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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弗里奥山麓,骑着马把一群烙有圆圈三角印记的牛赶拢在一起时,一株枯死的牧豆树的枝桠钩住了我的木马镫,害得我扭伤了脚踝,在营地里躺了一个星期。

被迫休息的第三天,我一拐一拐地挨到炊事车旁,在营地厨师贾德森·奥多姆的连珠炮似的谈话下一筹莫展地躺着。贾德天生爱说话,说起来没完没了,可是造化作弄人,让他当了厨师,害得他在大部分时间里找不到听他说话的人。

因此,在贾德一声不吭的沙漠里,我便成了他的灵食①。

①《旧约·出埃及记》十六章十四至三十五节:摩西率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在荒野中漂泊了四十年,饥饿时,上帝便撒下灵食。

不多一会儿,我起了一阵病人的贪馋,想吃一些不在“伙食”项下的东西。我想起了母亲的食柜,不由得“情深如初恋,惆怅复黯然”。②于是我问道:

②引自英国诗人丁尼生的叙事诗《公主》中的歌曲:“情深如初恋,惆怅复黯然;人生如流云,往日不再回。”

“贾德,你会做薄饼吗?”

贾德放下刚准备用来捣羚羊肉排的六响手枪,带着我认为是威胁的态度,走到我面前。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猜疑地瞪着我,更叫我感到了他的忿恨。

“喂,”他说,虽然怒形于色,但还没有出格,“你是真心问我,还是想挖苦我?是不是有人把我和薄饼的底细告诉了你?”

“不,贾德,”我诚恳地说,“决没有别的用意。我只不过很想吃一些用黄油烙得黄黄的薄饼,上面还浇着新上市的,大铁皮桶装的新奥尔良蜂蜜。我愿意拿我的小马和马鞍来换一叠这样的薄饼。说起薄饼,难道还有什么故事吗?”

贾德明白了我不是含沙射影之后,神色马上和缓了。他从炊事车里取出一些神秘的口袋和铁皮盒子,放在我依靠的那株树下。我看他不慌不忙地张罗起来,解开拴口袋的绳子。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故事,”贾德一面干活,一面说,“只是我同陷骡山谷来的那个粉红眼睛的牧羊人以及威莱拉·利赖特小姐之间一桩事情的合乎逻辑的结局罢了。告诉你也不妨。”

“那时候,我在圣米格尔牧场替老比尔·图米赶牛。有一天,我一心想吃些罐头食品,只要不哞,不咩,不哼或者不啄的东西都行。①于是我跨上我那匹还未调教好的小野马,飞快地直奔纽西斯河比绵塔渡口埃姆斯利·特尔费尔大叔的店铺。

①指牛、羊、猪和家禽。

“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把缰绳往一根牧豆树枝上一套,下马走了二十码,来到埃姆斯利大叔的铺子。我登上柜台,对埃姆斯利大叔说,看情况全世界的水果收成都要受灾了。不出一分钟,我拿着一袋饼干和一把长匙,身边摆着一个个打开的杏子、菠萝、樱桃和青梅罐头,埃姆斯利还在手忙脚乱地用斧头砍开罐头的黄色铁皮箍。我快活得象是没闹苹果乱子以前的亚当。我把靴子上的踢马刺往柜台板壁里插,手里挥弄着那把二十四英寸的匙子;这当儿,我偶然抬头一望,从窗口里看到铺子隔壁埃姆斯利大叔家的后院。

“有个姑娘站在那儿——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外路来的姑娘——她一面玩弄着槌球棍,一面看着我那促进水果罐头工业的劲头,在那里暗自发笑。

“我从柜台上滑下来,把手里的匙子交给埃姆斯利大叔。

“‘那是我的外甥女儿,’他说,‘威莱拉·利赖特小姐,从巴勒斯坦①来做客。要不要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①巴勒斯坦在亚洲西南,原为《圣经》中的迦南古国,是基督教的圣地;这里是指美国得克萨斯州东部一城市,原文相同。

“‘圣地哪。’我暗忖道,我的思想象牛群一样,我要把它们赶进栅栏里去,它们却乱兜圈子。‘怎么不是呢?天使们当然在巴勒——当然啦,埃姆斯利大叔,’我高声说,‘我非常高兴见见利赖特小姐。’

“于是,埃姆斯利大叔把我引到后院,替我们介绍了一下。

“我在女人面前从不腼腆。我一直弄不明白,有的男人没吃早饭都能制服一匹野马,在漆黑的地方都能刮胡子,为什么一见到穿花衣裳的大姑娘却变得缩手缩脚,汗流浃背,连话都说不上来了。不出八分钟,我同利赖特小姐已经在作弄槌球,混得象表兄妹那般亲热了。她取笑我,说我吃了那么多罐头水果。我马上回敬她,说水果乱子是一位叫做夏娃的太太在第一个天然牧场里闹出来的——‘在巴勒斯坦那面,对吗?’我随机应变地说,正象用套索捕捉一头一岁的小马那样轻松。

“就那样,我获得了接近威莱拉·利赖特小姐的机会;日子一久,关系逐渐密切。她待在比绵塔渡口是为了她的健康和比绵塔的气候,其实她的健康情况非常好,而比绵塔的气候要比巴勒斯坦热百分之四十。开始时,我每星期骑马到她那里去一次;后来我盘算了一下,如果我把去的次数加一倍,我见到她的次数也会增加一倍了。

“有一星期,我去了三次;就在那第三次里,薄饼和淡红眼睛的牧羊人插进来了。

“那晚,我坐在柜台上,嘴里含着一只桃子和两只李子,一边问埃姆斯利大叔,威莱拉小姐可好。

“‘哟,’埃姆斯利大叔说,‘她同陷骡山谷里的那个牧羊人杰克逊·伯德出去骑马了。’

“我把一颗桃核、两颗李核囫囵吞了下去。我跳下柜台时,大概有人抓住了柜台,不然它早就翻了。接着,我两眼发直地跑出去,直到撞在我拴那匹杂毛马的牧豆树上才停住。

“‘她出去骑马了,’我凑在那头小野马耳朵旁边说,‘同伯德斯通·杰克,牧羊人山谷那头驮骡一起去的。明白了吗,你这个挨鞭子才跑的老家伙?’

“我那匹小马以它自己的方式哭了一通。它是从小就给驯养来牧牛的,它才不关心牧羊人呢。

“我又回到埃姆斯利大叔那儿,问他:‘你说的是牧羊人吗?’

“‘是牧羊人。’大叔又说了一遍。‘你一定听人家谈起过杰克逊·伯德。他有八个牧场和四千头在北冰洋以南数最好的美利奴绵羊。’

“我走进来,在店铺背阳的一边坐下,往一株带刺的霸王树上一靠。我自言自语,说了许多关于这个名叫杰克逊的恶鸟①的话,两手不知不觉地抓起沙子往靴筒里灌。

①杰克逊·伯德的姓原文是Bird,有“鸟”的含义。

“我一向不愿意欺侮牧羊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牧羊人坐在马背上读拉丁文法,我连碰都没有碰他!我不象大多数牧牛人那样,看见他们就有气。牧羊人都在桌上吃饭,穿着小尺码的鞋子,同你有说有笑,难道你能跟他们动粗,整治他们,害得他们破相吗?我总是抬抬手放他们过去,正如放兔子过去那样;最多讲一两句客套话,寒暄寒暄,从来不停下来同他们喝两杯。我认为根本犯不着同一个牧羊人过不去。正因为我宽大为怀,网开一面,现在居然有个牧羊人跑来同威莱拉·利赖特小姐骑马了!

“太阳下山前一小时,他们骑着马缓缓而来,在埃姆斯利大叔家门口停住了。牧羊人扶她下了马。他们站着,兴致勃勃,风趣横生地交谈了一会儿。随后,这个有羽毛的杰克逊跃上马鞍,掀掀他那顶小燉锅似的帽子,朝他的羊肉牧场那方向跑去。这时候,我把靴子里的沙子抖搂了出来,挣脱了霸王树上的刺;在离比绵塔半英里光景的地方,我策马赶上了他。

“我先前说过,牧羊人的眼睛是粉红色的,其实不然。他那看东西的家什倒是灰色的,只不过睫毛泛红,头发又是沙黄色,因此给人以一种错觉。那个牧羊人——其实只能算是牧羔人——身材瘦小,脖子上围着一条黄绸巾,鞋带打成蝴蝶结。

“‘借光。’我对他说。‘现在骑马同你一道走的是素有“百发百中”之称的贾德森,那是由于我打枪的路数。每当我要让一个陌生人知道我时,我拔枪之前总是要自我介绍一下,因为我向来不喜欢同死鬼握手。’

“‘啊,’他说,说话时就是那副神气——‘啊,幸会幸会,贾德森先生。我是陷骡牧场那儿的杰克逊·伯德。’

“这时,我一眼见到一只槲鸡叼着一只毒蜘蛛从山上跳下来,另一眼见到一只猎兔鹰栖息在水榆的枯枝上。我拔出四五口径的手枪,呯呯两响,把它们先后打翻,给杰克逊·伯德看看我的枪法。‘不管在哪儿,’我说,‘我见到鸟儿就想打,三回当中有两回是这样。’

“‘枪法不坏。’牧羊人不动声色地说。‘不过你第三回打的时候会不会偶尔失风呢?上星期的那场雨水对新草大有好处,是吗,贾德森先生?’他说。

“‘威利,’我靠近他那匹小马说,‘宠你的爹妈也许管你叫杰克逊,可是你换了羽毛之后却成了一个嘁嘁喳喳的威利——我们不必研究雨水和气候,还是用鹦哥词汇以外的言语来谈谈吧。你同比绵塔的年轻姑娘一起骑马,这个习惯可不好。我知道有些鸟儿,’我说,‘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就给烤来吃了。威莱拉小姐,’我说,‘并不需要鸟族杰克逊科的山雀替她用羊毛筑一个窝。现在,你打算撒手呢,还是想试试我这包办丧事的百发百中的诨名?’

“杰克逊·伯德脸有点红,接着却呵呵笑了。

“‘哎,贾德森先生,’他说,‘你误会啦。我确实去看过几次利赖特小姐;但是决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动机。我的目的纯粹是胃口方面的。’

“我伸手去摸枪。

“‘哪个浑蛋,’我说,‘胆敢无耻——’

“‘慢着,’这个伯德赶紧说,‘让我解释一下。我娶了老婆该怎么办呢?你只要见过我的牧场就明白了!我自己做饭,自己补衣服。我牧羊的唯一乐趣就是吃。贾德森先生,你可尝过利赖特小姐做的薄饼?’

“‘我?这倒没有。’我对他说。‘我从没有听说,她在烹调方面还有几手。’

“‘那些薄饼简直象是金黄色的阳光,’他说,‘是用伊壁鸠鲁①天厨神火烤出来的黄澄澄、甜蜜蜜的好东西。我如果搞到那种薄饼的配方,即使少活两年也心甘情愿。我去看利赖特小姐就是为这个原因,’杰克逊·伯德说,‘可是直到现在还搞不到。那个老配方在他们家里传了七十五年。他们世代相传,从不透露给外人。假如我能搞到那个配方,在牧场上自己做薄饼吃,那我就幸福了。’伯德说。

①伊壁鸠鲁(前342~前270):古希腊哲学家。

“‘你敢担保,’我对他说,‘你追求的不是调制薄饼的手吗?’

“‘当然。’杰克逊说。‘利赖特小姐是个极好的姑娘,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目的只限于胃口——’他见到我的手又去摸枪套,立即改口——‘只限于设法弄一张调制配方。’他结束说。

“‘你这小子还不算顶坏。’我装得很大方地说。‘我本来打算让你的羊儿再也见不到爹娘,这次姑且放你飞掉。但是你最多守住薄饼,千万别出格,并且别把感情错当糖浆,否则你再也听不到你牧场里的歌声了。’

“‘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诚意,’牧羊人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利赖特小姐和你是好朋友,她不愿意替我做的事,也许愿意替你做。假如你能代我搞到那个配方,我向你担保,我以后再也不去找她了。’

“‘那倒也合情合理。’我说罢同杰克逊·伯德握握手。‘只要办得到,我一定替你去搞来,我乐于替你效劳。’于是,他掉头走下皮德拉的大梨树平地,往陷骡山谷去了;我策马朝西北方向回到老比尔·图米的牧场。

“五天之后,我才有机会去比绵塔。威莱拉小姐和我在埃姆斯利大叔家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她唱了几支歌,砰砰嘭嘭地在钢琴上弹了许多歌剧的调子。我学响尾蛇的模样,告诉她‘长虫’麦克菲剥牛皮的新法子,还告诉她有一次我去圣路易斯的情况。我们两个处得很投机。我想,如果现在能叫杰克逊·伯德转移牧场,我就赢了。我记起他说搞到薄饼调制配方就离开的保证,便打算劝威莱拉小姐交出来给他;以后我再在陷骡山谷以外的地方见到他,就要他的命。

“因此,十点钟左右,我脸上堆着哄人的笑容,对威莱拉小姐说:‘如果现在有什么东西比青草地上的红马更叫我高兴的话,那就是涂着糖浆的好吃的薄饼了。’

“威莱利小姐在钢琴凳上微微一震,吃惊地瞅着我。

“‘是啊,’她说,‘薄饼的味道确实不错。奥多姆先生,刚才你说你在圣路易斯掉帽子的那条街叫什么来着?’

“‘薄饼街。’我眨眨眼睛说,表示我拿定主意要搞到她的家传秘方,不会轻易给岔开去的。‘喂,威莱拉小姐,’我说,‘谈谈你怎么做薄饼的吧。薄饼象车轮似地在我脑袋里打转。说吧——一磅面粉,八打鸡蛋,等等。配料的成分是怎么样的?’

“‘对不起,我出去一会儿。’威莱拉小姐说。她斜着眼睛飞快地瞟我一下,溜下凳子,慢慢地退到隔壁的房里去。紧接着,埃姆斯利大叔拿了一罐水,连上衣也没穿就进来了。他转过身去拿桌子上的玻璃杯时,我发现他裤袋里揣着一把四五口径的手枪。‘好家伙!’我想道,‘这个人家把食谱配方看得这么重,竟然要用火器来保护它。有的人家即使有世仇宿怨也不至于这样。’

“‘喝下去。’埃姆斯利递给我一杯水说。‘你今天骑马赶路累了,贾德,搞得太兴奋了。还是想些别的事情吧。’

“‘你知道怎么做那种薄饼吗,埃姆斯利大叔?’我问道。

“‘嗯,在做薄饼方面,我不象某些人那样高明,’埃姆斯利大叔回答说,‘不过我想,你可以按照通常的办法,拿一筛子石膏粉,一小点儿生面,小苏打和玉米面,用鸡蛋和全脂牛奶搅和起来就成了。今年春天老比尔是不是又要把牛群赶到堪萨斯城去,贾德?’

“那晚上,我所能打听到的有关薄饼的细节只有这么些。难怪杰克逊·伯德觉得棘手。于是我撇开这个话题不谈,和埃姆斯利大叔聊聊羊角风和旋风之类的事。没多久,威莱拉小姐进来道了晚安,我便骑马回牧场。

“约莫一个星期后,我骑马去比绵塔,正遇到杰克逊·伯德从那里回来,我们便停在路上,随便聊聊。

“‘你搞到薄饼的详细说明了吗?’我问他。

“‘没有哪。’杰克逊说。‘看样子,我没有希望了。你试过没有?’

“‘试过,’我说,‘可是毫无结果,正象要用花生壳把草原犬鼠从洞里挖出来一样。看他们死抱住不放的样子,那个薄饼配方准是好宝贝。’

“‘我几乎准备放弃啦,’杰克逊说,他的口气是那么失望,连我也替他难过;‘可是我一心只想知道那种薄饼的调制方法,以便在我那寂寞的牧场上自己做来吃。’他说。‘我晚上睡不着觉,光捉摸薄饼的好滋味。’

“‘你还是尽力想想办法,’我对他说,‘我也同时进行。用不了多久,我们中间总有一个能用套索把它兜住的。好吧,再见,杰克逊。’

“你瞧,这会儿我们已经水乳交融,相得无间了。当我发现那个沙黄头发的牧羊人并不在追求威莱拉小姐时,我对他也就比较宽容了。为了帮助他达到满足口腹之欲的雄心,我一直在想办法把威莱拉小姐的配方弄到手。但是每当我提起‘薄饼’时,她眼睛里总流露出疏远和不安的神色,并且设法岔开话题。假如我坚持下去的话,她就溜出去,换了手里拿着水壶,裤袋里揣着山炮的埃姆斯利大叔进来。

“一天,我在毒狗草原的野花丛中摘了一束美丽的蓝马鞭草,驰马来到那家铺子。埃姆斯利大叔眯起一只眼睛,看着马鞭草说:

“‘你没听到那个消息吗?’

“‘牛价上涨了吗?’我问道。

“‘威莱拉和杰克逊·伯德昨天在巴勒斯坦结婚啦。’他说。‘今天早晨刚收到信。’

“我把那束马鞭草扔进饼干桶,让那个消息慢慢灌进我耳朵,流到左边衬衫口袋①,再流到脚底。

①指心。

“‘请你再说一遍好不好,埃姆斯利大叔?’我说。‘也许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你刚才说的只是活的甲级小母牛每头四块八毛钱,或者别的类似的话。’

“‘昨天结的婚,’埃姆斯利大叔说,‘到韦科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去度蜜月了。怎么,难道你一直没有看出苗头吗?杰克逊·伯德带威莱拉出去骑马那天,就开始追求她了。’

“‘那么,’我几乎嚷了起来,‘他对我讲的有关薄饼的那套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

“我一提起薄饼,埃姆斯利大叔立即闪开,后退了几步。

“‘有人用薄饼来欺骗我,’我说,‘我要弄弄清楚。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讲出来,’我说,‘不然我跟你没完。’

“我翻过柜台去抓埃姆斯利大叔。他去抓枪,可是枪在抽屉里,差两英寸没够着。我揪住他的前襟,把他推到角落里。

“‘说说薄饼的事,’我说,‘不然我就把你挤成薄饼。威莱拉小姐会不会做薄饼?’

“‘她一辈子没有做过一张薄饼,我也没有见她做过。’埃姆斯利大叔安慰我说。‘安静一些,贾德——安静一些。你太激动啦,你头上的老伤使你神志不清。别去想薄饼。’

“‘埃姆斯利大叔,’我说,‘我的头没有受过伤,最多只是天生的思考本能不太高明。杰克逊·伯德对我说,他来看威莱拉小姐的目的是为了打听她做薄饼的法子,他还请我帮他弄一份配料的清单。我照办了,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是被一个粉红眼睛的牧羊人用约翰逊青草给蒙住了,还是怎么的?’

“‘你先放松我的衬衫,’埃姆斯利大叔说,‘我再告诉你。哎,看情形杰克逊·伯德把你骗了一下,自己跑了。他同威莱拉小姐出去骑马的第二天,又来通知我和威莱拉,赶上你提起薄饼的时候,就要加意提防。他说,有一次你们营地里在烙薄饼,有个人用平底锅砸破了你的头。杰克逊说,你一激动或紧张,老伤就要复发,使你有点儿疯癫,胡言乱语念叨着薄饼。他告诉我们,只要把你从这个话题上岔开,让你安静下来,就没有危险。因此我和威莱拉尽我们的力量帮助了你。哎,哎,’埃姆斯利大叔说,‘象杰克逊·伯德这样的牧羊人倒是少见的。’”

贾德讲故事的时候,已经不慌不忙、十分熟练地把那些口袋和铁皮罐里的东西调和起来。快讲完时,他把完成的产品端到我面前——两张搁在铁皮碟子上的、滚烫的、深黄色的薄饼。他又从某些秘密的贮藏处取出一块上好的黄油和一瓶金黄色的糖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啦?”我问他说。

“有三年了。”贾德答道。“如今他们住在陷骡山谷。可是我以后一直没有见过他们。有人说,当杰克逊·伯德用薄饼计把我骗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一直在布置他的牧场,摇椅啦,窗帘啦,摆设得漂漂亮亮。喔,过一阵子,我就把这件事抛开了,可是弟兄们还闹个不休。”

“这些薄饼,你是不是按照那个著名的配方做的呢?”我问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配方是根本不存在的吗?”贾德说。“弟兄们老是拿薄饼来取笑我,后来搞得想吃薄饼了,于是我从报上剪下了这个调制方法。这玩意儿的味道怎么样?”

“好吃得很。”我回答说。“你自己干吗不吃一点,贾德?”我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息。

“我吗?”贾德说。“我一向不吃薄饼。”

本篇作者桑德森·普拉特认为合众国的教育系统应该划归气象局管理。我这种提法有充分根据;你却没有理由不主张把我们的院校教授调到气象部门去。他们都读书识字,可以毫不费劲地看看晨报,然后打电报把气象预报通知总局。不过这是问题的另一方面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气象如何向我和艾达荷·格林提供了良好的教育。

我们在蒙塔纳一带勘探金矿,来到苦根山脉。沃拉沃拉城有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人,已经把发现矿苗的希望当作超重行李,准备放弃了。他把自己的粮食配备转让给了我们;我们便在山脚下慢慢勘探,手头的粮食足够维持在和平谈判会议期间的一支军队。

一天,卡洛斯城来了一个骑马的邮递员。路过山地时他歇歇脚,吃了三个青梅罐头,给我们留下一份近期的报纸。报上有一栏气象预报,它替苦根山脉地区翻出来的底牌是:“晴朗转暖,有轻微西风。”

那晚上开始下雪,刮起了强烈的东风。我和艾达荷转移到山上比较高一点的地方去,住在一幢空着的旧木屋里,认为这场十一月的风雪只是暂时的。但是雪下了三英尺深还不见有停的迹象,我们才知道这下要被雪困住了。雪还不太深的时候,我们已经弄来了大量的柴火,我们的粮食又足以维持两个月,因此并不担心,让它刮风下雪,爱怎么封山就怎么封吧。

假如你想教唆杀人,只消把两个人在一间十八英尺宽、二十英尺长的小屋子里关上一个月就行了。人类的天性忍受不了这种情况。

初下雪时,我同艾达荷·格林两人说说笑话,互相逗趣,并且赞美我们从锅子里倒出来,管它叫面包的东西。到了第三个星期的末尾,艾达荷向我发表了如下公告。他说:

“我从没听到酸牛奶从玻璃瓶里滴到铁皮锅底时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是同你谈话器官里发出来的这种越来越没劲的滞涩的思想相比,滴酸奶的声音肯定可以算是仙乐了。你每天发出的这种叽里咕噜的声音,叫我想起了牛的反刍。不同的只是牛比你知趣,不打扰别人,你却不然。”

“格林先生,”我说道,“你一度是我的朋友,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向你声明,如果我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在你和一条普通的三条腿的小黄狗之间选择一个伙伴,那么这间小屋子里眼下就有一个居民在摇尾巴了。”

我们这样过了两三天,然后根本不交谈了。我们分了烹饪用具,艾达荷在火炉一边做饭,我在另一边做。外面的雪已经积到窗口,我们整天生着火。

你明白,我和艾达荷除了识字和在石板上做过“约翰有三只苹果,詹姆斯有五只苹果”之类的玩意儿以外,没有受过别的教育。我们浪迹江湖的时候,逐渐获得了一种可以应急的真实本领,因此对大学学位也就不感到特别需要。可是在被大雪封在苦根山脉的那幢小屋里的时候,我们初次感到,如果我们以前研究过荷马的作品,希腊文,数学中的分数以及比较高深的学问,那我们在沉思默想方面也许就能应付自如了。我在西部各地看到东部大学里出来的小伙子在牧场营地干活,我注意到教育对于他们却成了意想不到的累赘。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次在蛇河边,安德鲁·麦克威廉斯的坐骑得了马蝇幼虫寄生病,他派辆四轮马车把十英里外一个据说是植物学家的陌生人请来①。但那匹马仍旧死了。

①马蝇幼虫病(botts)和植物学家(botanist)原文字首相同,安德鲁以为二者有关。

一天早晨,艾达荷用木棍在一个小木架的顶上拨什么东西,那个架子高了些,手够不着。有两本书落到地上。我跳起来想去拿,但是看到了艾达荷的眼色。这一星期来,他还是第一次开口。

“不准碰。”他说。“尽管你只配做休眠的泥乌龟的伙伴,我还是跟你公平交易。你爹妈养了你这样一个响尾蛇脾气,冻萝卜睡相的东西,他们给你的恩惠都比不上我给你的大。我同你打一副七分纸牌,赢的人先挑一本,输的人拿剩下的一本。”

我们打了牌;赢的是艾达荷。他先挑了他要的书;我拿了我的。我们两人回到各自的地方,开始看书。

我看到那本书时比看到一块十盎司重的天然金矿石还要快活。艾达荷看他那本书的时候,也象小孩看到棒棒糖那样高兴。

我那本书有五英寸宽、六英寸长,书名是《赫基默氏必要知识手册》。我的看法也许不正确,不过我认为那本书伟大得空前绝后。今天这本书还在我手头。我把书里的东西搬一点儿出来,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把你或者随便什么人难倒五十次。别提所罗门或《纽约论坛报》了!赫基默比他们两个都强。那个人准是花了五十年时间,走了一百万里路,才收集到这许多材料。里面有各个城市的人口数,判断女人年龄的方法,和骆驼的牙齿数目。他告诉你世界上哪一条隧道最长,天上有多少星星,水痘要潜伏几天之后才发出来,上流女人的脖子该有多么粗细,州长怎样行使否决权,罗马人的引水渠是什么时候铺设的,每天喝三杯啤酒可以顶几磅大米的营养,缅因州奥古斯塔城的年平均温度是多少,用条播机播一英亩胡萝卜需要多少种子,各种中毒的解救法,一个金发女人有多少根头发,如何储存鲜蛋,全世界所有大山的高度,所有战争战役的年代,如何抢救溺毙的人,如何抢救中暑病人,一磅平头钉有几只,如何制造炸药,如何种花,如何铺床,医生尚未来到之前应如何救护病人——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东西。赫基默也许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我在那本书里却没有发现。

我坐着,把那本书一连看了四个小时。教育的全部奇迹全压缩在那本书里了。我忘了雪,忘了我同老艾达荷之间的别扭。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看得出了神,他那黄褐色的胡子里透出一种半是温柔半是神秘的模样。

“艾达荷,”我说,“你那本是什么书啊?”

艾达荷一定也忘了我们的芥蒂,因为他回答的口气很客气,既不顶撞人,也没有恶意。

“唔,”他说,“这本书大概是一个叫荷马·伽·谟①的人写的。”

①指波斯哲学家、天文学家、诗人欧玛尔·海亚姆(1048~1122),生前不以诗闻名。一八五九年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尔德把他的四行诗集译成英文出版,在欧美开始流传。一九二八年郭沫若从英文转译了该集,中译名为《鲁拜集》。这里艾达荷将“欧玛尔”误作为“荷马”。

“荷马·伽·谟后面的姓是什么?”我问道。

“唔,就只有荷马·伽·谟。”他说。

“你胡扯。”我说。我认为艾达荷在蒙人,不禁有点冒火。“写书的人哪有用缩写署名的。总得有个姓呀,不是荷马·伽·谟·斯庞彭戴克,就是荷马·伽·谟·麦克斯温尼,或者是荷马·伽·谟·琼斯。你干吗不学人样,偏要象小牛啃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衫下摆那样,把他姓名的下半截啃掉?”

“我说的是实话,桑德。”艾达荷心平气和地说。“这是一本诗集,”他说,“荷马·伽·谟写的。起初我还看不出什么苗头,但是看下去却象找到了矿脉。即使拿两条红毯子来和我换这本书,我都不愿意。”

“那你请便吧。”我说。“我需要的是可以让我动动脑筋的开门见山的事实。我抽到的这本书里好象就有这种玩意儿。”

“你得到的只是统计数字,”艾达荷说,“世界上最起码的东西。它们会使你脑筋中毒。我喜欢老伽·谟的推测方式。他似乎是个酒类代理商。他干杯时的祝辞总是‘万般皆空’,他并且好象牢骚满腹,只不过他用酒把牢骚浇得那么滋润,即使他抱怨得最厉害的时候,也象是在请人一起喝上一夸脱。总之,太有诗意了。”艾达荷说。“你看的那本胡说八道的书,想用尺寸来衡量智慧,真叫我讨厌。凡是在用自然的艺术来解释哲理的时候,老伽·谟在任何一方面都打垮了你那个人——不论是条播机,一栏栏的数字,一段段的事实,胸围尺寸,或是年平均降雨量。”

我和艾达荷就这么混日子。不论白天黑夜,我们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那次雪封无疑使我们两人都长进了不少学问。到了融雪的时候,假如你突然走到我面前问我说:“桑德森·普拉特,用九块五毛钱一箱的铁皮来铺屋顶,铁皮的尺寸是二十乘二十八,每平方英尺要派到多少钱?”我便会飞快地回答你,正如闪电每秒钟能在铁铲把上走十九万两千英里那么快。世界上有多少人能这样?如果你在半夜里叫醒你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让他马上回答,人的骨骼除了牙齿之外一共有几块,或者内布拉斯加州议会的投票要达到什么百分比才能推翻一项否决,他能回答你吗?试试吧。

至于艾达荷从他那本诗集里得到了什么好处,那我可不清楚了。艾达荷一开口就替那个酒类代理商吹嘘;不过我认为他获益不多。

从艾达荷嘴里透露出来的那个荷马·伽·谟的诗歌看来,我觉得那家伙象是一条狗,把生活当作缚在尾巴上的铁皮罐子。它跑得半死之后,坐了下来,拖出舌头,看看酒罐说:

“唔,好吧,我们既然甩不掉这只酒罐,不如到街角的酒店里去沽满它,大家为我干一杯吧。”

此外,他仿佛还是波斯人;我从没听说波斯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名产,除了土耳其毡毯和马耳他猫。

那年春天,我和艾达荷找到了有利可图的矿苗。我们有个习惯,就是出手快,周转快。我们出让了矿权,每人分到八千元;然后漫无目的地来到萨蒙河畔的罗萨小城,打算休息一个时期,吃些人吃的东西,刮掉胡子。

罗萨不是矿镇。它座落在山谷里,正如乡间小城一样,没有喧嚣和疫病。近郊有一条三英里长的电车线;我和艾达荷坐在咔哒咔哒直响的车厢里兜了一个星期,每天到晚上才回夕照旅馆休息。如今我们见多识广,又读过书,自然就参加了罗萨城里最上流的社交活动,经常被邀请出席最隆重、最时髦的招待会。有一次,市政厅举行为消防队募捐的钢琴独奏会和吃鹌鹑比赛,我和艾达荷初次认识了罗萨社交界的皇后,德·奥蒙德·桑普森夫人。

桑普森夫人是个寡妇,城里唯一的一幢二层楼房就是她的。房子漆成黄色,不管从哪一个方向望去都看得清清楚楚,正如星期五斋戒日爱尔兰人胡子上沾的蛋黄那样引人注目。除了我和艾达荷之外,罗萨城还有二十二个男人想把那幢黄房子归为己有。

乐谱和鹌鹑骨头扫出市政厅后,举行了舞会。二十三个人都拥上去请桑普森夫人跳舞。我避开了两步舞,请她允许我伴送她回家。在那一点上,我获得了成功。

在回家的路上,她说:

“今晚的星星是不是又亮又美,普拉特先生?”

“就拿你看到的这些亮光来说,”我说道,“它们已经卖足了力气。你看到的那颗大星离这儿有六百六十亿英里远。它的光线传到我们这儿要化三十六年。你用十八英尺长的望远镜可以看到四千三百万颗星,包括十三等星。假如有一颗十三等星现在殒灭了,在今后二千七百年内,你仍旧可以看到它的亮光。”

“哎呀!”桑普森夫人说。“我以前从不知道这种事情。天气多热呀!我跳舞跳得太多了,浑身都汗湿了。”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释,”我说,“要知道,你身上有两百万根汗腺在同时分泌汗液。每根汗腺有四分之一英寸长。假如把身上所有的汗腺首尾相接,全长就有七英里。”

“天哪!”桑普森夫人说。“听你说的,人身上的汗腺简直象是灌溉水渠啦,普拉特先生。你怎么会懂得这许多事情?”

“观察来的,桑普森夫人。”我对她说。“我周游世界的时候总是注意观察。”

“普拉特先生,”她说,“我一向敬重有学问的人。在这个城里的傻瓜恶棍中有学问的人实在太缺啦。同一位有修养的先生谈话真是愉快。你高兴的话,随时请到我家来坐坐,我非常欢迎。”

这么一来,我就赢得了黄房子夫人的好感。每星期二、五的晚上,我去她家,把赫基默发现、编制和引用的宇宙间的神秘讲给她听。艾达荷和城里其余主张寡妇再醮的人在尽量争取其余几天的每一分钟。

我从没想到艾达荷竟会把老伽·谟追求女人的方式应用到桑普森夫人身上;这是在一天下午,我提了一篮野李子给她送去时才发现的。我碰见那位太太走在一条通向她家的小径上。她眼睛直冒火,帽子斜遮在一只眼睛上,象是要找人吵架似的。

“普拉特先生,”她开口说,“我想那位格林先生大概是你的朋友吧。”

“有九年交情啦。”我说。

“同他绝交。”她说。“他不是正派人!”

“怎么啦,夫人,”我说,“他是个普通的山地人,具有浪子和骗子的粗暴和一般缺点,然而即使在最严重的关头,我也不忍心说他是不正派的人。拿服饰、傲慢和卖弄来说,艾达荷也许叫人看不顺眼,可是夫人,我知道他不会存心干出下流或出格的事情。我同艾达荷交了九年朋友,桑普森夫人,”我在结尾时说,“我不愿意说他的坏话,也不愿意听到人家说他的坏话。”

“普拉特先生,”桑普森夫人说,“你这样维护朋友固然是好事,但是他对我打了非常可恨的主意,任何一位有身分的女人都会觉得这是受了侮辱,这个事实你抹煞不了。”

“哎呀呀!”我说,“老艾达荷竟会干出这种事来!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知道有一件事在他心里捣鬼;那是由于一场风雪的缘故。有一次,我们被雪封在山里,他被一种胡说八道的歪诗给迷住了,那也许就败坏了他的道德。”

“准是那样。”桑普森夫人说。“我一认识他,他就老是念一些亵渎神明的诗句给我听。他说那是一个叫鲁碧·奥特的人写的,你从她的诗来判断,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好东西。”

“那么说,艾达荷又弄到一本新书了,”我说,“据我所知,他那本是一个笔名叫伽·谟的男人写的。”

“不管什么书,”桑普森夫人说,“他还是守住一本为好。今天他简直无法无天了。他送给我一束花,上面附着一张纸条。普拉特先生,你总能分辨出上流女人的;并且你也了解我在罗萨城的名声。请你想想看,我会不会带着一大壶酒,一个面包,跟着一个男人溜到外面树林子里,同他在树荫底下唱歌,跳来跳去的?我吃饭的时候固然也喝一点葡萄酒,但是我决不会象他说的那样,带上一大壶到树林里去胡闹一通的。当然啦,他还要带上他那卷诗章。他这么说来着。让他一个人去吃那种丢人现眼的野餐吧!不然的话,让他带了他的鲁碧·奥特一起去。我想她是不会反对的。除非带的面包太多而酒太少。你现在对你的规矩朋友有什么看法呢,普拉特先生?”

“唔,夫人,”我说,“艾达荷的邀请也许只是诗情,并没有恶意。也许属于他们称之为比喻的诗。它们固然触犯法律和秩序,但还是允许邮递的,因为写的和想的不是一回事。如果你不见怪,我就代艾达荷表示感谢了,”我说,“现在让我们的心灵从低级的诗歌里解脱出来,到高级的事实和想象中去吧。象这样一个美丽的下午,桑普森夫人,”我接下去说,“我们的思想也应该与之相适应。这里虽然暖和,可我们应该知道,赤道上海拔一万五千英尺的地方还是终年积雪的。纬度四十至四十九度之间的地区,雪线就只有四千至九千英尺高了。”

“哦,普拉特先生,”桑普森夫人说,“听了鲁碧·奥特那个疯丫头的叫人不痛快的诗以后,再听你讲这种美妙的事实可真开心!”

“我们在路边这段木头上坐坐吧,”我说,“别去想诗人不近人情的撒野的话。只有在铁一般的事实和合法的度量衡的辉煌数字里,才能找到美妙的东西。在我们所坐的这段木头里,桑普森夫人,”我说,“就有比诗更神奇的统计数字。木头的年轮说明这棵树有六十岁。在两千英尺深的地底,经过三千年,它就会变成煤。世界上最深的煤矿在纽卡斯尔附近的基林沃斯。一只四英尺长、三英尺宽、二英尺八高的箱子可以装一吨煤。假如动脉割破了,要按住伤口的上方。人的腿有三十根骨头。伦敦塔①一八四一年曾遭火灾。”

①伦敦塔:伦敦东部俯临泰晤士河的堡垒,原是皇宫,曾改做监狱,囚禁过好几个国王、王后等著名人物,现是文物保存处。

“说下去,普拉特先生,”桑普森夫人说,“这种话真有创造性,听了真舒服。我想再没有什么比统计数字更可爱了。”

可是两星期后,我才得到了赫基默给我的全部好处。

有一夜,我被人们到处叫嚷“失火啦!”的声音惊醒。我跳下床,穿好衣服,跑出旅馆去看热闹。赶上我发现失火的正是桑普森夫人的房屋,我大叫一声,两分钟之内就赶到了现场。

那幢黄房子的底层全部着火了,罗萨城的每一个男性、女性和狗性都在那里号叫,碍消防队员的事。我见到艾达荷想从拽住他的六名消防队员手里挣脱出来。他们对他说,楼下一片火海,谁冲进去休想活着出来。

“桑普森夫人呢?”我问道。

“没见到她。”一个消防队员说。“她睡在楼上。我们想进去,可是不成,我们队里还没有云梯。”

我跑近大火旁边光亮的地方,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手册》。我拿着这本书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我想大概是紧张过度,昏了头。

“赫基,老朋友,”我一面拚命翻,一面对书本说,“你还没有骗过我,你还没有使我失望过。告诉我该怎么办,老朋友,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说。

我翻到一百一十七页,“遇到意外事件该怎么办。”我用手指顺着找下去,果然找到了。老赫基默真了不起,他从没有疏漏!书上说:

吸入烟气或煤气而引起的窒息——用亚麻籽最佳。取数粒置外眼角内。

我把《手册》塞回口袋,抓住一个正跑过去的小孩。

“喂,”我给了他一些钱,说道,“赶快到药房里去买一块钱的亚麻籽。要快,另一块钱给你。喂,”我对人群嚷道,“我们救桑普森夫人呀!”接着,我脱掉了上衣和帽子。

消防队和老百姓中有四个人拖住了我。他们说,进去准会送命,因为楼板就要烧坍了。

“该死!”我嚷起来,有点象是在笑,可是笑不出来,“没有眼睛叫我把亚麻籽放到哪儿去呀?”

我用胳臂肘撞在两个消防队员的脸上,用脚踢破了一个老百姓的脚胫皮,又使一个绊子,把另一个摔倒在地。紧接着,我冲进屋里。假如我比你们先死,我一准写信告诉你们,地狱里是不是比那幢黄房子里更不受用;现在你们可别相信我的话。总之,我比饭馆里特别加快的烤鸡烤得更糊。烟和火把我熏倒了两次,几乎丢了赫基默的脸;幸好消防队员用他们的细水龙杀了一点火气,帮了我的忙,总算到了桑普森夫人的房间里。她已经被烟熏得失去了羞耻心,于是我用被单把她一裹,往肩上一扛。楼板并不象他们所说的那样糟,不然我也干不了——想都不用想。

我扛着她,一口气跑到离房子五十码远的地方,然后把她放在草地上。接着,另外二十二个追求这位夫人的原告当然也拿着铁皮水勺挤拢来,准备救她了。这时候,去买亚麻籽的小孩也跑来了。

我揭开包在桑普森夫人头上的被单。她睁开眼睛说:

“是你吗,普拉特先生?”

“嘘——嘘,”我说,“别出声,我先给你上药。”

我用胳臂轻轻托住她的脖子,扶起她的头,用另一只手扯破亚麻籽口袋,慢慢弯下身子,在她外眼角里放了三四粒亚麻籽。

这时,城里的医生也赶来了,他喷着鼻子,抓住桑普森太太的腕子试脉搏,并且问我这样胡搞是什么意思。

“嗯,老球根药喇叭和耶路撒冷橡树籽①,”我说,“我不是正式医师,不过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根据。”

①药喇叭可做泻剂,橡树籽有收敛作用。

他们拿来了我的上衣,我掏出了《手册》。

“请看一百一十七页,”我说,“那上面就讲到如何解救因烟或煤气而引起的窒息。书上说,把亚麻籽放在外眼角里。我不知亚麻籽的作用是解烟毒呢,还是促进复合胃神经的机能,不过赫基默是这样说的,并且先给请来诊治的是他。假如你要会诊,我也不反对。”

老医生拿起《手册》,戴上眼镜,凑着消防队员的灯笼看看。

“哎,普拉特先生,”他说,“你诊断的时候显然看串了行。解救窒息的办法是:‘尽快将病人移至新鲜空气中,置于卧位。’用亚麻籽的地方在上面一行,‘尘灰入眼’。不过,说到头——”

“听我说,”桑普森太太插嘴说,“在这次会诊中,我想我也有话要说。那些亚麻籽给我的益处比我试过的任何东西都大。”她抬起头,又枕在我的手臂上,说道:“在另一个眼睛里也放一点,亲爱的桑德。”

因此,假如你明天或者随便哪一天在罗萨城歇歇脚的话,你会看到一幢新盖的精致的黄房子,有普拉特夫人——也就是以前的桑普森夫人——在收拾它,装点它。假如你走进屋子,你还会看到客厅当中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有一本《赫基默氏必要知识手册》,重新用红色摩洛哥皮装订过了,准备让人随时查考有关人类幸福和智慧的任何事物。

我狩猎归来,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比尼奥斯小镇等候南下的火车。火车误点,迟了一小时。我便坐在“顶点”客栈的阳台上,同客栈老板泰勒马格斯·希克斯闲聊,议论生活的意义。

我发现他的性情并不乖戾,不象是爱打架斗殴的人,便问他是哪种野兽伤残了他的左耳。作为猎人,我认为狩猎时很容易遭到这类不幸的事件。

“那只耳朵,”希克斯说,“是真挚友情的纪念。”

“一件意外吗?”我追问道。

“友情怎么能说是意外呢?”泰勒马格斯反问道,这下子可把我问住了。

“我所知道的仅有的一对亲密无间,真心实意的朋友,”客栈老板接着说,“要算是一个康涅狄格州人和一只猴子了。猴子在巴兰基利亚①爬椰子树,把椰子摘下来扔给那个人。那个人把椰子锯成两片,做成水勺,每只卖两个雷阿尔②,换了钱来沽酒。椰子汁归猴子喝。他们两个坐地分赃,各得其所,象兄弟一般,生活得非常和睦。

①巴兰基利亚:哥伦比亚北部马格达莱纳河口的港市。

②雷阿尔:旧时西班牙和拉丁美洲某些国家用的辅币,有银质的,也有镍质的。

“换了人类,情况就不同了;友情变幻无常,随时可以宣告失效,不再另行通知。

“以前我有个朋友,名叫佩斯利·菲什,我认为我同他的交情是地久天长,牢不可破的。有七年了,我们一起挖矿,办牧场,兜销专利的搅乳器,放羊,摄影,打桩拉铁丝网,摘水果当临时工,碰到什么就干什么。我想,我同佩斯利两人的感情是什么都离间不了的,不管它是凶杀,谄谀,财富,诡辩或者老酒。我们交情之深简直使你难以想象。干事业的时候,我们是朋友;休息娱乐的时候,我们也让这种和睦相好的特色持续下去,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不论白天黑夜,我们都难舍难分,好比达蒙和派西斯①。

①达蒙和派西斯:公元前四世纪锡拉丘兹的两个朋友。派西斯被暴君狄奥尼西斯判处死刑,要求回家料理后事,由达蒙代受监禁。执行死刑之日,派西斯及时赶回,狄奥尼西斯为他们崇高的友谊所感动,便赦免了他们。

“有一年夏天,我和佩斯利两人打扮得整整齐齐,骑马来到这圣安德烈斯山区,打算休养一个月,消遣消遣。我们到了这个洛斯比尼奥斯小镇,这里简直算得上是世界的屋顶花园,是流炼乳和蜂蜜之地②。这里空气新鲜,有一两条街道,有鸡可吃,有客栈可住;我们需要的也就是这些东西。

②《旧约》记载:上帝遣摩西率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往丰饶的迦南,即流奶与蜜之地。

“我们进镇时,天色已晚,便决定在铁路旁边的这家客栈里歇歇脚,尝尝它所能供应的任何东西。我们刚坐定,用刀把粘在红油布上的盘子撬起来,寡妇杰塞普就端着刚出炉的热面包和炸肝进来了。

“哎呀,这个女人叫鳀鱼看了都会动心。她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一副和蔼的样子,使人觉得分外可亲。红润的脸颊是她喜爱烹调和为人热情的标志,她的微笑叫山茱萸在寒冬腊月都会开花。

“寡妇杰塞普谈风很健地同我们扯了起来,聊着天气,历史,丁尼生①,梅干,以及不容易买到羊肉等等,最后才问我们是丛哪儿来的。

①丁尼生(1809~1892):英国桂冠诗人。

“‘春谷。’我回答说。

“‘大春谷。’佩斯利嘴里塞满了土豆和火腿骨头,突然插进来说。

“我注意到,这件事的发生标志着我同佩斯利·菲什的忠诚友谊的结束。他明知我最恨多嘴的人,可还是冒冒失失地插了嘴,替我作了一些措辞上的修正和补充。地图上的名称固然是大春谷;然而佩斯利自己也管它叫春谷,我听了不下一千遍。

“我们也不多话,吃了晚饭便走出客栈,在铁轨上坐定。我们合伙的时间太长了,不可能不了解彼此的心情。

“‘我想你总该明白,’佩斯利说,‘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那位寡妇太太永远成为我的不动产的主要部分,在家庭、社会、法律等等方面都是如此,到死为止。’

“‘当然啦,’我说,‘你虽然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听到了弦外之音。不过我想你也该明白,’我说,‘我准备采取步骤,让那位寡妇改姓希克斯,我劝你还是等着写信给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问问举行婚礼时,男傧相是不是在钮扣孔里插了山茶花,穿了无缝丝袜!’

“‘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佩斯利嚼着一片铁路枕木屑说。‘遇到世俗的事情,’他说,‘我几乎任什么都可以让步,这件事可不行。女人的笑靥,’佩斯利继续说,‘是海葱和含铁矿泉的漩涡①,友谊之船虽然结实,碰上它也往往要撞碎沉没。我象以前一样,’佩斯利说,‘愿意同一头招惹你的狗熊拚命,替你的借据担保,用肥皂樟脑搽剂替你擦脊梁;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不能讲客气。在同杰塞普太太打交道这件事上,我们只能各干各的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先跟你讲清楚。’

①“海葱和含铁矿泉”原文是“the whirlpool of Squills and Chalybe ates”。英文成语有“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意为危险之地。“Scylla”是意大利墨西那海峡的岩礁,读音与海葱的拉丁名“Scilla”相近;“Chary-bdis”是它对面的大漩涡,读音与含铁矿泉“Chalybeate”相近,作者故意混淆了这两个字。

“于是,我暗自寻思一番,提出了下面的结论和附则:

“‘男人与男人的友谊,’我说,‘是一种古老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美德。当男人们互相保护,共同对抗尾巴有八十英尺长的蜥蜴和会飞的海鳖时,这种美德就已经制定了。他们把这种习惯一直保留到今天,一直在互相支持,直到旅馆侍者跑来告诉他们说,这种动物实际上并不存在。我常听人说,’我说,‘女人牵涉进来之后,男人之间的交情就破裂了。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告诉你吧,佩斯利,杰塞普太太的出现和她的热面包,仿佛使我们两人的心都怦然跳动了。让我们中间更棒的一个赢得她吧。我要跟你公平交易,决不搞不光明正大的小动作。我追求她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要当着你的面,那你的机会也就均等了。这样安排,无论哪一个得手,我想我们的友谊大轮船决不至于翻在你所说的药水气味十足的漩涡里了。’

“‘这才够朋友!’佩斯利握握我的手说。‘我一定照样行事。’他说。‘我们齐头并进,同时追求那位太太,不让通常那种虚假和流血的事情发生。无论成败,我们仍是朋友。’

“杰塞普太太客栈旁的几株树下有一条长凳,等南行火车上的乘客打过尖,离开之后,她就坐在那里乘凉。晚饭后,我和佩斯利在那里集合,分头向我们的意中人献殷勤。我们追求的方式很光明正大,瞻前顾后,如果一个先到,非得等另一个也来了之后才开始调情。

“杰塞普太太知道我们的安排后的第一晚,我比佩斯利先到了长凳那儿。晚饭刚开过,杰塞普太太换了一套干净的粉红色的衣服在那儿乘凉,并且凉得几乎可以对付了。

“我在她身边坐下,稍稍发表了一些意见,谈到自然界通过近景和远景所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那晚确实是一个典型的环境。月亮升到空中应有的地方来应景凑趣,树木根据科学原理和自然规律把影子洒在地上,灌木丛中的蚊母鸟、金莺、长耳兔和别的有羽毛的昆虫此起彼伏地发出一片喧嘈声。山间吹来的微风,掠过铁轨旁边一堆旧蕃茄酱罐头,发出了小口琴似的声音。

“我觉得左边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正如火炉旁瓦罐里的面团在发酵。原来是杰塞普太太挨近了一些。

“‘哦,希克斯先生,’她说,‘一个举目无亲、孤独寂寞的人,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是不是更会感到凄凉?’

“我赶紧从长凳上站起来。

“‘对不起,夫人,’我说,‘对于这样一个富于诱导性的问题,我得等佩斯利来了以后,才能公开答复。’

“接着,我向她解释,我和佩斯利·菲什是老朋友,多年的甘苦与共、浪迹江湖和同谋关系,已经使我们的友谊牢不可破;如今我们正处在生活的缠绵阶段,我们商妥决不乘一时感情冲动和近水楼台的机会互相钻空子。杰塞普太太仿佛郑重其事地把这件事考虑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周围的林子都响起了回声。

“没几分钟,佩斯利也来了,他头上抹了香柠檬油,在杰塞普太太的另一边坐下,开始讲一段悲惨的冒险事迹:一八九五年圣丽塔山谷连旱了九个月,牛群一批批地死去,他同扁脸拉姆利比赛剥牛皮,赌一只镶银的马鞍。

“那场追求一开头,我就比垮了佩斯利·菲什,弄得他束手无策。我们两人各有一套打动女人内心弱点的办法。佩斯利的办法是讲一些他亲身体验的,或是从通俗书刊里看来的惊险事迹,吓唬女人。我猜想,他准是从莎士比亚的一出戏里学到那种慑服女人的主意的。那出戏叫‘奥塞罗’,我以前也看过,里面是说一个黑人,把赖德·哈格德、卢·多克斯塔德和帕克赫斯特博士①三个人的话语混杂起来,讲给一位公爵的女儿听,把她弄到了手。可是那种求爱方式下了舞台就不中用了。

①赖德·哈格德(1856~1925):英国小说家,作品多以南非蛮荒为背景;帕克赫斯特博士(1842~1933):美国长老会牧师,攻击纽约腐败的市政甚力,促使市长改选。

“现在,我告诉你,我自己是怎样迷住一个女人,使她落到改姓的地步的。你只要懂得怎么抓起她的手,把它握住,她就成了你的人。讲讲固然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有的男人使劲拉住女人的手,仿佛要把脱臼的肩胛骨复位一样,简直叫你可以闻到山金车酊剂的气味,听到撕绷带的声音了。有的男人象拿一块烧烫的马蹄铁那样握着女人的手,又象药剂师把阿魏酊往瓶里灌时那样,伸直手臂,隔得远远的。大多数男人握到了女人的手,便把它拉到她眼皮下面,象小孩在草里寻找棒球似的,不让她忘掉她的手长在胳臂上。这种种方式都是错误的。

“我把正确的方式告诉你吧。你可曾见过一个人偷偷地溜进后院,捡起一块石头,想扔一只蹲在篱笆上盯着他直瞧的公猫?他假装手里没有东西,假装猫没有看见他,他也没有看见猫。就是那么一回事。千万别把她的手拉到她自己注意得到的地方。你虽然清楚她知道你握着她的手,可是你得装出没事的样子,别露痕迹。那就是我的策略。至于佩斯利用战争和灾祸的故事来博得她的欢心,正象把星期日的火车时刻表念给她听一样。那天的火车连新泽西州欧欣格罗夫①之类的小地方也要停站的。

①欧欣格罗夫:新泽西州的滨海小镇,当时人口只有三千左右。

“有一晚,我先到长凳那儿,比佩斯利早了一袋烟的工夫。我的友谊出了一会儿毛病,我竟然问杰塞普太太是不是认为‘希’字要比‘杰’字好写一点。她的头立刻压坏了我钮扣孔里的夹竹桃,我也凑了过去——可是我没有干。

“‘假如你不在意的话,’我站起来说,‘我们等佩斯利来了之后再完成这件事吧。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干过对不起我们朋友交情的事,这样不很光明。’

“‘希克斯先生,’杰塞普太太说,她在黑暗里瞅着我,神情有点异样,‘如果不是另有原因的话,我早就请你走下山谷,永远别来见我啦。’

“‘请问是什么原因呢,夫人?’我问道。

“‘你既然是这样忠诚的朋友,当然也能成为忠诚的丈夫。’她说。

“五分钟之后,佩斯利也坐在杰塞普太太身边了。

“‘一八九八年夏天,’他开始说,‘我在锡尔弗城见到吉姆·巴塞洛缪在蓝光沙龙里咬掉了一个中国人的耳朵,起因只是一件横条花纹的平布衬衫——那是什么声音呀?’

“我跟杰塞普太太重新做起了刚才中断的事。

“‘杰塞普太太已经答应改姓希克斯了。’我说。‘这只不过是再证实一下而已。’

“佩斯利把他的两条腿盘在长凳脚上,呻吟起来。

“‘勒姆,’他说,‘我们已经交了七年朋友。你能不能别跟杰塞普太太吻得这么响?以后我也保证不这么响。’

“‘好吧,’我说,‘轻一点也可以。’

“‘这个中国人,’佩斯利继续说,‘在一八九七年春天枪杀了一个名叫马林的人,那是——’

“佩斯利又打断了他自己的故事。

“‘勒姆,’他说,‘假如你真是个仗义的朋友,你就不该把杰塞普太太搂得这么紧。刚才我觉得整个长凳都在晃。你明白,你对我说过,只要还有机会,你总是同我平分秋色的。’

“‘你这个家伙,’杰塞普太太转身向佩斯利说,‘再过二十五年,假如你来参加我和希克斯先生的银婚纪念,你那个南瓜脑袋还认为你在这件事上有希望吗?只因为你是希克斯先生的朋友,我才忍了好久;不过我认为现在你该死了这条心,下山去啦。’

“‘杰塞普太太,’我说,不过我并没有丧失未婚夫的立场,‘佩斯利先生是我的朋友,只要有机会,我总是同他公平交易,利益均等的。’

“‘机会!’她说。‘好吧,让他自以为还有机会吧;今晚他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切,我希望他别自以为很有把握。’

“一个月之后,我和杰塞普太太在洛斯比尼奥的卫理公会教堂结婚了;全镇的人都跑来看结婚仪式。

“当我们并排站在最前面,牧师开始替我们主持婚礼的时候,我四下里扫了一眼,没找到佩斯利。我请牧师等一会儿。‘佩斯利不在这儿。’我说。‘我们非等佩斯利不可。交朋友要交到老——泰勒马格斯·希克斯就是这种人。’我说。杰塞普太太的眼睛里有点冒火;但是牧师根据我的吩咐,没立即诵读经文。

“过了几分钟,佩斯利飞快地跑进过道,一边跑,一边还在安上一只硬袖口。他说镇上唯一的卖服装的铺子关了门来看婚礼,他搞不到他所喜欢的上过浆的衬衫,只得撬开铺子的后窗,自己取了一件。接着,他站到新娘的那一边去,婚礼在继续进行。我一直在琢磨,佩斯利还在等最后一个机会,盼望牧师万一搞错,替他同寡妇成亲呢。

“婚礼结束后,我们吃了茶、羚羊肉干和罐头杏子,镇上的居民便纷纷散去。最后同我握手的是佩斯利,他说我为人光明磊落,同我交朋友脸上有光。

“牧师在街边有一幢专门出租的小房子;他让我和希克斯太太占用到第二天早晨十点四十分,那时候,我们就乘火车去埃尔帕索度蜜月旅行。牧师太太用蜀葵和毒藤把那幢房子打扮起来,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并且有凉亭的风味。

“那晚十点钟左右,我在门口坐下,脱掉靴子凉快凉快,希克斯太太在屋里张罗。没有多久,里面的灯熄了;我还坐在那儿,回想以前的时光和情景。我听到希克斯太太招呼说:‘你就进来吗,勒姆?’

“‘哎,哎!’我仿佛惊醒似地说。‘我刚才在等老佩斯利——’

“可是这句话还没说完,”泰勒马格斯·希克斯结束他的故事说,“我觉得仿佛有人用四五口径的手枪把我这只左耳朵打掉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希克斯太太用扫帚把揍了一下。”

黄昏刚降临,穿灰色衣服的姑娘又来到那个安静的小公园的安静的角落里。她坐在长椅上看书,白天还有半小时的余辉,可以看清书本上的字。

再说一遍:她的衣服是灰色的,并且朴素得足以掩盖式样和剪裁的完美。一张大网眼的面纱罩住了她的头巾帽和散发着安详恬静的美的脸蛋。昨天同一个时候,她也来到这里,前天也是如此;有一个人了解这个情况。

了解这个情况的年轻人逡巡走近,把希望寄托在幸运之神身上。他的虔诚得到了报酬,因为她翻书页的时候,书本从她手里滑下来,在椅子上一磕,落到足足有一码远的地方。

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扑到书上,带着在公园和公共场所里司空见惯的神情把它还给它的主人,那种神情既殷勤又充满希望,还搀杂一些对附近那个值班警察的忌惮。他用悦耳的声调冒险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关于天气的话——那种造成世间多少不幸的开场白——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待着他的运气。

姑娘从容不迫地把他打量了一下;瞅着他那整洁而平凡的衣服和他那没有什么特殊表情的容貌。

“你高兴的话不妨坐下。”她不慌不忙地说,声调低沉爽朗。“说真的,我倒希望你坐下来。光线太坏了,看书不合适。我宁愿聊聊天。”

幸运的侍臣受宠若惊地在她身边坐下。

“你可知道,”他把公园里的主席们宣布开会时的公式搬出来说,“我很久没有看到象你这样了不起的姑娘啦。昨天我就注意到了你。你可知道,有人被你那双美丽的眼睛迷住啦,小妞儿?”

“不论你是谁,”姑娘冷冰冰地说,“你必须记住我是个上等女人。我可以原谅你刚才说的话,因为这类误会在你的圈子里,毫无疑问,是并不希罕的。我请你坐下来;如果这一请却招来了你的‘小妞儿’,那就算我没请过。”

“我衷心请你原谅。”年轻人央求说。他的得意神色马上让位于悔罪和卑屈。“是我不对,你明白——我是说,公园里有些姑娘,你明白——那是说,当然啦,你不明白,不过——”

“别谈这种事啦,对不起。我当然明白。现在谈谈在这条小路上来来往往,推推搡搡的人吧。他们去向何方?他们为什么这样匆忙?他们幸福吗?”

年轻人立刻抛开他刚才的调情的神情。现在他只有干等的份儿;他琢磨不透自己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看看他们确实很有意思。”他顺着她的心情说。“这是生活的美妙的戏剧。有的去吃晚饭,有的——呃——到别的地方去。真猜不透他们的身世是怎么样的。”

“我不去猜,”姑娘说,“我没有那样好奇。我坐在这儿,是因为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接近人类伟大的、共同的、搏动的心脏。我在生活中的地位使我永远感不到这种搏动。你猜得出我为什么跟你聊天吗——贵姓?”

“帕肯斯塔格。”年轻人回答说。接着,他急切而期待地盼望她自报姓氏。

“我不能告诉你。”姑娘举起一只纤细的手指,微微一笑说。“一说出来你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不让自己的姓名在报刊上出现简直不可能。连照片也是这样。这张面纱和我女仆的帽子掩盖了我的真面目。你应该注意到,我的司机总是在他以为我不留神的时候朝我看。老实说,有五、六个显赫的名门望族,我由于出生的关系就属于其中之一。我之所以要跟你说话,斯塔肯帕特先生——”

“帕肯斯塔格。”年轻人谦虚地更正说。

“——帕肯斯塔格先生,是因为我想跟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谈话,即使一次也好,跟一个没有被可鄙的财富和虚伪的社会地位所玷污的人谈话。哦!你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厌倦——金钱、金钱、金钱!我还厌倦那些在我周围装模作样的男人,他们活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傀儡。欢乐、珠宝、旅行、交际、各式各样的奢华都叫我腻味透顶。”

“我始终有一个想法,”年轻人吞吞吐吐地试探说,“金钱准是一样很好的东西。”

“金钱只要够你过充裕的生活就行啦。可是当你有了几百万、几百万的时候——”她做了个表示无奈的手势,结束了这句话。“叫人生厌的是那种单调,”她接下去说,“乘车兜风、午宴、看戏、舞会、晚宴、以及这一切象镀金似地蒙在外面的过剩的财富。有时候,我的香槟酒杯里冰块的叮当声几乎要使我发疯。”

帕肯斯塔格先生坦率地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有这么一种脾气,”他说,“就是喜欢看书报上写的,或者听人家讲的关于富有的时髦人物的生活方式。我想我有点儿虚荣。不过我喜欢了解得彻底一些。我一向有一个概念,认为香槟酒是连瓶冰镇,而不是把冰搁在酒杯里的。”

姑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觉得好玩的笑声。

“你应当知道,”她带着原谅的口吻说,“我们这种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就靠标新立异来找消遣。目前流行的花样是把冰块搁在香槟酒里。这个办法是一位鞑靼王子在沃尔多夫大饭店吃饭时发明的。不用多久它就会让位给别的怪念头。正如本星期麦迪逊大街的一次宴会上,每位客人的盘子旁边放了一只绿羊皮手套,以便吃橄榄的时候戴用。”

“我明白啦。”年轻人谦虚地承认说。“小圈子里的这些特别花样,普通人是不熟悉的。”

“有时候,”姑娘略微欠身,接受了他的认错,“我这样想,假如我有一天爱上一个人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地位很低的。一个劳动的人,而不是不干活的懒汉。不过,毫无疑问,对于阶级和财富的考虑可能压倒我原来的意图。目前就有两个人在追求我。一个是某个日耳曼公国的大公爵。我猜想他现在有,或者有过一个妻子,被他的放纵和残忍逼得发了疯。另一个是英国侯爵,他是那样地冷酷和唯利是图,以至相比之下,我倒宁愿选择那个魔鬼似的公爵了。我怎么会把这些都告诉你的啊,派肯斯塔格先生?”

“帕肯斯塔格。”年轻人倒抽了一口气说。“说真的,你想象不出你这般推心置腹使我感到有多么荣幸。”

姑娘无动于衷地看看他,那种漠然的眼色正适合他们之间地位悬殊的状况。

“你是干哪一行的,帕肯斯塔格先生?”她问道。

“很低微,但是我希望在社会上混出一个模样来。你刚才说你可能爱上一个地位卑贱的人,这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我刚才说的是‘有可能’。还有大公爵和侯爵在呢,你明白。是啊,假如一个男人合我的心意,职业低微也不是太大的障碍。”

“我是,”帕肯斯塔格宣布说,“在饭馆里干活的。”

姑娘稍稍一震。

“不是侍者吧?”姑娘略微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劳动是高尚的,不过——服侍别人,你明白——仆从和——”

“我不是侍者。我是出纳员,就在”——他们面前正对着公园的街上有一块耀眼的“饭店”灯光招牌——“你看到那家饭馆吗,我就在里面当出纳员。”

姑娘看看左腕上一只镶在式样华丽的手镯上的小表,急忙站了起来。她把书塞进一个吊在腰际的闪闪发亮的手提袋里,可是书比手提袋大多了。

“你怎么不上班呢?”她问道。

“我值夜班,”年轻人说,“再过一小时我才上班。我可不可以跟你再会面?”

“很难说。也许——不过我可能不再发这种奇想了。现在我得赶快走啦。还有一个宴会,之后上剧院——再之后,哦!总是老一套。你来的时候也许注意到公园前头的拐角上有一辆汽车吧。一辆白车身的。”

“红轮子的那辆吗?”年轻人皱着眉头沉思地说。

“是的。我总是乘那辆车子。皮埃尔在那里等我。他以为我在广场对面的百货公司里买东西。想想看,这种生活该有多么狭窄,甚至对自己的司机都要隐瞒。再见。”

“现在天黑啦,”帕肯斯塔格先生说,“公园里都是一些粗鲁的人。我可不可以陪你——”

“假如你尊重我的愿望,”姑娘坚决地说,“我希望你等我离开之后,在椅子上坐十分钟再走。我并不是说你有什么企图,不过你也许知道汽车上一般都有主人姓氏的字母装饰。再见吧。”

她在薄暮中迅疾而端庄地走开了。年轻人看着她那优美的身形走到公园边上的人行道上,然后在人行道上朝汽车停着的拐角走去。接着,他不怀好意,毫不犹豫地借着公园里树木的掩护,沿着同她平行的路线,一直牢牢地盯着她。

她走到拐角处,扭过头来朝汽车瞥了一眼,然后经过汽车旁边,继续向对街走去。年轻人躲在一辆停着的马车背后,密切注意她的行动。她走上公园对面马路的人行道,进了那家有耀眼的灯光招牌的饭馆。那家饭馆全是由白漆和玻璃装修的,一览无遗,人们可以没遮没拦地在那里吃价钱便宜的饭菜。姑娘走进饭馆后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再出来时,帽子和面纱已经取下来了。

出纳员的柜台在前面。凳子上一个红头发的姑娘爬了下来,一面爬,一面露骨地瞅瞅挂钟。穿灰色衣服的姑娘登上了她的座位。

年轻人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在人行道上慢慢地往回走。在拐角上,他脚下碰到一本小小的、纸面的书,把它踢到了草皮边上。那张花花绿绿的封面使他认出这就是那姑娘刚才看的书。他漫不经心地捡起来,看到书名是《新天方夜谭》,作者是斯蒂文森①。他仍旧把它扔在草地上,迟疑地逗留了片刻。然后,他跨进那辆等着的汽车,舒舒服服地往座垫上一靠,简单地对司机说:

①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新天方夜谭》是一部带有异国情调的惊险浪漫故事集,其中刻意追求新奇和刺激,脱离了现实。

“俱乐部,昂利。”

托尔斯·钱德勒先生在他那间在过道上隔成的卧室里熨晚礼服。一只熨斗烧在小煤气炉上,另一只熨斗拿在手里,使劲地来回推动,以便压出一道合意的褶子,待会儿从钱德勒先生的漆皮鞋到低领坎肩的下摆就可以看到两条笔挺的裤线了。关于这位主角的修饰,我们所能了解的只以此为限。其余的事情让那些既落魄又讲究气派,不得不想些寒酸的变通办法的人去猜测吧。我们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安详,大方,潇洒地走下寄宿舍的台阶——正如典型的纽约公子哥儿那样,略带厌烦的神情,出去寻求晚间的消遣。

钱德勒的酬劳是每周十八块钱。他在一位建筑师的事务所里工作。他只有二十二岁;他认为建筑是一门真正的艺术;并且确实相信——虽然不敢在纽约说这句话——钢筋水泥的弗拉特艾荣大厦的设计要比米兰大教堂①的差劲。

①米兰是意大利北部伦巴第区的首府,十四世纪时建立的哥特式大教堂闻名于世。

钱德勒从每星期的收入中留出一块钱。凑满十星期以后,他用这笔累积起来的额外资金在吝啬的时间老人的廉价物品部购买一个绅士排场的夜晚。他把自己打扮成百万富翁或总经理的样子,到生活十分绚丽辉煌的场所去一次,在那儿吃一顿精致豪华的晚饭。一个人有了十块钱,就可以周周全全地充当几小时富裕的有闲阶级。这笔钱足够应付一顿经过仔细斟酌的饭菜,一瓶象样的酒,适当的小帐,一支雪茄,车费,以及一般杂费。

从每七十个沉闷的夜晚撷取一个愉快的晚上,对钱德勒来说,是终古常新的幸福的源泉。名门闺秀首次进入社交界,一辈子中只有刚成年时的那一次;即使到了白发苍苍的年岁,她们仍旧把第一次的旖旎风光当作唯一值得回忆的往事。可是对于钱德勒来说,每十星期带来的欢乐仍旧同第一次那样强烈、激动和新鲜。同讲究饮食的人一起,坐在棕榈掩映、乐声悠扬的环境里,望着这样一个人间天堂的老主顾们,同时让自己成为他们观看的对象,相比之下,一个少女的初次跳舞和短袖的薄纱衣服又算得上什么呢?

钱德勒走在百老汇路上,仿佛加入了晚间穿正式礼服的阅兵式。今晚,他不仅是旁观者,还是供人观看的人物。在以后的六十九个晚上,他将穿着粗呢裤和毛线衫,在蹩脚饭馆里吃吃客饭,或是在小饭摊上来一客快餐,或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啃三明治,喝啤酒。他愿意这样做,因为他是这个夜夜元宵的大城市的真正的儿子。对于他,出一夜风头就足以弥补许多暗淡的日子。

钱德勒放慢了脚步,一直走到第四十几号街开始同那条灯光辉耀的欢乐大街①相衔接的地方。时间还早呢,每七十天只在时髦社会里待上一天的人,总爱延长他的欢乐。各种眼光,明亮的,阴险的,好奇的,欣羡的,挑逗的和迷人的,纷纷向他投来,因为他的衣著和气派说明他是拥护及时行乐的信徒。

①指百老汇路。

他在一个拐角上站住,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折回到他在特别挥霍的夜晚往往要照顾的豪华时髦的饭馆去。那当儿,一个姑娘轻快地跑过拐角,在一块冻硬的雪上滑了一下,咕咚一声摔倒在人行道上。

钱德勒连忙关切而彬彬有礼地扶她起来。姑娘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屋走去,靠在墙上,端庄地向他道了谢。

“我的脚踝大概扭伤了。”她说。“摔倒时蹩了一下。”

“疼得厉害吗?”钱德勒问道。

“只在着力的时候才疼。我想过一小会儿就能走路的。”

“假如还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年轻人建议道,“比如说,雇一辆车子,或者——”

“谢谢你。”姑娘恳切地轻声说。“你千万别再费心啦。只怪我自己不小心。我的鞋子再实用也没有了,不能怪我的鞋跟。”

钱德勒打量了那姑娘一下,发觉自己很快就对她有了好感。她有一种娴雅的美;她的眼光又愉快又和善。她穿一身朴素的黑衣服,象是一般女店员的打扮。她那顶便宜的黑草帽底下露出了光泽的深褐色发鬈,草帽上没有别的装饰,只有一条丝绒带打成的蝴蝶结。她很可以成为自食其力的职业妇女中最优秀的典型。

年轻的建筑师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他要请这个姑娘同他一起去吃饭。他的周期性的壮举固然痛快,但缺少一个因素,总令人感到枯寂;如今这个因素就在眼前。倘若能有一位有教养的小姐做伴,他那短暂的豪兴就加倍有劲了。他敢肯定这个姑娘是有教养的——她的态度和谈吐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尽管她打扮得十分朴素,钱德勒觉得能跟她一起吃饭还是愉快的。

这些想法飞快地掠过脑际,他决定邀请她。不错,这种做法不很礼貌,但是职业妇女在这类事情上往往不拘泥于形式。在判断男人方面,她们一般都很精明;并且把自己的判断能力看得比那些无聊的习俗更重。他的十块钱,如果用得恰当,也够他们两人美美地吃一顿。毫无疑问,在这个姑娘沉闷刻板的生活中,这顿饭准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经历;她因这顿饭而产生的深切感激也准能增加他的得意和快乐。

“我认为,”他坦率而庄重地对她说,“你的脚需要休息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长些。现在我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既可以让它休息一下,又可以赏我一个脸。你刚才跑过拐角摔跤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正要去吃饭。你同我一起去吧,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吃顿饭,愉快地聊聊。吃完饭后,我想你那扭伤的脚踝就能胜任愉快地带你回家了。”

姑娘飞快地抬起头,对钱德勒清秀和蔼的面孔瞅了一眼。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地闪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们互相并不认识呀——这样不太好吧,是吗?”她迟疑地说。

“没有什么不好。”年轻人直率地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托尔斯·钱德勒。我一定尽可能使我们这顿饭吃得满意,之后我就跟你分手告别,或者伴送你回家,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哎呀!”姑娘朝钱德勒那一丝不苟的衣服瞟了一眼,说道,“我穿着这套旧衣服,戴着这顶旧帽子去吃饭吗!”

“那有什么关系。”钱德勒爽快地说。“我敢说,你就这样打扮,要比我们将看到的任何一个穿最讲究的宴会服的人更有风度。”

“我的脚踝确实还疼。”姑娘试了一步,承认说。“我想我愿意接受你的邀请,钱德勒先生。你不妨称呼我——玛丽安小姐。”

“那么来吧,玛丽安小姐,”年轻的建筑师兴致勃勃然而非常有礼貌地说,“你不用走很多路。再过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饭馆。你恐怕要扶着我的胳臂——对啦——慢慢地走。独自一个人吃饭实在太无聊了。你在冰上滑了一跤,倒有点成全我呢。”

他们两人在一张摆设齐全的桌子旁就座,一个能干的侍者在附近殷勤伺候。这时,钱德勒开始感到了他的定期外出一向会带给他的真正的快乐。

这家饭馆的华丽阔气不及他一向喜欢的,在百老汇路上再过去一点的那一家,但是也相差无几。饭馆里满是衣冠楚楚的顾客,还有一个很好的乐队,演奏着轻柔的音乐,足以使谈话成为乐事;此外,烹调和招待也都是无可指摘的。他的同伴,尽管穿戴得并不讲究,但自有一种风韵,把她容貌和身段的天然妩媚衬托得格外出色。可以肯定地说,在她望着钱德勒那生气勃勃而又沉着的态度,灼热而又坦率的蓝眼睛时,她自己秀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近似爱慕的神情。

接着,曼哈顿的疯狂,庸人自扰和沾沾自喜的骚乱,吹牛夸口的杆菌,装模作样的疫病感染了托尔斯·钱德勒。此时此刻,他在百老汇路上,周围一派繁华,何况还有许多眼睛在注视着他。在那个喜剧舞台上,他假想自己当晚的角色是一个时髦的纨袴子弟和家拥巨资,趣味高雅的有闲阶级。他已经穿上这个角色的服装,非演出不可了;所有守护天使都拦不住他了。

于是,他开始向玛丽安小姐夸说俱乐部,茶会,高尔夫球,骑马,狩猎,交谊舞,国外旅游等等,同时还隐隐约约地提起停泊在拉奇蒙特港口的私人游艇。他发现这种没边没际的谈话深深地打动了她,所以又信口诌了一些暗示巨富的话,亲昵地提出几个无产阶级听了就头痛的姓名,来加强演出效果。这是钱德勒的短暂而难得的机会,他抓紧时机,尽量榨取最大限度的乐趣。他的自我陶醉在他与一切事物之间撒下了一张雾网,然而有一两次,他还是看到了这位姑娘的纯真从雾网中透射出来。

“你讲的这种生活方式,”她说,“听来是多么空虚,多么没有意义啊。难道你在世上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做,使你更感到兴趣吗?”

“我亲爱的玛丽安小姐,”他嚷了起来,“工作!你想想看,每天吃饭都要换礼服,一个下午走五、六家串门——每个街角上都有警察注意着你,只要你的汽车开得比驴车快一点儿,他就跳上车来,把你带到警察局去。我们这种闲人是世界上工作得最辛苦的人了。”

晚饭结束,慷慨地打发了侍者,他们两人来到刚才见面的拐角上。这会儿,玛丽安小姐已经走得很好了,简直看不出步履有什么不便。

“谢谢你的款待,”她真诚地说,“现在我得赶快回家了。我非常欣赏这顿饭,钱德勒先生。”

他亲切地微笑着,跟她握手道别,提到他在俱乐部里还有一场桥牌戏。他朝她的背影望了一会儿,飞快地向东走去,然后雇了一辆马车,慢慢回家。

在他那寒冷的卧室里,钱德勒收藏好晚礼服,让它休息六十九天。他沉思地做着这件事。

“一位了不起的姑娘。”他自言自语地说。“即使她为了生活非干活不可,我敢赌咒说,她远是够格的。假如我不那样胡吹乱扯,把真话告诉她,我们也许——可是,去它的!我讲的话总得跟我的衣服相称呀。”

这是在曼哈顿部落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勇士所说的一番话。

那位姑娘同请她吃饭的人分手后,迅疾地穿过市区,来到一座漂亮而宁静的邸宅前面。那座邸宅离东区有两个广场,面临那条财神和其余副神时常出没的马路①。她急急忙忙地进去,跑到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穿着雅致的便服的年轻妍丽的女人正焦急地望着窗外。

①指五马路。

“唷,你这个疯丫头,”她进去时,那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女人嚷道。“你老是这样叫我们担惊受吓,什么时候才能改呀?你穿了那身又破又旧的衣服,戴了玛丽的帽子,到处乱跑,已经有两个小时啦。妈妈吓坏了。她吩咐路易斯坐了汽车去找你。你真是个没有头脑的坏姑娘。”

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姑娘按按电钮,立刻来了一个使女。

“玛丽,告诉太太,玛丽安小姐已经回来了。”

“别派我的不是了,姊姊。我只不过到西奥夫人的店里去了一次,通知她不要粉红色的嵌饰,要用紫红色的。我那套旧衣服和玛丽的帽子很合式。我相信谁都以为我是个女店员呢。”

“亲爱的,晚饭已经开过了,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啦。”

“我知道,我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扭伤了脚踝。我不能走了,便到一家饭馆坐坐,等到好一些才回来,所以耽搁了那么久。”

两个姑娘坐在窗口前,望着外面灯火辉煌和车水马龙的大街。年轻的那个把头偎在她姊姊的膝上。

“我们两人总有一天都得结婚,”她浮想联翩地说,“我们这样有钱,社会上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们可不能让大家失望。要我告诉你,我会爱上哪一种人吗,姊姊?”

“说吧,你这傻丫头。”另一个微笑着说。

“我会爱上一个有着和善的深蓝色眼睛的人,他体贴和尊重穷苦的姑娘,人又漂亮,又和气,又不卖弄风情。但他活在世上总得有志向,有目标,有工作可做,我才能爱他。只要我能帮助他建立一个事业,我不在乎他多么穷。可是,亲爱的姊姊,我们老是碰到那种人——那种在交际界和俱乐部里庸庸碌碌地混日子的人——我可不能爱上那种人,即使他的眼睛是蓝的,即使他对在街上碰到的穷姑娘是那么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