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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机里单调的报数声已经结束了,我的心跳也回复了正常,站起来,轻轻的关上电视,房间内突然的寂静使得这特别的夜晚更没有了其它的陪衬。

    “去睡了。”我说了一声,便进卧室去躺下来,被子密密的将自己盖严,双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哭柳被风拍打着,夜显得更加的无奈而空洞,廊外的灯光黯淡的透过窗帘,照着冰冷的浅色的墙,又是一般的无奈,我趴在枕上,叹了口气,正把眼睛合上,就听见前院的木栅被人推开的声音。

    “荷西!三毛!”是邻居英格在喊我们。

    “嘘,轻一点,三毛睡下了。”又听见荷西赶快开了客厅的门,轻轻的说。

    “怎么那么早就上床了?平日不是总到天亮才睡下的?”英格轻轻的问。

耶诞节前几日,邻居的孩子拿了一个硬纸做成的天使来送我。

    “这是假的,世界上没有天使,只好用纸做。”汤米把手臂扳住我的短木门,在花园外跟我谈话。

    “其实,天使这种东西是有的,我就有两个。”我对孩子夹夹眼睛认真的说。

    “在哪里?”汤米疑惑好奇的仰起头来问我。

    “现在是看不见了,如果你早认识我几年,我还跟他们住在一起呢!”我拉拉孩子的头发。

    “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里?”汤米热烈的追问着。“在那边,那颗星的下面住着他们。”

    “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

    “如果是天使,你怎么会离开他们呢?我看还是骗人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不明白,不觉得这两个天使在守护着我,连夜间也不合眼的守护着呢!”

    “哪有跟天使在一起过日子还不知不觉的人?”

“太多了,大部分都像我一样的不晓得哪!”

    “都是小孩子吗?天使为什么要守着小孩呢?”

“因为上帝分小孩子给天使们之前,先悄悄的把天使的心装到孩子身上去了,孩子还没分到,天使们一听到他们孩子心跳的声音,都感动得哭了起来。”

    “天使是悲伤的吗?你说他们哭着?”

    “他们常常流泪的,因为太爱他们守护着的孩子,所以往往流了一生的眼泪,流着泪还不能擦啊,因为翅磅要护着孩子。即使是一秒钟也舍不得放下来找手帕,怕孩子吹了风淋了雨要生病。”

    “你胡说的,哪有那么笨的天使。”汤米听得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把自己挂在木栅上晃来晃去。

    “有一天,被守护着的孩子总算长大了,孩子对天使说——要走了。又对天使们说——请你们不要跟着来,这是很讨人嫌的。”

    “天使怎么说?”汤米问着。

    “天使吗?彼此对望了一眼,什么都不说,他们把身边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要走的孩子,这孩子把包袱一背,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使关上门哭着是吧?”

    “天使们那里来得及哭,他们连忙飞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看孩子,孩子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天使们都老了,还是挣扎着拚命向上飞,想再看孩子最后一眼。孩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的小黑点也看不到了,这时候,两个天使才慢慢的飞回家去,关上门,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的流下泪来。”

“小孩到哪里去了?”汤米问。

    “去哪里都不要紧,可怜的是两个老天使,他们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心,翅膀下没有了要他们庇护的东西,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可是撑了那么久的翅膀,已经僵了,硬了,再也放不下来了。”

    “走掉的孩子呢?难道真不想念守护他的天使吗?”

“啊!刮风、下雨的时候,他自然会想到有翅膀的好处,也会想念得哭一阵呢!”

    “你是说,那个孩子只想念翅膀的好处,并不真想念那两个天使本身啊?”

    为着汤米的这句问话,我呆住了好久好久,捏着他做的纸天使,望着黄昏的海面说不出话来。

    “后来也会真想天使的。”我慢慢的说。

    “什么时候?”

    “当孩子知道。他永远回不去了的那一天开始,他会日日夜夜的想念着老天使们了啊!”

    “为什么回不去了?”

    “因为离家的孩子,突然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也长了翅膀,自己也正在变成天使了。”

    “有了翅膀还不好,可以飞回去了!”

    “这种守望的天使是不会飞的,他们的翅膀是用来遮风蔽雨的,不会飞了。”

    “翅膀下面是什么?新天使的工作是不是不一样啊?”

“一样的,翅膀下面是一个小房子,是家,是新来的小孩。是爱,也是眼泪。”

    “做这种天使很苦!”汤米严肃的下了结论。

    “是很苦,可是他们以为这是最最幸福的工作。”汤米动也不动的盯住我,又问:“你说,你真的有两个这样的天使?”

    “真的。”我对他肯定的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在一起?”

    “我以前说过,这种天使们,要回不去了,一个人的眼睛才亮了,发觉原来他们是天使,以前是不知道的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汤米耸耸肩。

    “你有一天大了就会懂,现在不可能让你知道的。有一天,你爸爸,妈妈——”

    汤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大声的说:“我爸爸白天在银行上班,晚上在学校教书,从来不在家,不跟我们玩;我妈妈一天到晚在洗衣煮饭扫地,又总是在骂我们这些小孩,我的爸爸妈妈一点意思也没有。”

    说到这儿,汤米的母亲站在远远的家门。高呼着:“汤米,回来吃晚饭,你在哪里?”

    “你看,噜不噜苏,一天到晚找我吃饭,吃饭,讨厌透了。”汤米从木栅门上跳下来,对我点点头,往家的方向跑去,嘴里说着:“如果我也有你所说的那两个天使就好了,我是不会有这种好运气的。”

    汤米,你现在不知道,你将来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荷西与我自从结婚以来,便不再谈情说爱了,许多人讲——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们十分同意这句话。

    一旦进入了这个坟墓,不但不必在冬夜里淋着雪雨无处可去,也不必如小说上所形容的刻骨铭心的为着爱情痛苦万分。当然,也更不用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观是否可人,谈吐是否优雅,约会太早到或太迟到,也不再计较对方哪一天说了几次——我爱你。

    总之,恋爱期间种种无法形容的麻烦,经过了结婚的葬礼之后,都十分自然的消失了。

    当然,我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以我的个性,如果恋爱真有上面所说的那么辛苦,想来走不到坟场就来个大转弯了。

    婚后的荷西,经常对我说的,都是比世界上任何一本“对话录”都还要简单百倍的。

去年荷西与我逃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电信局挂越洋电话给公公婆婆,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平安了。“母亲,是我,三毛,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一定受了惊吓。”我在电话里高兴的对婆婆说着。

    “……难道你没有吓到?什么?要问爸爸,你不看报?是,我们不在沙漠了,现在在它对面……怎么回事……。”荷西一把将话筒接过去,讲了好久,然后挂上出来了。

    “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讲给她听,她开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进军天天登头条,她不知道?”

    “真可怜,吓得那个样子。”荷西又加了一句。“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她才吓,我们不过损失了一个家,丢了事情,人是好好的,已经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个连家具出租的美丽小洋房,马上又挂长途电话去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