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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夏〔2〕的徒弟公孙高〔3〕来找墨子〔4〕,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不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一到,墨子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公孙高辞让了一通之后,眼睛看着席子〔5〕的破洞,和气的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眉间尺〔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这半年来,不知怎的连养老堂里也不大平静了,一部分的老头子,也都交头接耳,跑进跑出的很起劲。只有伯夷〔2〕最不留心闲事,秋凉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阶沿上晒太阳,纵使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也决不抬起头来看。

  “大哥!”

  一听声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齐。伯夷是向来最讲礼让的,便在抬头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摆,意思是请兄弟在阶沿上坐下。

  这时候是“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舜爷〔2〕〔3〕的百姓,倒并不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远地里的消息,是从木排上传过来的。大家终于知道鲧大人因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效验也没有,上头龙心震怒,把他充军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儿子文命少爷,〔4〕乳名叫作阿禹。〔5〕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有地方开,所以百姓们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6〕,还聚集着许多学者,他们的食粮,是都从奇肱国〔7〕用飞车运来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问。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禹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个禹。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2〕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3〕,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4〕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5〕。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6〕上。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书最初几次印刷时都曾印入;一九三一年五月上海北新书局印第七版时被国民党书报检查机关抽去,一九四一年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鲁迅三十年集》时才重新收入。本篇作于广州,当时正值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和广州发生“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杀后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险恶环境下的悲愤心情和革命信念。

  本书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诗,都作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作者在一九三二年回忆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又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致萧军信中说:“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其中某些篇的文字较隐晦,据作者后来解释:“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

  〔2〕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作者在广州作的《怎么写》(后收入《三闲集》)一文中,曾描绘过他的这种心情:“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3〕大欢喜,佛家语,指达到目的而感到极度满足的一种境界。

  〔4〕陈死人,指死去很久的人。见《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塞。……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5〕地面,比喻黑暗的旧社会。作者曾说,《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译本序》)

〔6〕白云楼在广州东堤白云路。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者由中山大学“移居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