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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对在马克萨斯群岛②采珍珠的条件,对筹划中横穿戈壁滩的铁路上谋份差事的可能性,或者对那些以热的辣味肉馅玉米饼闻名的共和国③的潜力真的感到兴趣,就请到芝加哥瓦巴希大道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去。在那里,新一代的放荡不羁人士每晚大嚼意大利实心面条和小方饺的餐厅后面,有一间窄小的、烟雾弥漫的房间,那是个追随部队想发财的哥儿们的交流中心。你一走进房间——除非你得到坎勃里纳斯点头允诺,进这房间并不比参加那闻名遐迩的骆驼钻针眼的表演容易多少——房间里会刹那间寂静下来。然后,数目不固定的眼睛,会带着只有时不时想到死亡才有的那种超然的紧张神情,把你周身细细打量一番。这种审视并不全然是粗鲁的。瞧你顺眼,就没事儿;要是人们并不认识你,那也没事儿;坎勃里纳斯已经点了头嘛。过了一会儿,人们又继续聊起天来。不过有一次,门猛一下子被推开,人们抬起头,眼光射向门口,认出来了是谁,有个男人就从一张牌桌边半欠起身,一只手藏在背后,还有两个男人猛地趴在地板上,只听得门口一声轰鸣,于是在马来群岛结下的冤仇就在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后屋里了结了。但是这次不是这么回事。

  ①下面这五篇是《全集》本没有收进的,现根据彼得·格利芬于1985年发表的海明威传记《与青春为伍》中的文本加以补译。

  ②在大洋洲东部波利尼西亚群岛中。

  ③指墨西哥及中美洲诸共和国。

①《大陆来的大喜讯》是又一篇以古巴为背景的完整的短篇小说——原编者注

  接连吹了三天南风,王棕树灰色的树干在狂风里弓着腰,长长的棕叶更是给吹得倒弯着身子,好像已经脱离了树干,在前边另成了一行似的。风愈吹愈猛,暗绿的叶柄拼命嘶叫了一阵,终于纷纷被风扼杀了。芒果树的枝桠也都在大风中一阵战栗,啪嗒断了。风里带来的热气烤得芒果花枯焦粉碎,连花梗也干瘪了。草都枯萎了,泥土里已经没有一点水份,风里尽是一派粉尘。

  大风日夜不停整整刮了五天,等到风息,王棕树的叶子已有半数死僵僵吊在树干上了,还青的芒果不是掉在地上,就是死在树上,花蔫了,花梗也枯了。今年芒果的收成算是完蛋了,其他的作物也都一样。

  那人挂出去的电话跟大陆接通了,他先叫了一声:“喂,辛普森医生,”接着就听见对方那条破哑嗓子说道:“惠勒先生吗?哎呀,先生,你那位哥儿今天可真叫我们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一点不假。我们照例在电休克治疗前给他用喷妥撒钠,我早就注意到这孩子对喷妥撒钠有异乎寻常的耐药力。他以前从来没有弄过麻醉剂的玩意儿?”

  “据我知道没有弄过。”

  “真没有弄过?可也是,天下的事难说。反正他今天的表演我算是领教了。弄得我们五个人倒像小娃娃一样傻了眼。真的,五个大人都变成娃娃了。治疗只好延期。是啊,他对电休克这样害怕是不正常的,完全没有理由可以解释,所以我才给他用了喷妥撒钠,不过今天是不能做这个治疗了。别急,依我看今天倒有个可喜的迹象。他今天一点都没有顶牛,惠勒先生。这样的好现象以前还真不曾有过。这孩子果然进步了,惠勒先生。我还夸他呢。对,我当时对他说来着:’斯蒂芬,我倒不知道你还这样懂事呢。‘他眼前的情况包你会满意、会夸奖的。今天他事后就写了封信给我,写得可逗了,可有意思了。我这就把信给你寄去。我以前寄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对了,对了,一定是发信有了点耽搁。我的秘书老是手头的事情一大堆,这种情况甭说你是理解的,惠勒先生,我是个忙人啦。是啊,他不肯接受治疗的时候骂起人来确实难听到极点,不过事后向我赔礼道歉,倒大有绅士的风度。你真该来看看这孩子现在的模样呢,惠勒先生。他现在注意自己的仪容了。简直就是一位标准的时髦青年大学生。”

  “那治疗的事怎么办?”

  “喂,会给他治疗的。首先喷妥撒纳的用量得加大一倍。他的耐药力着实惊人哪。我不说你也清楚,目前这一系列的治疗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这看起来好像有点’自虐狂‘的味道。连他自己的信里也隐隐然有这么种意思。不过我倒有点不以为然。依我看这孩子是对现实渐渐开始明白了。我这就把信给你寄去。这孩子的情况包管会使你感到欢欣鼓舞的,惠勒先生。”

  “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

  “什么?喔,是说天气呀。这个嘛,我看可以说是每年这个季节的一大特点吧,只是今年未免过分了点。是啊,是同常年不完全一样。说实在的今年的天气是有点儿邪门。你有事只管来电话好了,惠勒先生。这孩子有进步了,我还有什么可着急、可担心的呢。他的信我这就给你寄去。信写得挺漂亮的,我看也未尝不可以这么说吧。是啊,惠勒先生。不不,惠勒先生。惠勒先生,依我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根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想跟他通话?我替你把电话转到医院里去。不过恐怕还是明天通话比较好些。做完了治疗他难免会有些累。还是明天比较好些。你说他今天没有做治疗?对对,一点不错,惠勒先生。我是觉得这孩子现在体力比较差,怕干不了这样费力气的事。对对。治疗要到明天才做。我得加大喷妥撒纳的用量才行。这一系列治疗可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你就后天给他打电话好了。后天他不做治疗,而且也休息过了。对,惠勒先生,是这样。你用不到焦急。依我看他能有这样的进步,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今天是星期二。你星期四跟他通电话吧。星期四什么时候都行。”

  星期四南风又大了起来。反正现在风对树木再也造不成多大伤害了。棕榈树焦黄枯死的叶柄大不了给吹折了,芒果树未死花梗上的一二朵残花大不了给烤蔫了。只是杨树叶子都给吹得发了黄,扬起的尘土和刮落的树叶撒得游泳池里满池都是。尘土透过纱窗给吹进屋里来了,有钻进书里的,有落在画上的。奶牛都背着风伏在栏里,连嘴里倒嚼的草料都含着砂粒。惠勒先生记得,大风总是在四旬斋期间①来的。当地人索性就给起名叫四旬斋风潮。凡是恶风当地人都给起了名字,一些蹩脚作家就专爱拿这种恶风做文章。这号事他就坚决不干,比方说他就坚决不写棕榈树的叶梗给刮得在树干前边倒挂成一行,好似少妇背向狂风而立,吹散的头发都扬向前方。他就坚决不写起风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散步时闻到的芒果花香,不写他窗外芒果花丛中的蜜蜂嗡嗡。蜜蜂如今早就没了影踪。他也决不用外文来叫这股风。以种种风的外文名字作题材敷衍成篇的蹩脚文章已经见得太多了,这种名目他就说得出几大筐。惠勒先生此刻写文章就一个字一个字用笔写,在这四旬斋风潮中他可不想把打字机拿出来用。

  ①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守斋悔罪,以纪念耶稣在荒野禁食,称为四旬斋。天主教、东正教,以及耶稣教中的某些教会都有这样的规矩。

  在他家里打杂的小伙子是他儿子的同龄人,两人在一起长大的时候还是朋友。这时小伙子走进来说:“给斯蒂维打去的电话接通了。”

  “嗨,爸爸,”传来了斯蒂芬沙哑的嗓音。“我很好,爸爸,真的很好。从来没有这么痛快的。真的,那劳什子现在都给赶跑了。痛快得你没法想象。我现在对眼前的一切真的又都清清楚楚了。辛普森医生吗?喔,他挺不错的。说真的我信得过他。他是个好人哪,爸爸。说真的我对他很有信心。他比一般医生气易近人。他现在要给我额外增加几次治疗。大家都好吗?那好。你问天气吗?好,还可以。治疗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没有。一点都没有。一切都很好。很高兴你也一切都好。这一回我算是真的明白过来了。好吧,我们犯不上浪费电话费了。向大家问好。再见了,爸爸。咱们回头见。”

  “斯蒂维问你好呢,”我①对打杂的小伙子说。

  ①原文如此。下同。

  他想起了当年,愉快地笑了。

  “多谢他。他好吗?”

  “好,”我说。“他说一切都好。”

  蔡慧译

那座公寓里情况奇怪极了。电梯自然已经停开。连电梯顺着上下的那根钢柱都已经弯了,那六层大理石楼梯也有好几级已经碎裂,上上下下只能小心踩着边上走,免得普通掉下去。有些通向房间的门其实背后早已空无所有,别看有的门外表似乎完好无损,你要是推开了门一步跨进去,很可能会一脚踩空:这座公寓曾经被几颗高爆炮弹直接击中,正面的四楼楼面连同底下三层都给炸掉了。但是顶上两层的正面倒有四个房间还是好好的,各层的后面一排房间也都还有自来水供应。我们都管这座公寓叫“老宅子”。

  情况最吃紧的时候,前沿阵地就在这公寓的正下方,那大街环绕的小高地顶上靠边沿一带便是。战壕和淋坏晒烂的沙袋至今都还在原处。真近极了,站在这残破公寓的阳台上,抢一块碎砖瓦或灰泥片一扔就能扔到那儿。但是如今前线已从小高地的边沿推进到了河的对岸,那里有座山冈耸立在名为“村舍”的旧日皇家猎舍的背后,前线就在松树密布的山坡上。眼下战斗正在那一带进行,我们不但把“老宅子”当作了了望哨,还利用这个有利的地形来拍新闻片。

  当时的处境是危险的,天又总是那么冷,肚子也总是吃不饱,不过我们却还常常开玩笑。

我们是在中午前到达岔路口的,还开枪误杀了一个法国老百姓。这人当时正快步穿过我们右方的田野,他已经过了农家房子,才看见第一辆吉汽车开来。克劳德命令他站住,他却只管在田野里跑去,雷德就一枪把他打死了。这是雷德当天打死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心里好不喜欢。

  我们都以为那是个德国人,身上老百姓的衣服是偷来的,不料一看他竟是个法国人。至少他的身分证是法国的,那上面说他是苏瓦松人。②

  “SansdoutecéCtaitunCollabo(他肯定是个通敌分子),”③克劳德说。

  ①《岔路口感伤记》是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1961年之间——原编者注

  ②苏瓦松是巴黎东北约八十公里处的一个城市。

到睡觉的时候,爸爸说下铺还是让我睡吧,因为明天一清早我要看窗外野景的。他说他睡上铺也没关系,不过他想过一会儿再睡。我脱下衣服,放在上面的网兜里,穿上睡衣,躺到铺上。我关了灯,拉开窗帘,可是坐起来看窗外觉得冷,躺在铺上又什么都看不见。爸爸从我的铺下拿出一只手提箱,提到床上打开,取出他的睡衣,往上铺一扔,然后又取出一本书,还拿出酒来在小瓶子里灌上一瓶。

  “开灯好了,”我说。

  “不要开了,”他说。“我用不着。你困吗,吉米?”

  “好像有点儿。”

  “好好睡一觉吧,”他说完,就关上了手提箱,又放回到铺下。

  “你没把鞋子放在外边吗?”

  “没有,”我说。鞋子在网兜里,我爬起来想去取,他却已经找到了,替我拿出去放在过道里。他拉上了床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