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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低温艺术家

  是冰雪艺术节把低温艺术家引来的。这想法虽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颜冬一直是这么想的,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颜冬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围都是玲珑剔透的冰雕,向更远处望去,雪原上矗立着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这些晶莹的高楼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阳光。这是最短命的艺术品,不久之后,这个晶莹的世界将在春风中化做一汪清水。这过程除了带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外,还包含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许是颜冬迷恋冰雪艺术的真正原因。

  颜冬把目光从自己的作品上移开,下定决心在评委会宣布获奖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长出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温艺术家。

  最初他以为那是一架拖着白色尾迹的飞机;但那个飞行物的速度比飞机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那足迹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笔在蓝天上随意地划了个勾,在勾的末端,那个飞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颜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迹从后向前渐渐消失,像是被它的释放者吸了回去似的。

  颜冬仔细地观察尾迹最后消失的那一点,发现那点不时地出现短暂的闪光,他很快确定,那闪光是一个物体反射阳光所致。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物体,它是一个小小的球体,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个球体并不小,它看上去小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它这时正在飞快地扩大。颜冬很快明白了那个球体正在从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来,周围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人们四散而逃。颜冬也低头跑起来,他在一座座冰雕间七拐八拐,突然间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颜冬的头皮一紧,一时间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预料的打击并未出现,颜冬发现周围的人也都站住了脚,呆呆地向上仰望着,他也抬头看,看到那个巨大的球体就悬在他们上空百米左右。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球体,似乎在高速飞行中被气流冲击得变了形:向着飞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则出现了一束巨大的毛刺,使它看上去像一颗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体积很大,直径肯定超过了一百米,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急剧下坠的球体在半空中急刹住后;被它带动的空气仍在向下冲来,很快到达地面,激起了一圈飞快扩大的雪尘。据说,当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触摸西方人带来的冰块时,总是猛抽回手,惊叫:好烫!在颜冬接触到那团下坠的空气的一刹那,他也产生了这种感觉。而能使处在东北露天的严寒的人产生这种感觉,这团空气的温度一定低得惊人。幸亏它很快扩散了,否则地面上的人都会被冻僵,但即使这样,几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

  颜冬的脸已由于突然出现的严寒而麻木,他抬头仔细观察那个球体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冰。这悬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大冰球。

  空气平静下来之后,颜冬吃惊地发现,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围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洁白,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这些雪花只在距球体表面一定距离内出现,飘出这段距离后立刻消失,以球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盏街灯照亮了周围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一个清脆的男音从冰球中传出,“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

  “这个大冰球就是你吗?”颜冬仰头大声问。

  “我的形象你们是看不到的;你们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冻场冻结空气中的水分形成的。”低温艺术家回答说。

  “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颜冬又问。

  “那是空气中氧和氮的结晶体,还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你的冷冻场真厉害!”

  “当然,就像无数只小手攥紧无数颗小心脏一样,它使其作用范围内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运动。”

  “它还能把这个大冰团举在空中吗?”

  “那是另一种场了,反引力场。你们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种形状的小铲和小刀,还有喷水壶和喷灯,有趣!为了制作低温艺术品,我也拥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几种力场,种类没有你们的这么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创作冰雕吗?”

  “当然,我是低温艺术家。你们的世界很适合进行冰雪造型艺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存在这种艺术,我很高兴地说,我们是同行。”

  “你从哪里来?”颜冬旁边的另一位冰雕作者问。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你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远不如你们的世界有趣。本来,我只从事艺术,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这样一个展览会,看到这么多的同行,我产生了交流的愿望。不过坦率地说,下面这些低温作品中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并不多。”

  “为什么?”有人问。

  “过分写实,过分拘泥于形状和细节。当你们明白宇宙除了空间什么都没有,整个现实世界不过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间时,就会看到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过,嗯,这一件还是有点儿感觉的。”

  话音刚落,冰团周围的雪花伸下来细细的一缕,仿佛是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漏斗流下来的,这缕雪花从半空中一直伸到颜冬的冰雕作品顶部才消失。颜冬踮起脚尖,试探着向那缕雪花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那缕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种灼热感,他急忙抽回来,手已经在手套里冻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吗?”颜冬用另一只手揉着冻僵的手说,“我,我没有用传统的方法,也就是用现成的冰块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个由几大块薄膜构成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面长时间地升腾起由沸水产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冻结,形成一种复杂的结晶体。当这种结晶体达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造型。”

  “很好,很有感觉,很能体现寒冷之美!这件作品的灵感是来自……”

  “来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严冬的凌晨醒来,你朦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满了冰晶,它们映着清晨暗蓝色的天光,仿佛是你这一夜梦的产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温艺术家周围的雪花欢快地舞动起来,

  “我的灵感也被激发了,我要创作!我必须创作!”

  “那个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块冰,或者……”

  “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低温艺术家,要从事的是你们这种细菌般可怜的艺术吗?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类冰雕艺术家们都茫然地看着来自星际的低温艺术家,颜冬呆呆地说:“那么,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第2章 取冰

  一支庞大的机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线方向飞行。这是有史以来最混杂的一个机群,它由从体型庞大的波音巨无霸到蚊子似的轻型飞机在内的各种飞机组成,这是全球各大通讯社派出的采访飞机,还有研究机构和政府派出的观察监视飞机。这乱哄哄的机群紧跟着前面一条短粗的白色航迹飞行着,像一群追赶着牧羊人的羊群。那条航迹是低温艺术家飞行时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后面的飞机快些,为了等它们它不得不忍受这比爬行还慢的速度(对于可随意进行时空跃迁的它,光速已经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说这会使自己的灵感消失的。

  对于后面飞机上的记者们通过无线电喋喋不休的提问,低温艺术家一概懒得回答,他只有兴趣同坐在一架中央电视台租用的运十二上的颜冬谈话;于是到后来记者们都不吱声了,只是专心地听着这一对艺术家同行的对话。

  “你的故乡是在银河系之内吗?”颜冬问,这架运十二距离低温艺术家最近,可以看到那个飞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迹的头部时隐时现,这航迹是冰球周围的超低温冷凝大气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时飞机不慎进入这滚滚掠过的白雾中,机窗上立刻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霜。

  “我的故乡不属于任何恒星系,它处于星系之间广漠的黑暗虚空中。”

  “你们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们没有星球,低温文明起源于一团暗物质云中,那个世界确实很冷,生命从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艰难地取得微小的热量,吮吸着来自遥远星系的每一丝辐射。当低温文明学会走路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进入银河系这个最近的温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也必须保持低温状态才能生存,于是我们成了温暖世界的低温艺术家。”

  “你指的低温艺术就是冰雪造型吗?”

  “哦,不不,用远低于一个世界平均温度的低温与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以产生艺术效应,这都属于低温艺术。冰雪造型只是适合于你们世界的低温艺术,冰雪的温度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低温,在暗物质世界就属于高温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浆也属于低温材料。”

  “我们之间对艺术美的感觉好像有共同之处。”

  “不奇怪。所谓温暖,不过是宇宙诞生后一阵短暂的痉挛所产生的同样短暂的效应,它将像日落后的暮光一样转瞬即逝,能量将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这么说,宇宙最终将热寂?”颜冬听到耳机中有人问,事后知道他是坐在后面飞机上的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不要离题,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冷冷地说。

  “下面是海了!”颜冬无意间从舷窗望下去,看到弯曲的海岸线正在下面缓缓移过。

  “再向前,我们要到最深的海详,那里便于取冰。”

  “可哪儿有冰啊?”颜冬看着下面广阔的蓝色海面不解地问。

  “低温艺术家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冰。”

  低温艺术家又向前飞行了一个多小时,颜冬从飞机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这时,飞机突然拉升,超重使颜冬两眼一黑。

  “天啊,我们差点撞上它!”飞行员大叫,原来低温艺术家突然停下了,后面的飞机都猝不及防地纷纷转向。“妈的,惯性定律对这家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间减到零,按理说这样的减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飞行员对颜冬说,同时拨转机头,与别的飞机一起,浩浩荡荡地围绕着悬在空中的冰球盘旋着。静止的冰球又在空气中产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于高空中的强风,雪花都被吹向一个方向,像是冰球随风飘舞的白发。

  “我要开始创作了!”低温艺术家说,没等颜冬回话,它突然垂直降落下去;仿佛在空中举着它的那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放开了。飞机上的人们看着它以自由落体越来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蓝色的背景中,只能隐约看到它在空气中拉出的一道雾化痕迹。很快,海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纹在扩散。

  “这个外星人投海自杀了。”飞行员对颜冬说。

  “别瞎扯了!”颜冬拖着东北口音白了飞行员一眼,“飞低些,那个冰球很快就要浮起来了!”

  但冰球并没有浮出来,在那个位置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这白点很快扩大成一个白色的圆形区域。这时飞机的高度已经很低,颜冬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色区域其实是覆盖在海面的一层白色雾气。白雾区域急剧扩大,加上飞机在继续降低,很快目力所及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雾。这时颜冬听到了一个声音,像连续的雷声,又像是大地和山脉在断裂,这声音来自海面,盖住了引擎的轰鸣声。飞机贴海飞行,颜冬向下仔细观察白雾下的海面,首先发现海面反射的阳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刚才那样呈刺目的碎金状。他接着看到海的颜色变深了;海面的波浪变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下一个发现: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动的。

  “天啊,海冻了!”

  “你没疯吧?”飞行员扭头扫了他一眼说。

  “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嗨,我说你怎么还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飞行员猛拉操纵杆,颜冬眼前又一黑,听到他说:“啊,不,妈的,真邪门儿了……”再看看他,一副梦游的表情,“我没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温艺术家的声音:

  “你们的飞行器赶快让开,别挡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飞行器里,我才不在乎撞着你们呢,我在创作中最讨厌干扰灵感的东西。向西飞向西飞,那面距边缘比较近!”

  “边缘?什么的边缘?”颜冬不解地问。

  “我采的冰块呀!”

  所有的飞机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边爬高边向低温艺术家指引的方向飞去,在它们下面,因温度突降产生的白雾已消失,淡蓝色的冰原一望无际。尽管飞机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飞机与冰面的相对高度还是在不断降低。“天啊,地球在追着我们呢!”飞行员惊叫道。渐渐地,飞机又紧贴着冰面飞行了,凝固的波涛从机翼下滚滚而过,飞行员喊道:“我们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边爬高边降落,这太奇怪了!”

  就在这时,运十二飞到了冰块的尽头,一道笔直的边缘从机身下飞速掠过,下面重新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液态海洋。这情形很像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起飞时,跃出甲板的瞬间所看到的,但后面这艘“航母”有几千米高!颜冬猛回头,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蓝色悬崖正在向后退去,这道悬崖表面极其平整,向两端延伸出去,一时还望不到尽头。悬崖下部与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条白边,但这道白边在颜冬看到它几秒钟后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条笔直的边缘——大冰块的底部已离开了海面。

  大冰块以更快的速度上升,运十二同时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于海面和空中的冰块之间。这时颜冬看到了另一个广阔的冰原;与刚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个极具压抑感的阴暗的天空。

  随着大冰块的继续上升,颜冬终于在视觉上证实了低温艺术家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大块冰,一大块呈规则长方体的冰。现在,它在空中已经可以完整地看到,这淡蓝色的长方体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时反射着阳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刺目的闪电。在由它构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几架飞机在缓缓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楼边盘旋的小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到。事后从雷达观测数据表明,这个冰块的长为六十公里,宽二十公里,高五公里,为一个扁平的长方体。

  大冰块继续上升,它在空中的体积渐渐缩小,终于在心理上可以让人接受了。与此同时,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阴影也在移动,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颜冬看到,他们飞行在一个狭长的盆地上空,这盆地就是大冰块离开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间。盆地四周是高达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类从未见过水能构成这样的结构:它形成了几千米高的悬崖!这液态的悬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地崩塌着,悬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进,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总体与海底保持着垂直。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在缩小。

  这是摩西劈开红海的反演。

  最让颜冬震撼的是,整个过程居然很慢!这显然是尺度的缘故,他见过黄果树瀑布,觉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这海水悬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两个数量级,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这旷世奇观。

  这时,冰块投下的阴影已完全消失;颜冬抬头一看,冰块看去只有两个满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显眼了。

  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已缩成了一道峡谷,紧接着,两道几十公里长五千米高的海水悬崖迎面相撞,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海天间久久回荡,冰块在海洋中留下的空间完全消失了。

  “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颜冬自语道。

  “是梦就好了,你看!”飞行员指指下面,在两道悬崖相撞之处,海面并未平静,而是出现了两道与悬崖同样长的波带,仿佛是已经消失的两道海水悬崖在海面的化身,它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分离开来。从高空看去波带并没有惊人之处,但仔细目测可知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了两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两道移动的山脉。

  “海啸?”颜冬问。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海啸,海岸要遭殃了。”

  颜冬再抬头看,蓝天上,冰块已看不到了,据雷达观测,它已成为地球的一颗冰卫星。

  在这一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在空飞过。与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势自转着.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

  “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第3章 两名艺术家的对话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颜冬说。

  “我约你来就是为了谈谈,但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说。

  颜冬此时正站在一个悬浮于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块上,是低温艺术家请他到这里来的。现在,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淡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

  “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像。

  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融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簿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是一切。”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融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

  “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都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澎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能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日你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第4章 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顷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末。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人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显示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人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的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末,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详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融入浩荡的冰环中。

  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二十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二十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不断地变幻。

  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橘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象是日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璨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大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融化于其中。

  “作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他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我真无他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颜冬想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得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慧星,整个冰环将弥漫着银色的雾汽,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了?琐碎琐碎!好了同行,永别了,好好欣赏我留给你们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据世界各大天文机构观测,冰球沿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急速飞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时,突然消失在距太阳13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好像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洞,以后它再也没回来。

第5章 纪念碑和导光管

  干旱已持续了五年。

  焦黄的大地从车窗外掠过,时值盛夏,大地上没有一点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于热风扬起的黄沙不时遮盖了这一切。有好几次,颜冬确信他看到了铁路边被渴死的人的尸体,但那些尸体看上去像是旁边枯死的大树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树枝,倒没什么恐怖感。这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带的那壶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给,是妻子在火车站硬让他带上的。昨天单位里的职工闹事,坚决要求用水来发工资,市场上非配给的水越来越少,有钱也买不到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邻座。

  “你就是那个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从成为人类与低温艺术家沟通的信使,颜冬就成了名人。开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艺术家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有种说法,说就是他在冰雪艺术节上激发了低温艺术家的灵感,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有个发泄怨气的对象总是好事,所以到现在,他在人们的眼中简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谋。好在后来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们渐渐把他忘了。但这次他虽戴着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

  “你请我喝水!”那人沙哑地说,嘴唇上有两小片干皮屑掉了下来。

  “干什么,你想抢劫?”

  “放聪明点儿,不然我要喊了!”

  颜冬只好把水壶递给他,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旁边的人惊异地看着他,从过道上路过的列车员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们不敢相信竟有人这么奢侈,这就像有海时(人们对低温艺术家到来之前的时代的称呼)看着一个富豪一人吃一顿价值十万元的盛宴一样。

  那人把空水壶还给颜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的,很快就都结束了。”

  颜冬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车,罕见的汽车也是改装后的气冷式,传统的水冷式汽车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幸亏世界危机组织中国分部派了辆车来接他,否则他绝对到不了危机组织的办公大楼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尘暴带来的黄尘所覆盖,见不到几个行人,缺水的人在这于热风中行走是十分危险的。

  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已经奄奄一息了。

  到了危机组织办公大楼后,颜冬首先去找组织的负责人报到。负责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告诉他这就是他将要工作的机构。颜冬看看办公室的门,与其它的办公室不同,这扇门上没有标牌,负责人说:

  “这是一个秘密机构,这里所有的工作严格保密,以免引起社会动乱,这个机构的名称叫纪念碑部。”

  走进办公室,颜冬发现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头发太长,有的人没有头发;有的人的穿着在这个艰难时代显得过分整洁,有的人除了短裤外什么都没穿;有的人神色忧郁,有的人兴奋异常……中间的长桌上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欢迎您,冰雕艺术家先生!”在听完负责人的介绍后,纪念碑部的部长热情地向颜冬伸出手来,“您终于有机会把您从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发挥出来,当然,这次不能用冰为材料,我们要创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这是在干什么?”颜冬不解地问。

  部长看看负责人又看看颜冬;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要建立人类纪念碑!”

  颜冬显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类的墓碑。”旁边一位艺术家说,这人头发很长,衣衫破烂,一副颓废派模样,一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喝得很有些醉意。这东西是有海时剩下的,现在比水便宜多了。

  颜冬向四周看看说:“可……我们还没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负责人说,“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是考虑这事的时候了。”

  部长点点头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艺术创作,也是最伟大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参加这一创作更幸福的吗?”

  “其实都他妈多……多余!”长发艺术家挥着酒瓶说,“墓碑是供后人凭吊的,没有后人了,还立个乌碑?”

  “注意名称,是纪念碑!”部长严肃地更正道.然后笑着对颜冬说,“虽这么说,可他提出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他提议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颗牙齿,用这些牙齿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个牙齿上刻一个字,足以把人类文明最详细的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另一位光头艺术家喊道,“人类的价值在于其大脑,他却要用牙齿来纪念!”

  长发艺术家又抡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齿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还活着!”颜冬又严肃地重复一遍。

  “但还能活多久呢?”长发艺术家说,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口齿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农业全面绝收已经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业已经停产,剩下的粮食和水,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这群废物,”秃头艺术家指着负责人说,“忙活了五年时间,到现在一块冰也没能从天上弄下来!”

  对秃头艺术家的指责,负责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人类现有的技术,从轨道上迫降一块冰并不难,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块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绕地球运行的二十万块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传统手段,用火箭发动机减速使其返回大气层,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复使用的超大功率发动机,并将它们送入太空,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工程,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和资源贮备,有许多不可克服的障碍。比如说,要想拯救地球的生态系统,如果从现在开始,需要在四年时间里迫降一半冰块,这样平均每年就要迫降两万五千块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时人类一年消耗的汽油还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氢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类,制造它们所消耗的能量和资源,是生产汽油的上百倍,仅此一项,就使整个计划成为不可能。”

  长发艺术家点点头:“所以说末日不远了。”

  负责人说:“不,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采取许多非传统非常规方法,希望还是有的,但在我们努力的同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颜冬说。

  “为最坏的打算?”长发艺术家问。

  “不,为希望。”他转向负责人说,“不管你们召我来干什么,我来有自己的目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带的那体积很大的行羹,“请带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

  在颜冬的坚持下,负责人带他来到了海洋回收部。这里的气氛与纪念碑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随意取水的饮水机,这简直是国王的待遇,不过想想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见到海洋回收部的总工程师后,颜冬对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回收冰块的方案。”说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长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圆筒。颜冬走到一个向阳的窗前,把圆筒伸到窗外摆弄着,那圆筒像章一样撑开,“伞”的凹面镀着镜面膜,使它成为一个类似于太阳灶的抛物面反射镜。接着,颜冬把那根管子从反射镜底部的一个小圆洞中穿过去,然后调节镜面的方向,使它把阳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个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内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个光斑呈长椭圆形。

  颜冬说:“这是用最新的光导纤维做成的导光管,在导光时衰减很小。当然,实际系统的尺寸比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径二十米左右的抛物面反射镜,就可以在导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个温度达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颜冬向周围看看,他的演示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师们扭头朝这边看看,又都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静电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烟,才有最近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说:“干什么,还嫌这儿不热?”同时把导光管轻轻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脱离了反射镜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虽然还在,但立刻变暗了许多,失去了热度。颜冬惊奇地发现,这人摆弄这东西很在行。

  总工程师指指导光管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喝点水吧。听说你是坐火车来的,从长春到这儿的火车居然还开?你一定渴坏了。”

  颜冬急着想解释自己的发明.但他确实渴坏了,冒烟的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错,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总工程师递给颜冬一杯水。

  颜冬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总工程师问:“您是说,已经有人想到了?”

  总工程师笑着说:“与外星人相处,使你低估人类的智力了。其实,在低温艺术家把第一块冰送到轨道上时,这个方案就已经有很多人想到了。后来又有了许多变种,比如用太阳能电池板代替反射镜,用电线和电热丝代替导光管,其优点是设备容易制造和运送,缺点是效率不如导光管方案高。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进行了五年,技术上已经成熟,所需的设备也大部分制造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不实施?”

  旁边的一名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将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这部分水或变成推进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气时被高温离解。”

  总工程师扭头对那名工程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美国人最新的计算机模拟表明,在电离层之下,再入时高温离解产生的氢气会立刻同周围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离解的损失以前被高估了,总损失率估计为百分之十八。”他又转头向颜冬,“但这个比例也够高的了。”

  “那你们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来的方案吗?”

  总工程师摇摇头:“惟一的可能是用核聚变发动机,但目前我们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变。”

  “那为什么还不快些行动呢?要知道,犹豫不决的话地球会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总工程师坚定地点点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我们决定行动了,很快,地球将为生存决一死战。”

第6章 回收海洋

  颜冬加人了海洋回收部,负责对已生产出的导光管进行验收的工作,这虽不是核心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实。

  在颜冬到达首都一个月后,人类回收海洋的工程开始了。

  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全球各大发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把五万吨荷载送入地球轨道。然后,从北美的发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飞机向太空运送了三百名宇航员。由于沿同一航线频繁发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长久不散的火箭尾迹,从轨道上看,仿佛是从各大陆向太空牵了几根蛛丝。

  这批发射,把人类在太空的活动规模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但所使用的技术仍是二十一世纪初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在现有的条件下,如果全世界齐心协力孤注一掷干一件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直播的电视中,颜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个冰块上安装减速推进系统的过程。

  为了降低难度,首批迫降的冰块都是不自转的。三名宇航员降落在这样一个冰块上,他们携带着如下装备:一辆形状如炮弹、能够在冰块中钻进的钻孔车,三根导光管,一根喷射管,三个折盖起来的抛物面反射镜。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到冰块的巨大,他们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强烈的阳光下,脚下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测。在黑色的天空上,远远近近悬浮着无数个这样的水晶星球,有些还在自转着。周围那些自转或不自转的冰块反射和折射着阳光,在三名宇航员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进行着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变幻。向远处看,冰环中的冰块看去越来越小,密度却越来越大,渐渐缩成一条致密的银带弯向地球的另一面。距离最近的一个冰块与他们所在的这块间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轴为轴自转着,在他们眼中这种自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仿佛三只小蚂蚁看着一幢水晶摩天大楼一次次倒塌下来。这两个冰块在一段时间后将会因引力而相撞,结果将使滤光膜破裂,冰块解体,破碎后的冰块将很快在阳光下蒸发消失。这种相撞在冰环中已发生了两次,这也是首先迫降这块冰的原因。

  操作开始后,一名宇航员启动了那辆钻孔车,钻头旋转起来,冰屑呈锥状向外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钻孔车钻破了冰面那层看不见的滤光膜,像一枚被拧进去的螺丝一样钻进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钻洞。随着钻洞向冰层深处延伸,在冰层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不断延长的白线。到达预定深度后,钻孔车转向,沿另一个方向驶出冰面,这就形成了另一条钻洞。最后,向冰块深处打四条钻洞,它们相交于冰层深处的一点。接下来,宇航员们把三根导光管插人三个钻洞,再把一根喷射管插入直径较大的第四条钻洞,喷射管的喷口正对着冰块运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员用一根细管向导光管、喷射管与洞壁之间填充某种速凝液体,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们张开了抛物面反射镜。如果说回收海洋的最初阶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术的话,那就是这些反射镜了。它们是纳米科技创造的奇迹,在折合起来时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张开后形成一面直径达五百米的巨型反射镜。这三面反射镜,像冰块上生长的三片银色的荷叶。宇航员们调整导光管的伸出端,使其受光端头与反射镜的焦点重合。

  在冰层深处三条钻洞的交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它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大冰块中神话般的奇景:银色的鱼群,随波浪舞动的海草……这一切在瞬间冻结时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甚至连鱼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气泡都清晰可见。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也在回收中的冰块里,导光管导入冰层深处的阳光照出了一个

  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条长达二十多米的蓝鲸!这就是人类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层深处的光点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变成了一个白色光球,随着被融化的冰体积的增加,光球渐渐膨胀。当压力达到预定值后,喷射管喷嘴上的盖板被冲开了,一股汹涌的蒸汽流急速喷出;由于没有阻力,它呈一个尖尖的锥形向远方扩散,最后在阳光中淡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蒸汽进入了另一个冰块的阴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费火虫。

  首批一百个冰块上的减速推进系统启动了,由于冰块质量巨大,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来说很小,所以它们须运行少则十五天多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使冰块减速到坠入大气层的速度。在坠落之前,宇航员们将再次登上冰块,取回导光管和反射镜。要全部迫降二十万个冰块,这些设备应尽可能重复使用。

  以后对自转的冰块的回收操作要复杂许多,推进系统将首先刹住其自转,再进行减速。

第7章 冰流星

  颜冬与危机委员会的人们一起来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观看第一批冰流星的坠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不戴墨镜是睁不开眼的。但这并没有使颜冬想起自己的东北故乡的雪原,因为这里是地狱般炎热,地面气温接近50摄氏度;热风吹起盐尘,打得脸生疼。在远处,有一艘十万吨油轮;那巨大的船体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几层楼高的螺旋桨和舵上覆满了盐层。再看看更远处连绵的白色群山,那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山脉,颜冬的脑海中顿时涌出两句诗:

  大海是船儿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经历了这样的灾难,还摆脱不了艺术家的思维。

  一阵欢呼声响起,颜冬抬头向人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横贯长空的银色冰环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亮点。这亮点飘出了冰环,膨胀成一个火球,火球的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尾迹,这水蒸汽尾迹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其色彩也更浓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数十块,每一块又继续分裂,每一小块都拖着长长的白尾,这一片白色的尾迹覆盖了半个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诞树,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盏亮闪闪的小灯……

  更多的冰流星出现了,超音速音爆传到地面,像滚滚的春雷。天空中旧的水蒸汽尾迹在渐渐淡化,新的屋迹不断出现,使天空被一张错综复杂的白色巨网所覆盖,现在,已有几万亿吨的水重新属于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是也有一个较大的碎冰块直接坠落到地面,坠落点距离颜冬所在的地方约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声巨响中震动不已,在远处的山脉间腾起一团顶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大团的水蒸汽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随风渐渐扩散,变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层。后来,云多了起来,第一次挡住了炙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盖满了整个天空,颜冬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

  后来,云层变黑变厚,其中红光闪闪,不知是闪电,还是仍在不断坠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这是即使在有海时也罕见的大暴雨。颜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欢呼狂奔,他们觉得灵魂都在这雨中溶化了。但后来大家只好都躲回车内或直升机里,因为这时人在雨地中会窒息。

  雨一直下到黄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水洼,在从云缝中露出的夕阳下闪着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刚睁开的眼睛。

  颜冬随着人群,踏着粘稠的盐浆,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饱和盐水撒到自己的脸上,任它和泪水一同流下,便咽着说:

  “海啊,我们的海啊……”

尾 声

  十年以后。

  颜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着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着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刀铲,一个锤子,一只喷水壶。他跺跺脚,证实江面确实冻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这是第一次封冻,而旦是在夏天封冻。由于干旱少雨,同时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势能在大气层中转化为热能,全球气候一直炎热无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阶段,最大体积的冰块被迫降,这些冰块分裂后的碎块也较大,大多直接撞击地面。除了几座城市被摧毁外,撞击激起的尘埃挡住了太阳的热量,使全球气温骤降,地球进入了新的冰期。

  颜冬抬头看看夜空,这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星空,冰环已经消失,只有从快速的运动中才能把太空中残余的少量小冰块与群星的背景区分开来。梦之海又变回现实的海,这件宏伟的艺术品,其绝美与噩梦一起永远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中。

  虽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经结束,但以后的全球气候肯定仍是极其恶劣的,生态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可以看到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将是十分艰难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满足。确实,冰环时代使人类学会了满足,但人类还学会了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世界危机组织改名为太空取水组织,另一个宏大的工程正在计划中:人类打算飞向遥远的类木行星,把木星卫星上和上星光环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弥补地球在海洋回收过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们首先打算用已经掌握的冰块驱动技术,驱动土星光环中的冰块驶向地球,当然,在那样遥远的距离上.阳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变来汽化冰块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卫星上的水。要用更复杂和庞大的技术才能取得,已经有人提出把整个木卫二从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来。使其驶向地球,成为地球的第二个卫星。这样,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百分之十八,这可以使地球的生态系统变得天堂般美好。当然,这都是遥远未来的事,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希望看到它实现。但这希望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人类从冰环时代得到的最大财富:回收梦之海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会了他们做以前从不敢做的梦。

  颜冬看到远处的冰面上聚着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过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来,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跑。

  “哈哈,老伙计!”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颜冬热情拥抱。颜冬认出来了,他就是冰环时代之前好几届冰雪艺术节的冰雕评委之一。颜冬曾发誓不再同这些评委说话,因为上一届艺术节上的冰雕特等奖,显然是基于那个妙龄女作者的脸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认出了其他几个人,大都是冰环时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穿着破烂,苦难和岁月已把他们中许多人的双鬓染白。现在,颜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觉。

  “听说,冰雪艺术节又恢复了?”他问。

  “当然,要不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寻思着,日子这么难……”颜冬裹紧了破大衣,在寒风中发抖,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哆嗦着,跺着脚,像一群乞丐难民。

  “咄,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艺术是文明存在的惟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去他妈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目为艺术家。

  颜冬掏出了一瓶二锅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们在空旷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锯,直到它能在严寒中启动。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锯哗晔作响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飞溅,很快,他们从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块晶莹的方冰。

第1章 波江座晶体

  即使距离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块透明晶体,它飘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块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凭借晶体扭曲的星光确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丢失了。突然,远方的太阳变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定,使他吃了一惊,但以“冷静的东方人”著称的他并没有像飘浮在旁边的十几名同事那样惊叫,他很快明白,那块晶体就在他们和太阳之间,距他们有十几米,距太阳有一亿公里。以后的三个多世纪里,这诡异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后来人类命运的一个先兆。

  作为联合国地球防护部队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挥宫,他率领的这支小小的太空军队装备着人类有史以来当量最大的热核武器,敌人却是太空中没有生命的大石块,在预警系统发现有威胁地球安全的陨石和小行星时,他的部队负责使其改变轨道或摧毁它们。这支部队在太空中巡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这些核弹的机会,那些足够大的太空石块似乎都躲着地球走。故意不给他们辉煌的机会。但现在晶体在两个天文单位外被探测到,它沿一条陡峭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轨道精确地飞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们谨慎地向晶体靠近,他们太空服上推进器的尾迹像条条蛛丝把晶体缠在正中。就在上校与它的距离缩小到不足10米时,晶体的内部突然出现了迷雾般的白光,使它的规则的长棱状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大约有3米长,再近一些,还可以看到内部像是推进系统的错综复杂的透明管道。当上校把戴着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体表面,以进行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时,晶体再次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一个色彩亮丽的影像。那是一个卡通小女孩儿,眼睛像台球那么大,长发直到脚跟,同漂亮的长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样缓缓漂动着。

  “警报!呀!警报!吞食者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大眼睛叮着上校,一只细而柔软的手臂指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条追着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上校问。

  “波江座—e星,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飞行了六万年……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有生命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怎么会讲英语?”

  “路上学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那你这个样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呀,你们真不怕吞食者吗?”

  “吞食者是什么?”

  “样子像个大轮胎,呵,这是你们的比喻。”

  “你对我们世界的东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来了!”

  波江女孩儿喊叫着,闪向晶体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间里出现了那个“轮胎”的图像。它确实像轮胎,表面发着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军官问。

  “总的直径为五万公里,‘轮胎’宽为一万公里,内圆直径为三万公里。”

  “……你说的公里是我们的长度单位吗?”

  “当然是,它大着呢,可以把一颗行星套进去,就像你们的轮胎套一个足球一样。套住那颗行星后,它就掠夺行星的资源,把它吸干榨尽后吐出去,就像你们吃水果吐核儿一样……”

  “我们还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飞船,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事实上,驾驶吞食者的那些大蜥蜴肯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在银河系中飘行了几千万年,它的拥有者一定早已忘记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创造出来时远没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长大,我们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这时,晶体中显示的吞食者在变大,渐渐占满了整个画面,显然正在向摄像者的世界缓缓降下来。现在在这个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处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缓缓转动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复杂结构。开始让上校想到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微处理器的电路,后来他发现那是连绵不断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顶端是一圈蓝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围绕着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诉他们,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环形推进发动机。在晶体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路,她那飘飘的长发也像许多只挥动的手臂,极力表达着她的惊恐。

  “这就是波江座—e星的第三颗行星被吞食时的情形。这时你要是身在我们的世界,第一个感觉是身体在变轻,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致。这引力的扰动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极,当行星被套入轮胎后又涌向赤道,产生的巨浪能够吞没云层。接着,引力异常将大陆像薄纸一样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陆地密密麻麻地出现……当‘轮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时,吞食者便停止了推进,以后,其相对于恒星的轨道运动始终与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这颗行星含在口里。

  “这时对行星的掠夺开始了,无数条上万公里长的缆索从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巨大的运载舱频繁地往来于行星表面与筒壁之间,运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气,更有无数大机器深深地钻进行星的地层,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矿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与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与‘轮胎’之间的一围空间是低重力区,这使得行星的资源向吞食言的运输变得很容易,大掠夺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时间,吞食者对被吞入的每颗行星大约要‘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行星包括水和空气在内掠夺一空,同于‘轮胎’长时间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渐渐变扁,最后变成……还用你们的比喻吧:铁饼状。当吞食者最后移走,‘吐出’这颗已被榨干的行星时,行星的形状会恢复成圆形,这又引发了最后一场全球范围的地质灾难。这时。行星的表面呈现其几十亿年前刚刚形成时的熔岩状,早已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地狱了。”

  “吞食者距太阳系还有多远?”上校问。

  “它紧跟在我后面,按你们的时间,再有一个世纪就到了。警报!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第2章 使者大牙

  正当人们为波江晶体带来的信息是否可信而争论不休时,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飞船进入了太阳系,到达地球。

  首先与之接触的仍是上校率领的太空巡逻队,但这次接触的感觉与上次完全不同。通透的波江晶体代表了一种纤细精致的技术文明,而吞食者飞船则相反,外形极其致笨重,如同在旷野中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大锅炉,令人想起凡尔纳描述的粗放的大机器时代。吞食帝国的使者也同样相陋笨重,他那蜥蜴状的粗壮身躯披着大块的石板般的鳞甲,直立起来有近十米高。他自我介绍的名字发音为“达雅”,按他的外形特点和后来的行为方式,人们管他叫“大牙”。

  当大牙的小型飞船在联合国大厦前着陆时,发动机把地面冲中出了一个大坑,飞溅的石块把大厦打得千疮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无法进入会议大厅,各国首脑就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与他见面,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刚才被玻璃和碎石划破的头。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颤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像十台老式火车头同时鸣笛,让人头皮发发麻,而它胸前的一个外形粗笨的翻译器把话译成地球英语(也是路上学的),由一个粗犷的男音读出来,音虽比大牙低了许多,仍然让听者心惊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虫虫,有趣的小虫虫。”大牙乐呵阿地说,人们捂住耳朵等他轰鸣着说完,然后稍微放开耳朵听翻译器里的声音。“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相处,相信我们会互相喜欢对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们现在最为关心的,是您那伟大的母舰到太阳系的目的。”联合国秘书长仰望着大牙说,尽管他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个类似于人类立正的姿势,地面为之一颤。“伟大的吞食帝国将吃掉地球,以便继续它壮丽的航程,这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人类的命运呢?”

  “这正是我今天要决定的事。”

  元首们纷纷相互交换目光,秘书长点点头:“这确实需要我们之间充分的交流。”

  大牙摇摇头:“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尝一下——”说着,他伸出强壮的大爪,从人群中抓起一个欧洲国家的首脑,从三四米远处优雅地将他扔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过度的恐惧,那个牺牲品一直没有叫出声,只听到他的骨貉在大牙嘴里裂碎时轻脆的咔嚓声。半分钟后,大牙噗的一声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虽然浸透了血,但几乎完好无损,这时不止一个旁观者联想到了人类嗑瓜子的情形。

  整个地球世界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似乎无限期地持续着,直到被一个人类的声音打破——

  “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问。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开一条道,这个庞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双篮球大小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行吗?”

  “您怎么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个相距如此遥远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从生物化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点点头,大嘴一咧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着我,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们的空气,通过声波说话,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四个对称的肢体……”

  “这不可理解吗?”大牙把巨头凑近上校,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的,因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们不应该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处,那就是你的冷静,你是军人?”

  “我是一名保卫地球的战士。”

  “哼,不过是推开一些小石头而已,那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我准备着更大的考验。”上校庄严地昂起头。

  “有趣的小虫虫。”大牙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人类的命运。你们的味道不错,有一种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过的一种蓝色的浆果。所以祝贺你们,你们的种族将延续下去,你们将作为一种小家禽在吞食帝国饲养,到六十岁左右上市。”

  “您不觉得那时我们的肉太老了吗?”上校冷笑着说。

  大牙大笑起来,声音如火山爆发:“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欢有嚼头的小吃。”

第3章 蚂蚁

  联合国又同大牙进行了几次接触,虽然再没有人被吃掉,但关于人类命运的谈判结果都一样。

  人们把下一次会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场。

  大牙的飞行器准时在距挖掘现场几十米处降落。同每次一样,降落就像是一场大爆炸,震耳欲聋飞沙走石。据波江女孩介绍,飞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变发动机驱动的。对于有关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释人类的科学家就立刻明白了,但关于波江人的技术却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块晶体,着陆后便在空气中融化,最后把与星际航行有关的推进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在空气中轻盈地飘行。

  大牙来到挖掘现场时,有两个联合国工作人员抬着一本一米见方的大画册递给他,画册是按他的个头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页精美的彩页。内容是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很像一本儿童启蒙教材。在挖掘现场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学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辉煌历程,他竭力想让外星人明白这个蓝色行星上有那么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好不凄惨。最后,他指着挖掘现场的大坑说:

  “尊敬的使者,您看,这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一处城市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城市,距今已有近五万年,你们真的忍心毁灭一个历经五万年的岁月一点一滴发展到今天的灿烂文明?”

  大牙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画册,好像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考古学家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虫虫,我对这个坑和坑里的旧城市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看看从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边的一个几米高的土堆。

  听完翻译器中的话,考古学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没有啊。”

  “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说着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躯伸出两只大爪在土里挖起来。

  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很惊叹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灵活。他拨动着松土,不时拾起什么极小的东西放到画册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钟,他端着画册直起身来,走到人们面前,让大家看画册上的东西。

  上百只蚂蚁,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蜷成一团,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大牙说,“是关于一个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它们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末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久太久了,帝国最后一世女王能记起的,就是冬天的降临。在那漫长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盖,失去已延续了上千万年的生机,生活变得万分艰难。

  “在最后一次冬眠醒来时,女王只唤醒了帝国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员,其他的都已在寒冷中长眠,有的已变成透明的空壳。女王摸摸城市的墙壁,冷得像冰块,硬得像金属,她知道这是冻土,在这严寒时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决定离开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块不冻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国。

  “于是女王率领所有的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严寒,但女王与不多的幸存者却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冻土,这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女王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严寒世界中有这么一小片潮湿柔软的土地,但她对能到达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灭绝的!

  “面对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王国,它将延续万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这个新王国命名为白山王国,那座白色山峰是一头猛犸象的头骨。这是第四纪冰川末期的一个正午,这时的人类虫虫还是零星地龟缩在岩洞中发抖的愚钝的动物,九万年之后,你们的文明的第一点烛光才在另一个大陆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现。

  “以附近冰冻的猛犸遗体为生,白山王国度过了一万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地球冰期结束,大地回春。各大陆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绿色。在这新一轮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国很快达到了鼎盛,拥有数不清的成员和广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几万年中,王国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创造了数不清的史诗。”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这就是那个王国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虫虫专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五万年的城市时,并没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层中还有一个活着的城市。它的规模绝不比纽约小,后者只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替迷宫般的街道,有宽阔的广场和宏伟的宫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比纽约高明得多。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不存在吸毒和犯罪问题,也没有沉沦和迷茫。但它们并非没有感情,当有成员死亡时,它们表现出长时间的悲伤。它们甚至还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为三厘米。最值得说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层有一个庞大的图书馆,其中有数量巨大容器,这就是一本书,每个容器中都装有成分极其复杂的化学味剂,这些味剂用其复杂的成分记录着信息。这里有对白山王国漫长历史的史诗般的记载: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国的所有成员抱成无数个团,顺一条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壮举;还能看到王国与白蚁帝国长达百年的战争史;还有王国的远征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记载……

  “但所有这一切在三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当时,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挖掘机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钢铁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着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层的所有孩子和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这次寂静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续得更长。面对外星使者。人类第一次无话可说。

  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有很多的事要谈,但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第4章 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现场的人们仍沉浸在迷茫和绝望之中,还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静,他对周围的各国政要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只是因为首先接触外星文明而有幸亲临这些场合,我只想说两句话:一、大牙是对的;二、人类的惟一出路是战斗。”

  “战斗?唉,上校,战斗……”秘书长苦笑着摇头。

  “对,战斗!战斗!战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时她所在的晶体片正飘飞在人们头上几米高处,在阳光下的晶体中,那长发女孩兴奋地手舞足路。有人说:“你们波江人也战斗了,结果怎么样?人类得为自己种族的生存着想,我们并没有义务满足你那变态的复仇欲望。”

  “不,先生,”上校对所有人说,“波江人是在对敌人完全陌生的情况下进行自卫战争的,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社会,所以失败是不足为奇的。但在这场长达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中,他们对吞食者有了细致深刻的了解。现在大量的资料通过这艘飞船送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冷静地初步研究这些资科,我们发现吞食者并没有最初想像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不可思议的庞大外,吞食者并没有太多超出人类已有知识之外的东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据说在‘轮胎’上居住看上百亿个)与地球人一样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层次的构造十分相似。人类与敌人处于相同的生物学基础上,使我们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各个方面,这比我们面对一群由力场和中子星物质构成的入侵者要幸运多了。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吞食者并没太多的‘超技术’。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吞食者的推进系统的能量来源主要是核聚变,它所掠夺的行星水资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作为聚变燃料。吞食者发动机的推进方式也是基于动量守恒的反冲中方式,并没有时空跃迁之类玄妙的玩艺儿……这些信息可能使科学家们深感失落,因为吞食者毕竟是一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它们的技术层次也就标明了科学力量的极限;同时也使我们知道,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秘书长说:“仅凭这些,就能使人类建立起必胜的信心吗?”

  “当然还有许多具体的信息,使我们能够制定出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战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们头顶大叫。

  上校对周围迷惑的人们解释说:“从波江人送来的资料看,吞食者航行时的加速度有一个极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中,他们从未发现它突破过这个极限。为证实这一点,我们根据波江座飞船送来的其它资料。如吞食者的结构和构成它的材料的强度等,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模型的演算证实了波江人对吞食者加速度极限的观察,这个极限是由它的结构强度所决定的,一旦超出,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被撕裂。”

  “那又怎么样?”一位大国元首问道。

  “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着说。

第5章 月球避难所

  人类与外星使者的谈判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大牙对人类关于月球避难所的要求做出了让步。

  “人是恋家的动物。”在一次谈判中,秘书长眼泪汪汪地说。

  “吞食人也是,虽然我们没有家。”大牙同情地点点头。

  “那么,能否让我们留下一些人,等伟大的吞食帝国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质变化稳定下来,再回来重建我们的文明?”

  大牙摇摇头:“吞食帝国吃东西是吃得很干净的,那时的地球将比现在的火星还荒凉,凭你们虫虫的技术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总得试试吧,这样我们的灵魂也会安定,特别是在吞食帝国上被饲养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记得在遥远的太阳系还有一个家,会多长些肉的,虽然这个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点点头:“可是当地球被吞下时,这些人去哪儿呢?除了地球,我们还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们吃不下,但要吃它们的卫星,吞食帝国需要上面的碳氢化合物和水;连贫瘠的火星和水星我们也想嚼一嚼,我们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属,这些星球的表面将是一片火海。”

  “我们可以去月球避难。据我们所知,吞食帝国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开。”

  大牙又点点头:“是的,由吞食帝国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坠落在大环表面,这种撞击足以毁灭帝国。”

  “那就对了,让我们住上去一些人吧,这对你们也没有大大损失。”

  “你们打算留多少人?”

  从维持一个文明的最低限度着想,十万吧。”

  “可以,但你们得干活儿。”

  “干活儿?什么活儿?”

  “把月球从地球轨道推开,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是……”秘书长绝望地抓着头发,“您这等于拒绝了人类这点小小的可怜的要求,您知道我们没有这种技术力量的!”

  “呵,虫虫,那我不管,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世纪吗?”

第6章 播种核弹

  在泛着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着太空服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钻塔旁边,吞食帝国高大的使者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钻塔。他们注视着一个钢铁圆柱体从钻塔顶端缓缓吊下,沉入钻塔下的深并中,吊索飞快地向并中放下去,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一幕。当放置物到达井底的信号传来时,包括大牙在内的所有观察者都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推进月球的最后一颗核弹已经就位,这时,距波江晶体和吞食帝国使者到达地球已有一个世纪。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纪,人类在进行着痛苦的奋斗。

  上半个世纪,全世界竭尽全力建造月球推进发动机,但这种超级机器始终没能建成,那几台试验用的样机只是给月球表面增加了几座废铁高山,还有几台在试运行时被核聚变的高温熔化成了一片钢水的湖泊。人类曾向吞食帝国使者请求技术支援,推进月球需要的发动机还不及吞食者上那无数超级发动机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应,还讥讽道:“别以为知道了核聚变就能造出行星发动机,造出爆竹离造出火箭还差得远呢。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劲儿,在银河系,一个文明成为更强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们会发现被饲养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无忧,快乐终生,有些文明还求之不得呢。你们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陈腐的人类中心论在作怪。”

  于是人类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体上,但这希望同样落空。波江文明是沿着一条与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发展的,他们的所有技术力量都来自于本星的生物体,比如这块晶体,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种浮游生物的共生体。对这个世界中生命的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层的秘密,而一旦离开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术就寸步难行了。

  浪费了宝贵的五十多年后,绝望的人类突然想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月球推进方案。这个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当时他是月球推进计划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军衔已升为元帅。这个方案尽管疯狂,在技术上要求却不高,人类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胜任,以至于人们惊奇为什么没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进方案很简单,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理设核弹,这些核弹的埋设深度一般为三千米左右,其埋设的密度以不被周围核弹的爆炸所摧毁为准,这样,将在月球的推进面埋设五百万逗弹。与这些热核炸弹的当?nbsp;相比,人类在冷战时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弹也算常规武器。因此,当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级核弹爆炸时,与在以前的地下核试验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它会将上面的地层完全掀起炸飞。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飞的地层岩石会达到逃逸速度,脱离月球冲进太空,进而对月球本身产生巨大的推进力。如果一时刻都有一定数量的核弹爆炸,这种脉冲式的推进力就会变得连续不断,等于给月球装上了强劲的发动机,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弹爆炸,可以操纵月球的飞行方向。进一步的设计计划在月面下埋设两层核弹,另一层在第一层之下,约六千米深度。这样当上层的推进面被剥去三千米厚的一层时,第二层接着被不断引爆,使“发动机”的运行时间延长一倍。

  当晶体中的波江女孩听到这个计划时,认为人类真的疯了:“现在我知道,如果你们有吞食者那样的技术力量,会比他们还野蛮!”

  但这个计划使大牙赞叹不已:“呵呵,虫虫们竟能有这样美妙的想法,我喜欢,喜欢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会美?”波江女孩反驳说。

  “粗野当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渊中燃烧着狂躁的恒星,不粗野吗?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吗?像你们那种女人气的文明,那种弱不禁风的精致和纤细,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病态而已。”

  一百年过去了,大牙仍然生机勃勃,晶体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鲜艳动人,但元帅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岁,是老年人了。

  这时,吞食者已越过具王星轨道,它从由波江座—e星开始的六万年漫长的航程中苏醒了。太空中那个巨大的轮胎变得灯火辉煌,庞大的社会运转起来,准备好了对太阳系的掠夺。

  吞食者掠过外围行星,沿着陡峭的轨道向地球扑来。

第7章 人类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战

  月球脱离地球的加速开始了。

  推进面的核弹开始爆炸时,月球正处于地球白昼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闪光,都把月球在蓝天上短暂地映现一下,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只不断眨巴的银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侧的闪光传过近四十万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入影,这时还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条谈谈的银色尾迹,它是由从月面炸入太空的岩石构成的。从安装在推进面的摄像机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层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变细,在远方成为一条极细的蛛丝,弯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绘出月球加速的轨道。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恐怖的大环上:吞食者此时已驶近地球,它的引力产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毁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发动机闪着一圈蓝色的光芒,它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以使其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与地球保持同步,同时使自己与地球的自转铀线对准在同一直线上,然后它将缓缓向地球移动,将其套入大环中。月球的加速持续了两个月,这期间在它的推进面平均两三秒钟就爆炸一枚核弹,到目前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万枚。加速后的月球环绕地球第二圈的软道形状已变得很扁,当月球运行到这衷轨道的顶端时,应元帅的邀请,大牙同他一起来到了月球面向前进方向一面,他们站在环形山环绕的平原上,感受着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震动,仿佛这颗地球卫星的中心有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环光彩夺目,占据了半个天空。

  “太棒了,元帅虫虫,真的太棒了!”大牙对元帅由衷地赞叹着,“不过你们要抓紧,只剩下一圈的加速时间了,吞食帝国可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我还有个疑问:你们下面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还空着,那些移民什么时候来?你们的月地飞船能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地球迁移十万人?”

  “不会迁移任何人了,我们将是月球上最后的人类。”

  听到这话,大牙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元帅所说的“我们”——这是地球太空部队的五千名将士,在环形山平原上站成严整的方阵。方阵前面,一名士兵展开一面蓝色的旗帜。

  “看,这是我们行星的旗帜,地球对吞食帝国宣战了!”

  大牙呆呆地站着。迷惑多于惊讶,紧接着,他四脚朝天摔倒了。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致。大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那庞大身体激起的月尘在周围缓缓降落,但很快月尘又扬起来,这是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剧烈震波所致,这震动使平原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尘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弹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几倍,从重力的激增他也能推测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几倍。他翻了个滚,从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硕大的袖珍电脑,调出了月球目前的轨道。他看到,如果这剧增的加速度持续下去,轨道将不再闭合,月球将脱离地球引力冲向太空,一条闪着红光的虚线标示出预测的方向。

  月球径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缓缓地站了起来,任手中的电脑掉下去。他抬头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尘雾中,地球军团的方阵仍如磐石般稳立着。

  “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阴谋。”大类喃地说。

  元帅点点头:“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长叹着说,“我应该想到地球人与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波江世界是一个以共生为进化基础的生态图,没有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更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却用这种习惯思维来套地球人,而你们,自从树上下来后就厮杀不断。怎么可能轻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饶恕的失职啊!”

  元帅说:“波江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关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值就是人类这个作战方案的基础: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转向核弹,月球的轨道机动加速度将是吞食音速度极限值的三倍,这就是说它比吞食害灵活三倍,你们不可能躲开这次撞击的。”

  大牙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当地球开始生产大量核弹时,我们时刻监视着这些核弹的去向,确保它们被放置在月球地层中,可没有想到……”

  元帅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们不会傻到用核弹直接攻击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简陋的导弹在半途中就会被身经百战的吞食帝国全部拦截,但你们无法拦截巨大的月球。也许凭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终能击碎它或使其转向,但现在距离已经很近,时间来不及了。”

  “狡诈的虫虫,阴险的虫虫,恶毒的虫虫……吞食帝国是心肠实在实在的文明,把什么都说在明处,可是最终被普阴险的地球虫虫骗了。”大牙咬牙切齿地说,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帅,但在士兵们指向他的冲锋枪前停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一梭子子弹足以让他丧命。元帅对大牙说:“我们要走了,劝你也离开月球吧,不然会死在吞食帝国的核弹之下的。”

  元帅说得很对,大牙和人类太空部队刚刚飞离月球,吞食者的截击导弹就击中了月面。这时月球的两面都闪烁看强光,朝向前进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飞到太空中,与推进面不同的是,这些岩石是朝着各个方向漫天目标地飞散开。从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个披着怒发的斗士,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陆上,人山人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吞食者的拦截行动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毫无意义,在月球走完短暂的距离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转向更不可能击碎它。

  月球上的推进核弹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经足够,地球保卫者要留下足够的核弹进行最后的轨道机动。一切都沉静下来,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卫星静静地相向飘行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当两者的距离缩短至五十万公里时,从地球统帅部所在的指挥舰上看去,月球已与“轮胎”重叠,像是轴承圈上的一粒钢珠。

  直到这时,吞食者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容易理解的:过早的轨道机动会使月球也做出相应的反应,真正有意义的躲避动作要在月球最后撞击前进行。这就像两名用长矛决斗的中世纪骑士,他们骑马越过长长的距离逼近对方,但真正决定胜负是在即将相互接触的一小段距离内。

  银河系的两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当距离缩短至三十五万公里时,双方的机动航行开始了。吞食者的发动机首先喷出了上万公里的蓝色烈焰,开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弹则以空前的密度和频率疯狂地引爆,进行着相应的攻击方向修正,它那弯曲的尾迹清楚地描绘出航线的变化。吞食者喷出的上万公里长的蓝色光河的头部镶嵌着月球核弹银色的闪光,构成了太阳系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双方的机动航行进行了三个小时,它们的距离已缩短至五万公里,计算机显示的结果令指挥舰上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变轨加速度四倍于波江晶体提供的极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一直是地球人取胜的基础,现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弹已没有能力对攻击方向做出足够的调整。计算表明,即使尽全力变轨,半小时后,月球也将以四百公里的距离与吞食者擦肩而过。

  在一阵令人目舷的剧烈闪光后,月球耗尽了最后的核弹,几乎与此同时,吞食者的发动机也关闭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惯性定律完成了这篇宏伟史诗的最后章节:月球紧擦着吞食者的边缘飞过,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没能将其捕获,但扭弯了它的飘行轨迹。月球掠过吞食者后,无声地向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指挥舰上,统帅部的人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度过了几分钟。

  “波江人骗了我们。”一位将军低声说。

  “也许,那块晶体只是吞食帝国的一个圈套!”一位参谋喊道。

  统帅部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以掩盖或发泄自己的绝望,几名文职人员或哭泣或抓着自己的头发,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元帅仍静静地站在大显示屏前,他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句话稳住了局面:

  “我提请各位注意一个现象:吞食者的发动机为什么要关闭?”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尽核弹后,敌人的发动机没有理由关闭,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还剩有核弹。同时考虑吞食者的引力捕获月球的危险,也应该继续进行躲避加速,继续拉开与月球攻击线的距离,而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四百公里的微小间距。

  “给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离图像。”元帅说。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全息面画,这是一个飞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侦察器在其表面五百公里上空传回的,吞食者灯光灿烂的大陆历历在目,人们敬畏地看着那线条粗放的钢铁山和峡谷缓缓移过。一条黑色的长缝引起了元帅的注意,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他已记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个细节,绝对肯定这条长缝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别人也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一条……裂缝?”

  “是的,裂缝,一条长达五千公里的裂缝。”元帅点点头说,“波江人没有骗我们,晶体带来的资料是真实的,那个加速度极限确实存在。但当月球逼近时,绝望的吞食者不顾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来躲避,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来,人们又发现了另外几条裂缝。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惊叫,这时吞食者的自转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进入视野,金属大陆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刺目的光球,如同它那辽阔地平线上的日出一般。

  “自转发动机!”一名军官说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启动的自转发动机,它此时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转!”

  “元帅,这证实了您的看法!”

  “尽快用各种观测手段取得详细资科,进行模拟!”元帅说,但在这之前一切已在进行中了。

  经一个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确描述吞食者物理结构的数学模型,在从前方取得必需的数据后高速运转,模拟结果很快出来了:需近四十小时的时间,自转发动机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转速度减至毁灭值之下,而如果高于这个转速,离心力将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个小时内完全解体。

  人们欢呼起来。大屏幕上接着映出了吞食者解体时的全息模拟图像: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化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元帅并没有同人们一起观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远离人群,站在另一块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实中的吞食者,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冷静下来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也纷纷站到这个屏幕前,他们发现,吞食者尾部的蓝色光环又出现了,它再次启动了推进发动机。

  在环体已经被严重损伤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这时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导致大环解体。而吞食害的运行方向更让人迷惑:它正在缓缓回到躲避月球攻击前所在的位置,谨慎地建立与地球同步的太阳轨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转轴对准在一条直线上。

  “怎么?这时它还想吃地球?”

  有人吃惊地说,他的话引起了稀疏的笑声,但笑声夏然而止,人们看到了元帅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世纪以来,作为抗击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将士们已经熟悉了他的音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他像这样。人们冷静下来,再看屏幕,终于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吞食者还有一条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开始了,已与地球运行同步自转同轴的吞食者向着这颗行星的南极移动。如果它慢了,会在自转的离心力下解体;如果太快,推进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体。吞食者正走在一条生存的钢丝绳上,它必须绝对正确地把握住时间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极被套入大环前的一段时间,太空中的人们看到,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形状在急剧变化,这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一样缩小着面积,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在被滔天巨浪所吞没。这时吞食者大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且都在延长扩宽。最初出现的那几条裂缝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红色的火光,像几千公里长的地狱之门。有几条蛛丝般的白色细线从大环表面升起,接下来这样的细线越来越多,出现在大环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长出了稀疏的头发。这是从大环上发射的飞船的尾迹,吞食者开始从他们将要毁灭的世界逃命了。

  但当地球被大环吞入一半时,情况发生了逆转:地球的引力像无数根无形的辐条拉住了正在解体的大环,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缝出现,已有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展。十四小时过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环,它那引力的辐条变得更加强劲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缝开始缩小,又过了五个小时,这些裂缝完全合拢了。

  在指挥舰上,统帅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连灯都灭了,只有太阳从舷窗中投进惨白的光芒。为了产生人工重力,飞船中部仍在缓缓旋转,使得太阳从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转,仿佛在追述着人类那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日日夜夜。

  “谢谢各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尽职尽责的工作,谢谢。”元帅说,并向统帅部的全体人员敬礼,在将士们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其他的人也这样做了。

  人类失败了,但地球保卫者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于尽责的战士来说,这一时刻仍是辉煌的,他们接受了平静的良心授予自己的无形的勋章,他们有权享受这一时光。

尾声 归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轻上尉惊喜地叫出来,面前确实是一片广阔的水面,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元帅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点水,推开面罩尝了尝,又赶紧将面罩合上:“喂,还不是太咸。”看到上尉也想打开面罩,他制止说,“会得减压病的,大气成分倒没问题,硫磺之类的有毒成分已经很谈了,但气压太低,相当于战前的一万米高空。”

  又一名将军在脚下的沙子中挖着什么。“也许会有些草种子的。”他抬头对元帅笑笑说。元帅摇摇头:“这里战前是海底。”“我们可以到离这里不远的11号新陆去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那名上尉说。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叹息道。

  大家举目四望,地平线处有连绵的山脉,它们是最近一次造山运动的产物。青色的山体由赤裸的岩石构成,从山顶流下的医河发着暗红的光,使山脉像一个巨人淌血的躯体,但大地上的岩浆河已经消失了。

  这是战后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战争结束后,统帅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挥舰上进入冬眠器,等待着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园。指挥舰则成为一颗卫星,在一个宽大的轨道上围绕着由吞食者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运行。在以后的时间里,吞食帝国并没有打扰他们。

  战后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挥舰上的传感系统发现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唤醒了一部分冬眠者。当这些人醒来后,吞食者已飞离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这时的地球已变成一颗人们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盖看蛛网般的医河流。他们只好继续冬眠,重新设定传感器,等待着地球冷却,这一等又是一个世纪。

  冬眠者们再次醒来时,发现地球已冷却成一个荒凉的黄色行星,剧烈的地质运动已经平息下来。虽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气,甚至还发现了残存的海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大小如战前内陆湖泊的残海边着陆了。

  一阵轰鸣声,就是在这稀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扦长度的拐杖颤巍巍地走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五百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启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大牙黯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杖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五十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一万七千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大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二十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辨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他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双女人般的小手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六十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看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歉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

  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三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伤得惟妙惟肖。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聚焦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到,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杖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利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一亿四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六千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龙——”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一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急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两千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十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六千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怀旧感吗?”有人间。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像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两千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末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现在,我们的惟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一千五百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启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的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惟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

  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只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作为家禽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

  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再细细地看看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它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橡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支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大牙轮流看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地说。

  “什么?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作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声中起飞,很快消失在本文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蓝色。在稀萍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穴上有轻微的骚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注:《吞食者》之后的故事,可以阅读大刘另外一部小说《诗云》)

第1章 新固态

  随着各大陆资源的枯竭和环境的恶化,世界把目光投向南极洲。南美突然崛起的两大强国在世界政治格局中取得了与他们在足球场上同样的地位,使得南极条约成为一纸空文。但人类的理智在另一方面取得了胜利,全球彻底销毁核武器的最后进程开始了,随着全球无核化的实现,人类对南极大陆的争夺变得安全了一些。

  走在这个巨洞中,沈华北如同置身于没有星光的夜空下的黑暗平原上。脚下,在核爆的高温中熔化的岩石已经冷却凝固,但仍有强劲的热力透过隔热靴底使脚板出汗。远处洞壁上还没有冷却的部分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红光,如同这黑暗平原尽头的朦胧晨曦。

  沈华北的左边走着他的妻子赵文佳,前面是他们八岁的儿子沈渊,这孩子穿着笨重的防辐射服仍在蹦蹦跳跳。在他们周围,是联合国核查组的人员,他们密封服头盔上的头灯在黑暗中射出许多道长长的光柱。

  全球核武器的最后销毁采用两种方式:拆卸和地下核爆炸。这是位于中国的地下爆炸销毁点之一。

  核查组组长凯文斯基从后面赶上来,他的头灯在洞底投下前面三人晃动的长影子,“沈博士,您怎么把一家子都带来了?这里可不是郊游的好去处。”

  沈华北停下脚步,等着这位俄罗斯物理学家赶上来:“我妻子是销毁行动指挥中心的地质工程师,至于儿子,我想他喜欢这种地方。”

  “我们的儿子总是对怪异和极端的东西着迷。”赵文佳对丈夫说,透过防辐射面罩,沈华北看到了她脸上忧虑的表情。

  小男孩儿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说:“这个洞开始时才只有菜窖那么大点儿呢,两次就给炸成这么大了!想想原子弹的火球像个被埋在地下的娃娃,哭啊叫啊蹬啊踹啊,真的很有趣儿呢l”

  沈华北和赵文佳交换了一下眼色,前者面露微笑,后者脸上的忧虑又加深了一些。

  “孩子,这次有八个娃娃!”凯文斯基笑着对沈渊说,然后转向沈华北,“沈博士,这正是我现在想要同您谈的:这次毁销的是八颗巨浪型潜射导弹的弹头,每颗当量十万吨级,这八颗核弹放在_个架子上呈正立方体布置……”

  “有什么问题吗?”“起爆前我从监视器中清楚地看到,在这个由核弹头构成的立方体正中,还有一个白色的球体。”沈华北再次停住脚步,看着凯文斯基说:“博士,销毁条约虽然规定了向地下放的东西不能少于多少,但好像也没有禁止多放进去些什么。既然爆炸的当量用五种观测方式都核实无误,其它的事情应该是无所谓的。”凯文斯基点点头:“这正是我在爆炸后才提这个问题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心。”“我想您听说过‘糖衣’吧。”沈华北的话如同一句咒语,使这巨洞中的一切都僵滞不动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指向各个方向的头灯光柱也都不再晃动了。由于谈话是通过防辐射服里的无线电对讲系统进行的,远处的人也都能清楚地听到沈华北的话。短暂的静止后,核查组的成员们从各个方向会聚过来,这些不同国籍的人大部分都是核武器研究领域的精英。“那东西真的存在?”一个美国人盯着沈华北问,后者点点头。

  据传说,上世纪中叶,在得知中国第一次核试验完成的消息后,**的第一个问题是:“那是核爆炸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很内行。裂变核弹的关键技术是向心压缩,核弹引爆时,裂变物质被包裹着它的常规炸药的爆炸力压缩成一个致密的球体,达到临界密度而引发剧烈的链式反应,产生核爆炸。这一切要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发生,对裂变物质的向心压缩必须极其精确,向心压力极微小的不平衡都可能在裂变物质还没有达到临界密度前将其炸散,那样的话所发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学爆炸。自核武器诞生以来,研究者们用复杂的数学模型设计出各种形状的压缩炸药,近年来,又尝试用最新技术通过各种手段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糖衣”就是这类技术设想中的一种。

  “糖衣”是一种纳米材料,制造裂变弹时,人们用“糖衣”包裹核炸药,然后再在“糖衣”外面裹上一层常规炸药。“糖衣”具有自动平衡分配周围压应力的功能,即使外层炸药爆炸时产生的压应力不均匀,经过“糖衣”的应力平衡分配,它包裹的核炸药仍能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

  沈华北说:“你们看到的被八颗核弹头包围的那个白色球体,是用‘糖衣’包裹的一种合金材料,它将在核爆中受到巨大的向心压力。这是我们计划在整个销毁过程中进行的一项研究。毕竟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当核弹全部消失后,短时期内地球上很难再产生这么大的瞬间压应力了。在如此巨大的向心压力下试验材料会变成什么,会发生些什么,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希望通过这项研究,为‘糖衣’技术在民用领域找到一个光明的前景。”

  一位联合国官员说:“你们应该把石墨包在‘糖衣’中放进去,那样我们每次爆炸都能得到一大块钻石,耗资巨大的核销毁工程说不定变得有利可图呢。”

  耳机里听到几声笑,没有技术背景的官员在这种场合总是受到轻蔑的。“八十万吨级核爆炸产生的压力,不知比将石墨转化为金刚石的压力大多少个数量级。”有人说。

  沈渊清亮的童音突然在大家的耳机中响起:“这大爆炸产生的当然不是金刚石,我告诉你们是什么吧:是黑洞!一个小小的黑洞!它将把我们都吸进去,把整个地球吸进去!通过它,我们将钻到一个更漂亮的宇宙中!”

  “呵呵孩子,那这次核爆炸的压力又太小了……沈博士,您儿子的小脑袋真的不同寻常!”凯文斯基说,“那么试验结果呢?那块合金变成了什么?我想你们多半找不到它了吧?”

  “我也还不知道昵,我们去看看吧。”沈华北向前指指说。核爆炸使这个巨洞呈规则的球形,因而洞的底面是一个小盆地,在远方盆地的正中央,晃动着几盏头灯,“那是‘糖衣’试验项目组的人。”

  大家向盆地中央走去,感觉像在走下一道长长的山坡。这时,凯文斯基突然站住了,接着蹲下来把双手贴着地面,“地下有震动!”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会是核爆炸诱发的地震吧?”

  赵文佳摇摇头:“销毁点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是经过反复勘测的,绝对不会诱发地震,这震动不是地震,它在爆炸后就出现了,持续不断直到现在,邓伊文博士说它与‘糖衣’试验有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随着他们接近盆地中心,由地层深处传来的震动渐渐增强,直到使脚底发麻,仿佛大地深处有个粗糙的巨轮在疯狂旋转。当他们来到盆地中心时,那一小群人中有一个站起身来,他就是赵文佳刚才提到的邓伊文,材料核爆压缩试验项目的负责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沈华北指着邓伊文手中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问。

  “钓鱼线。”邓博士说着,分开围成一圈蹲在地上的那群人,他们正盯着地上的一个小洞看,那个洞出现在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表面,直径约十厘米,呈很规则的圆形,边缘十分光滑,像钻机打的孔,郑伊文手中的钓鱼线正源源不断地向洞中放下去,“瞧,已经放了一万多米了,还远没到底儿呢。经雷达探测,这洞已有三万多米深,还在不断延长。”“它是怎么来的?”有人问。“那块被压缩后的试验合金钻出来的,它沉到地层中去了,就像石块在海面上沉下去一样,这震动就是它穿过致密的地层时传上来的。”

  “哦天啊,这可真是奇迹!”凯文斯基惊叹说,“我还以为那块合金将不过是被核爆的高温蒸发掉呢。”邓伊文说:“如果没有包裹‘糖衣’的话会是那样的结果,但这次它还没来得及被蒸发,就被‘糖衣’聚集的向心压力压缩成一种新的物质形态,叫超固态比较合适,但物理学中已经有了这个名称,我们就叫它新固态吧。”

  “您是说,这东西的比重与地层岩石的比重相比,就如同石块与水的比重相比?”“比那要大得多,石块在水中下沉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比重相比,而是因为水是液体——水结冰后比重变化不大,但放在上面的石块就沉不下去。现在新固态物质竟然在固态的岩石中下沉,可见它的密度是多么惊人!”

  “您是说它成了中子星物质?”

  邓伊文摇摇头:“我们现在还没有精确测定,但可以肯定它的密度比中子星的简并态物质小得多,这从它的下沉速度就可以看出来。如果真是一块中子星物质,那么它在地层中的下沉将如同陨石坠入大气层一样块,那会引起火山爆发和大地震。它是介于普通固态和简并态之间的一种物质形态。”

  “它会一直沉到地心吗?”沈渊问。

  “也许会吧,孩子,因为在下沉到一定深度后,地层物质将变成液态的,那将更有利于它的下沉!”

  “真好玩儿真好玩!”

  在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洞上的时候,沈华北一家三口悄悄地离开了人群,远远地走到黑暗之中。除了脚下地面的震动外,这里很静,他们头灯的光柱照不了多远就融于黑暗中,仿佛他们只是无际虚空中三个抽象的存在。他们把对讲系统调到私人频道,在这里,小沈渊将做出一个影响一生的选择: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沈渊的父母面临着一个比离婚更糟的处境:他的爸爸现在已是血癌晚期。沈华北不知道他的病是否与所从事的核科学研究有关,但可以肯定自己已活不过半年了。幸运的是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他将在冬眠中等待治愈血癌的技术出现。沈渊可以和父亲一起冬眠,然后再~同醒来,也可以同妈妈~起继续生活。从各方面考虑,显然后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孩子倾向于同爸爸一起到未来去,现在沈华北和赵文佳再次试图说服他。

  “妈妈,我和你留下来,不同爸爸去睡觉了!”沈渊说。

  “你改变主意了?!”赵文佳惊喜地问。

  “是的,我觉得不一定非要去未来,现在就很好玩儿,比如刚才那个沉到地心去的东西,多好玩儿!”

  “你决定了?”沈华北问,赵文佳瞪了他~眼,显然怕孩子又改变主意。

  “当然!我要去看那个洞了……”小沈渊说着向远处那头灯晃动的盆地中心跑去。

  赵文佳看着孩子的背影,忧虑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好他,这孩子太像你了,整日生活在自己的梦中,也许未来真的更适合他。”

  沈华北扶着妻子的双肩说:“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再说像我有什么不好,总要有爱做梦的那一类人。”

  “生活在梦中没什么可怕,我就是因为这个爱上你的,但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孩子的另一面?他在学校竟然同时当上了两个班的班长!”

  “这我也是刚知道,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权力欲像刀子一样锋利,而且不乏实现它的能力和手段,这与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这两种性格怎么可能融为一体呢?”

  “我更担心的是不知道这种融合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时孩子的身影已完全融入远方那一群头灯中,他们将目光收回,都关掉头灯,将自己完全沉入黑暗中。

  沈华北说:“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我所等待的技术,也许在明年就能出现,也许要等上一个世纪,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你再活四十年没有问题,~定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如果四十年后那项技术还没出现,也一定要让我苏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万不要让这一别成为永别。”

  黑暗中赵文佳凄凉地笑笑:“到未来去见一个老太婆妻子和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儿子?不过,像你说的,生活还得继续。”

  他们就在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度过了在~起的最后时光。明天,沈华北将进入无梦的长眠,赵文佳将和他们那个生活在梦中的孩子一起,继续沿着莫测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第2章 苏醒

  他用了一整天时间才真正醒来。意识初萌时,世界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团白雾:十个小时后这白雾中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过了十个小时,他才辨认出那些影子是医生和护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没有时间感的,所以沈华北这时绝对认为自己的冬眠时间仅是这模糊的一天,他认定冬眠维持系统在自己刚失去知觉后就出了故障。视力进一步恢复后,他打量了一下这间病房,很普通的白色墙壁,安在侧壁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形状看上去也很熟悉,这些似乎证实了他的感觉。但接下来他知道自己错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发出明亮的蓝光,并浮现出醒目的白字:您好!承担您冬眠服务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于2089年破产,您的冬眠服务已全部移交绿云公司,您现在的冬眠编号是WS368200402~l18,并享有与大地公司所签定合同中的全部权利。您已经完成全部治疗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苏醒前被治愈,请接受绿云公司对您获得新生的祝贺。

  您的冬眠时间为74年5个月7天零13小时,预付费用没有超支。

  现在是2125年4月16日,欢迎您来到我们的时代。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才渐渐恢复听力,并能够开口说话。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妻子和儿子昵?”

  站在床边的那位瘦高的女医生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白纸:“沈先生,这是您妻子给您的信。”

  我们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用纸写信了……沈华北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医生一眼,但当他用还有些麻木的双手展开那张纸后,得到了自己跨越时间的第二个证据:纸面一片空白,接着发出了蓝莹莹的光,字迹自上而下显示出来,很快铺满了纸面。他在进入冬眠前曾无数次想像过醒来后妻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但这封信的内容超出了他最怪异的想像:亲爱的,你正处于危险中!

  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给你这封信的是郭医生,她是一个你可以信赖的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你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一切听她的安排。

  请原谅我违背了诺言,没有在四十年后让你苏醒。我们的渊儿已成为一个你无法想像的人。干了你无法想像的事,作为他的母亲我不知如何面对你,我伤透了心,已过去的一生对于我毫无意义。你保重吧。

  “我儿子呢?沈渊呢?!”沈华北吃力地支起上身问。

  “他五年前就死了。”医生的回答极其冷酷,丝毫不顾及这消息带给这位父亲的刺痛,不过她似乎多少觉察到这一点,安慰说,“您儿子也活了七十八岁。”

  郭医生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沈华北:“这是你的新身份卡,里面存贮的信息都在刚才那封信上。”

  沈华北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上面除了赵文佳那封简短的信外什么都没有,当他翻动纸张时,折皱的部分会发出水样的波纹,很像用手指按压他那个时代的液晶显示器时发生的现象。郭医生伸手拿过那张纸,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纸上的显示被翻过一页,出现了一个表格。

  “对不起,真正意义上的纸张已经不存在了。”

  沈华北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森林已经不存在了。”她耸耸肩说,然后逐项指着表格上的内容:“你现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于2097年,父母双亡,也没有任何亲属,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现在的居住地在这里——这是宁夏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会引人注意……不过你去那里之前需要整容……千万不要与人谈起你儿子,更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渊的父亲!”

  郭医生直起身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到外面去这样宣布,那你的冬眠和刚刚完成的治疗就全无意义了,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医生笑笑:“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好了,抓紧时间,你先下床练习行走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沈华北还想问什么,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撞门声。门被撞开后,有六七个人冲了进来,围在他的床边。这些人年龄各异,衣着也不相同,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顶奇怪的帽子,或戴在头上或拿在手中。这种帽子有齐肩宽的圆檐,很像过去农民戴的草帽;他们的另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戴着一个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进屋后已经把它从嘴上扯了下来。这些人齐盯着沈华北,脸色阴沉。

  “这就是沈渊的父亲吗?”问话的人看上去是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像是有八十多岁了。不等医生回答,他就朝周围的人点点头:“很像他儿子。医生,您已经尽到了对这个病人的责任,现在他属于我们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郭医生冷静地问。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护士说:“我,是我告诉他们的。”

  “你出卖病人?!”郭医生转身愤怒地盯着她。

  “我很高兴这样做。”护士说,她那秀丽的脸庞被狞笑扭曲了。

  一个年轻人揪住沈华北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冬眠带来的虚弱使他瘫在地上;一个姑娘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头几乎扎进他的肚子里,剧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虾似的弓起身体;那个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像竖一根竹竿似的想让他站住,看到不行后~松手,他便又仰面摔倒在地,后脑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听到有人说:“真好,那个杂种欠这个社会的,总算能够部分偿还了。”

  “你们是谁?”沈华北无力地问,他在那些人的脚中间仰视着他们,好像在看着一群凶恶的巨人。

  “你至少应该知道我,”老者冷笑着说,从下面向上看去,他的脸十分怪异,让沈华北胆寒,“我是邓伊文的儿子,邓洋。”

  这个熟悉的名字使沈华北心里一动,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裤脚,激动地喊道:“我和你父亲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儿子还是同班同学,你不记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时……”

  "放开你的脏爪子!“邓洋吼道。

  那个拖他下床的人蹲下来,把凶悍的脸凑近沈华北说:“听着小子,冬眠的年头儿是不算岁数的,他现在是你的长辈,你要表现出对长辈的尊敬。”

  “要是沈渊活到现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邓洋大声说,引起了一阵哄笑。接着他挨个指着周围的人向他介绍:“在这个小伙子四岁时,他的父母同时死于中部断裂灾难;这姑娘的父母也同时在螺栓失落灾难中遇难,当时她还不到两岁;这几位,在得知用毕生的财富进行的投资化为乌有时,有的自杀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于我,被那个杂种诱骗,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都扔到那个该死的工程中,现在得到的只是世人的唾骂!”

  躺在地板上的沈华北迷惑地摇着头,表示他听不懂。

  “你面对的是一个法庭,一个由南极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组成的法庭!尽管这个国家的每个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们要独享这种惩罚的快感。真正的法庭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比你们那时还要复杂得多,所以我们才不会把你送到那里去,让他们和那些律师扯上一年屁话之后宣布你无罪,就像他们对你儿子那样。一个小时后,我们会让你得到真正的审判,当这个审判执行时,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于白血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周围的人又齐声狞笑起来。接着有两个人架起沈华北的双臂把他向门外拖去,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板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沈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在他被拖出门前,郭医生在后面说。他想回头再看看她,看看这个被妻子称为他在这个冷酷时代惟一可以信任的人,但这种被拖着的姿势使他无力回头,只听到她又说:“其实,你不必太沮丧,在这个时代,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他被拖出门后,听到医生在喊:“快把门关上,把空净器开大,你要把我们呛死吗?!”听她的口气,显然不再关心他的命运。

  出门后,他才明白医生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让人难以呼吸……他被拖着走过医院的走廊,出了大门后,那两个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着走。来到外面后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鲜空气,而是比医院大楼内更污浊更呛人的气体,他的肺里火辣辣的,爆发出持续不断的剧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时,听到旁边有人说:“给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执行前他就会完蛋。”接着有人给他的口鼻罩上了一个东西,虽然只是一种怪味代替了先前呛人的气味,他至少可以顺畅地呼吸了。又听到有人说:“防护帽就不用给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这段时间里,紫外线什么的不会导致第二次白血病的。”这话又引起了其他人一阵怪笑。当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泪的双眼视野清晰后,便抬起头来第一次打量未来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们都戴着被称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护帽的大草帽,他还注意到,虽然天气很热,但人们穿得都很严实,没有人露出皮肤。接着他看到了周围的环境,这里仿佛处于一个深深的峡谷中,这峡谷是由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构成的,说高耸入云一点都不夸张,这些高楼全都伸进半空中的灰云里,在狭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阳呈一团模糊的光晕在灰云后出现,那光晕移动着黑色的烟纹,他这才知道这遮盖天空的不是云而是烟尘。

  “一个伟大的时代,不是吗?”邓洋说,他的那些同伙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被架着向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走去,形状有些变化,但他肯定那是汽车,大小同过去的小客车一样,能坐下这几个人。接着有两个人超过了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戴着头盔,身上的装束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沈华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并冲他们大喊起来:“救命!我被绑架了!救命!!”

  那两个警察猛地回头,跑过来打量着沈华北,看了看他的病号服,又看了看他光着的双脚,其中一个问:“您是刚苏醒的冬眠人吧?”

  沈华北无力地点点头:“他们绑架我……”

  另一名警察对他点点头说:“先生,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这一时期苏醒的冬眠人数量很多,为安置你们占用了大量的社会保障资源,因而你们经常受到仇视和攻击。”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沈华北说,但那警察挥手打断了他。

  “先生,您现在安全了。”然后那名警察转向邓洋一伙人,“这位先生显然还需要继续治疗,你们中的两个人送他回医院,‘这位警官将一同去了解情况,我同时通知你们,你们七个人已经因绑架罪被逮捕。”说着他抬起手腕对着上面的对讲机呼叫支援。

  ‘邓洋冲过去制止他:“等一下警官,我们不是那些迫害冬眠人的暴徒。你们看看这个人,不面熟吗?”

  两个警察仔细地盯着沈华北看,还短暂地摘下他的呼吸膜以更好地辨认,“他……

  好像是米西西!“

  “不是米西西,他是沈渊的父亲!”

  两个警察瞪大双眼在邓洋和沈华北之间来回看着,像是见了鬼。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说着,这过程中两个警察不时抬头朝沈华北这边看看,每次的目光都有变化,在最后一次朝这边投来的目光中,沈华北绝望地读出这些人已是邓洋一伙的同谋了。

  两个警察走过来,没有朝沈华北看一眼,其中一位警惕地环视四周做放哨状,另一名径直走到邓洋面前,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就当没看见吧,千万不要让公众注意到他,否则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让沈华北恐惧的不仅仅是警察话中的内容,还有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他显然不在乎让沈华北听到这些,好像他只是一件放在旁边的没有生命的物件.那些人把沈华北塞进汽车,他们也都上了车,在车开的同时车窗的玻璃都变得不透明了,车是自动驾驶的,没有司机,前面也看不到可以手动的操纵杆件。一路上车里没有人说话,仅仅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华北随口问:‘“谁是米西西?”

  “一个电影明星,”坐在他旁边的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说,“因扮演你儿子而出名,沈渊和外星撒旦是目前影视媒体上出现得最多的两个大反派角色。”

  沈华北不安地挪挪身体,与她拉开一条缝,这时他的手臂无意间触碰了车窗下的一个按钮,窗玻璃立刻变得透明了。他向外看去,发现这辆车正行驶在一座巨大而复杂的环状立交桥上,桥上挤满了汽车,车与车的间距只有不到两米的样子。这景象令人恐惧之处是:这时并不是处于塞车状态,就在这塞车时才有的间距下,所有的车辆都在高速行驶,时速可能超过了每小时一百公里!这使得整个立交桥像一个由汽车构成的疯狂大转盘。他们所在的这辆车正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冲向一个岔路口,在这辆车就要撞入另一条车流时,车流中正好有一个空档在迎接它,这种空档以令人难以觉察的速度在岔路口不断出现,使两条湍急的车流无缝地合为一体。沈华北早就注意到车是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已把公路的利用率发挥到极限。

  后面有人伸手又把玻璃调暗了。

  “你们真想在我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杀死我吗?”沈华北问。

  坐在前排的邓洋回头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那我就简单地给你讲讲吧。”

第3章 南极庭院

  “想像力丰富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手无缚鸡之力,相反,那些把握历史走向的现实中的强者,大多只有一个想像力贫乏的大脑。而你儿子,是历史上少有的把这两者合为一体的人。在大多数时间,现实只是他幻想海洋中的一个小小的孤岛,但如果他愿意,可能随时把自己的世界翻转过来,使幻想成为小岛而现实成为海洋,在这两个海洋中他都是最出色的水手……”.“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你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沈华北打断邓洋说。

  “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沈渊在现实中爬到了多高的位置,拥有了多大的权力,这使他有能力把自己最变态的狂想变成现实。可惜,社会没有及早发现这个危险。也许历史上曾有过他这样的人,但都像擦过地球的小行星一样,没能在这个世界上释放自己的能量就消失在茫茫太空中,不幸的是,。历史给了你儿子用变态狂想制造灾难的机会。

  “在你进入冬眠后的第五年,世界对南极大陆的争夺有了一个初步结果:这个大陆被确定为全球共同开发的区域,但各个大国都为自己争得了大面积的专属经济区。尽早使自己在南极大陆的经济区繁荣起来,并尽快开发那里的资源,是各大国摆脱因环境问题和资源枯竭而带来的经济衰退的惟一希望,‘未来在地球顶上’成为当时尽人皆知的口号。”就在这时,你儿子提出了那个疯狂设想,声称这个设想的实现将使南极大陆变为这个国家的庭院,到那时从北京去南极将比从北京去天津还方便。这不是比喻,是真的,旅行的时间要比去天津的短,消耗的能源和造成的污染都比去天津的少。那次著名的电视演讲开始时,全国观众都笑成一团,像在看滑稽剧,但他们很快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设想真的能行!这就是南极庭院设想,后来根据它开始了灾难性的南极庭院工程。“

  说到这里,邓洋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接着说呀,南极庭院的设想是什么?”沈华北催促道。

  “你会知道的。”邓洋冷冷说。

  “那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沈渊的父亲,这不是很简单吗?”

  “现在又盛行血统论了?”

  “当然没有,但你儿子的无数次表白使血统论适合你们。当他变得举世闻名时,就真诚地宣称他思想和人格的绝大部分是在八岁前从父亲那里形成的,以后的岁月不过是进行一些知识细节方面的补充而已。他还声明,南极庭院设想的最初创造者也是父亲。”

  “什么?!我?南极……庭院?!这简直是……”

  “再听我说完最后一点:你还为南极庭院工程提供了技术基础。”

  “你指的什么?!”

  “当然是新固态材料,没有它,南极庭院设想只是一个梦呓,而有了它,这个变态的狂想立刻变得现实了。”

  沈华北困惑地摇摇头,他实在想像不出,那超高密度的新固态材料如何能把南极大陆变成这个国家的庭院。

  这时车停了。

第4章 地狱之门

  下车后,沈华北迎面看到一座奇怪的小山,山体呈单一铁锈色,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草。邓洋向小山一偏头说:“这是一座铁山,”看到沈华北惊奇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就是一大块铁。”沈华北举目四望,发现这样的铁山在附近还有几座,它们以怪异的色彩突兀地立在这广阔的平原上,使这里有一种异域的景色。

  沈华北这时已恢复到可以行走,他步履蹒跚地随着这伙人走向远处一座高大的建筑物。那个建筑物呈一个完美的圆柱形,有上百米高,表面光滑一体,没有任何开口。他们走近后,看到一扇沉重的铁门轰隆隆地向一边滑开,露出一个入口,一行人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密实地关上了。

  在暗弱的灯光下,沈华北看到他们身处一个像是密封舱的地方,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长排像太空服一样的密封装,人们各自从墙上取下一套密封装穿了起来,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他也开始穿上其中的一件。在这过程中他四下打量,看到对面还有一扇紧闭的密封门,门上亮着一盏红灯,红灯旁边有一个发光的数码显示,他看出显示的是大气压值。当他那沉重的头盔被旋紧后,在面罩的右上角出现一块透明的液晶显示区,显示出飞快变化的数字和图形,他只看出那是这套密封服内部各个系统的自检情况。接着,他听到外面响起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什么设备启动了,然后注意到对面那扇门上方显示的大气压值在迅速减小,在大约三分钟后减到零,旁边的红灯转换为绿灯,门开了,露出这个密封建筑物黑洞洞的内部。

  沈华北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是一个由大气区域进入真空区域的过渡舱,如此说来,这个巨大圆柱体的内部是真空的。

  一行人走进了那个入口,门又在后面关上了,他们身处浓浓的黑暗之中,有几个人密封服头盔上的灯亮了,黑暗中出现几道光柱,但照不了多远。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沈华北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向前走。”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声音,头灯的光晕在前方照出了一座小桥,不到一米宽,另一头伸进黑暗中,所以看不清有多长,桥下漆黑一片。沈华北迈着颤抖的双腿走上了小桥,密封服沉重的靴子踏在薄铁板桥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走出几米,回过头来想看看后面的人是否跟上来了。这时所有人的头灯同时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但这只持续了几秒钟,小桥的下面突然出现了蓝色的亮光。沈华北回头看,只有他上了桥,其他人都挤在桥边看着他,在从下向上照的蓝光中,他们像一群幽灵。他扶着桥边的栏杆向下看去,几乎使血液凝固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站在一口深井上。

  这口井的直径约十米,井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环绕光圈,在黑暗中标示出深井的存在。他此时正站在横过井口的小桥的正中央,从这里看去,井深不见底,井壁上无数的光圈渐渐缩小,直至成为一点,他仿佛在俯视着一个发着蓝光的大靶标。

  “现在开始执行审判,去偿还你儿子欠下的一切吧!”邓洋大声说,然后用手转动安装在桥头的一个转轮,嘴里念念有词:“为了我被滥用的青春和才华……”小桥倾斜了一个角度,沈华北抓住另一面的栏杆努力使自己站稳。

  接着邓洋把转轮让给了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后者也用力转了一下:“为了我被熔化的爸爸妈妈……”小桥倾斜的角度又增加了一些。

  转轮又传到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姑娘怒视着沈华北用力转动转轮:“为了我被蒸发的爸爸妈妈……”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从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抢过转轮:“为了我的钱、我的劳斯莱斯和林肯车、我的海滨别墅和游泳池,为了我那被毁的生活,还有我那在寒冷的街头排队领救济的妻儿……”小桥已经转动了九十度,沈华北此时只能用手抓着上面的栏杆坐在下面的栏杆上。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也扑过来同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一起转动转轮,他的病显然还没好利索,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下面的深井笑。小桥完全倾覆了,沈华北双手抓着栏杆倒吊在深井上方。

  这时的他并没有多少恐惧,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地狱之门,自己不算长的一生闪电般地掠过脑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灰色的,在那些时光中记不起多少快乐和幸福:走向社会后,他在学术上取得了成功,发明了“糖衣”技术,但这并没有使生活接纳他;他在人际关系的蛛网中挣扎,却被越缠越紧,他从未真正体验过爱情,婚姻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他打定主意永远不要孩子时,孩子来到了人世……他是一个生活在自己思想和梦想世界中的人,一个令大多数人讨厌的另类,从来不可能真正地融入人群,他的生活是永远的离群索居,永远的逆水行舟,他曾寄希望于未来,但这就是未来了:已去世的妻子、已成为人类公敌的儿子、被污染的城市、这些充满仇恨变态的人……这一切已使他对这个时代和自己的生活心灰意冷。本来他还打定主意,要在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他是一个累极了的行者,惟一渴望的是解脱。

  在井边那群人的欢呼声中,沈华北松开了双手,向那发着蓝光的命运靶标坠下去。

  他闭着眼睛沉浸在坠落的失重中,身体仿佛变得透明,一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已离他而去。在这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首歌,这是父亲教他的一首古老的苏联歌曲,在他冬眠前的时代已没有人会唱了,后来他作为访问学者到莫斯科去,在那里希望找到知音,但这首歌在俄罗斯也失传了,所以这成了他自己的歌。在到达井底之前他也只能在心里吟唱一两个音符,但他相信,当自己的灵魂最后离开躯体时,这首歌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的……不知不觉中,这首旋律缓慢的歌已在他的心中唱出了一半,时间过去了好长,这时意识猛然警醒,他睁开双眼,看到自己在不停地飞快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蓝色光环。

  坠落仍在继续。

  “哈哈哈哈……”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狂笑声,“快死的人,感觉很不错吧?!”

  他向下看,看到一串扑面而来的发着蓝光的同心圆,他不停地穿过最大的一个圆,在圆心处不断有新的小圆环出现并很快扩大;向上看,也是一个同心圆,但其运动是前一个画面的反演。

  “这井有多深?”他问。

  “放心,您总会到底的,井底是一块坚硬平滑的钢板,叭叽一下,你摔成的那张肉饼会比纸还薄的!哈哈哈哈……”

  这时,他注意到面罩右上角的那块液晶显示区又出现了,有一行发着红光的字:您现在已到达100公里深度,速度1.4公里/秒,您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由地壳进入地幔。

  沈华北再次闭上双眼,这次他的脑海中不再有歌声,而是像一台冷静的计算机般飞快地思索着,当半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明白了一切: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那块坚硬平滑的井底钢板并不存在,这口井没有底。

  这是一条贯穿地球的隧道。

第5章 大隧道

  “它是走切线,还是穿过地心?”沈华北问,只是思维以语言的形式冒了一下头。

  “聪明的头脑,这么快就想到了!”邓洋惊叹道。

  “很像他儿子。”有人跟着说,听上去可能是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

  “是穿过地心,由中国的漠河穿过地球到达南极大陆的最东端南极半岛。”邓洋回答沈华北说。

  “刚才那座城市是漠河?!”

  “是的,它因作为地球隧道起点而繁荣起来。”

  “据我所知,从那里贯穿地球应该到达阿根廷南部。‘’”不错,但隧道有轻微的弯曲。“

  “既然隧道是弯曲的,我会不会撞上井壁呢?”

  “如果隧道笔直地直达阿根廷,你倒是肯定会撞上,那种笔直的地球隧道只有在贯穿两极之间的地轴上才能实现,这种与地轴成一定角度的隧道必须考虑地球的自转因素,它的弯曲正好能让你平滑地通过。”

  “呵,伟大的工程!”沈华北由衷地赞叹道。

  您现在已到达300.P~.t.深度,速度2.4~A"-I/秒。已进入地幔黏性物质区。

  他看到自己穿过光圈的频率正在加快,下面和上面那两个同心圆的密度增加了许多。

  邓洋说:“关于建造穿过地球的隧道,不是什么新想法,十八世纪就有两个人提出了这个设想,一位是叫莫泊都的数学家,另一位则是举世闻名的伏尔泰。到后来,法国天文学家佛兰马理翁又把这个计划重新提了出来,并且首先考虑了地球的自转因素……”

  沈华北打断他问:“那你怎么说这想法是从我这里来的呢?”

  “因为前面那些人不过是在做思想试验,而你的设想影响了一个人,这人后来用自己魔鬼般的才能促成了这个狂想的实现。”

  “可……我不记得向沈渊提起过这些。”

  “真是个健忘的人,你做了一个后来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设想,却忘了。”

  “我真的想不起来。”

  “那你总能想起那个叫贝加多的阿根廷人,还有他送给你儿子的生日礼物吧?”

  您现在已到达1500公里深度,速度5.1公里/秒,已进入地幔刚性物质区。

  沈华北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沈渊六岁的生日,沈华北请在北京的阿根廷物理学家贝加多博士到家里做客。当时南美两强已经崛起,阿根廷队南极大陆的大片陆地提出领土要求,并向南极大量移民,同时快速发展核武器,让全世界大惊失色。

  在后来的全球无核化进程中,阿根廷自然是以有核国家的身份加入联合国销毁委员会,沈华北和贝加多都是这个委员会中一个技术小组的专家。

  那次贝加多给沈渊带来的礼物是一个地球仪,它是用一种最新的玻璃材料制成的,那种玻璃是阿根廷飞速发展的技术水平的一个体现,它的折射率与空气相同,因而看不出玻璃球的存在,地球仪上的大陆仿佛是悬浮在两极之间,沈渊很喜欢这个礼物。

  在晚饭后的聊天中,贝加多拿出了一张中国国内的大报,让沈华北看上面的一幅政治漫画,画上一位阿根廷球星正在踢地球。

  “我不喜欢这个,”贝加纳说,“中国人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好像只限于足球,并把这种了解引申到国际政治上,阿根廷在你们的眼中也成了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国家。”

  “您要知道,阿根廷毕竟是在地球上与中国相距最远的一个国家,你们正在地球的对面。”赵文佳微笑着说,从沈渊的手中拿过那个全透明的地球仪,在上面,中国和阿根廷隔着那个超透明的球体重叠在一起。

  “其实我有个办法能够使两国更好地交流,”沈华北拿过地球仪说,“只需从中国挖一条通过地心贯穿地球的隧道就行了。”

  贝加纳说:“那个隧道也有一万两千多公里长,并不比飞机航线短多少。”

  “但旅行时间会短许多的,想想您带着旅行包从隧道的这一端跳进去……”

  沈华北的本意是想把话题从政治上引开去,他成功了,贝加纳来了兴趣:“沈,你的思维方式总是与众不同……让我们看看:我跳进去后会一直加速,虽然我的加速度会随坠落深度的增加而减小,但确实会一直加速到地心,通过地心时我的速度达到最大值,加速度为零;然后开始减速上升,这种减速度的值会随着上升而不断增加,当到达地球的另一面阿根廷的地面时,我的速度正好为零。如果我想回中国,只需从那面再跳下去就行了,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南北半球之间做永恒的简谐振动,嗯,妙极了,可是旅行时间……”

  “让我们计算一下吧。”沈华北打开电脑。

  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以地球理想的平均密度,从中国跳进地球隧道,穿过直径一万两千多公里的地球,坠落到阿根廷,需四十二分钟十二秒。

  “快捷的旅行!”贝加纳高兴地说。

  您现在已到达2800&"里深度,速度6.5公里/秒,您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进入地核。

  坠落中的沈华北又听到邓洋说:“在那个晚上,你一定没有注意到,你的儿子瞪圆了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出神地听着你的话,你更不可能知道,他盯着床头的那个透明地球一夜没睡。当然,你对儿子的这种影响可能有过无数次,你在沈渊的心灵中播下了许多狂想的种子,这只是其中开出花朵的一颗。”

  沈华北凝视着周围距自己四五米远处的那一圈飞速上升的井壁,高频掠过的环绕光圈使井壁的表面有些模糊。

  “这是新固态材料吗?”他问。

  “还能是其它什么?有什么别的材料具有建造这样的隧道的强度呢?”

  “这样巨量的新固态物质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这种比重大得能沉入地层的材料怎样搬运和加工呢?”

  “只能最简略地说说:新固态物质是通过连续不断的小型核爆炸生产出来的,核心技术当然是你的‘糖衣’,其生产线是庞大而复杂的;新固态材料有多种密度级别,较低密度的材料不会沉入地层,用它造出一个面积较大的基础,将高密度材料放置于其上,其压强被基础分散,就能够浮在地面上了,用类似的原理,也可以进行这种材料的运输;至于新固态材料的加工,技术更加复杂,以你的知识水平可能无法理解。总之新固态材料已经是一个庞大的产业,其经济规模超过了钢铁,它并不只是用于南极庭院工程。”

  “那么这条隧道是如何建成的呢?”

  “首先告诉你一点:建构隧道的基本构件是井圈,每个井圈长约一百米,整条隧道是由大约二十四万个井圈连接而成。至于具体的施工过程,你是个聪明人,也许自己能想出来。”

  您现在已到达4100公里深度,速度米7.5公里/秒,正处于液态地核中部。

  “沉井?”

  “是的,是用沉井工艺,首先从中国和南极将井圈沉入地层,并拼接成贯穿地球的一条线,第二步是将拼接后的井圈中的地层物质掏出,隧道就形成了。你在隧道入口的外面看到的那些铁山,就是由从隧道的地核部分中掏出的铁镍合金堆成的。具体的施工要由地下船来进行,这种能在地层中行驶的机器也是由新固态材料制造的,有的型号能在地核深度行驶,它们能在地层中使下沉的井圈定位。”

  “这样算下来,只需十二万个井圈。”

  “超固态物质承受地球深处的压力和高温是没有问题的,但地下还有许多流动体,较浅处是流动的岩浆,更危险的是地核中的液态铁镍流,它们对隧道产生巨大的剪切冲击,新固态材料的强度能够承受这种冲击,但井圈之间的连接处就不行了,所以隧道由内外两层井圈构成,内层的井圈紧贴外层井圈,两层井圈间相互交错,这样就使隧道形成了足够的抗剪切强度。”

  您现在已到达5400&~里深度,速度米7.7公里/秒,正在接近固态地核。

  “下面,我想你要告诉我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灾难了。”

第6章 灾难

  “南极庭院工程的第一次灾难发生于二十五年前,那时工程进入最后的勘探设计阶段,需要进行大量的地下航行。在一次勘探航行中,一艘名叫‘落日六号’的地下船在地幔中失事,并下沉到地核中,船上三名乘员中有两人遇难,只有一名年轻的女领航员幸存,她现在仍被封闭在地心中,将在狭窄的地下船中度过余生。那艘船上的中微子通讯设备已失去发射功能,但可能仍能接收。顺便说一句:她的名字叫沈静,是您的孙女。”

  沈华北的心抽搐了一下。

  在这疯狂的速度下,井壁上的光圈在沈华北眼中已连为一体,使这巨井的井壁发出刺目的蓝光,正在其中飞速坠落的沈华北,仿佛在穿过时光隧道,进入那并不遥远但他不曾经历过的过去。

  您现在已到达5800~"里深度,速度7.8公里/秒。您已进入固态地核。正在接近地心!

  “南极庭院工程进行到第六年,发生了惨烈的中部断裂灾难。前面说过,隧道是由内外两层相互交错的井圈构成,在装入内层井圈时,必须首先将已连接好的外层井圈中的J~‘-F物质掏空,以免两层井圈间混入杂质,影响它们之间贴合的紧密度。在施工中采用掏空一段外井圈放入一个内井圈的工艺,这就意味着在地核段的施工中,在一段外井圈被掏空而内井圈还未到位的这段时间里,包括接合部在内的两个外井圈将单独承受地核铁镍流的冲击。本来,两段井圈间的接合部采用十分坚固的铆接技术,在设计中,应该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承受铁镍流的冲击。但在进入地核四百九十多公里处,两段刚刚掏空的井圈处有一股异常强大的铁镍流,其流速是以前的大量勘探中观测到的最高值的五倍。强大的冲击力使两个井圈错位,高温高压的地核物质霎时涌入隧道,并沿着已建成的隧道飞速上升。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作为工程总指挥的沈渊立刻下令关闭了位于古腾堡不连续面处的安全闸门,它被称为古腾堡闸。这时在闸门下近五百公里的隧道中,有两千五百多名工程人员在施工,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他们同时乘坐隧道中的高速升降机撤离,共有一百三十多部升降机,最后一辆升降机与沿隧道上升铁镍流保持着三十公里左右的距离。最后只有六十一部升降机来得及通过古腾堡闸,其余都在闸门关闭后被四千多度高温的地核激流吞没,一千五百二十七人殒命地心。

  “中部断裂灾难举世震惊,沈渊同时受到了两方面的强烈谴责:一方认为他完全可以等所有升降机都通过古腾堡闸时再关闭闸门,这时铁镍流距闸门还有三十公里,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来得及的。即使这道闸门没来得及关闭,在上面的莫霍不连续面(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处还有一道安全闸——莫霍闻。那些遇难者的极端愤怒的家属控告沈渊故意杀人罪。对此,沈渊在媒体面前只有一句话:‘我怕出娄子啊。’这娄子确实出不得,在不止一部以南极庭院工程为题材的灾难片中,最著名的是《铁泉》,在影片中有地核物质冲出地表的噩梦般的景象:一股铁镍液柱高高冲上同温层,在那个高度上散成一朵巨大的死亡之花,它发出的刺目白光使北半球的黑夜变成白昼,大地上下起了灼热的铁水暴雨,亚洲大陆成了一口炼钢炉,人类最终面临恐龙的命运……这描述并不夸张,正因为如此,沈渊又面临着另一项与上面完全相反的指控:他应该更早些关闭古腾堡门,根本没有必要等那六十一部升降机通过。有更多的人支持这项指控,舆论给他安上了一项临时杜撰的罪名:因渎职而反人类罪。虽然在法律上两项指控最终都没有成立,但沈渊因此辞职,离开了南极庭院工程的指挥层。他拒绝了另外的任命,以后一直作为一名普通工程师在隧道中工作。”

  这时,井壁发出的蓝光突然变成红色。

  您现在已到达6300,‘~里深度,速度8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心!

  耳机里响起了邓洋的声音:“你现在已达到可以飞出地球的速度,却正处在这个星球的中心,地球正在围着你旋转,所有的海洋和大陆,所有的城市和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你旋转。”

  沐浴在这庄严的红光中,沈华北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音乐,这次是一首宏伟的交响曲,他以第一宇宙速度穿过这发着红光的地心隧道,仿佛漂行在地球的血管中,这使他热血沸腾。

  邓洋又说:“虽然新固态材料有良好的绝热性能,现在你周围的温度仍超过了一千五百度,你的密封服中的冷却系统正在全功率运行。”

  井壁的红光只延续了十多秒钟,又变回宁静的蓝光。

  您已通过地心,现在正在上升,并开始减速。您已经上升了500~"里,速度7.8公里/秒,仍在固态地核中。

  蓝光使沈华北冷静下来,他已适应了失重,现在缓缓地转动身体,使头部向着前进的方向,以找到上升的感觉。他问邓洋:“好像还有第三次灾难?”

  “螺栓失落灾难发生在五年前,那时南极庭院工程已经完工,地球隧道已投入了正式营运,每时每刻都有地心列车穿行于其中。地心列车的车厢是直径八米长五十米的圆柱体,每列地心列车最多可由二百节车厢组成,可运载两万吨货物或近万名乘客,穿过地球的单程需四十二分钟,运输过程只是自由坠落,不消耗任何能源。

  “当时,在漠河起点站,一名维修工人不小心将一颗直径不到十厘米的螺栓掉进隧道,这枚螺栓是用一种能够吸收电磁波的新材料制造的,因而没有被安全监测系统的雷达检测到。螺栓在隧道中一直坠落,穿过地球到达南极站,又从那里向回坠落,在到达地心时击中了一列正在向南极上升的地心列车。螺栓与列车的相对速度高达每秒十六公里,这样的动能使它像一颗炸弹。它穿透了头两节车厢,把沿路的一切都汽化了,这两节车厢的爆炸,使整列列车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擦到井壁上,在一瞬间就被撕得粉碎。

  大量的碎片在隧道中来回运行,有的一次次穿过整个地球,大部分则因撞击失去了部分速度,只是在地核附近摆动。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把隧道中的碎片完全清整干净,列车上的三千名乘客的遗体没有找到,地核段的高温已把他们彻底火化了。“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2200~里。速度7.5米/秒,已重新进入地核的液态部分。

  “但最大的灾难还是这个超级工程本身,南极庭院工程在技术上是人类史无前例的壮举,而在经济上的愚蠢也是空前绝后的。直到现在,人们对这样一个在经济规划上近乎白痴的工程竞得以实施仍百思不得其解,沈渊那魔鬼般的才能固然起了作用,其根本原因可能还在于人们开发新大陆的狂热和对技术的盲目崇拜。在经济学上,南极庭院工程的完工之日,也就是它的死亡之时。虽然通过地球隧道的运输极其快捷,且几乎不消耗能量,用当时人们的话说,‘扔下去就到了’或‘跳下去就到了’,但由于工程巨大的投资,使得地心列车的运输费用极其昂贵,这抵消了它快捷的长处,使得地心列车在与传统运输方式的竞争中没什么明显优势。”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3500.P~里,速度6.5公里/秒,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重新进入地幔。

  “人类的南极梦很快破灭了,蜂拥而来的工业和过度的开发很快毁掉了这个地球上仅存的洁净世界,使南极大陆与其它大陆一样成了一个弥漫着烟尘的垃圾场。南极上空的臭氧层被完全破坏,其影响波及全球,即使在北半球,强烈的紫外线已使人们必须加以防护才能出门,南极冰盖的加速融化也使全球的海平面急剧升高。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后,人类的理智再次占了上风,联合国所有的成员国签署了新的南极公约,使人类全面撤出南极大陆,再次把南极变成人迹罕至的地方,期望那里的环境能够慢慢恢复。随着向南极运输需求的骤减,在螺栓失落灾难后,地心列车完全停止了营运,地球隧道被封闭,到现在已有八年了。但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经济灾难一直在持续,无数购买了南极庭院公司股票的人血本无归,引发了严重的社会动乱,投资的黑洞使国家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我们还在这场灾难的低谷中痛苦地徘徊着……好了,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的故事。”

  随着速度的降低,井壁上本是稳定平滑的蓝光开始闪烁,渐渐地,周围的井壁能够分辨出单个的环绕光圈在掠过,向两个方向看,那密密的同心圆靶标又开始呈现出来。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4800~里。速度5.1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刚性物质区。

第7章 沈渊之死

  “我儿子后来怎么样了?”沈华北问。

  “隧道封闭后,沈渊作为留守人员待在漠河起点站。有一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同女儿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他在这几年中一直过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每天都穿着密封服在地球隧道中来回坠落,睡觉都在里面,只有在吃饭和为密封服补充能量时才回到起点站。他每天要穿过地球三十次左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漠河和南极半岛间,做着周期为八十四分钟、振幅为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简谐振动。”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000~里,速度2.4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黏性物质区。

  “谁也不知道沈渊在这永恒的坠落中都干些什么,但据他的同事说,每次通过地心时,他都会通过中微子通讯设备与女儿打招呼,他更是常常在坠落中与女儿长谈,当然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但生活在随着铁镍流在地核中运行的落日六号中的沈静应该是能够听到的。

  “他的身体长时间处于失重状态中,但由于必须在起点站吃饭和给密封服充电,每天还要在地面经受两到三次的正常地球重力,这样的折腾使他年老的心脏变得很脆弱,他在一次坠落中死于心脏病,当时没人注意到,于是他的遗体又在地球隧道中运行了两天,密封服的能量耗尽,停止制冷,地球隧道成了他的火葬炉,遗体在最后一次通过地心时被烧成了灰。我相信,你儿子对于这个归宿是限满意的。”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200公里,速度1.4公里/秒,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进入地壳。注意,您正在接近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这也是我的归宿,对吗?”沈华北平静地问。

  “你也应该感到满足,临死前,你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本来我们是想在不穿密封服的情况下把你扔进地球遂道的,但现在让你穿上了,完整地看到了你儿子创造的东西。”

  “是的,我很满足,此生足矣,我真诚地谢谢各位了!”

  没有回答,耳机中的嗡嗡声骤然消失,地球另一端的那几个复仇者中断了通讯。

  沈华北看到上方的同一心圆已经很稀疏了,他两三秒才能穿过一个光圈,而且这间隔还在急剧地拉长,这时耳机中响起了一声蜂鸣,面罩上显示:您已经到达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他看到同心圆的圆心变空了,不再有新的光圈浮现,中间那个光圈越来越大,终于,他穿过了这最后一个蓝色光圈,以不太快的速度升向一道与隧道另一端一模一样的横过井口的小桥,小桥上站着几个穿密封服的人,在他升出井口时,这些人一起伸手抓住了他,把他拉上桥。

  南极站的内部也处于黑暗之中,只有井壁上光圈的蓝光照上来。他抬起头,迎面看到上方悬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其直径比井口稍小,他走到小桥尽头的井边,再向上看,隐约看到上方有一排这样的圆柱体,他数出了四个,再后面的就隐没到高处的黑暗中了,他知道,这就是停运的地心列车。八、南极半小时后,沈华北同那几名救他命的警察一起,走出地球隧道的南极,-站,站在已没有积雪的南极平原上,远处可以看到被废弃的城市。低垂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把软弱无力的光芒投在这广阔而没有生气的大陆上。这里的空气比地球的另一端要好些,不用戴呼吸膜。

  一名警官告诉沈华北,他们是在南极空城中留守的少数警务人员,接到郭医生的报警后,立刻赶到了南极站。当时井口是被封闭的,他们紧急联系地球遂道管理部门打开井盖,正好看见沈华北在蓝光中升向井口,仿佛从深海中浮出来一般。如果晚几秒钟,沈华北必死无疑,密封的井盖将挡住他,使他开始向北半球的另一次坠落,而在他再次通过地心之前,密封服的能量就会耗尽,他将像儿子一样在地心熔炉中化为灰烬。

  “以邓洋为首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被逮捕,他们将被以杀人罪起诉,不过,”警官冷冷地盯着沈华北说,“我理解他们的感情。”

  沈华北仍然沉浸在失重带来的眩晕中,他看着天边的太阳,长出一口气,又说了一句:“我此生足矣”,要是这样,您对自己今后的命运就比较容易接受了。“另一名警官说。

  “命运?”沈华北清醒过来,扭头看着那名警官。

  “您不能在这个时代生活,否则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好在政府有一个时间移民计划,为了减轻人口对环境的压力,强制一部分人口进入冬眠,让他们到未来去生活,现在政府已经决定,您将作为时间移民的一员,重新进入冬眠,这一次要多长时间才能被苏醒,我可说不准。”

  沈华北好一会儿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对警官深深地鞠躬:“谢谢谢谢,我怎么总是这样幸运?”

  “幸运?”警官不解地看着他说,“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冬眠移民,也不可能适应未来社会的生活,别说您这样来自过去的人了!”

  沈华北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无所谓,关键是,我将看到地球遂道再次成为人类的骄傲!”

  警官们发出了几声笑:“怎么可能呢?这个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只能永远成为你们父子俩的耻辱柱。”

  “哈哈哈哈……”沈华北大笑起来,失重的虚弱使他站立不稳,但在精神上他已亢奋到极点,“长城和金字塔都是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前者没能挡住北方骑马民族的入侵,后者也没能使其中的法老木乃伊复活,但时间使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有凝结于其上的人类精神永远光彩照人!”他指指身后高高耸立的地球隧道南极站,“与这条伟大的地心长城相比,你们这些哭哭啼啼的孟姜女是多么可怜!哈哈哈哈……”

  沈华北张开双臂,让南极的寒风吹透自己的身体,“渊儿,我们此生足矣——”他幸福地说。

尾声

  沈华北再次苏醒是半个世纪以后,他醒来后,几乎经历与五十年前的那次苏醒时一样的事:被一群陌生人带上车,进入地球隧道的漠河站,穿上密封服(令他不可理解的是,这密封服竟然比五十年前的那身笨重了许多),再次被扔进地球隧道开始漫长的坠落。四十年之后,地球隧道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条由无数蓝色光圈标示出的不见底的深井。

  不过这次,有一个人陪着他下坠,这是一个美丽姑娘,她自我介绍说是他的导游。

  “导游?对了,我的预感对了,地球隧道真的成为长城和金字塔了!”坠落中的沈华北兴奋地说。

  “不,地球隧道没有成为长城和金字塔,它成了——”导游姑娘在失重中拉着沈华北的手,小心地与他在坠落中保持着同步。

  “成了什么?”

  “地球大炮!”

  “什么?!”沈华北吃惊地打量着周围飞速掠过的井壁。

  导游开始回忆:“在您冬眠后,全球的环境进一步恶化,污染和臭氧层破坏使各大陆最后的植被迅速消失,可呼吸的空气已成了商品……这时,要想拯救地球生态,只有关闭人类所有的重工业和能源工业。”

  “那样也许能让地球生态恢复,却会使人类文明毁灭。”沈华北插嘴说。

  “面对当时的惨状,真有许多人愿意做出这种选择。不过更多的人在寻找另外的出路,最可行的办法,是把地球上的所有工业转移到太空和月球上。”

  “那么,你们建立了太空电梯?”

  “没有,试了试才知道那比挖地球隧道还难。”

  “那么,发明了反重力飞船?”

  “更没有,倒是从理论上证明了它根本不可能。

  “核动力火箭?”

  “这倒是有,但其运输成本与传统火箭不相上下。如果用这些手段向太空转移工业,就又会发生地球隧道式的经济灾难了。”

  “那么你们什么也转移不了了,这么说,”沈华北咧嘴苦笑,“上面是后人类时代了?”

  导游没有回答,两人在沉默中向那无底深渊继续坠下去,周围飞掠而过的光环越来越密,最后井壁成为发出蓝光的平滑的一体。又过了十分钟,蓝光变成红光,他们默默地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通过地心,井壁很快又发出蓝光,导游姑娘灵巧地使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变为头向上的上升姿态,沈华北也笨拙地跟着这样做了。

  “噢——”沈华北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从面罩右上角的显示中,他看到现在他们的速度是每秒八点五公里。

  通过地心后,他们仍在加速!

  让沈华北惊恐的另一件事是:他感到了重力,在这穿过地球的坠落过程中,本应自始至终是失重的,可他真的感到了重力!科学家的直觉很快告诉他,这不是重力,是推力,正是这推力使他们克服了不断增长的地球引力保持加速。

  “一定还记得凡尔纳的登月大炮吧。”导游突然问。

  “小时候看过的最愚蠢的一本书。”沈华北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四下张望,想搞清这突然出现的怪事。

  “一点儿都不愚蠢,用大炮进行发射,是人类大规模进入太空最理想最快捷的方式。”

  “除非你想在炮弹中被压成肉浆。”

  “被压成肉浆是因为加速度太大,加速度太大是因为炮管太短,如果有足够长的炮管,炮弹就能以温柔的加速度射出去,就像您现在感觉到的一样。”

  “这么说,我们是在凡尔纳大炮里?”

  “我说过,它叫地球大炮。”

  沈华北仰望着发出蓝光的隧道,努力把它想像成一根炮管,由于速度太快,井壁看上去浑然一体,已没有任何运动感了,他们仿佛一动不动地悬浮在这发着蓝光的巨管中。

  “在您冬眠后的第四年,我们又研制出一种新型的新固态材料,除了具有以前这类材料的性质外,它还是优良的导体。现在,在这一半的地球隧道外表面,就缠绕着一圈用这种材料制成的粗导线,使这一半地球隧道变为一根长达六千三百公里的电磁线圈。”

  “线圈中的电流从哪里来?”

  “地核中有强大丰富的电流,正是这些电流产生了地球的磁场。我们用地核船拖着那种新固态导线,在地核中拉了上百个大回路,每个回路都有几千公里长,用这些回路来采集地核中的电流,并将它会聚到隧道线圈上,使隧道中充满了强磁场。我们的密封服的肩部和腰部有两个超导线圈,线圈中的电流产生方向相反的磁场,推力就是这样产生的。”

  由于继续加速,上升段很快要走完了,井壁再次发出红光。

  “注意,现在我们的速度已达到每秒15公里,超过了第二宇宙速度,我们就要飞出炮口了!”这时,在地球隧道的南极出口,停放地心列车的高大建筑早已拆除,地球隧道的圆形出口直接面对着天空,上面有一个密封盖板。扩音器中传出这样的声音:“游客们请注意,地球大炮将进行今天的第四十三次发射,请您戴上护目镜和耳塞,否则对您的视力和听觉将造成永久的损害。”

  十秒钟后,隧道口的密封盖板哗地滑向一边,露出了直径十米的圆形井口,空气涌入真空的井内,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一声巨响,井口喷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舌,其亮度使南极天边低垂的太阳黯然失色,密封盖板又迅速滑回原位盖住井口,井内的抽气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抽空刚才盖板打开的三秒钟进入井内的空气,以准备下一次发射。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两颗拖着火尾的流星正在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南极深蓝色的苍穹中。

  沈华北并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看到隧道出口迎面扑来,速度太快,他不可能看清,只看到,身处其中的那条发着红光似乎通向无限高处的隧道在瞬间消失,代之以南极的蓝天,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快得像屏幕上两幅图像的切换。

  他猛地回头,看到脚下的大地正在急速退去,他认出了那座南极城市,那城市很快变成了一块篮球场大小的长方形。抬起头,他看到天空的颜色正在迅速地由蓝变黑,速度之快像一块正在被调暗的屏幕。再低头,他看到了南极半岛狭长弯曲的形状,看到了围绕着半岛的大海。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火尾,看看身上才发现密封服的表面在燃烧,他被裹在一层薄薄的火焰中。看看在距他十几米处与他一起上升的导游,也被裹在火焰中,像一个拖着长长火尾的小怪物。巨大的空气阻力像一个巨掌狠狠地压在他的头上和肩上,但随着天空的变黑,这巨掌像被另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征服了,它的压力渐渐放松。低头看,南极大陆已显示出了完整的形状,沈华北惊喜地发现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白色。向远处看,地球已显示出了弧形,太阳正从地球边缘上移上来,在薄薄的大气层中散射出绚丽的霞光。再向上看,群星已在太空中出现,沈华北第一次见到如此晶莹灿烂的星星。身上的火光熄灭了,他们已冲出大气层,飘浮在寂静的太空中。

  沈华北有身轻如燕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密封服——太空服变薄了许多,表面的那层散热物质已在与大气的剧烈磨擦中蒸发了。这时,高速通过大气层时的通讯盲区已过,他的耳机中响起了导游的声音:“穿过大气层时的阻力消耗了一部分速度,但我们现在的速度仍超过了逃逸值,我们正在飞离地球。你看那儿——”

  导游指着下面已经变得很小的南极半岛,沈华北在地球隧道出口所在的位置看到了闪光,接着一颗拖着火尾的的流星从半岛缓慢地飞升而上,在飞出大气层后火光熄灭了。

  “那是地球大炮刚刚发射的一艘太空船,它将接我们回去。地球大炮的炮管中每时每刻都同时运行着五六颗‘炮弹’,这样它每过八到十分钟就射出一艘太空船,所以现在进入太空就如乘地铁一样便捷。在二十年前工业大迁移开始时,是发射最频繁的时期,炮管中往往同时有二十多颗‘炮弹’在加速,地球大炮以两三分钟一发的频率向太空急促地射击,一批批太空船组成了上升的流星雨,那是人类向命运的庄严挑战,真是壮观!”

  这时,沈华北在群星中发现了许多快速移动的星星,它们的运动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很容易看出来,那些东西一定就在地球轨道上。再细看,它们中相当一部分可以看出形状,有环形的,圆柱形的,还有多个形状组合而成的不规则体,像漆黑太空上精美的小饰件。

  “那是宝山钢铁公司,”导游指着一个发光的圆环说,然后又依次指点着其它几个亮点,“那几个是中国石化,当然它们现在不处理石油了:那几个圆柱形的是欧洲冶金联合体;那些是用微波向地球供电的太阳能电站,发光的只是它们的控制中心,太阳能电池组和传输电能的天线阵列是看不到的……”

  沈华北被这情景陶醉了,再看看下面蔚蓝色的地球,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参加过南极庭院工程的每一个人,故去的和健在的;都看看这些,他特别想到了其中的一个人,一个在所有人心目中永远年轻的女性。

  “找到我的孙女了吗?”他问。

  “没有,我们缺少在地核中进行远距离探测的技术,那是一个广阔的区域,谁也不知道铁镍流把她带到哪里了。”

  “能不能把我们看到的这些用中微子发向地心?”

  “一直在这么做呢,相信她会看到的。”

第1章

  很多人生来就会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样东西,仿佛他(她)的出生就是要和这东西约会似的,正是这样,圆圆迷上了肥皂泡。

  圆圆出生后一直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连哭啼都像是在应付差事,显然这个世界让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圆圆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时才五个月大,立刻在妈妈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小眼睛中爆发出足以使太阳星辰都喑然失色的光芒,仿佛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西北的正午,已经数月无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迷漫着沙尘,在这异常干燥的世界中,那漂浮在空中的绚丽的水的精灵确实是绝美的东西,看到小女儿能认识到这种美,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兴,抱着她的妈妈也很高兴,圆圆的妈妈放弃了还有一个月的产假,明天就要回实验室上班了。

第2章

  时光飞逝,圆圆进幼儿园大班了,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这个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儿,她的小衣袋中就装着吹泡泡的小瓶儿,爸爸许诺要让妈妈带她坐飞机吹泡泡。这并不是吹牛,他们真的去了近郊的一个简易机场,妈妈做飞播造林研究用的飞机就停在那里。那飞机让圆圆很失望,这是一架破旧的双翼农用飞机,估计是那个已消失的社会主义联盟制造的,圆圆觉得它是旧木板做的,像童话中的猎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这玩艺儿能飞起来。但就这破飞机,妈妈也不让圆圆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还加班不回家,让圆圆坐坐飞机,总能给她个惊喜嘛!”爸爸说。

  “惊喜什么呀,她这么大份量,我要少带多少树种?”妈妈说着,又把一个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进舱门。

  圆圆觉得自己没有多少份量,咧嘴大哭起来。妈妈于是赶紧来哄女儿,她从仍放在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个里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样子和大小与胡萝卜差不多,头儿尖尖的呈流线型,屁股上还有一对用硬纸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个小炸弹,但却是透明的,很好玩儿的样子。圆圆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松开了,这玩艺儿是冰做的。妈妈指着小炸弹中心的一个小黑粒,告诉圆圆那就是树种:“飞机从好高的地方把这些冰炸弹扔下去,它们落到地上时会扎进沙土中。春天来了冰弹就会在沙土里悄悄地化开,化出的水会让种子发芽出苗。把好多好多这样的冰炸弹投下来,沙漠就会变绿,沙子就不会吹到我圆圆的小脸儿上了这是妈妈的研究项目,它能使西北干旱地区飞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么成活率,真是,圆圆,咱们走!”爸爸抱起圆圆,气鼓鼓地走了,妈妈没有留他们,只是赶紧用两手又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儿。

  圆圆感到妈妈的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圆圆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猎人木屋”轰鸣着起飞,她对着飞机吹出一串肥皂泡,看着它消失在沙尘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着圆圆走出了机场,在公路边的车站等着回市里的汽车,圆圆感到爸爸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吗?”

  “不圆圆。你没听到什么?”

  “嗯没有呀。”

  但他听到了,那是一声沉闷的爆炸,从飞机飞向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他几乎是用第六感听到的。他猛地回头看着那个方向,在他和女儿面前,大西北干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视着苍穹。

第3章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小学,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清明节,当她和爸爸来到妈妈墓前时,仍拿着吹泡泡的小瓶,当爸爸把鲜花放到那朴素的墓碑前时,圆圆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发作,女儿的一句话使他平静下来,双眼湿润了。

  “妈妈会看到的!”圆圆指着飘过墓碑的肥皂泡说。

  “孩子啊,你要做一个妈妈那样的人,像她那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样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目标!”爸爸搂着圆圆说。

  “我有远大的目标呀!”圆圆喊道。

  “说给爸爸听听?”

  “吹——”圆圆指已飞远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拉着女儿走去。这里距几年前飞机坠毁的地点不远,当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弹播下的种子确实都成活了,长成了小树苗,但最后的胜利者仍是无边的干旱,飞播林在干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在继续着它不可阻挡的步伐。爸爸回头看,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圆圆吹出的肥皂泡已经一个都不见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开发美丽的梦幻。

第4章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中学,仍然喜欢肥皂泡。

  这天,圆圆年轻的女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递给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枪,说是圆圆在课上玩,让物理老师没收的。那把枪有个大肚子,枪管顶部固定着一个天线似的圆圈,爸爸反来复去地看着,很迷惑它怎么玩,“这是泡泡枪。”班主任说着,拿过来一扣扳机,随着一阵嗡嗡的轻响,从枪口的小圆圈上飞出一长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诉爸爸,圆圆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同年级中领先,但她最大的长处是有很强的创造性思维,班主任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思想这么活跃的学生,告诉爸爸要珍惜这个苗头。

  “你不觉得这孩子……怎么说呢,有些轻飘飘的吗?”爸爸手拿着泡泡枪问。

  “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儿……其实在这个新时代,轻松洒脱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点。”

  爸爸叹口气,挥挥泡泡枪结束了谈话,他觉得和这个班主任没什么可谈的,她自己还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圆圆谈谈泡泡枪的问题,但立刻发生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

  “又换了一个?今年你已经换了一个了!”他指着圆圆挂在胸前的手机问。

  “没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换了个壳儿嘛!看,这能给我新鲜的感觉。”圆圆说着,拿出了一个扁盒子,爸爸打开来,看到一排鲜艳的色块,最初以为是绘画颜料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十二个手机外壳,十二种色彩。

  爸爸摇摇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我正想和你谈谈你的这种……嗯,思想倾向。”

  圆圆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枪,一把抢了过来:“爸爸,我保证以后不再带它去学校了!”说完,她对着爸爸射出一串泡泡。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问题比这深刻的多,圆圆,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吹肥皂泡……”

  “不行吗?”

  “哦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是说,你的这种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种,嗯,刚才说过的,思想倾向。”

  圆圆不解地看着父亲。

  “这说明你倾向于追求美丽、新奇而虚幻的东西,容易对远离现实的幻影着迷,你的双脚将离开大地,会将你的人生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圆圆看看满屋漂浮着的肥皂泡,显得更迷惑了。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鱼,在空气中幽幽地游着。

  “爸爸,咱们还是谈一些更有趣的事吧!”圆圆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语气变得神秘起来,“爸,我们的班主任漂亮吗?”

  “没注意……圆圆,我刚才的意思是……”

  “她显然很PP的!”

  “也许吧……我刚才要说的是……”

  “爸爸,您真没注意到她和您说话时的眼神?她好像被您吸引了耶!”

  “我说你这个孩子,就不能少想些无聊的事?!”爸爸生气把女儿的手从肩上拨开。

  圆圆长叹一声:“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经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您这没有新鲜没有新奇没有激动的日子,有什么劲呢?还好意思当别人的人生教师。”

  一个肥皂泡漂到爸爸脸前爆裂了,他隐约感到了一小股弱的不能再弱的湿润水气,这一场转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议,这竟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南方故乡。他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逐过漂渺的梦想,和你妈妈从上海来到这里,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我们那批建设者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让荒漠上出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们曾把它当做一生的骄傲,想到当离开人世之前,这城市能做为自己的没有虚渡一生的证明。谁能想到,她不过是我们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圆圆很吃惊:“丝路市怎么是肥皂泡呢?她可是实实在在的,总不会啪一下消失吧?”

  “它将消失,中央已经认可了省里的报告,停止为丝路市引水的一切规划和努力。”

  “那要把我们渴死吗?现在已经是两天来一次水,每次只来一个半小时!”

  “正在制定一个为期十年的拆迁计划,整座城市将全部分散迁移,丝路将成为现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个现代的楼兰……其实,曾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的整个西部大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恶梦般的西部大开矿,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圆圆欢呼起来,“早就该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欢这里耶!迁移!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黄沙中的城市,他双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

  “爸——”圆圆轻轻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

  两天后,圆圆的爸爸成为这即将消失的城市的最后一任市长。

第5章

  高考结束了,圆圆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爸爸难得彻底地高兴了一次,慷慨地问女儿有什么要求,过分些也行,圆圆冲他张开一个手掌。

  “五五个什么?”

  “五块雕牌透明皂。”说完她又张开另一个手掌,“十袋汰渍洗衣粉,”两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猫洗洁精,”最后拿出一张纸,“最重要的是这些化学药剂,照清单上的份量买。”

  那些化学药剂让父亲费了些事,他让一个在北京出差的办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买齐。

  拿到这些东西后,圆圆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在那里面忙活了三天,配制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迷漫在家里的每个房间。第四天,两个男生送来了她定做的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环,那圆环是用一根钻了许多小眼的长金属管弯成的。

  第五天,家里早早就有一群人来访,他们中包括两个电视台的摄像师,市长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电视台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两个穿着花里呼哨的家伙,自称是吉尼斯中国分部的人,昨天刚从上海飞来,其中一位沙哑着嗓子说:

  “市长先生,您的女儿咳咳这地方空气真干燥您的女儿要创造吉尼斯纪录了!”

  市长随着一行人爬到开阔的楼顶上,他发现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已经上来了,圆圆扛着那个大圆环,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个大澡盆中盛满了她配的那种溶液。那两个吉尼斯的人开始架设两根有长度刻度的标杆,后来才知道那是用于测量肥皂泡直径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圆把那个圆环伸进澡盆,再提出来时环面已附着了一层液膜。她小心地把带液膜的圆环固定在一根长杆顶端,走到楼顶边缘,挥动长杆使圆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个大泡在空中颤颤地变着形状,像是在跳舞。后来知道,这个大泡的直径竟达四点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时人凯利斯保持的三点九米的吉尼斯纪录。

  “液体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窍门还在这个大环上。”圆圆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那个比利时人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液膜环圈,而我这个,是由钻了一排洞的铅管弯成的,管里面充满了发泡液体,在大泡的形成过程中,这些液体不断地从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尽可能多的液体参与成泡,这样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么,你还有可能制造出更大的泡泡来吗?”主持人问。

  “当然会的!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几个要素,它包括液体粘度、延展性、蒸发率和表面张力,但对于形成超大的泡泡来说,最需要改进的是后两项。蒸发率必须降低,因为蒸发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面张力嘛你知道为什么纯水不能吹出泡泡?”

  “当然是它的表面张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为水的表面张力太大了,形不成气泡。再问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后,它的表面的张力与直径大小有什么关系?”

  “那照你说的,张力越小泡就越大呗。”

  “NONO!当泡形成后,随着直径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面张力,以维持泡壁的强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液体的表面张力是恒定的,那么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们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呢?”

  主持人茫然地摇摇头,她属于外形漂亮口齿怜利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圆圆看出了这点,“算了,我们还是给观众们再吹几个大泡吧!”

  于是,又有几个直径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顺风飘行在城市上空,在这沙尘迷漫的干旱世界中,她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后,圆圆离开了这座她出生长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国那所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去学习纳米专业了。

第6章

  时光继续飞逝,但圆圆不再吹肥皂泡了。

  圆圆读完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然后以令她父亲头晕目眩的速度开始创业。她以做博士课题时创造的一项技术为基础,开发了一种新的太阳能电池,成本仅为传统的单晶硅电池的几十分之一,可以做为马赛克贴到整个建筑表面上。仅三四年时间,她的公司就发展到几亿元资产的规模,成为纳米技术的东风催生的一大批急剧膨胀的奇迹企业之一。

  圆圆的父亲由此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以事业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教导父亲了。看来圆圆当年的那个漂亮班主任说的有道理,轻飘洒脱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点。这是一个令父亲这一代人恼火的时代,现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灵气,经验、毅力和使命感之类的不起决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显得傻乎乎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歌唱,他们确实比上一代那三个强。”在国家大剧院广阔的出口平台上,市长对女儿说。圆圆知道父亲喜欢听古典美声,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开会之际,请他听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举的演唱会。

  “早知道我该买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赚我浪费,就买了两张中等的。”

  “这样的票多少钱一张?”父亲随口问。

  “便宜多了,好像每张两万八吧。”

  “嗯……啊,什么?!”

  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圆圆笑了起来:“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二十八万也值的。看这座大剧院,投资几十个亿,还不是为了人们从艺术中得到或找回某种感觉?”

  “也许你有道理,我还是希望你的钱能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圆圆,我想与你谈谈有关丝路市的事,你能不能进行一项它的市政投资?”

  “是什么?”

  “一个大型的水处理工程,建成后能够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环利用率,还能够用太阳能淡化一部分盐湖的水。如果这个系统能够实现,丝路市就能在缩小规模后继续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运。”

  “投资是多少?”

  “初步规划,大约十六个亿吧。大部分资金已有来源,但到位时间很长,怕来不及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投入一笔启动资金,约一个亿吧。”

  “爸爸,不行,我目前能周转的资金也就这么多了,我想用它搞一个研究项目……”

  父亲举起一只手打断女儿的话说:“那就算了。圆圆,我丝毫没有想影响你的事业,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向你提这个要求的,虽然你的投资能保证收回,但利润回报却微乎其微。”

  “呵,那倒无所谓,爸爸,我这个项目更惨,别说赢利,投资都肯定会打水漂!”

  “你想搞基础研究吗?”

  “不,但也不是应用研究,是好玩儿的研究。”

  “……”

  “我将研制一种超级表面活性剂,已为它想好了名字,叫飞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现有的任何液体都大几个数量级,蒸发速度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这种表面活性剂溶液还具有一个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面张力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自动调节,调节范围从水的张力的百分之一到一万多倍。”

  “它是干什么用的?”父亲惊恐地问,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

  年轻的亿万富翁搂住父亲的肩膀大声说:“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圆看着长安街上的灯火,沉默了好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大玩笑,但,爸爸,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用一生开一个玩笑也是一种使命吧。”

  “用一亿元吹泡泡?有什么用吗?”父亲的语气好像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什么用,好玩呗。不过,比起你们当年用几百个亿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现在能救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可你却用这笔钱吹肥皂泡!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过自己的生活,无私奉献并不一定能推动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证明!”

  直到圆圆把车开上长安街,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爸爸。”圆圆轻声说。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拉着你小手儿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时光啊。”灯光中,父亲的双眼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让我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如果我能有两次人生的话,其中的一次会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献给责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只能活一次。”

  父亲没有说话。当这沉默的路程快结束时,圆圆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父亲。

  “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房产证和钥匙。爸,我给您买了一幢别墅,在太湖边上,您退休后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亲把纸袋轻轻地推了回来:“不,孩子,我会在丝路的废墟上渡过余生,我和你妈妈的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儿,离不开了。”

  北京在夏夜里尽情地闪烁着,看着这绚丽的光海,圆圆和父亲竟同时联想到肥皂泡,这无边的灿烂似乎在极力向他们展示着什么,是生命之重还是生命之轻?

第7章

  两年后的一天,市长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爸,生日快乐!”

  “呵,圆圆吗?你在哪儿?”

  “离您那儿不远,我给您送生日礼物来了!”

  “嗨,我好多年没想起生日这回事儿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儿照看着。”

  “不,礼物现在就送给您!”

  “我在工作,马上要开市政周例会了。”

  “没关系,您打开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彻,这种天气在这一地区是很少见的。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市长看到有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缓缓地盘旋,在蓝天的背景上很配目。

  “爸爸,我在飞机上呢!”圆圆在电话中喊道。

  这是一架老式双翼螺旋浆飞机,在空中像一只懒洋洋的大鸟。时光瞬间闪回,一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出现,市长浑身颤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这样过,那时女儿问他是不是冷了。

  “圆圆,你……干什么?!”

  “要送礼物啦爸爸,注意飞机下面!”

  市长刚才就发现,飞机机腹下面吊着一个大环,那环的直径比飞机还长,显然是升空以后才展开的。整体看去,飞机和大环组成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戒指。后来知道,那个大环的结构同圆圆破吉尼斯记录时的用的环一样,由轻型金属管制成,管内充满了那种叫飞液的魔鬼液体。环面上罩着一层飞液的液膜,环上有无数的小洞,使飞液能够不断地从围成大圆环的细管中流出。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在那个大环后面,吹出了一个大肥皂泡!它反射着阳光,形状时隐时现。肥皂泡在急剧膨胀,很快,飞机与它相比只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面的城市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驻足仰望,市政府办公大楼里也开始有人跑出来看。

  飞机拖着巨泡在城市上空缓缓盘旋,肥皂泡的膨胀速度大大减慢,但仍在继续着。最后,它脱离了飞机下的大环,独自在空中漂浮着。虽然巨泡的进气口已经消失,它的膨胀却没有停止,这是由于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中的空气膨胀的缘故。渐渐地,巨泡占据了半个天空!

  “这就是礼物啦,爸爸!”圆圆在电话中兴奋地喊着。

  蓝天上晃动着大片的闪光,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张平滑的玻璃纸,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阳光下抖动着。细看去,那些闪光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形状,那个透明球体此时占据了大部分天空,下面的人们得将头转动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镜面上投下的一个晶莹的幻影。

  城市骚动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交通堵塞。

  巨泡缓缓从空中降下来,当它降到足够低时,地面上的人们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楼群的镜像,由于泡壁在风中的波动,高楼群扭曲变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这广阔的泡壁从上方气势磅礴地压下来,人们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当巨泡接触地面时,地面上暴露在外的人们在身体穿过泡壁时感到脸上痒痒了一下。

  巨泡没有破碎,而是成一个直径近十公里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这座城市,连同边缘的一座火力发电厂和一个化工厂,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们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对着摄像机说,“本来,按一般的情况,大泡是会顺风飘走,谁想到今天这里的风力竟这么弱,这儿一贯是风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把城市扣住了!”

  市长看着市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插进的紧急现场报道,他看到女儿身穿航空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蓝色工作服。她的身后,是那架老式双翼飞机……时光再次闪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长的心溶化了,泪水夺眶而出。

  两小时后,市长同刚刚成立的紧急小组一起,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巨泡泡壁的位置,圆圆和她的几个工程师早已等在那里。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圆圆没有了刚才的恐慌,不合时宜地一脸兴奋。

  市长没理女儿,抬头打量着泡壁,这是一张在阳光下发着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面那结构极其精细的衍射条纹,令人迷惑地变幻着,构成一个疯狂展示宇宙间所有色彩的妖艳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这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从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长伸出一支手,小心地触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搔痒,手已在膜的另一面了,这膜可能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来,膜瞬间恢复原状,那一处的霓彩光纹仍是完整的形状,仿佛根本没有中断过。

  现在,他一贯认为是虚幻象征的肥皂泡已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现实,而透过它看到的现实世界反倒变得虚幻了。

  其他人也开始触摸大膜,后来挥手试图撕裂膜面,最后发展成对大膜拳打脚踢。市长的司机从车里拿出一根铁棍,抡得呜呜作响击打膜面......但这一切对大膜没有丝毫影响,所有的打击物都毫无阻碍地穿膜而过,之后膜面完好无损。市长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徒劳,接着指指远处的高速公路,人们看到,公路上的车流正在不间断地高速穿过大膜。

  “这同肥皂泡膜的性质一样:固体可以穿过,但不透气。”圆圆说。

  “正是因为它不透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质量在急剧恶化。”市长瞪了一眼女儿说。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状白色顶盖。这是由于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被大膜限制在泡内,使大泡的形状显现出来,这时如果从远处看城市,恐怕只能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关闭发电厂和化工厂,以减缓空气污染的速度。”紧急小组组长说,“但最严重的问题是泡内气温的上升,现在城市实际上处于一个密闭极好的温室内,与外界没有空气流通,阳光的热量在很快聚集,现在正值盛夏,据测算,泡内气温最终将达到摄氏六十度!”

  “到现在为止,都进行了哪些方面的尝试来打破它?”市长问。

  一名驻军指挥官回答:“一小时前,我们曾调用陆军航空兵的直升机在泡顶反复穿过,试图用螺旋浆撕裂它,没有用;后来又用炸药在泡壁与地面的交接处进行爆破,爆炸只是使大膜波动了一会儿,不能造成任何破坏,更邪乎的是,这张膜居然瞬间延伸到爆炸产生的大坑中,天衣无缝地横穿过坑的底部!”

  市长问圆圆:“大泡要多长时间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于泡壁液体的蒸发,这种物质的蒸发速度是极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圆圆回答,令父亲气恼的是,女儿的语气显得很得意。

  “那只有全城紧急疏散了。”紧急小组组长叹了口气说。

  市长摇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办法,”一名环境专家说,“赶造许多长筒,口径越大越好,把这些筒的一头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装上大功率换气扇,以实现与外界的空气交换。”

  “哈哈哈哈......”圆圆大笑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在众人气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想法真......真够滑稽的!哈哈......”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长厉声喝道,“你要为此负责的,必须赔偿对本市造成的一切损失!”

  圆圆两眼看天止住笑说:“那是,我们会赔的。不过我刚想出一个使大泡破裂的简单方法——烧。在泡壁与地面交接线的内侧,挖一条一百至二百米长的壕沟,沟中灌满燃油并点燃,火焰会大大加速泡壁的蒸发,可以在三个小时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长命令抢险队照圆圆的方案做了。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火墙,在那一排冲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添着的泡壁变幻着各种怪异的色彩和图案,从图案的纹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它部分的飞液正在涌过来补充已被火焰蒸发掉的部分,这使得大膜上被烧灼的位置像一个大旋涡,绚丽妖艳的色彩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烟顺着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万市民惊恐不已。

  三小时后,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们听到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清脆悠扬深远,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暴跳如雷。”圆圆对父亲说,这时,他们正站在市政府大楼的楼顶看着大泡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圆圆,你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关于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问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气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内部的湿润空气了?”

  “当然。其实,在飞液的研制即将完成时,我不经意想到了它的一项可能的用途:用大泡做为超大型温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气候区,为大片的土地提供适合作物生长的湿度和温度。当然,这还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个问题:你能让大泡随风飘很远吗?比如说几千公里?”

  “这没问题,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内部空气膨胀,会产生类似于热气球的浮力。至于今天这个大泡的坠落,只是因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风也太小了。”

  “第三个问题:你能让大泡在确定的时间破裂吗?”

  “这也不难,只需调节飞液内的一种成份,改变其溶液的蒸发速度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你能够吹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大泡吗?”

  圆圆吃惊地瞪大双眼:“上亿个?天啊,干什么!?”

  “想像这样一幅图景:在遥远的海洋上空,形成了无数个大肥皂泡,它们在平流层强风的吹送下,飞越了漫长的路程,来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们在海洋上空包裹起来的潮湿的空气,都播散在我们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为大西北从海洋上运来潮湿空气,也就是运来雨水!”

  震惊和激动使圆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圆圆,你送给我一件伟大的生日礼物,说不定,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这时,外界清凉的风吹过城市,上空那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风中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异的彩虹,这是大泡破裂后,构成它的飞液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第8章

  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进行了十年。

  这十年,在中国南海和孟加拉湾,建成了许多巨大的天网。这些天网是由表面布满小孔的细管构成,每个网眼有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径,相当于那个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级肥皂泡的大圆环。每张天网有几千个网眼。天网分陆基和空中两种,陆基天网沿海岸线布设,空中天网则由巨型系留气球悬挂在几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湾,天网在海岸线和海洋上空连绵两千多公里,被称作“泡泡长城”。

  空中调水系统首次启动的那天,构成天网的细管中充满了飞液,并在每个网眼上形成一层液膜。潮湿而强劲的海风在天网上吹出了无数巨型汽泡,它们的直径都有几公里,这些汽泡相继脱离天网,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层,随风而去,同时,更多的汽泡从天网上源源不断地被吹出来。大群大群的巨型汽泡浩浩荡荡地漂向大陆深处,包裹着海洋的湿气,漂过了喜马拉雅山,飘过了大西南,飘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湾和大西北之间的天空中,形成了两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汽泡长河!

第9章

  在空中调水系统正式启动的两天后,圆圆从孟加拉湾飞到大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当她走下飞机时,看到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从海上启程的汽泡还没有到达。在城市里,月光下挤满了人群,圆圆也在中心广场停下车,挤在人群中,同他们一起热切地等待着。一直到午夜,夜空依旧,人群开始同前两天一样散去,但圆圆没走,她知道汽泡在今夜一定会到达这里。她坐在一把长椅上,正在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

  “天啊,怎么这么多的月亮!!”

  圆圆睁开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条月亮河!那无数个月亮是由无数个巨型汽泡映出的,与真月亮不同,它们都是弯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个都是那么晶莹剔透,真正的月亮倒显得平淡无奇了,只有根据其静止状态才能从浩浩荡荡流过长空的月亮河中将它分辩出来。

  从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梦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汽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蓝天上到处出现泡壁的反光,整个天空像阳光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大地上缓缓运行着汽泡巨大而清晰的影子。最壮丽的时刻是在清晨和黄昏,当地平线上的朝阳或夕阳将天空中的汽泡大河镀上灿烂的金色时。

  但这些美景并不会存在很久,空中的汽泡相继破裂。虽然有更多的汽泡滚滚而来,天空中的云却多了起来,使汽泡看不清了。

  接着,在这个往年最干旱的时节,天空飘下了绵绵细雨。

  圆圆在雨中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经过十年的搬迁,丝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一座座空荡的高楼在小雨中静静地立着。圆圆注意到,这些建筑并没有真正被抛弃,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窗上的玻璃还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着肯定要到来的复活之日。

  小雨掩盖了尘埃,空气清新怡人,雨撒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圆圆慢慢地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着她的小手儿无数次走过,曾撒落过她吹出的无数个肥皂泡,圆圆的心里响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发现,这歌真的在响着。这时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没于夜色中的空城里,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楼的二楼,是她的家,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圆圆来到楼前,看到周围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长得很好。地边有一辆小工具车,车上装有大铁桶,显然是用来从远处运水浇地的。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这里也能感觉到一股生活的气息,它在这一片死寂的空城里,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令圆圆向往。

  圆圆走上了扫得很干净的楼梯,轻轻地推开家门,看到灯下头发花白的父亲,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着那首童年老歌,他手里拿着那个圆圆在孩子时代装肥皂液的小瓶儿,还有那个小小的塑料吹环,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引 子

  伊依一行三人乘坐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对于做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显示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气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气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气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气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平均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满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吟诗者很烦。吟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制造者,伟大的——李白。

(注:地球被吞食的故事,可以阅读大刘另外一部小说《吞食者》)

第1章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者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作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类。

  “你是一件礼物!”

  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起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颚,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突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有些沧桑感。

  “神不吃虫子,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子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且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明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子,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的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这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已经来过这里,没有丝毫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出外面的脸上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地展示震慑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慑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言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只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子?”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他们建立起联系……快把他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的声音:“虫子,在这个宇宙中,对于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就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东西。”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拼命挣扎,从衣袋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飘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纸上面扫描了一遍。

  “唷,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的学生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它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它语言,也会失去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捣鼓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质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只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子;于是感到时空太广大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子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它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下江陵》、《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子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它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涵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储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子,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返身去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做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向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此时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子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它: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豆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子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父亲般的温柔,但潜藏在深处阴冷的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眯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这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撼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使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很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们崇拜它们,但并不认为它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家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点皮屑。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体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茫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到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清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颤,但声音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颤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手放到焚化口的蓝色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化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从蓝色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粉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微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是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量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做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清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只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起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达到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桌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又一骨碌翻身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类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第2章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经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天气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子。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己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得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这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立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地球名酒,这是他们酿制的正宗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草药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颠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作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辉,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鲜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小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子,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她们设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颠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有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颠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知道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贮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贮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贮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贮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贮吗?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儿针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已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子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和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幂,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271次幂!”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然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幂个!你个白痴虫子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贮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远呢!差10的92次幂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子的存贮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贮一位二进制还仅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像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叠加原理的量子存贮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贮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贮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贮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幂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说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晴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能量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应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贮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有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贮的诗作删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他的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今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颠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粗放的嗓音惊奇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子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颠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子,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帐虫子,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能爬起来,他满脸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第3章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贮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的预想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融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的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贮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者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九条命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贮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它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很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了那里后,将作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愿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用于制造存贮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井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玛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已在长期被饲养的生活中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场噩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第4章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画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低重力下的雪也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沫之下,起伏不平地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往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这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作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漂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极,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被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也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上?)堕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为恰当。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堕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放射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边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雾,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倾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的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贮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贮器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幂片这样的存贮器组成的,它们存贮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又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颠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哲学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子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的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在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子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