来。

  “每一座城邦的郡主都向我们征收税金,但却不愿让我们进入他们的城门。他们从墙头上给我们扔下面包,还有用精粉做的蜂蜜玉米糕,以及装满大枣的面饼,并用每一百个篮子的食物换我们的一粒琥珀珠子。

  “乡村里的居民们一看我们走近了,他们便在水井里放毒药,并逃到山顶上去。我们同马格达人打了仗,他们生下来时就是老人,且一年比一年长得年轻,等他们长成小孩的时候,就会死去了;我们还同拉克特罗伊人打过仗,他们声称自己是老虎的儿子,把自己涂成黄黑两种颜色;我们也同奥兰特斯人打过仗,他们会把死者埋葬在树顶上,而自己却住在黑暗的洞中,生怕他们的神即太阳会杀死他们;我们跟克里尼安人打了仗,他们崇拜的是鳄鱼,给它戴上绿色的玻璃耳环,并用牛油和活鸡去喂养它;我们与阿加中拜打了仗,他们长着狗一样的面孔;我们还同长着马脚的希班人打了仗,他们比马跑得更快。战斗中我们商队有三分之一的人阵亡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因饥饿而死去。剩下的人都低声地抱怨我,说是我给他们带去了厄运。我从一块石头下面捉起一条有角的毒蛇,让它来咬我。他们看见我一点中毒的样子都没有,便害怕起来。

  “到了第四个月,我们来到了伊勒尔市,到达城墙外的小树林时已经是夜里了,空气十分沉闷,因为月亮到天蝎宫去旅行了。我们从树上摘下成熟的石榴,切开来喝里面的甜汁,然后我们躺在地毯上等待着天明。

  “天刚亮我们就起来了,敲响了城门。城门是用红铜制成的,上面刻有海龙和长了翅膀的飞龙。哨兵从城垛上往下张望着,并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商队的翻译告诉对方我们带着很多商品从叙利亚岛而来。他们要了我们几个人作人质,并告诉我们到中午时才能打开城门,吩咐我们耐心等待。

  “中午时分,他们打开了城门。我们入城的时候,人们一群群地从屋里跑出来看我们,一个召集人到城内各处用海螺通知人们我们的到来。我们站到了集市中,黑奴们打开花布包裹,翻开雕花的枫木箱子。等他们做完了这些事之后,商人们便摆出了各种奇特的物品,有来自埃及的蜡染麻布,有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花布,有泰尔城的紫色海绵,有希顿的蓝色帷帘,有冰冷的琥珀杯子,有玻璃精品和奇妙的陶器。一家房屋的顶部有一群女人在看着我们。其中一人戴着一副镀金的皮革面具。

  “头一天来与我们交易的是僧侣们,第二天来的是贵族,第三天来的是手艺人和奴隶们。这是他们对待商人的习惯,只要商人们呆在城中的话。

  “我们在这儿呆了一个月,等到月缺的时候,我已觉得好无聊,便到城里的大街上到处去闲荡,并来到了本城神社的花园中。身着黄袍的僧侣们静悄悄地穿过绿树丛,在黑色大理石铺就的道路上立着一座玫瑰色的寺院,里面供着他们的神。门是涂过金粉的,上面突出来的是金饰的闪闪发亮的公牛和孔雀。房顶是海绿色瓷瓦铺成的,伸出的屋檐上挂着小铃铛。每当白鸽飞过的时候,它们便用翅膀扑打铃铛,使铃锁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寺院的前面有一个用条纹玛瑙铺砌的净水池。我躺在池子旁边,用我苍白的手指抚摸那些宽大的树叶。其中的一位僧侣朝我走来,站在我的身后。他脚上穿着草鞋,一只是软蛇皮做的,另一只是用鸟的羽毛做的。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毡的僧帽,帽上装饰着银制的新月。他的袍子上编织着七道黄色条,他堰曲的头发上抹上了锑粉。

  “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对我说话,问我想要什么。

  “我告诉他我的要求就是想见到神。

  “‘神去打猎了。’僧侣说着,并用他那对小小的斜眼睛奇怪地看着我。

  “我回答说:‘告诉我他在哪一个树林,我要与他一块儿骑马。’

  “他又用长长的指甲梳理着袍子边上软软的穗子。‘神在睡觉。’他喃喃地说。

  “我又答道:‘告诉我是哪一张床,我要去看护他。’

  “‘神在开宴会。’他大声说。

  “我回答说:‘如果酒是甜的,我就要与他共饮,而如果酒是苦的,我也会与他一同饮下去的。’

  “他好奇地低下了头,并拉着我的手,把我拽了起来,领着我走进了寺院。

  “在第一间房子里,我看见一座雕像坐在用东方大珍珠镶边的翠玉宝座上。这尊雕像是用乌木刻成的,跟真人一样大。在它的额头上有一块红宝石,厚厚的油从它的头发上滴下来,落到它的大腿上。它的双脚是用新宰的小羊羔的血染红的,腰间扎着一根铜带。

  “我对这位僧侣说:‘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这就是神。’

  “‘快带我去见神,’我大声吼道,‘否则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还摸了一下他的手,那只手一下子就枯萎了。

  “僧侣恳求我说:‘请我的主人医治他的仆人吧,我要带他去见神了。’

  “于是我便吹了一口气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又长好了,他把我领进第二间房子,同时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在这里我看见一尊雕像立在用翡翠做成的莲花上面,莲花上面悬挂着好多硕大的绿宝石。这雕像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身材有普通人的两倍那么大。它的前额上是一块黄玉,它的胸部抹着没药和肉桂末,它一只手上拿着一根弯曲的翡翠玉杖,另一只手中握着一块圆圆的水晶。脚上穿着黄铜的靴子,粗壮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石膏做的圈子。

  “我对这位僧侣说:‘这就是神吗?’他回答说:‘这就是神。’

  “‘带我去见神,’我大声吼道,‘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还摸了一下他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成了瞎子。

  “僧侣恳求着我说,‘请我的主人医治他的仆人吧,我就要领他心见神了。’

  “于是我吹了一口气在他的眼睛上,他马上又恢复了视力,而且他又浑身颤抖起来,并带着我走进了第三间房子。啊!原来这儿没有雕像,也没有任何品种的雕像,只是有一面圆圆的金属镜子,放在一个石头祭坛上。

  “我对僧侣说:‘神在什么地方?’

  “他回答说:‘这儿没有神,只有这面你看见的镜子,因为这是智慧之镜,它把天上和地上的一切东西都反映了出来,但只是朝镜子中看的了的脸是反映不出来的,所以朝镜子中看的人可能是聪明的。有很多其它的镜子,不过那些都是些意见之镜。只有这一面是智慧之镜。那些拥有这面镜子的人们便知道世间的一切,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他们的,那些没有这面镜子的人就没有智慧。所以,我们把它看成是神,我们也就崇拜它了。’我于是便朝镜子里看去,它竟然与他所讲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不过我做的事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把智慧之镜给藏了起来,藏在距这个地方一天行程的一个山谷里面。我只恳求你让我再进入到你的体内,做你的仆人吧,这样你就会比所有聪明的人都要聪明,智慧也就属于你了。就请让我进入到你的身体中去吧,那么世上就不会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

  然而年轻的渔夫却笑了。“爱情比智慧更好,”他大声叫道,“而且小美人鱼爱我。”

  “不,没有什么东西比智慧更好的了。”灵魂说。

    “还是爱更好。”年轻的渔夫回答说,说完便沉入到海底下去了,灵魂又哭泣着穿过沼泽地走了。

  第二个年头过去了,灵魂又一次来到了海滩上,呼唤着年轻的渔夫,他便从水中冒出来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唤我呢?”

  灵魂回答:“走近一点,我好对你讲话,因为我看见好多奇妙的东西。”

  于是他步近了一些,并蹲在浅水里,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聆听着。

  灵魂对他说:“我离开你以后,我就转身向南去旅行了。一切来自南方的东西都是珍贵的。我沿着公路朝着爱西特市走了整整6天,那是一条连香客们都不愿走的红色尘土飞扬的公路,到了第7天,我抬头望去,啊!城市就横躺在我的脚下,因为它就位于山谷里。

  “入城的大门有九个之多,每一个城门前都做立着一匹青铜马,每当伯都因人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九匹马便齐声长啸。城墙上都裹着铜皮,哨塔的屋顶也是用黄铜做成的。每一个塔弹都站着一位手握弓箭的射手。日出的时候他用一支箭敲响铜锣;日落的时候,他就会吹响号角。

  “我正准备进城时,守卫拦住了我,问我是什么人。我回答说我是回教徒,正要赶到麦加城去,那儿有一幅绿色的帐幔,上面有天使们用银字绣出的《可兰经》。我的话使他们充满了好奇,就让我进去了。

  “城里面简直就是一个大集市。你真该跟我一块去的。在那些狭窄的街道上无数只精彩的纸灯笼像大彩蝶似的在翩翩起舞。风吹过屋顶的时候,这些灯笼一起一浮的,好像一些多彩的肥皂泡。商人们都坐在自己货摊前的丝毯上面。他们长着直挺挺的黑胡须,他们头帕上饰满了金币,长串的琥珀和雕花桃核在他们凉冰冰的手指上滑动着。他们中有的卖枫脂香和甘松油,也有的出售来自印度海各岛屿的奇妙香水,还有浓重的红玫瑰油,以及没药和小钉子形状的丁香。一旦有人走上去与他们说话,他们便一把一把地将乳香投入炭火盆中,使空气一下子香味袭人。我看见一个叙利亚人手里握着一根芦苇似的细棍棒,缕缕灰烟从棒子上升起,棒燃着的时候发出的气味与春天中粉色扁桃花的气味是一样的。另一些人在出售一些上面嵌满了乳蓝色土耳其宝石的银手铜和用铜丝串起小珍珠制成的脚环,以及金制的老虎爪,镀金猫的脚爪,豹子也配上了金制的座架,还有穿了眼的绿宝石耳环,以及中间是空的那种翡翠戒指。从茶馆里传来了吉他的音乐声,那些抽鸦片烟的人带着他们苍白的笑容望着行人。

  “说真的你应该跟我一起去的。卖酒的人肩上扛着黑色的大皮包,用后部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卖一种叫西拉兹的酒,它就跟蜜糖一样甜。他们用金属小杯子装上酒出售,并把玫瑰花瓣撒在上面。在市场上站着卖水果的人,他们出售各种水果,有熟透的无花果,带着受伤的紫色鲜肉,还有如同膨香味一样的甜瓜,那颜色像黄玉一样的黄,以及香橼、番石榴和一粒一粒的白葡萄,圆圆的金红色桔子和椭圆形的金绿色柠檬,有一次我看见一头大象走过。它的身上涂着银朱和姜黄,它的耳朵上网着一个朱红丝做的网子。它来到对面的一个货摊前站住了,吃起桔子来,那个卖水果的人只是笑了笑。你想不到他们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民族。他们只要高兴的话就会到卖鸟人那儿去买一只关着一只小鸟的笼子,并把笼子打开让鸟飞走,这样他们会更加开心,等到他们伤心的时候,他们便用荆棘抽打他们自己,以使他们的忧愁越来越大。

  “一天夜里,我遇见了一些黑奴抬着一个沉甸甸的轿子从集市中走过。轿子是用镀金的竹片做成的,轿杆是朱红色的,还有黄铜做的孔雀装饰。轿窗上挂着薄薄的纱幔,上面绣着甲虫的翅膀和小粒珍珠。轿子走过的时候一个脸色苍白的塞加西亚人从轿里往外望着,笑着注视我。我跟在它后面,黑奴们加快了步伐并皱紧眉头。不过我一点也不在意,我觉得有一股好奇心在驱使着我。

  “最后他们在一栋四方形的白房子前停了下来。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像墓门一样的小门。他们放下轿子,用一个铜锤连敲了三下门。一个身穿绿色皮长袍的亚美尼亚人从门洞里朝外张望着,等他看见我们后就打开了门,还铺了一张地毯在地上,轿中的女人走了出来。在她进屋的时候,她又转过头来,再一次望着我笑了。我还从未见过像她这么苍白的人。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去寻找那所房子,可是就是找不着。看到这种情况,我便知道那女人是谁了,而且她为什么要对我笑了。

  “你真该跟我一起去的。在新月节那天,年轻的皇帝从他的宫中走出来,到庙里去祈祷。他的头发和胡须都用玫瑰花瓣给染红了,他的脸颊上抹了一层细细的金粉,他的手掌和脚心都用着红花染成了黄色。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身着银袍从宫中走了出来,日落的时候他又穿着金袍回到宫中。人们都趴在地上把脸藏起来,可我不会那样做。我站在一个卖枣子的摊位前,等待着。皇帝看见我时,他便抬他那画过的眉毛,停住了脚步。我静静地站在那儿,并不向他跪拜。人们对我的大胆吃惊不小,都劝我快从城中逃走。我不理睬他们,却走到那些出售外来神祗的贩子们中去,与他们坐在一起,这些人不论如何在这儿都是遭人憎恨的,等我把自己所做的.—切告诉给他们之后,他们人人都绘了我一个神像,并请我离开他们。

  “那天夜里,我躺在石榴街茶馆里的一个垫子上面,皇帝的卫兵走了进来,把我带进了宫中。进了宫以后,他们把每一扇门都一个个地关上了,还加上了门锁。里面有一个大院子,四周环绕着一个拱廊。四周的墙都是用白色的雪花石膏做成的,到处都嵌有蓝色和绿色的瓷瓦。柱子是绿色大理石做的.地上铺着一种桃花色的大理行。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东西。

  “我跨过院子的时候,两个戴面纱的女人从阳台上往下望着,还开口骂我,守卫急勿匆地走着,他们手中的矛尖在磨光的地板上发出响声。他们打开一道精致的象牙门,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有七个坛子的带水的花园中了。园里种的是郁金香、牛眼菊、银光闪闪的芦荟,一股喷泉在昏暗的空中悬挂着像是一根细长的水晶棒。柏树就像燃烧完了的火把。在这样的一棵柏树上有只夜莺在唱着歌。

  “在花园的尽头有一个小亭子。我们走近它的时候,两位太监出来迎住我们。他们走起路来,肥胖的身躯左右摇摆着,还用他们那黄色眼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其中的一人把卫士长拉到他必边,低声向对方耳语着什么。另一个不停地拿出香锭放在嘴里嚼起来,这些香锭都是他以做作的姿势从一个淡紫色的椭圆形的盒子中取出的。

  “片刻之后卫士长把卫兵们遣散了。他们回到宫中去了,两个太监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从树上摘下甜甜的桑果吃。那位年长的太监曾回过头来,带着恶意的笑容望着我。

  “然后卫士长示意我走到亭子中去。我毫无胆怯地向前走去,拉开那幅沉重的帘子,我就进去了。

  “年轻皇帝躺在上了色的狮皮长椅上休息着,他的手腕上栖息着一只白隼。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铜帽的牛比亚黑人,赤棵着上半身,两只穿了眼的耳朵上垂着一副沉甸甸的耳环。长椅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弯曲的大钢刀。

  “皇帝一看见我,便皱起了眉头,对我说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我就是这个城市的皇帝吗?’不过我并没有回答他。

  “他用手指头指了指钢刀,那个牛比亚人一下子抓住刀,冲着我用足了劲朝我砍过来。刀片嗖嗖地穿透了我的身体,可是并没有伤我分毫。而那个人却扑倒在地上,等他站起身时,他的牙齿害怕的直打颤,他自己也躺到长椅后面去了。

  “皇帝马上跳了起来,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根长矛,他朝我投了过来。我一把抓住了飞过来的长矛,并把矛杆折成两段。他又用箭射我,可是我举起了双手,箭在飞行途中就停住了。紧接着他从白皮腰带中抽出一把短剑,刺入牛比亚黑人的咽喉,他担心这个奴隶会讲出他那些不体面的事情。那人像一条给人践踏了的蛇一样扭曲起来,嘴里也流出了鲜红的泡沫。

  “那个人一死,皇帝就转向我,用一张镶了花边的紫色绸料小手绢,揩去额上亮闪闪的汗珠,对我说道:‘你是先知吗?是我不该伤害的,或者是一个我不能伤害的先知的儿子吗?我恳求你今晚就离开我的城市吧,因为只要你还在城中,我就不再是这里的主人了。’

  “我回答他说:‘给我一半你的财产,我就走。把你的财富给我一半,我就会离开的。’

  “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花园中。卫士长看见了我,他吃了一惊。太监们看见了我,他们的膝头颤抖不已,吓得纷纷跪在了地上。

  “宫中有一间屋子,八面都是用红云斑石修筑的围墙,铜皮装饰的天花板上悬掉着一些灯。皇帝触摸了一面墙,墙就自动打开了,我们走进了里而的一个长廊,廊里点了好多火炬。在长廊两旁的壁禽中,放着很多巨大的酒缸,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银币。我们来到了长廊的中央,皇帝说了一句平日听不到他说的什么话,一道装有秘密弹簧的花岗岩石大门一下子就弹开了,他用手挡住他的脸,以免他的眼睛给弄得发花。

  “你不会相信这是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吧。一个巨大的乌龟壳里装满了珍珠,巨型月亮石的空处里堆满了红色宝石。黄金都收藏在象皮箱中,金粉就放在皮制的瓶中。还有猫眼石和青玉,猫眼石放在水晶杯中,青玉放在翡翠杯中。圆圆的绿柱宝石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细薄的象牙碟子上面,在一个角落里堆满了丝铜袋子,有的袋子中装的是绿松石,另一些袋子中装的是绿玉。象牙做的角杯中盛满了紫色的玉英石,黄铜角杯中装满了玉髓和红玉髓。用杉木做的梁柱上挂着一串串的黄色山猫石。在平坦的扁圆形盾牌上堆放着红玉,它们既像葡萄酒的颜色又像是青草的色彩。然而我对你说的这些仅仅是那儿的十分之一罢了。

  “等皇帝把他自己的手从脸上拿开时,他对我说:‘这就是我的财宝屋,这里面的东西有一半是你的了,照我答应你那样的去做吧。我还会送你骆驼和赶骆驼的人,他们会照你的吩咐去做,把你那一份财宝带到你想去的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这件事今天晚上就得办,因为我不愿让太阳,他是我的父亲,看见在我的城市里竟会有一个我杀不死的人。’

  “不过我对他说:‘这儿的黄金都是你的,白银也是你的,珍贵的珠宝和值钱的东西全都是你的。对我来说,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不会向你要任何东西,不过戴在你手指上的那个小戒指我倒想要。’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只是个铅戒指呀,’他大声说,‘也不值什么钱。所以还是带上你那一半财宝,离开我的城市吧。’

  “‘不,’我回答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个铅戒指,因为我知道那里面写着什么,也知道它有什么用处。’

  “皇帝却颤抖起来,哀求着我说:‘把全部的财宝都拿去,快离开我的城市吧。我那一半财富也归你了。’

  “不过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但那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就在那个山洞我把这个财富指环给藏了起来,它离这儿有一整天的路程。也就只是一天的路程,那戒指正等着你的到来。谁要是占有了这个戒指,他会比世界上所有的国王都富有。去吧,把它拿到手,全世界的财富就都归你了。”

  然而年轻的渔夫却笑了。“爱情比财富更重要,”他大声喊道,“而且小美人鱼非常爱我。”

  “不,没有什么比财富更重要的了。”灵魂说。

  “爱情更好。”年轻的渔夫回答道,说完他又一头扎进海底深处,灵魂只好哭泣着穿过沼泽走了。

  第三个年头又过去了,灵魂又从陆上下来到了海边,呼唤着年轻的渔夫,于是渔夫从水中冒出来,说道:“你唤我是为了什么?”

  灵魂回答说:“走近一点,我好对你说话,因为我看见了奇妙的事情。”

  因此渔夫走近了,并蹲在浅水中,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聆听着。

  灵魂开口说道:“在一座我知道的城市中,有一家小旅店就位于一条河边。我跟水手们坐在那儿,他们饮着两种不同颜色的葡萄酒,吃着大麦做的面包,还有放上醋用桂叶包着的小咸鱼。就在我们坐着逗乐的时候,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的肩上披着一个皮制的毯子,还拿着一把嵌有两个琥珀角的琴。正在这时也就是在他把毯子铺在地板上,用弦拔弹响他那把琴弦的时候,一个面戴细纱罩的少女跑了进来,并在我们面前跳起舞来。虽然她戴了面纱,可是她的双脚却是光着的。她赤着双脚,在毯子上跳来跳去,真像跳舞的那个城市离这儿只有一天的路程。”

  此刻,年轻的渔夫听到了灵魂的这番话后,他想起了小美人鱼因为没有脚,不能跟他跳舞的情形。于是他的心中升起了极大的欲望,他对自己说:“只不过就一天的路程,我还可以回到我爱人的身边。”他笑了,便从浅水中站起身来,大步朝岸上走去。

  来到干干的岸上后他又一次笑了,并向灵魂伸出双臂。他的灵魂也无比欣喜地大叫一声就朝他奔了过来,进人到他的体内,这时年轻的渔夫便看见在他面前伸展的沙地上出现了他自己的影子,那就是他灵魂的身体。

  他的灵魂对他说:“我们不要耽误了,立即到那儿去吧,因为海神们会妒嫉的,而且还有好多怪物也听他们的。”

  于是他们匆匆上路了,整个夜晚他们都在月色下赶路,第二天白昼他们又顶着烈日前进,当天晚上他们来到了城市。

  年轻的渔夫对他的灵魂说:“这就是你对我说过的那座她跳舞的城市吗?”

  他的灵魂回答说:“不是这座城市,是另外一座。不过我们可以进去看看。”

  于是他们进了城,穿过一些街道,他们路经珠宝街的时候,年轻的渔夫看见在一个货摊上放着一只美丽的银杯子。他的灵魂对他说:“拿走那个银杯子,把它藏起来。”

  他便拿起那只银杯子把它蒙在长袍的搁缝中,他们赶快出城走了。

  他们离开城走了三英里之后,年轻的渔夫皱起了眉头,并把银杯子给扔掉了,对他的灵魂说:“你为什么要叫我拿起杯子藏起来呢?因为这可是一件坏事呀。”

  然而他的灵魂回答他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来到一个城市,年轻的渔夫对他的灵魂说:“这就是你对我说过的她跳舞的那座城市吗?”

  他的灵魂回答他说:“这不是那座城市,而是另外一座。不过我们得进去。”

  他们便进了城,穿过了好几条街。他们走过草鞋街的时候,年轻的渔夫看见一个小孩正站在一个水缸边。他的灵魂对他说:“去打那个孩子。”于是他动手打小孩,把小孩都打哭了,过后他们又赶紧匆匆地离开了城市。

  他们离开城市后走了三英里,年轻的渔夫突然生起气来,对他的灵魂说:“你为什么叫我打那个小孩,这可是一件坏事呀?”

  然而他的灵魂却回答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第三天晚上他们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年轻的渔夫对他的灵魂说:“这就是你对我说过的那座她跳舞的城市吗?”

  他的灵魂回答他说:“也许就是这座城市吧,所以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他们便进了城,穿过了好几条街,不过年轻的渔夫怎么也找不到那间位于河边的小旅店。城市里的人都好奇地望着他,他开始害怕起来,并对他的灵魂说:“我们还是走吧,因为用一双白脚跳舞的人不在这儿。”

  可是他的灵魂却回答说:“不,我们还是留下来吧,因为夜里太黑,途中会遇上强盗的。”

  他便在市场上坐下来休息了,过了一会儿走过一个戴头巾的商人,他有一件鞑靼人的布织斗篷,在有节的芦苇杆头上还绑着一个牛角灯笼。商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还坐在市场上呢,你没有看见货摊都关门了,东西都打好包了吗?”

  年轻的渔夫回答他说:“我在这座城里找不到那个小旅店,我又没有亲戚留我在此过夜。”

  “我们不都是亲戚吗?”商人说,“不都是由一个上帝创造出来的吗?所以就跟我去吧,我有一间客房。”

  因此年轻的渔夫站起身来,跟着商人到他的家里去了。等他穿过一个石榴园走进屋中时,商人便用铜盘为他端来了玫瑰花水,让他洗干净手,还送来熟透的甜瓜让他解渴,以及一碗米饭和一块烤小羊肉让他充饥。

  这一切进行完了以后,商人就领他来到了客房,并叮嘱他好好休息。年轻的渔夫谢过了他,并吻了商人手指上戴的戒指,随后就躺在了染了色的山羊毛毯上而。他用一床黑色的羊羔毛被子盖好身体以后,就呼呼地入睡了。

  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天依旧是黑乎乎的时候,他的灵魂便唤醒了他,并对他说:“快起来,到商人的房间里去,到他睡觉的房间里去,把他杀死,拿走他的金子,因为我们需要它。”

  年轻的渔夫起了床,朝商人的房间里爬去,在商人的脚边放着一把弯刀,在商人身边的那个盘子里装着九个黄金小包。渔夫伸出手去拿那把弯刀。就在他的手刚刚挨到刀时,商人一下子惊醒了,他跳起来自己抓住刀,朝着年轻的渔夫大声吼道:“难道你要以怨报德吗?你要用流淌的鲜血来回报我对你的善举吗?”

  这时他的灵魂对年轻的渔夫说:“去打他。”于是他就把商人给打晕了过去,然后抓起九包金子,匆匆地穿过石榴园逃走了,朝着启明星的方向出发了。

  他们离开城市三英里之后,年轻的渔夫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对他的灵魂说:“你为什么要我杀了商人,还抢走他的黄金?你真是太坏了。”

  然而他的灵魂却回答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不,”年轻的渔夫大声喊道,“我平静不了,因为你要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所恨的。你也让我恨,我要你告诉我为何要教我做这种事。”

  他的灵魂回答说:“过去你把我送到世界上去的时候,你并没有给我一颗心,所以我学会了去做这一切事情,而且也喜欢这样。”

  “你在说什么?”年轻的渔夫喃喃地说。

  “你是知道的,”他的灵魂回答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你难道忘记了你没有送给我一颗心吗?我不相信。所以不要自寻烦恼,也不要为我担心,请放心吧,因为世上没有除去不掉的痛苦,也没有享受不到的快乐。”

  年轻的渔夫听到这些话后,他浑身发抖起来,对他的灵魂说:“不,你是很坏的,甚至使我忘记了我的爱人,并用多种诱惑来引诱我,还使我的双脚踏上了罪恶之路。”

  他的灵魂回答他说:“你过去把我送到世界上去的时候,你并没有给我一顾心啊,所以我学会了去做这一切事并喜欢做这些事。来吧,让我们到另一座城市去,去寻乐子吧,因为我们已有了九包黄金。”

  然而年轻的渔夫拿出九包黄金后就一下子扔在了地上,并用脚猛踩着。

  “不,”渔夫大声吼道,“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也不会再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跟我从前送走你那样,我现在也要那样赶你走了,因为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说完他转过身去背朝着月亮,用那把绿色蛇皮刀柄的小刀,准备把他自己身体的影子,也就是他的灵魂之躯从他双脚的四周切开。

  然而他的灵魂连动都不动一下,不想离开他,也不理睬他的命令,还对他说:“那个女巫教给你的魔法已经不再管用了,因为我不可能离开你,你也不可能把我赶走了。一个人一生中只能把他的灵魂送走一次,但是他一旦把自己的灵魂收了回来,就得永远地留住它了,这既是对他的惩罚,也是给他的回报。”

  年轻的渔夫脸色开始发白,握紧自己的拳头,大声叫着:“她没有告诉我这一点,她骗了我啦。”

  “不,”他的灵魂回答说,“不过她对她自己崇拜的那个‘他’可动了真心的,她要做他永远的仆人。”

  年轻的渔夫此刻已明白他再也不能够赶走他的灵魂,况且是—个邪恶的灵魂,还要永远与他为伍,他一下子倒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天明时分,年轻的渔夫站起身来,对他的灵魂说:“我要绑住我的双手,免得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我还要闭紧嘴巴,免得我说出休想让我说的话,我要回到我所爱的人居住的地方去。我甚至要回到海里去,回到她过去经常唱歌的那个小海湾去,我要唤她上来,告诉她我做过的坏事以及你对我做过的坏事。”

  他的灵魂诱惑着他,说:“谁是你的爱人?让你非回到她那儿去不可?世上有很多比她漂亮的美人。萨马里斯的舞女们可以学各种鸟兽的姿态跳舞。她们的脚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她们手中握着好多小铜铃。她们一边跳一边笑,她们的笑容跟清溪一样明净。跟我走,我带你去见她们。你为那些罪恶的事操那份心是为了什么呢?难道那些美味可口的东西不是做来给人吃的吗?难道喝起来甘甜的东西里面放进了毒药吗?不要自寻烦恼了,跟我到另一个城市去吧。这儿附近就有一座小城市,里面有一个百合树的花园。在这个可爱的花园中住着一些白孔雀和有着蓝色胸脯的孔雀。当它们的尾巴向着太阳展开的时候,就像象牙的圆盘和镀金圆盘一样。给它们喂食的女人还为它们跳舞取乐,有时候她用手跳舞,有时候用脚跳。她的双眼染成了锑色,她的鼻孔长得像燕子的翅膀。在一个鼻孔中用小钩子挂着一朵用珍珠刻成的花儿。她一边跳舞一边英,脚踝上的一对银锈子像银铃似的响着。所以不要再自寻烦恼了,跟我到这座城市去吧。”

  可是年轻的渔夫却没有回答他的灵魂,而是用沉默的封条封闭住自己的嘴,还用绳子紧紧绑着自己的双手,起身回到了他出来的地方,甚至回到了他的爱人过去常常唱歌的那个小海湾。尽管他的灵魂,一路上不停地引诱他,可是他却从未答复,他也不愿去做他的灵魂要他去做的任何坏事,他内心的爱情的力量真是太大了。

  等他来到了大海的边上,他才把手上的绳子解开,将沉默的封条从嘴上撕去,他呼唤着小美人鱼。然而她并没有来会他,他呼唤了整整一天,恳求她,结果却还是看不见她。

  他的灵魂嘲笑着他,说:“你一定是没有从你的爱人那儿得到多少欢乐。你就像是大旱天里往漏船上倒水的人。你把你的一切都给予了出去,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回报。你最好还是跟着我,因为我知道欢乐谷在什么地方,还有那儿有什么东西。”

  不过年轻的渔夫并没有回答他的灵魂,他在岩石的裂缝中用树条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房子,在那儿住了一年。每天清晨他都呼唤着美人鱼,每天中午他又呼唤她的名字,到了晚上他仍唤着她来。然而她再也没有从海中出来会他,他也不能够在大海的任何地方找到她,虽然他已在洞穴中,在碧水下,在海潮的漩涡里,或者在海底深处的井中,到处都去寻找过,但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尽管他的灵魂不停地甩邪恶来引诱他,还对他悄悄地说着些可怕的事情,但是这些都没有能够阻止他,他的爱情的力量真是太大了。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灵魂在他的体内暗想:“我已经用邪恶引诱了我的主人,可是他的爱比我强大。现在我要用善来引诱他,他也许会跟着我走的。”

  于是他对年轻的渔夫说道:“我给你讲过世界上的欢乐的事情,而你却不听我的。现在我只好告诉你世间的痛苦了,这也许是你想听的。说真的,痛苦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没有一个人可以从它的网中逃出去。有些人缺少的是衣服,另一些人缺少的是面包。有穿着紫袍坐着的寡妇,也有穿着破衣的寡妇。在沼泽地上走来走去的是麻疯病人,他们相互之间都非常残酷,乞丐们在公路上来来往往,他们的袋中空空如也。在各个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着的是饥荒,不要发生。你看你的爱人不原来回应你的呼唤,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儿唤你的爱人呢?爱到底是什么,你竟要为此付出如此高的代价?”

  然而年轻的渔夫并不回答,他的爱的力量太大了。每天清晨他都要呼唤美人鱼,每天中午又要去呼唤她,夜里还要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从没有从海里出来会他,他也没有能够在海洋的任何地方找到她,尽管他去海中的河流上去寻过她,在波浪下的谷里觅过她,甚至在被黑夜染成紫色的海洋上,以及被黎明抹成灰色的海洋中,都不能找到她的影子。

  第二年又过去了,一天晚上正当年轻的渔夫孤单单地坐在树条造的房子中时,灵魂便对他说:“喂!现在我是用恶来引诱你,我也用善来引诱了你,而你的爱比我更强大。因此,我不会再引诱你了,不过我恳求你让我进入到你的心中,这样我就会跟从前一样与你呆在一起了。”

  “你当然可以进来,”年轻的渔夫说,“因为在你没有心而去世界上流浪的那些日子里,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哎呀!”他的灵魂叫了起来,“我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进去呀,你的这颗心被爱缠得太紧了。”

  “可我倒希望我能够帮助你。”年轻的渔夫说。

  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从海洋中传来了好大一声哀叫,它跟美人鱼家族中的谁死的时候人们听到的那种声音一模一样。年轻的渔夫一下子跳了起来,离开了他的树条屋,朝海滩跑去。黑色的波浪急匆匆地朝岸边扑打过来,波浪载着一个比银子更白的东西。它跟浪头一样的白,飘在波涛上面活像是一朵鲜花。浪头把它从波涛中抢走,泡沫又把它从浪头手中夺去,最后是海岸接受了它,于是在年轻渔夫的脚下,他看见了小美人鱼的身体。她躺在他的脚下死去了。

  这位痛苦的泪人儿一下子扑倒在了她的身边,他吻着她那冰冷的红嘴唇,抚弄着她头发上打湿了的琥珀。他扑倒在沙滩上,躺在她的身边,哭得像一个因兴奋而颤抖的人,他用自己褐色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在胸中。她的嘴唇是冰冷的,但他依旧吻着它。她头发上的蜜色是咸的,可他仍然带着痛苦的快乐去品尝它。他吻着她那双紧闭的眼皮,她眼角上挂着的浪花还没有他的眼泪咸。

  他对着死尸忏悔起来。他把自己要倾述的苦难经历都贯进了她的耳朵里了。他把她的两只小手挽在自己的脖子上,并用他的手指头去抚摸她那细细的咽喉管。他此时的快乐变得越来越痛苦了,而痛苦中又充满了奇妙的快感。

  黑色的海水愈来愈近了,白色的泡沫像麻疯病人一样地哀叫着。海洋用它那白色的泡沫来抢夺海岸。从海王的官廷中又传来了哀苦的叫声,在遥远的大海上半人半鱼的海神们用号角吹出他们那嘶哑的声音。

  “快逃走吧,”他的灵魂说,“因为海水越来越近了,如果你还呆着不走的话,它会杀死你的。快逃走吧,因为我好害怕,我知道你的心对我关闭着的,原因是你的爱太大了。快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吧。你一定不会不送给我一颗心,就把我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吧。”

  然而年轻的渔夫并没有听他灵魂的话,却只是不停地呼唤着小美人鱼,并说道:“爱情比智慧更好,比财富更宝贵,比人类女儿的脚更漂亮。烈火烧毁不了它,海水淹没不了它。我在黎明时唤过你,可你没有回答我。月亮听见了你的名字,可你还是不理睬我。因为我离开你是千错万错,我这一走反而害了我自己。但是你的爱始终伴着我,它永远都是强大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得了它,不论我面对的是恶也好,是善也罢。现在你已经死了,因此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死。”

  他的灵魂又恳求他离开,但是他不肯,他的爱太深了。海水越来越近了,它要它的波涛把他盖住,此刻他知道死期已近,他便疯狂地吻着美人鱼冰冷的嘴唇,他的那颗心呀都碎了。就在他的心充满了太多的爱而破碎的时候,灵魂找到一个入口就进去了,就跟从前那样与他合为一体了。海水终于用它的波涛淹没了这位年轻的渔夫。

  早晨,神父去给大海祝福,因为海水闹腾得太厉害了。与神父一起去的有僧侣和乐手,以及手持蜡烛的人,摇着香炉的人,还有好大一群人。

  等神父来到海滩上时,他一下就看见年轻的渔夫躺在浪头上淹死了,在他的胳膊中还紧紧地抱着小美人鱼的尸体。神父皱紧眉头往后退去,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符号后,他便大声喊着说:“我不会祝福大海和海里的任何东西了。美人鱼家族是该受到诅咒的,也该诅咒那些与他们来往的人。至于他呢,他为了爱情而抛弃了上帝,所以躺在这个被上帝裁判而给杀死的情妇的身边,抬走他的尸体和他情妇的尸体,把他们埋在漂洗场地的角落里,上面不放任何标志,也不要做任何记号,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安息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们生前是该诅咒的,他们死后也是该诅咒的。”

  人们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在漂洗场地的角落里,那儿没有长一棵香草,他们就在地上挖了个深坑,把死尸放了进去。

  第三年又过去了,在一个神圣的日子里,神父来到了礼拜堂上,他要把上帝的伤痕显示给人们看,他还要给他们讲上帝的仇恨。

  等他给自己穿好了法衣后,他就进了礼拜堂,在祭坛上行礼,这时他看见祭坛上放满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奇异的鲜花。这些花看上去很奇怪,却又是异样的美丽,花儿的美使他难受,它们的气味在他的鼻孔中闻着很香。他觉得开心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开心起来。

  随后他打开了圣龛,在里面的圣饼台上烧了香,把美丽的圣饼拿给人们看,然后又把它藏在帐幔后面,他开始对人们说话,还想向人们讲述上帝的愤怒。但是那些白花的美使他心烦意乱,花儿的气味在鼻子里闻起来好香,而另外一句话走进了他的嘴唇,他讲述的不是上帝的愤怒,却是那个叫做“爱”的上帝。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神父说完的时候,人们就哭了,神父回到了寺院中放圣器的地方,眼里充满了泪水。执事们走了进来,为他脱去法衣,给他脱下白麻布法服,以及腰带、饰带和丝带。他站在那儿就跟在梦境中似的。

  等他们为他解衣宽带之后,他看着他们,开口说道:“坛上放的是什么花?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回答他说:“我们说不出它们是些什么花,可它们来自于漂洗场地的那个角落。”神父浑身发抖,并回到自己的住处,开始祷告起来。

  早上,天刚刚发亮的时候,他同僧侣、乐师们以及手持蜡烛的人,摇香炉的人,以及一大群人们来到大海边,向大海祝福,也向海中一切野生的东西祝福。他还祝福了牧神,以及在森林中跳舞的小东西们,还有那些从树叶中朝外偷窥的亮眼睛的东西们。他对上帝创造的世间一切东西都祝了福,人们充满了快乐和惊奇。不过从此以后漂洗场地的角落里再也没有长出任何种类的鲜花了,那儿变得跟从前一样荒凉了。美人鱼家族再也不像往常那样游进这个海湾里来了,因为他们到大海的其它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