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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警报的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华南一个大城市的一条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游行。他们队里,说来很奇怪,没有一个是扛枪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农人。巡行自然是为耀武扬威给自家人看,其它有什么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大队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匆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老头抬头,认得是他的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实上雷先生并没有至交,这位朋友也是方才被游行队阻挠一会,赶着要回家去的。雷见他打招呼,不由得站住对他说:“唔,原来是黄先生,黄先生一向少见了,你也是从避弹室出来的罢?他们演习抗战,我们这班没用的人,可跟着在演习逃难哪!” 

  “可不是!”黄笑着回答他。 

  两人不由得站住,谈了些闲话。直到黄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才说:“这是我的心血所在,说来话长,你如有兴致,可以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看完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致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学教员当过一阵,工厂也管理过好些年,最后在离那大城市不远的一个割让岛上的海军船坞做一分小小的职工,但也早已辞掉不干了。他知道这老人家的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里想看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么武器的图样了。他微笑向着雷,顺口地说:“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机箭’一类的利器图样罢?”他说好像有点不相信,因为从来他所画的图样,献给军事当局,就没有一样被采用过。虽然说他太过理想或说他不成的人未必全对,他到底是没有成绩拿出来给人看过。 

  雷回答黄说:“不是,不是,这个比那些都要紧。我想你是不会感到什么兴趣的。再见罢。”说着一面就迈他的步。 

  黄倒被他的话引起兴趣来了。他跟着雷,一面说;“有新发明,当然要先睹为快的,这里离舍下不远,不如先到舍下一谈罢。” 

  “不敢打搅,你只看这蓝图是没有趣味的。我已经做了一个小模型,请到舍下,我实验给你看。” 

  黄索性不再问到底是什么,就信步随着他走。二人嘿嘿地并肩而行,不一会已经到了家。老头子走得有点喘,让客人先进屋里去,自己随着把手里的纸卷放在桌上,坐在一边,黄是头一次到他家,看见四壁挂的蓝图,各色各样,说不清是什么。厅后面一张小小的工作桌子,锯、钳、螺丝旋一类的工具安排得很有条理,架上放着几只小木箱。 

  “这就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只潜艇的模型。”雷顺着黄先生的视线到架边把一个长度约为三尺的木箱拿下来,打开取出一条“铁鱼”来。他接着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我这潜艇特点是在它像一条鱼,有能呼吸的鳃。” 

  他领黄到屋后的天井,那里有他用铅版自制的一个大盆,长约八尺,外面用木板护着,一看就知道是用三个大洋货箱改造的,盆里盛着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没把铁鱼放进水里之前,把“鱼”的上盖揭开,将内部的机构给黄说明了。他说,他的“鱼”的空气供给法与现在所用的机构不同。他的铁鱼可以取得氧气,像真鱼在水里呼吸一般,所以在水里的时间可以很长,甚至几天不浮上水面都可以。说着他又把方才的蓝图打开,一张一张地指示出来。他说,他一听见警报,什么都不拿,就拿着那卷蓝图出外去躲避。对于其它的长处,他又说:“我这鱼有许多‘游目’,无论沉下多么深,平常的折光探视镜所办不到的,只要放几个‘游目’使它们浮在水面,靠着电流的传达,可以把水面与空中的情形投影到艇里的镜板上。浮在水面的‘游目’体积很小,形状也可以随意改装,虽然低飞的飞机也不容易发见它们。还有它的鱼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时候艇身不必移动,便可以求到任何方向,也没有像旧式潜艇在放射鱼雷时会发生可能的危险的情形。还有艇里的水手,个个有一个人造鳃,万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从方便门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说,一面揭开模型上一个蜂房式的转盘门,说明水手可以怎样逃生,但黄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说:“你的专门话,请少说罢,说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里试试,再讲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着,一面把小发电机拨动,把上盖盖严密了,放在水里。果然沉下许久,放了一个小鱼雷再浮上来。他接着说:“这个还不能解明铁鳃的工作,你到屋里,我再把一个模型给你看。” 

  他顺手把小潜艇托进来放在桌上,又领黄到架的另一边,从一个小木箱取出一副铁鳃的模型。那模型像一个人家养鱼的玻璃箱,中间隔了两片玻璃板,很巧妙的小机构就夹在当中。他在一边注水,把电线接在插梢上。有水的那一面的玻璃版有许多细致的长缝,水可以沁进去,不久,果然玻璃版中间的小机构与唧筒发动起来了。没水的这一面,代表艇内的一部,有几个像唧筒的东西,连着版上的许多管子。他告诉黄先生说,那模型就是一个人造鳃,从水里抽出氧气,同时还可以把炭气排泄出来。他说,艇里还有调节机,能把空气调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关于水的压力问题,他说,战斗用的艇是不会潜到深海里去的。他也在研究着怎样做一只可以探测深海的潜艇,不过还没有什么把握。 

  黄听了一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话,也不愿意发问,只由他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一直等到他把蓝图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想与他谈些别的。 

  但雷的兴趣还是在他的铁鳃,他不歇地说他的发明怎样有用,和怎样可以增强中国海的军备。 

  “你应当把你的发明献给军事当局,也许他们中间有人会注意到这事,给你一个机会到船坞去建造一只出来试试。”黄说着就站起来。 

  雷知道他要走,便阻止他说:“黄先生忙什么?今晚大家到茶室去吃一点东西,容我做东道。” 

  黄知道他很穷,不愿意使他破费,便又坐下说:“不,不,多谢,我还有一点别的事要办,在家多谈一会罢。” 

  他们继续方才的谈话,从原理谈到建造的问题。 

  雷对黄说他怎样从制炮一直到船坞工作,都没得机会发展他的才学。他说,别人是所学非所用,像他简直是学无所用了。 

  “海军船坞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的船坞呀,先生。我老实说,我对于潜艇的兴趣也是在那船坞工作的期间生起来的。我在从船坞工作之前,是在制袜工厂当经理。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正巧那里的海军船坞要一个机器工人,我就以熟练工人的资格被取上了。我当然不敢说我是受过专门教育的,因为他们要的只是熟练工人。” 

  “也许你说出你的资格,他们更要给你相当的地位。” 

  雷摇头说:“不,不,他们一定会不要我,我在任何时间所需的只是吃。受三十元‘西纸’的工资,总比不着边际的希望来得稳当。他们不久发现我很能修理大炮和电机,常常派我到战舰上与潜艇里工作,自然我所学的,经过几十年间已经不适用了,但在船坞里受了大工程师的指挥,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识。我对于一切都不敢用专门名词来与那班外国工程师谈话,怕他们怀疑我。他们有时也觉得我说的不是当地的‘咸水英语’,常问我在那里学的,我说我是英属美洲的华侨,就把他们瞒过了。”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 

  “说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研究潜艇,每到艇里工作的时候,和水手们谈话,探问他们的经验与困难。有一次,教一位军官注意了,从此不派我到潜艇里去工作。他们已经怀疑我是奸细,好在我机警,预先把我自己画的图样藏到别处去,不然万一有人到我的住所检查,那就麻烦了,我想,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画的图样献给他们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头里,于是辞了工,离开那船坞。” 

  黄问:“照理想,你应当到中国底造船厂去。” 

  雷急急地摇头说:“中国的造船厂?不成,有些造船厂都是个同乡会所,你不知道吗?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厂,凡要踏进那厂的大门的,非得同当权的有点直接或间接的血统或裙带关系,不能得到相当的地位。纵然能进去,我提出来的计划,如能请得一笔试验费,也许到实际的工作上已剩下不多了。没有成绩不但是惹人笑话,也许还要派上个罪名。这样,谁受得了呢?” 

  黄说:“我看你的发明如果能实现,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国里现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学术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们注意一下你的理论,试验试验你的模型?” 

  “又来了!你想我是七十岁左右的人,还有爱出风头的心思吗?许多自号为发明家的,今日招待报馆记者,明日到学校演讲,说得自己不晓得多么有本领,爱迪生和安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听腻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轻的八分学者,对于事物不肯虚心,很轻易地给下断语,而且他们好像还有‘帮’的组织,像青、红帮似地,不同帮的也别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欢与这班学帮中人来往,他们中间也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绩送去给他们审查,费了他们的精神来批评我几句,我又觉得过意不去,也犯不上这样做。” 

  黄看看时表,随即站起来,说:“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澈,看来你的发明是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么法子呢?这事个人也帮不了忙,不但要用钱很多,而且军用的东西又是不能随便制造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国家感觉需要而信得过我的那一天来到。” 

  雷说着,黄已踏出厅门。他说:“再见罢,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这位发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认识他的,常会误会以为他是个犯神经病的,事实上已有人叫他做“戇雷”。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马尼刺当教员的守寡儿媳妇和一个在那里念书的孙子。自从十几年前辞掉船坞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费用是儿媳妇供给。因为他自己要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经济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让岛上。他虽是七十三四岁的人,身体倒还康健,除掉做轮子、安管子、打铜、锉铁之外,没别的嗜好,烟不抽,茶也不常喝。因为生存在儿媳妇的孝心上,使他每每想着当时不该辞掉船坞的职务。假若再做过一年,他就可以得着一分长粮,最少也比吃儿媳妇的好。不过他并不十分懊悔,因为他辞工的时候正在那里大罢工的不久以前,爱国思想膨胀得到极高度,所以觉得到中国别处去等机会是很有意义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书籍,常常想把它们卖掉,可是没人要。他的太太早过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佣妇来喜服事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随嫁婢,后来嫁出去,丈夫死了,无以为生,于是回来做工。她虽不受工资,在事实上是个管家,雷所用的钱都是从她手里要,这样相依为活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黄去了以后,来喜把饭端出来,与他一同吃。吃着,他对来喜说:“这两天风声很不好,穿履的也许要进来,我们得检点一下,万一变乱临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来喜说:“不说是没什么要紧了吗?一般官眷都还没走,大概不致于有什么大乱罢。” 

  “官眷走动了没有,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告示与新闻所说的是绝对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过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诉你罢,现在当局的,许多是无勇无谋,贪权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塘献十六州,已经可以被人称为爱国了。你念摸鱼书和看残唐五代的戏,当然记得石敬瑭怎样献地给人。” 

  “是,记得。”来喜点头回答,“不过献了十六州,石敬瑭还是做了皇帝!” 

  老头子急了,他说:“真的,你就不懂什么叫做历史!不用多说了,明天把东西归聚一下,等我写信给少奶奶,说我们也许得望广西走。” 

  吃过晚饭,他就从桌上把那潜艇的模型放在箱里,又忙着把别的小零件收拾起来。正在忙着的时候,来喜进来说:“姑爷,少奶奶这个月的家用还没寄到,假如三两天之内要起程,恐怕盘缠会不够吧?” 

  “我们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够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时间不容人预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见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全然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火头到处起来,铁路上没人开车,弄得雷先生与来喜各抱着一点东西急急到河边胡乱跳进一只船,那船并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们越来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并不深,许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来喜再也不能浮上来了。她是由于空中的扫射丧的命或是做了龙宫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雷身边只剩十几元,辗转到了从前曾在那工作过的岛上。沿途种种的艰困,笔墨难以描写。他是一个性格刚硬的人,那岛市是多年没到过的,从前的工人朋友,就使找着了,也不见得能帮助他多少。不说梧州去不了,连客栈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随着一班难民在西市的一条街边打地铺。在他身边睡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从那刚沦陷的大城一同逃出来的。 

  在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和一个小饭摊的主人认识,就写信到马尼刺去告诉他儿媳妇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笔钱来,由小饭摊转交。 

  他与旁边的那个中年妇人也成立了一种互助的行动。妇人因为行李比较多些,孩子又小,走动不但不方便,而且地盘随时有被人占据的可能,所以他们互相照顾,雷老头每天上街吃饭之后,必要给她带些吃的回来。她若去洗衣服,他就坐着看守东西。 

  一天,无意中在大街遇见黄,各人都诉了一番痛苦。 

  “现在你住在什么地方?”黄这样问他。 

  “我老实说,住在西市的街边。” 

  “那还了得!” 

  “有什么法子呢?” 

  “搬到我那里去罢。” 

  “大家同是难民,我不应当无缘无故地教你多担负。” 

  黄很诚恳地说:“多两个人也不会费得到什么地步,我跟着你去搬罢。”说着就要叫车。雷阻止他说:“多谢,多谢盛意。我现在人口众多,若都搬了去,于府上一定大大地不方便。” 

  “你不是只有一个佣人吗?” 

  “我那来喜不见了,现在是另一个带着两着孩子的妇人,是在路上遇见的。我们彼此互助,忍不得,把她安顿好就离开她。” 

  “那还不容易吗?想法子把她送到难民营就是了。听说难民营的组织,现在正加紧进行着咧。” 

  他知道黄也不是很富裕的,大概是听见他睡在街边,不能不说一两句友谊的话。但是黄却很诚恳,非要他去住不可,连说:“不像话,不像话!年纪这么大,不说你媳妇知道了难过,就是朋友也过意不去。” 

  他一定不肯教黄到他的露天客栈去,只推到难民营组织好,把那妇人送进去之后再说,黄硬把他拉到一个小茶馆去,一说起他的发明,老头子就告诉他那潜艇模型已随着来喜丧失了。他身边只剩下一大卷蓝图,和那一座铁鳃的模型,其余的东西都没有了。他逃难的时候,那蓝图和铁鳃的模型是归他拿,图是卷在小被褥里头,他两手只能拿两件东西。在路上还有人笑他逃难逃昏了,什么都不带,带了一个小木箱。 

  “最低限度,你把重要的物件先存在我那里罢。”黄说。 

  “不必了罢,住家孩子多,万一把那模型打破了,我永远也不能再做一个了。” 

  “那倒不至于。我为你把它锁在箱里,岂不就成了吗?你老哥此后的行止,打算怎样呢?” 

  “我还是想到广西去,只等儿媳妇寄些路费来,快则一个月,最慢也不过两个月,总可以想法子从广州湾或别的比较安全的路去到罢。” 

  “我去把你那些重要东西带走罢。”黄还是催着他。 

  “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住在对面海的一个亲戚家里,我们回头一同去。” 

  雷听见他也是住在别人家里,就断然回答说:“那就不必了,我想把些少东西放在自己身边,也不至于很累赘,反正几个星期的时间,一切都会就绪的。” 

  “但是你总得领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次可以找你。” 

  雷被劝不过,只得同他出了茶馆,到西市来。他们经过那小饭摊,主人就嚷着:“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见你不在,教邮差带回去,他说明天再送来。” 

  雷听了几乎喜欢得跳起来,他对饭摊主人说了一声“多烦了”,回过脸来对黄说:“我家儿媳妇寄钱来了,我想这难关总可以过得去了。” 

  黄也庆贺他几句,不觉到了他所住的街边。他对黄说:“对不住,我的客厅就是你所站的地方,你现在知道了。此地不能久谈,请便罢。明天取钱之后,去拜望你,你的地址请开一个给我。” 

  黄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写上地址交给他,说声“明天在舍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饭摊去候着。果然邮差来到,取了他一张收据把信递给他。他拆开信一看,知道他儿媳妇给他汇了一笔到马尼刺的船费,还有办护照及其它需用的费用,都教他到汇通公司去取。他不愿到马尼刺去,不过总得先把需用的钱拿出来再说。到了汇通公司,管事的告诉他得先去照像办护照。他说,是他儿媳妇弄错了,他并不要到马尼刺去,要管事的把钱先交给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电报去问清楚不可。两方争持,弄得毫无结果,自然钱在人家手里,雷也无可如何,只得由他打电报去问。 

  从汇通公司出来,他就践约去找黄先生,把方才的事告诉他,黄也赞成他到马尼刺去。但他说,他的发明是他对国家的贡献,虽然目前大规模的潜艇用不着,将来总有一天要大量地应用;若不用来战斗,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运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锁失掉效力。他好像以为建造的问题是第二步,只要当局采纳他的,在河里建造小型的潜航艇试试,若能成功,心愿就满足了。材料的来源,他好像也没深深地考虑过。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国先定造一只普通的潜艇,回来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发明的鳃、游目等等,就可以了。 

  黄知道他有点戇气,也不再去劝他。谈了一回,他就告辞走了。 

  过一两天,他又到汇通公司去,管事人把应付的钱交给他,说:马尼刺回电来说,随他的意思办。他说到内地不需要很多钱,只收了五百元,其余都教汇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国旅行社去打听,知道明天就有到广州湾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诉黄先生,两人同回到西市去检行李。在卷被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蓝图,有许多被撕碎了。心里又气又惊,一问才知道那妇人好几天以来,就用那些纸来给孩子们擦脏。他赶紧打开一看,还好,最里面的那几张铁鳃的图样,仍然好好的,只是外头几张比较不重要的总图被毁了。小木箱里的铁鳃模型还是完好,教他虽然不高兴,可也放心得过。 

  他对妇人说,他明天就要下船,因为许多事还要办,不得不把行李寄在客栈里,给她五十元,又介绍黄先生给她,说钱是给她做本钱,经营一点小买卖;若是办不了,可以请黄先生把她母子送到难民营去。妇人受了他的钱,直向他解释说,她以为那卷在被褥里的都是废纸,很对不住他。她感激到流泪,眼望着他同黄先生,带着那卷剩下的蓝图与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黄同他下船,他劝黄切不可久安于逃难生活。他说越逃,灾难越发随在后头;若回转过去,站住了,什么都可以抵挡得住。他觉得从演习逃难到实行逃难的无价值,现在就要从预备救难进到临场救难的工作,希望不久,黄也可以去。 

  船离港之后,黄直盼着得到他到广西的消息。过了好些日子,他才从一个赤坎来的人听说,有个老头子搭上两期的船,到埠下船时,失手把一个小木箱掉下海里去,他急起来,也跳下去了。黄不觉滴了几行泪,想着那铁鱼的鳃,也许是不应当发明得太早,所以要潜在水底。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 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勋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女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蜜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于民族所成就的勋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微号赠给他。 

  三 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的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祟,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的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的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向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的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言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离电话机不远的廊子底下坐着几个听差,有说有笑,但不晓得倒底是谈些什么。忽然电话机响起来了,其中一个急忙走过去摘下耳机,问:“喂,这是社会局,您找谁?” 

  “唔,您是陈先生,局长还没来。” 

  “科长?也没来,还早呢。” 

  “……” 

  “请胡先生说话。是咯,请您候一候。” 

  听差放下耳机迳自走进去,开了第二科的门,说:“胡先生,电话,请到外头听去吧,屋里的话机坏了。” 

  屋里有三个科员,除了看报抽烟以外,个个都象没事情可办。靠近窗边坐着的那位胡先生出去以后,剩下的两位起首谈论起来。 

  “子清,你猜是谁来的电话?” 

  “没错,一定是那位。”他说时努嘴向着靠近窗边的另一个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是可为这傻瓜才会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请可为替她办桌上放着的那几宗案卷。” 

  “哼,可为这大头!”子清说着摇摇头,还看他的报。一会他忽跳起来说:“老严,你瞧,定是为这事。”一面拿着报纸到前头的桌上,铺着大家看。 

  可为推门进来,两人都昂头瞧着他。严庄问:“是不是陈情又要摣你大头?” 

  可为一对忠诚的眼望着他,微微地笑,说:“这算什么大头小头!大家同事,彼此帮忙……” 

  严庄没等他说完,截着说:“同事!你别侮辱了这两个字罢。她是缘着什么关系进来的?你晓得么?” 

  “老严,您老信一些闲话,别胡批评人。” 

  “我倒不胡批评人,你才是糊涂人哪,你想陈情真是属意于你?” 

  “我倒不敢想,不过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说局长的候选姨太好不好?” 

  “老严,您这态度,我可不敢佩服,怎么信口便说些伤人格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社会局同人早就该鸣鼓而攻之,还留她在同人当中出丑。” 

  子清也象帮着严庄,说,“老胡是着了迷,真是要变成老糊涂了。老严说的对不对,有报为证。”说着又递方才看的那张报纸给可为,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 

  可为不再作声,拿着报纸坐下了。 

  看过一遍,便把报纸扔在一边,摇摇头说:“谣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记者访员们的影射行为。” 

  “嗤!”严庄和子清都笑出来了。 

  “好个忠实信徒!”严庄说。 

  可为皱一皱眉头,望着他们两个,待要用话来反驳,忽又低下头,撇一下嘴,声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开,拿起笔来批改。 

  十二点到了,严庄和子清都下了班,严庄临出门,对可为说:“有一个叶老太太请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请您去调查一下罢,事由和请求书都在这里。”他把文件放在可为桌上便出去了,可为到陈情的位上检检那些该发出的公文。他想反正下午她便销假了,只检些待发出去的文书替她签押,其余留着给她自己办。 

  他把公事办完,顺将身子望后一靠,双手交抱在胸前,眼望着从窗户射来的阳光,凝视着微尘纷乱地盲动。 

  他开始了他的玄想。 

  陈情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悬念着这问题。他认得她的时间虽不很长,心里不一定是爱她,只觉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格也很奇怪,但至终不晓得她一离开公事房以后干的什么营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见一个艳妆女子,看来很象她,从他面前掠过,同一个男子进万国酒店去。他好奇地问酒店前的车夫,车夫告诉他那便是有名的“陈皮梅”。但她在公事房里不但粉没有擦,连雪花膏一类保护皮肤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时兴的阴丹士林外国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织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见的只短了一副眼镜,她日常戴着带深紫色的克罗克斯,局长也常对别的女职员赞美她。但他信得过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象严庄所胡猜的。她那里会做象给人做姨太太那样下流的事?不过,看早晨的报,说她前天晚上在板桥街的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请出某局长去把她领出来。这样她或者也是一个不正当的女人。每常到肉市她家里,总见不着她。她到那里去了呢?她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妈子,按理每月几十块薪水准可以够她用了。她何必出来干那非人的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钟已敲一下了,他还叉着手坐在陈情的位上,双眼凝视着,心里想或者是这个原因罢,或者是那个原因罢? 

  他想她也是一个北伐进行中的革命女同志,虽然没有何等的资格和学识,却也当过好几个月战地委员会的什么秘书长一类的职务,现在这个职位,看来倒有些屈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办革命的同志们。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的时候,刚在大学一年级,幸而被捕下狱。坐了三年监,出来,北伐已经成功了。她便仗着三年间的铁牢生活,请党部移文给大学,说她有功党国,准予毕业。果然,不用上课,也不用考试,一张毕业文凭便到了手,另外还安置她一个肥缺。陈情呢?白做走狗了!几年来,出生入死,据她说,她亲自收掩过几次被枪决的同志。现在还有几个同志家属,是要仰给于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够。然而,她为什么下去找别的事情做呢?也许严庄说的对。他说陈在外间,声名狼藉,若不是局长维持她,她给局长一点便宜,恐怕连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这样没系统和没伦理的推想,足把可为的光阴消磨了一点多钟。他饿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浆糊把批条糊在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直如那晚上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这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原来已经用完了。盒底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的浅痕,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罢?每常到她家去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陈小姐出门啦。”也许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也许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迳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宝积寺后的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大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迳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着站在一边。她知道一定是社会局长派来的人,开口便问:“先生,我求社会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种轻浮的气度,谁都能够理会她是一个不问是非,想什么便说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过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样。你有没有亲人在这里呢?”可为问。 

  “没有。” 

  “那么,你从前靠谁养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摇摇头,等耳上那对古式耳环略为摆定了,才继续说:“我原先是一个儿子养我,那想前几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党,——或是敢死党,我记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带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几次,总没得见面。到巡警局,说是在侦缉队;到侦缉队,又说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说在军法处。等我到军法处,一个大兵指着门前的大牌楼,说在那里。我一看可吓坏了!他的脑袋就挂在那里!我昏过去大半天,后来觉得有人把我扶起来,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汤,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睁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的炕上,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姑娘。问起来,才知道是我儿子的朋友陈姑娘。那陈姑娘答允每月暂且供给我十块钱,说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给我养老。她说入要命党也是做官,被人砍头或枪毙也算功劳。我儿子的名字,一定会记在功劳簿上的。唉,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陈姑娘养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孙,他也是没爹娘的,带到她家,给他进学堂,现在还是她养着。” 

  老太太正要说下去,可为忽截着问:“你说这位陈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说:“我可说不清,我只叫她陈姑娘,我侄孙也叫她陈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谁都认识她。” 

  “是不是带着一副紫色眼镜的那位陈姑娘?” 

  老太太听了他的问,象很兴奋地带着笑容望着他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她带的是紫色眼镜。原来先生也认识她,陈姑娘。”她又低下头去,接着说补充的话:“不过,她晚上常不带镜子。她说她眼睛并没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挡挡太阳,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见她的时候,还是不带镜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会局做事?” 

  “社会局?我不知道。她好象也入了什么会似地。她告诉我从会里得的钱除分给我以外,还有两三个人也是用她的钱。大概她一个月的入款最少总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给那么些人。” 

  “她还做别的事吗?” 

  “说不清。我也没问过她,不过她一个礼拜总要到我这里来三两次,来的时候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顶讲究的。坐不一会,每有人来找她出去。她每告诉我,她夜里有时比日里还要忙。她说,出去做事,得应酬,没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为越听越起劲,像那老婆子的话句句都与他有关系似地,他不由得问:“那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没来,人来我这里找她。那人说,若是她来,就说北下洼八号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问得很急,很诧异地望着他。 

  可为楞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话问下去。 

  老太太也莫明其妙,不觉问此一声:“怎么,先生只打听陈姑娘?难道她闹出事来了么?” 

  “不,不,我打听她,就是因为你的事,你不说从前都是她供给你么?现在怎么又不供给了呢?” 

  “嗐!”老太太摇着头,揸着拳头向下一顿,接着说:“她前几天来,偶然谈起我儿子。她说我儿子的功劳,都教人给上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是飘飘摇摇,说不定那一天就要下来。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挂个号,万一她的事情不妥,我也有个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长说现在人满了,可是还有几个社会局的额,教我立刻找人写禀递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陈姑娘来,请她替我办,因为那晚上我们有点拌嘴,把她气走了。她这几天都没来,教我很着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写字摊花了两毛钱,请那先生给写了一张请求书递进去。” 

  “看来,你说的那位陈姑娘我也许认识,她也许就在我们局里做事。” 

  “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今日不同您来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门了。她说今儿下午去,我没等她便出来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来。”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证明,已认定那陈姑娘就是在社会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诚恳的眼光射在可为脸上问:“我说,陈姑娘的事情是不稳么?” 

  “没听说,怕不至于罢。” 

  “她一个月支多少薪水?” 

  可为不愿意把实情告诉她,只说:“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罢。” 

  老太太忽然沉下脸去发出失望带着埋怨的声音说:“这姑娘也许嫌我累了她,不愿意再供给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着,平白地瞒我干什么!” 

  “也许她别的用费大了,支不开。” 

  “支不开?从前她有丈夫的时候也天天嚷穷。可是没有一天不见她穿缎戴翠,穷就穷到连一个月给我几块钱用也没有,我不信,也许这几年所给我的,都是我儿子的功劳钱,瞒着我,说是她拿出来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亲,也不是戚,她凭什么养我一家?” 

  可为见老太太说上火了,忙着安慰她说:“我想陈姑娘不是这样人。现在在衙门里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谁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还是不要多心罢。” 

  老太太走前两步,低声地说:“我何尝多心?她若是一个正经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听说她男人现时在南京或是上海当委员,不要她啦。他逃后,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花了好些钱到日本医院去,才取下来。后来我才听见人家说,他们并没穿过礼服,连酒都没请人喝过,怨不得拆得那么容易。” 

  可为看老太太一双小脚站得进一步退半步的,忽觉他也站了大半天,脚步未免也移动一下。老太太说:“先生,您若不嫌脏就请坐坐,我去沏一点水您喝,再把那陈姑娘的事细细地说给您听。”可为对于陈的事情本来知道一二,又见老太太对于她的事业的不明瞭和怀疑,料想说不出什么好话。即如到医院堕胎,陈自己对他说是因为身体软弱,医生说非取出不可。关于她男人遗弃她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数是不同情于她的。他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一心要去访北下洼八号,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于是对老太太说:“不用张罗了,您的事情,我明天问问陈姑娘,一定可以给你办妥。我还有事,要到别处去,你请歇着罢。”一面说,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后面跟着,叮咛可为切莫向陈姑娘打听,恐怕她说坏话。可为说:“断不会,陈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总有苦衷,会说给我知道,你放心罢。”出了门,可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且走且闻,两眼象看见陈情就在他前头走,仿佛是领他到北下洼去。 

  北下洼本不是热闹街市,站岗的巡警很优游地在街心踱来踱去。可为一进街口,不费力便看见八号的门牌,他站在门口,心里想:“找谁呢?”他想去问岗警,又怕万一问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踌躇,当头来了一个人,手里一碗酱,一把葱,指头还吊着几两肉,到八号的门口,大嚷:“开门。”他便向着那人抢前一步,话也在急忙中想出来。 

  “那位常到这里的陈姑娘来了么?”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会,便问“那一位陈姑娘?您来这里找过她么?” 

  “我……”他待要说没有时,恐怕那人也要说没有一位陈姑娘。许久才接着说:我跟人家来过,我们来找过那位陈姑娘,她一头的刘海发不象别人烫得象石狮子一样,说话象南方人。

  那人连声说:“唔,唔,她不一定来这里。要来,也得七八点以后。您贵姓?有什么话请您留下,她来了我可以告诉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谈谈,她今晚上来不来?” 

  “没准,胡先生今晚若是来,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里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着,说:“到她家里,她家就离这里不远。” 

  “她不是住在肉市吗?”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路人没有一定的住所。” 

  “你们不是常到宝积寺去找她么?” 

  “看来您都知道,是她告诉您她住在那里么?” 

  可为不由得又要扯谎,说:“是的,她告诉过我。不过方才我到宝积寺,那老太太说到这里来找。” 

  “现在还没黑”,那人说时仰头看看天,又对着可为说:“请您上市场去绕个弯再回来,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请进来歇一歇,我叫点东西您用,等我吃过饭,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头来罢。”可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辆车上公园去,找一个僻静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过好几次,点心也吃过,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云埋没了无数的明星,悬在园里的灯也被风吹得摇动不停,游人早已绝迹了,可为直坐到听见街上的更夫敲着二更,然后踱出园门,直奔北下洼而去。 

  门口仍是静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个也没有。他急进前去拍门,里面大声问:“谁?” 

  “我姓胡。” 

  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露出半脸,问:“您找谁?” 

  “我找陈姑娘”,可为低声说。 

  “来过么?”那人问。 

  可为在微光里虽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从声音听来,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门口同他回答的那一个。他一手急推着门,脚先已踏进去,随着说:“我约过来的。” 

  那人让他进了门口,再端详了一会,没领他望那里走,可为也不敢走了。他看见院子里的屋干都象有人在里面谈话,不晓得进那间合适,那人见他不象是来过的。便对他说:“先生,您跟我走。” 

  这是无上的命令,教可为没法子不跟随他,那人领他到后院去穿过两重天井,过一个穿堂,才到一个小屋子,可为进去四围一望,在灯光下只见铁床一张,小梳妆桌一台放在窗下,桌边放着两张方木椅。房当中安着一个发不出多大暖气的火炉,门边还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只有两三只冻死了的蝈蝈,还囚在笼里象妆饰品一般。 

  “先生请坐,人一会就来。”那人说完便把门反掩着,可为这时心里不觉害怕起来。他一向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只为要知道陈姑娘的秘密生活,冒险而来,一会她来了,见面时要说呢,若是把她羞得无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会,他又望望那扇关着的门,自己又安慰自己说:“不妨,如果她来,最多是向她求婚罢了。……她若问我怎样知道时,我必不能说看见她的旧粉盒子。不过,既是求爱,当然得说真话,我必得告诉她我的不该,先求她饶恕……。” 

  门开了,喜惧交迫的可为,急急把视线连在门上,但进来的还是方才那人。他走到可为跟前,说:“先生,这里的规矩是先赏钱。” 

  “你要多少?” 

  “十块,不多罢。” 

  可为随即从皮包里取出十元票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去。又说:“还请您打赏我们几块。” 

  可为有点为难了,他不愿意多纳,只从袋里掏出一块,说:“算了罢。” 

  “先生,损一点,我们还没把茶钱和洗褥子的钱算上哪,多花您几块罢。” 

  可为说:“人还没来,我知道你把钱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这一点钱,还想叫什么人?我不要啦,您带着。”说着真个把钱都交回可为,可为果然接过来,一把就往口袋里塞。那人见是如此,又抢进前摣住他的手,说:“先生,您这算什么?”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陈姑娘找来吗?” 

  “你瞧,你们有钱的人拿我们穷人开玩笑来啦?我们这里有白进来,没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钱留下。” 

  “什么,你这不是抢人么?” 

  “抢人?你平白进良民家里,非奸即盗,你打什么主意?”那人翻出一副凶怪的脸,两手把可为拿定,又嚷一声,推门进来两个大汉,把可为团团围住,问他:“你想怎样?”可为忽然看见那么些人进来,心里早已着了慌,简直闹得话也说不出来。一会他才鼓着气说:“你们真是要抢人么?” 

  那三人动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开了他们,直奔到门边,要开门,不料那门是望里开的,门里的钮也没有了。手滑,拧不动,三个人已追上来,他们把他拖回去,说:“你跑不了,给钱罢,舒服要钱买,不舒服也得用钱买。你来找我们开心,不给钱,成么?” 

  可为果真有气了,他端起门边的脸盆向他们扔过去,脸盆掉在地上,砰嘣一声,又进来两个好汉,现在屋里是五个打一个。 

  “反啦?”刚进来的那两个同声问。 

  可为气得鼻息也粗了。 

  “动手罢。”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人把可为的长挂子剥下来,取下他一个大银表,一枝墨水笔,一个银包,还送他两拳,加两个耳光。 

  他们抢完东西,把可为推出房门,用手中包着他的眼和塞着他的口,两个摣着他的手,从一扇小门把他推出去。 

  可为心里想:“糟了!他们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虽然放了,却不晓得抵抗,停一回,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把嘴里手中拿出来,把绑眼的手中打开,四围一望原来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着,连灯也没有。他心里懊悔极了,到这时才疑信参半,自己又问:“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车夫所说的陈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许久才到大街,要报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辆车回公寓。 

  他在车上,又把午间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间,忽而觉得两颊和身上的余痛还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才记得他的大衣也没有了。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兴奋异常,自在厅上踱来踱去,直到极疲乏的程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两个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早晨九点,他忙爬起来坐在床上,觉得鼻子有点不透气,于是急急下床教伙计提热水来。过一会,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街门去, 

  他到办公室,严庄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为,怎么今天晚到啦?”子清问。 

  “伤风啦,本想不来的。” 

  “可为,新闻又出来了!”严庄递给可为一封信,这样说。“这是陈情辞职的信,方才一个孩子交进来的。” 

  “什么?她辞职!”可为诧异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长闹翻了。”子清用报告的口吻接着说,“昨天我上局长办公室去回话,她已先在里头,我坐在室外候着她出来。局长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对她说些‘私事’,我说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着可为,“但是这次不晓得为什么闹翻了。我只听见她带着气说:‘局长,请不要动手动脚,在别的夜间你可以当我是非人,但在日间我是个人,我要在社会做事,请您用人的态度来对待我。’我正注神听着,她已大踏步走近门前,接着说:‘撤我的差罢,我的名誉与生活再也用不着您来维持了。’我停了大半天,至终不敢进去回话,也回到这屋里。我进来,她已走了。老严,你看见她走时的神气么?” 

  “我没留神,昨天她进来,象没坐下,把东西检一检便走了,那时还不到三点。”严庄这样回答。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们说她是局长的候补姨太,也许永不能证实了。”可为一面接过信来打开看,信中无非说些官话。他看完又摺起来,纳在信封里,按铃叫人送到局长室。他心里想陈情总会有信给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尘,连纸条都没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们以为他在为陈情辞职出神,调笑着说:“可为,别再想了,找苦恼受干什么?方才那送信的孩子说,她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搭火车走了,你还想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还是非人。”说着,自己摸自己的嘴巴,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个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为自己很笨,为什么当时不说是社会局人员,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说是社会局的人,他们也许会把我打死咧。……无论如何,那班人都可恶,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开墨盒,铺上纸,预备起信稿,写到“北下洼八号”,忽而记起陈情那个空粉盒。急急过去,抽开展子,见原物仍在,他取出来,正要望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见。 

  “可为,到她展里拿什么?” 

  “没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办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现在才记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回来本位,取出小手中来擤鼻子。

自从加多怜沾着新法律的利益,得了父亲这笔遗产,她便嫌朴君所住的地方闭塞简陋,没有公园、戏院,没有舞场,也没有够得上与她交游的人物。在穷乡僻壤里,她在外洋十年间所学的种种自然没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的物质生活,喜欢外国器用,羡慕西洋人的性情。她的名字原来叫做黄家兰,但是偏要译成英国音义,叫加多怜伊罗。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这次决心离开她丈夫,为的要恢复她的都市生活。她把那旧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当才为朴君在本城运动一官半职,希望能够在这里长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经布置好了,现在正计划着一个游泳池,要将西花园那五间祖祠来改造,两间暗间改做更衣室,把神龛挪进来,改做放首饰、衣服和其他细软的柜子,三间明间改做池子,瓦匠已经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来放在一边。还有许多人在那里,搬神龛的搬神龛,起砖的起砖,掘土的掘土,已经工作了好些时,她才来看看。她走到房门口,便大声嚷:“李妈,来把这些神主拿走。” 

  李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长得还不丑,是她父亲用过的人。她问加多怜要把那些神主搬到哪里去。加多怜说:“爱搬哪儿搬哪儿。现在不兴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厨房当劈柴烧了罢。”她说:“这可造孽,从来就没有人烧过神主,您还是挑一间空屋子把它们搁起来罢。或者送到大少爷那里也比烧了强。”加多怜说:“大爷也不一定要它们。他若是要,早就该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们了,你要送到大少爷那里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随你怎样处置,烧了也成,埋了也成,卖了也成。那上头的金,还可以值几十块,你要是把它们卖了,换几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吗?”她答应着,便把十几座神主放在篮里端出去了。 

  加多怜把话吩咐明白,随即回到自己的正房,房间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间陈设的东西更是复杂,简直和博物院一样。在这边安排着几件魏、齐造像,那边又是意、法的裸体雕刻。壁上挂的,一方面是香光、石庵的字画,一方面又是什么表现派后期印象派的油彩。一边挂着先人留下来的铁笛玉笙,一边却放着皮安奥与梵欧林,这就是她的客厅。客厅的东西厢房,一边是她的卧房和装饰室,一边是客房,所有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她从容厅到装饰室,便躺在一张软床上,看看手表已过五点,就按按电铃,顺手点着一支纸烟,一会,陈妈进来。她说:“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来,再打电话叫裁缝立刻把那套蝉纱衣服给送来,回头来伺候洗澡。”陈妈一一答应着,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来,坐在装台前,涂脂抹粉,足够半点钟工夫。陈妈等她装饰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问:“我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陈妈说:“这花了多少钱做的?”她说,“这双鞋合中国钱六百块,这套衣服是一千。”陈妈才显出很赞羡的样子说:“那么贵,敢情漂亮啦!”加多怜笑她不会鉴赏,对她解释那双鞋和那套衣服会这么贵和怎样好看的原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说:“这件衣服就够我们穷人置一两顷地。”加多怜说:“地有什么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陈妈说:“这两三年来,太太小姐们穿得越发讲究了,连那位黄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绿绿地。”加多怜说:“你们看得不顺眼吗?这也不希奇。你晓得现在娘们都可以跟爷们一样,在外头做买卖、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讨嫌,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着说:“从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妈妈就成了一个大倭瓜。现在可不然,就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得打扮得象小姑娘一样才好。”陈妈知道她心里很高兴,不再说什么,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车夫伺候着。 

  加多怜在软床上坐着等候陈妈的回报,一面从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杂志,有意无意地翻着。一会儿李妈进来说:“真不凑巧,您刚要出门,邸先生又来了。他现时在门口等着,请进来不请呢?”加多怜说:“请他这儿来罢。”李妈答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邸力里亚进来。邸力里亚是加多怜在纽约留学时所认识的西班牙朋友,现时在领事馆当差。自从加多怜回到这城以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好几次。他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年,两撇小胡映着那对象电光闪烁的眼睛。说话时那种浓烈的表情,乍一看见,几乎令人想着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罗斯的化身,他一进门,便直趋到加多怜面前,抚着她的肩膀说:“达灵,你正要出门吗?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饭,成不成?”加多怜说:“对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长的宴舞会,谢谢你的好意。”她拉着邸先生的手,教他也在软椅上坐。又说:“无论如何,你既然来了,谈一会再走罢。”他坐下,看见加多怜身边那本美容杂志,便说:“你喜欢美国装还是法国装呢?看你的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装,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带些我们国里的装饰月刊来给你看。”加多怜说:“好极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喜欢西班牙的装束。” 

  两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陈妈推门进来,正要告诉林宅已经催请过,蓦然看见他们在椅子上搂着亲嘴。在半惊半诧异的意识中,她退出门外。加多怜把邸力里亚推开,叫:“陈妈进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宅来催请呢?”陈妈说:“催请过两次了。”那邸先生随即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明天再见吧,不再耽误你的美好的时间了。”她叫陈妈领他出门,自己到装台前再匀匀粉,整理整理头面。一会陈妈进来说车已预备好,衣箱也放在车里了。加多怜对她说:“你们以后该学学洋规矩才成,无论到哪个房间,在开门以前,必得敲敲门,教进来才进来。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着洋礼,你闯进来,本来没多大关系,为什么又要缩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国风欲,不见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陈妈心里才明白外国风俗,亲嘴是一种礼节,她一连回答了几声:“唔,唔”,随即到下房去。 

  加多怜来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经到齐了。市长和他的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说:“对不住,来迟了。”市长连说:“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与她应酬几句,又去同别的客人周旋。席问也有很多她所认识的朋友,所以和她谈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党员,扑克党员,白面党员等等,各从其类,各自消遣,但大部分的男女宾都到舞厅去。她的舞艺本是冠绝一城的,所以在场上的独舞与合舞,都博得宾众的赞赏。 

  已经舞过很多次了。这回是市长和加多怜配舞,在进行时,市长极力赞美她身材的苗条和技术的纯熟。她越发播弄种种妩媚的姿态,把那市长的心绪搅得纷乱。这次完毕,接着又是她的独舞。市长目送着她进更衣室,静悄悄地等着她出来。众宾又舞过一回,不一会,灯光全都熄了,她的步伐随着乐音慢慢地踏出场中。她头上的纱中和身上的纱衣,满都是萤火所发的光,身体的全部在磷光闪烁中断续地透露出来。头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圆光一样。这动物质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直象寒冰狱里的鬼皮与天宫的霓裳的相差。舞罢,市长问她这件舞衣的做法。她说用萤火缝在薄纱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灯能够自己放出光来。市长赞她聪明,说会场中一定有许多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想着天衣也不过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长到小客厅去休息。在谈话间,市长便问她说:“听说您不想回南了,是不是?”她回答说:“不错,我有这样打算,不过我得替外子在这里找一点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如果他不能找着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这里来。”市长笑着说:“象您这样漂亮,还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诉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儿就下委札。”她说:“不好吧,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请派外子一点小差事,那就感激不尽了。”市长说:“您的先生我没见过,不便造次。依我看来,您自己做做官,岂不更抖吗?官有什么叫做会做不会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头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马上就把您补上好啦。若是目前没有缺,我就给您一个秘书的名义。”她摇头,笑着说:“当秘书,可不敢奉命。女的当人家的秘书,都要给人说闲话的。”市长说:“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有点屈才而已。当然我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来叨唠。” 

  舞会到夜阑才散,加多怜得着市长应许给官做,回家以后,还在卧房里独自跳跃着。 

  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所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百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的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的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的家庭间,无忧无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起得也早一点。 

  在东北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李妈在厨房为她的主人预备床头点心。陈妈把客厅归着好,也到厨房来找东西吃。她见李妈在那里忙着,便问:“现在才七点多,太太就醒啦?”李妈说:“快了罢,今天中午有饭局,十二点得出门,不是不许叫‘太太’吗?你真没记性!”陈妈说:“是呀,太太做了官,当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爷’,也不合适,回头老爷来到,又该怎样呢?一定得叫‘内老爷’、‘外老爷’才能够分别出来”。李妈说:“那也不对,她不是说管她叫‘先生’或是帮办么?”陈妈在灶头拿起一块烤面包抹抹果酱就坐在一边吃。她接着说:“不错,可是昨天你们李富从局里来,问‘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时也拐不过弯来,后来他说太太,我才想起来。你说现在的新鲜事可乐不可乐?”

李妈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啦。”陈妈说:“可不是!那‘行洋礼’的事。他们一天到晚就行着这洋礼。”她嘻笑了一阵,又说:“昨晚那邸先生闹到三点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礼,还接着‘达灵’、‘达灵’叫了一阵。我说李姐,你想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李妈说:“谁知道?听说外国就是这样乱,不是两口子的男女搂在一起也没有关系。昨儿她还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陈妈说:“提起那池子来了,三天换一次水,水钱就是二百块,你说是不是,洗的是银子不是水?”李妈说:“反正有钱的人看钱就不当钱,又不用自己卖力气,衙门和银行里每月把钱交到手,爱怎花就怎花,象前几个月那套纱衣裳,在四郊收买了一千多只火虫,花了一百多。听说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钱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虫一只一只从小口袋里摘出来,光那条头纱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还没摘完,真把我的胳臂累坏了。三天花二百块的水,也好过花八九百块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这不但糟蹋钱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虫的命不是命吗?”

陈妈说:“不用提那个啦。今天过午,等她出门,咱们也下池子去试一试,好不好?”李妈说:“你又来了,上次你偷穿她的衣服,险些闯出事来。现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个神堂,不晓得还有没有神,若是有咱们光着身子下去,怕亵渎了受责罚。”陈妈说:“人家都不会出毛病,咱们还怕什么?”她站起来,顺手带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 

  李妈把早点端到卧房,加多怜已经靠着床背,手拿一本杂志在那里翻着。她问李妈:“有信没信?”李妈答应了一声:“有”。随把盘子放在床上,问过要穿什么衣服以后便出去了。她从盘子里拿起信来,一封一封看过。其中有一封是朴君的,说他在年底要来。她看过以后,把信放下,并没显出喜悦的神气,皱着眉头,拿起面包来吃。 

  中午是市长请吃饭,座中只有宾主二人。饭后,市长领她到一间密室去。坐走后,市长便笑着说:“今天请您来,是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说。”加多怜说:“只要我的能力办得到,岂敢不与督办同意?” 

  市长说:“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给您说,现在局里存着一大宗缉获的私货和违禁品,价值在一百万以上。我觉得把它们都归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个化公为私的方法,把它们弄一部分出来。若能到手,我留三十万,您留二十五万,局里的人员分二万,再提一万出来做参与这事的人们的应酬费。如果要这事办得没有痕迹,最好找一个外国人来认领。您不是认识一位领事馆的朋友吗?若是他肯帮忙,我们应在应酬费里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这事可以办吗?”加多怜很踌躇,摇着头说:“这宗款太大了,恐怕办得不妥,风声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担干系。”市长大笑说:“您到底是个新官僚!赚几十万算什么?别人从飞机、军舰、军用汽车装运烟土白面,几千万、几百万就那么容易到手,从来也没曾听见有人质问过。我们赚一百几十万,岂不是小事吗?您请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当,您待一会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没主意了,听市长所说,世间简直好象是没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来,笑着说:“好吧,去试试看。” 

  加多怜来到邸力里亚这里,如此如彼地说了一遍。这邸先生对于她的要求从没拒绝过,但这次他要同她交换条件才肯办。他要求加多怜同他结婚,因为她在热爱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她与朴君离异了。加多怜说:“时候还没到,我与他的关系还未完全脱离。此外,我还怕社会的批评。”他说:“时候没到,时候没到,到什么时候才算呢?至于社会那有什么可怕的?社会很有力量,象一个勇士一样。可是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摸着你,他不看见你,也不会伤害你。我们离开中国就是了。我们有了这么些钱,随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的故乡巴悉罗那住也无不可。我们就这样办吧,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欢巴悉罗那的蔚蓝天空,那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比得上的。我们可以买一只游艇,天天在地中海遨游,再没有比这事快乐了。” 

  邸力里亚的话把加多怜说得心动了,她想着和朴君离婚倒是不难,不过这几个月的官做得实在有瘾,若是嫁给外国人,国籍便发生问题,以后能不能回来,更是一个疑问。她说:“何必做夫妇呢?我们这样天天在一块玩,不比夫妇更强吗?一做了你的妻子,许多困难的问题都要发生出来。若是要到巴悉罗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笔款去花一两年也无妨。我也想到欧洲去玩玩。……”她正说着,小使进来说帮办宅里来电话,请帮办就回去,说老妈子洗澡,给水淹坏了。加多怜立刻起身告辞。邸先生说:“我跟你去罢,也许用得着我。”于是二人坐上汽车飞驶到家。 

  加多怜和邸先生一直来到游泳池边,陈妈和李妈已经被捞起来,一个没死,一个还躺着,她们本要试试水里的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见水并不很深,陈妈好玩,把李妈推下去,哪里知道跳板弹性很强,同时又把她弹下去。李妈在水里翻了一个身,冲到池边,一手把绳揪着,可是左臂已擦伤了。陈妈浮起来两三次,一沉到底。李妈大声嚷救命,园里的花匠听见,才赶紧进来,把她们捞起来。邸先生给陈妈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怜叫邸先生把她们送到医院去。 

  邸力里亚从医院回来,加多怜继续与他谈那件事情,他至终应许去找一个外商来承认那宗私货,并且发出一封领事馆的证明书,她随即用电话通知督办。督办在电话里一连对她说了许多夸奖的话,其喜欢可知。 

  两三个月的国难期间,加多怜仍是无忧无虑能乐且乐地过她的生活。那笔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着她一同到巴悉罗那去。她到市长那里,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并且说明这是当时的一个条件。市长说:“这事容易办,就请朴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喒回任都可以。”加多怜说:“很好,外子过几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过年二三月才来,但他说一定要在年底来。现在给他这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朴君到了,加多怜递给他一张委任状。她对丈夫说,政府派她到欧洲考查税务,急要动身,教他先代理帮办,等她回来再谋别的事情做。朴君是个老实人,太太怎么说,他就怎么答应,心里并且赞赏她的本领。 

  过几天,加多怜要动身了。她和邸力里亚同行,朴君当然不晓得他们的关系,把他们送到上海候船,便赶快回来。刚一到家,陈妈的丈夫和李富都在那里等候着。陈妈的丈夫说他妻子自从出院以后,在家里病得不得劲,眼看不能再出来做事了,要求帮办赏一点医药费。李富因局里的人不肯分给他那笔款,教他问帮办要。这事迟延很久,加多怜也曾应许教那班人分些给他,但她没办妥就走了。朴君把原委问明,才知道他妻子自离开他以后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书信去问她,又不愿意拿出钱来给他们。说了很久,不得要领,他们都怅怅地走了。 

  一星期后,特税局的大侵吞案被告发了,告发人便是李富和几个分不着款的局员,市长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怜身上。把朴君请来,说了许多官话,又把上级机关的公文拿出来。朴君看得眼呆呆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市长假装好意说:“不要紧,我一定要办到不把阁下看管起来。这事情本不难办,外商来领那宗货物,也是有凭有据,最多也不过是办过失罪,只把尊寓交出来当做赔偿,变卖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过便算了事。我与尊夫人的交情很深,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过事情已经闹到上头,要不办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边至少也有三十万呢。” 

  第二天,撤职查办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朴君气得把那张委任状撕得粉碎。他的神气直想发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里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没收的时候,正是加多怜同邸力里亚离开中国的那天。他在敌人的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样,无忧无虑地来了吴淞口。邸先生望着岸上的大火,对加多怜说:“这正是我们避乱的机会,我看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过几年,我们再回来吧!”

他原是武清的警察,因为办事认真,局长把他荐到这城来试当一名便衣警察。看他清秀的面庞,合度的身材,和听他温雅的言辞,就知道他过去的身世。有人说他是世家子弟,因为某种事故,流落在北方,不得已才去当警察。站岗的生活,他已度过八九年,在这期间,把他本来的面目改变了不少。便衣警察是他的新任务,对于应做的侦察事情自然都要学习。 

  大碗居里头靠近窗户的座,与外头绍慈所占的只隔一片纸窗。那里对坐着男女二人,一面吃,一面谈,几乎忘记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因为街道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绍慈就转过来偷听窗户里头的谈话。他听见那男子说:“世雄简直没当你是人。你原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那女子说:“说来话长。我们是旧式婚姻,你不知道吗?”他说:“我一向不知道你们的事,只听世雄说他见过你一件男子所送的东西,知道你曾有过爱人,但你始终没说出是谁。” 

  这谈话引起了绍慈的注意。从那二位的声音听来,他觉得象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认识的人。他从纸上的小玻璃往里偷看一下。原来那男子是离武清不远一个小镇的大悲院的住持契默和尚。那女子却是县立小学的教员。契默穿的是平常的蓝布长袍,头上没戴什么,虽露光头,却也显不出是个出家人的模样。大概他一进城便当还俗吧。那女教员头上梳着琶琶头,灰布袍子,虽不入时,倒还优雅。绍慈在县城当差的时候常见着她,知道她的名字叫陈邦秀。她也常见绍慈在街上站岗,但没有打过交涉,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绍慈含着烟卷,听他们说下去。只听邦秀接着说:“不错,我是藏着些男子所给的东西,不过他不是我的爱人。”她说时,微叹了一下。契默还往下问。她说:“那人已经不在了。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不,宁可说是我的恩人。今天已经讲开,我索性就把原委告诉你。” 

  “我原是一个孤女,原籍广东,哪一县可记不清了。在我七岁那年,被我的伯父卖给一个人家。女主人是个鸦片鬼,她睡的时候要我捶腿搔背,醒时又要我打烟泡,做点心,一不如意便是一顿毒打。那样的生活过了三四年。我在那家,既不晓得寻死,也不能够求生,真是痛苦极了。有一天,她又把我虐待到不堪的地步,幸亏前院同居有位方少爷,乘着她鸦片吸足在床上沉睡的时候,把我带到他老师陈老师那里。我们一直就到轮船上,因为那时陈老师正要上京当小京官,陈老师本来知道我的来历,任从方少爷怎样请求,他总觉得不妥当,不敢应许我跟着他走。幸而船上敲了锣,送客的人都纷纷下船,方少爷忙把一个小包递给我,杂在人丛中下了船。陈老师不得已才把我留在船上,说到香港再打电报教人来带我回去。一到香港就接到方家来电请陈老师收留我。” 

  “陈老师、陈师母和我三个人到北京不久,就接到方老爷来信说加倍赔了人家的钱,还把我的身契寄了来。我感激到万分,很尽心地伺候他们。他们俩年纪很大,还没子女,觉得我很不错,就把我的身契烧掉,认我做女儿。我进了几年学堂,在家又有人教导,所以学业进步得很快。可惜我高小还没毕业,武昌就起了革命。我们全家匆匆出京,回到广东,知道那位方老爷在高州当知县,因为办事公正,当地的劣绅地痞很恨恶他。在革命风潮膨胀时,他们便树起反正旗,借着扑杀满州奴的名义,把方老爷当牛待遇,用绳穿着他的鼻子,身上挂着贪官污吏的罪状,领着一家大小,游遍满城的街市,然后把他们害死。” 

  绍慈听到这里,眼眶一红,不觉泪珠乱滴。他一向是很心慈,每听见或看见可怜的事情,常要掉泪。他尽力约束他的情感,还镇定地听下去。 

  契默象没理会那惨事,还接下去问:“那方少爷也被害了么?” 

  “他多半是死了。等到革命风潮稍微平定,我义父和我便去访寻方家人的遗体,但都已被毁灭掉,只得折回省城。方少爷原先给我那包东西是几件他穿过的衣服,预备给我在道上穿的。还有一个小绣花笔袋,带着两枝铅笔。因为我小时看见铅笔每觉得很新鲜,所以他送给我玩。衣服我已穿破了,惟独那笔袋和铅笔还留着,那就是世雄所疑惑的‘爱人赠品’。” 

  “我们住在广州,义父没事情做,义母在民国三年去世了。我那时在师范学校念书。义父因为我已近成年,他自己也渐次老弱,急要给我择婿。我当时虽不愿意,只为厚恩在身,不便说出一个‘不’字。由于辗转的介绍,世雄便成为我的未婚夫。那时他在陆军学校,还没有现在这样荒唐,故此也没觉得他的可恶。在师范学校的末一年,我义父也去世了。那时我感到人海茫茫,举目无亲,所以在毕业礼行过以后,随着便行婚礼。” 

  “你们在初时一定过得很美满了。” 

  “不过很短很短的时期,以后就越来越不成了。我对于他,他对于我,都是半斤八两,一样地互相敷衍。” 

  “那还成吗?天天挨着这样虚伪的生活。” 

  “他在军队里,蛮性越发发展,有三言两语不对劲,甚至动手动脚,打踢辱骂,无所不至。若不是因为还有更重大的事业没办完的原故,好几次我真想要了结了我自己的生命。幸而他常在军队里,回家的时候不多。但他一回家,我便知道又是打败仗逃回来了。他一向没打胜仗:打惠州,做了逃兵;打韶州,做了逃兵;打南雄,又做了逃兵。他是临财无不得,临功无不居,临阵无不逃的武人。后来,人都知道他的伎俩,军官当不了,在家闲住着好些时候。那时我在党里已有些地位,他央求我介绍他,又很诚恳地要求同志们派他来做现在的事情。” 

  “看来他是一个投机家,对于现在的事业也未见得能忠实地做下去。” 

  “可不是吗?只怪同志们都受他欺骗,把这么重要的一个机关交在他手里。我越来越觉得他靠不住,时常晓以大义。所以大吵大闹的戏剧,一个月得演好几回。” 

  那和尚沉吟了一会,才说:“我这才明白。可是你们俩不和,对于我们事业的前途,难免不会发生障碍。” 

  她说:“请你放心,他那一方面,我不敢保。我呢?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决不象他那么不负责任。” 

  绍慈听到这里,好象感触了什么,不知不觉间就站了起来。他本坐在长板凳的一头,那一头是另一个人坐着。站起来的时候,他忘记告诉那人预防着,猛然把那人摔倒在地上。他手拿着的茶杯也摔碎了,满头面都浇湿了。绍慈忙把那人扶起,赔了过失,张罗了一刻工夫。等到事情办清以后,在大碗居里头谈话的那两人,已不知去向。 

  他虽然很着急,却也无可奈何,仍旧坐下,从口袋里取出那本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册子,写了好些字在上头。他那本小册子实在不能叫做日记,只能叫做大事记。因为他有时距离好几个月,也不写一个字在上头,有时一写就是好几页。 

  在繁剧的公务中,绍慈又度过四五个星期的生活。他总没忘掉那天在大碗居所听见的事情,立定主意要去侦察一下。 

  那天一清早他便提着一个小包袱,向着沙锅门那条路走。他走到三里河,正遇着一群羊堵住去路,不由得站在一边等着。羊群过去了一会,来了一个人,抱着一只小羊羔,一面跑,一面骂前头赶羊的伙计走得太快。绍慈想着那小羊羔必定是在道上新产生下来的。它的弱小可怜的声音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便上前问那人卖不卖,那人因为他给的价很高,也就卖给他,但告诉他没哺过乳的小东西是养不活的,最好是宰来吃。绍慈说他有主意,抱着小羊羔,雇着一辆洋车拉他到大街上,买了一个奶瓶,一个热水壶,和一匣代乳粉。他在车上,心里回忆幼年时代与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子玩着一对小兔,他曾说过小羊更好玩。假如现在能够见着她,一同和小羊羔玩,那就快活极了。他很开心,走过好几条街,小羊羔不断地在怀里叫。经过一家饭馆,他进去找一个座坐下,要了一壶开水,把乳粉和好,慢慢地喂它。他自己也觉得有一点饿,便要了几张饼。他正在等着,随手取了一张前几天的报纸来看。在一个不重要的篇幅上,登载着女教员陈邦秀被捕,同党的领袖在逃的新闻,匆忙地吃了东西,他便出城去了。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两手抱着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驴鸣犬吠中经过许多村落。他心里一会惊疑陈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领袖到底是谁;一会又想起早间在城门洞所见那群羊被一只老羊领导着到一条死路去:一会又回忆他的幼年生活。他听人说过沙渍里的狼群出来猎食的时候,常有一只体力超群、经验丰富的老狼领导着。为求食的原故,经验少和体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着它。可见在生活中,都是依赖的份子,随着一两个领袖在那里瞎跑,幸则生,不幸则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的领袖是带着群狼去抢掠;羊的领袖是领着群羊去送死。大概现在世间的领袖,总不能出乎这两种以外吧! 

  不知不觉又到一条村外,绍慈下驴,进入柿子园里。村道上那匹白骡昂着头,好象望着那在长空变幻的薄云,篱边那只黄狗闭着眼睛,好象品味着那在蔓草中哀鸣的小虫,树上的柿子映着晚霞,显得格外灿烂。绍慈的叫驴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的粮食。他自己却是一手抱着小羊羔,一手拿着乳瓶,在树下坐着慢慢地喂。等到人畜的困乏都减轻了,他再骑上牲口离开那地方,顷刻间又走了十几里路。那时夕阳还披在山头,地上的人影却长得比无常鬼更为可怕。 

  走到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那个小镇,天已黑了,绍慈于是到他每常歇脚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镇外一所私庙,不过好些年没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来的和尚契默来做主持,那和尚的来历很不清楚,戒牒上写的是泉州开元寺,但他很不象是到过那城的人,绍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见陈邦秀被捕的新闻,才怀疑契默也是个党人。契默认识很多官厅的人员,绍慈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比较别人往来得亲密一点。这大概是因为绍慈的知识很好,契默与他谈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为同志。 

  绍慈一进禅房,契默便迎出来,说:“绍先生,久违了。走路来的吗?听说您高升了。”他回答说:“我离开县城已经半年了。现住在北京,没有什么事。”他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对契默兑:“这是早晨在道上买的。我不忍见它生下不久便做了人家的盘里的肴馔,想养活它。”契默说:“您真心慈,您来当和尚倒很合式。”绍慈见羊羔在地下尽旨咩咩地叫,话也谈得不畅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它也象婴儿一样,有人抱就不响了。 

  绍慈问:“这几天有什么新闻没有?” 

  契默很镇定地回答说:“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早晨见一张旧报纸说什么党员运动起事,因泄漏了机关,被逮了好些人,其中还有一位陈邦秀教习,有这事吗?” 

  “哦,您问的是政治。不错,我也听说来,听说陈教习还押到县衙门里,其余的人都已枪毙了。”他接着问,“大概您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绍慈说:“不,我不是为公事,只是回来取些东西,在道上才知道这件事情。陈教习是个好人,我也认得她。” 

  契默听见他说认识邦秀,便想利用他到县里去营救一下,可是不便说明,只说:“那陈教习的确是个好人。” 

  绍慈故意问:“师父,您怎样认得她呢?” 

  “出家人哪一流的人不认得?小僧向她曾化过几回缘,她很虔心,头一次就题上二十元,以后进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见见她。” 

  “听说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会叫他把您撵出来么?” 

  “她的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只到学校去。”他于是信口开河,说:“现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别人的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来找找门路,也许可以出来。” 

  “您想有什么法子?” 

  “您明白,左不过是钱。” 

  “没钱呢?” 

  “没钱,势力也成,面子也成,像您的面子就够大的,要保,准可以把她保出来。” 

  绍慈沉吟了一会,便摇头说:“我的面子不成,官厅拿人,一向有老例——只有错拿,没有错放,保也是白保。” 

  “您的心顶慈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只小羊羔您都搭救,何况是一个人?”

  “有能救她的道儿,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进城去相机办理吧。我今天走了一天,累得很,要早一点歇歇。”他说着,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站立起来。 

  契默说:“西院已有人住着,就请在这厢房凑合一晚吧。” 

  “随便哪里都成,明儿一早见。”绍慈说着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给他的房间去。他把卧具安排停当,又拿出那本小册子记上几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绍慈躺在床上,断续的梦屡在枕边绕着。从西院送出不清晰的对谈声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个说:“原先议决的,是在这两区先后举行,世雄和那区的主任意见不对。他恐怕那边先成功,于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碍,于是多方阻止他们。那边也有许多人要当领袖,也怕他们的功劳被世雄埋没了,于是相持了两三个星期。前几天,警察忽然把县里的机关包围起来,搜出许多文件,逮了许多人,事前世雄已经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机要的文件收藏起来,由着几位同志在那里干。他们正在毁灭文件的时候,人就来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侦查出来了。当警察拍门的时候,世雄还没逃走。你知道他房后本有一条可以容得一个人爬进去的阴沟,一直通到护城河去。他不教邦秀进去,因为她不能爬,身体又宽大。若是她也爬进去,沟口没有人掩盖,更容易被人发觉。假使不用掩盖,那沟不但两个人不能并爬,并且只能进前,不能退后。假如邦秀在前,那么宽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过不去,岂不要把两个人都活埋在里头?若她在后,万一爬得慢些,终要被人发现。所以世雄说,不如教邦秀装做不相干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开门。但是很不幸,她一开门,警察便拥进去,把她绑起来,问她世雄在什么地方?她没说出来。警察搜了一回,没看出什么痕迹,便把她带走。” 

  “我很替世雄惭愧,堂堂的男子,大难临头还要一个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里去吗?”这是契默的声音。 

  那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不会走远了,也许过几天会逃到这里来。城里这空气已经不那么紧张,所以他不致于再遇见什么危险,不过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门去受秘密的审问,听说十个手指头都已夹坏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来,那时,连你也免不了,你得预备着。” 

  “我不怕,我信得过她决不会说出任何人,肉刑是她从小尝惯的家常便饭。” 

  他们谈到这里,忽然记起厢房里歇着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绍慈窗下,叫“绍先生,绍先生”。绍慈想不回答,又怕他们怀疑,便低声应了一下。契默说:“他们在西院谈话把您吵醒了吧?” 

  他回答说:“不,当巡警的本来一叫便醒,天快亮了吧?”契默说:“早着呢,您请睡吧,等到时候,再请您起来。” 

  他听见那几个人的脚音向屋里去,不消说也是幸免的同志们,契默也自回到他的禅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带着一丫松影贴在纸窗上头。绍慈在枕上,瞪着眼,耳鼓里的音响,与荒草中的虫声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来央求绍慈到县里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来。他掏出一叠钞票递给绍慈,说:“请您把这二百元带着,到衙门里短不了使钱。这都是陈教习历来的布施,现在我仍拿出来用回在她身上。” 

  绍慈知道那钱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郑重地说:“我一辈子没使人家的黑钱,也不愿意给人家黑钱使。为陈教习的事,万一要钱,我也可以想法子,请您收回去吧。您不要疑惑我不帮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丢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来。” 

  他整理了行装,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给他预备的一个筐子里,便出了庙门。走不到十里路,经过一个长潭,岸边的芦花已经半白了。他沿着岸边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树底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中擦汗。在张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岸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人躺着。他进前一看,原来就是邦秀。他叫了一声:“陈教习”。她没答应。摇摇她,她才懒慵慵地睁开眼睛。她没看出是谁,开口便说:“我饿得很,走不动了。”话还没有说完,眼睛早又闭起来了。绍慈见她的头发散披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穿一件薄呢长袍,也是破烂不堪的,皮鞋上满沾着泥土,手上的伤痕还没结疤。那可怜的模样,实在难以形容。 

  绍慈到树下把水壶的塞子拔掉,和了一壶乳粉,端来灌在她口里。过了两三刻钟,她的精神渐次恢复回来。在注目看着绍慈以后,她反惊慌起来。她不知道绍慈已经不是县里的警察,以为他是来捉拿她。心头一急,站起来,蹑秧鸡一样,飞快地钻进苇丛里。绍慈见她这样慌张,也急得在后面嚷着,“别怕,别怕。”她哪里肯出来,越钻越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了。绍慈发愣一会,才追进去,口里嚷着“救人,救人!”这话在邦秀耳里,便是“揪人,揪人!”她当然越发要藏得密些。 

  一会儿苇丛里的喊声也停住了。邦秀从那边躲躲藏藏地蹑出来。当头来了一个人,问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吗?”她见是一个过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说:“我没听见,我在这里头解手来的。请问这里离前头镇上还有多远?”那人说:“不远了,还有七里多地。”她问了方向,道一声“劳驾”,便急急迈步。那人还在那周围找寻,沿着岸边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门前,正赶上没人在那里,她怕庙里有别人,便装做叫化婆,嚷着“化一个啵”,契默认得她的声音,赶紧出来,说:“快进来,没有人在里头。”她随着契默到西院一间小屋子里。契默说:“你得改装,不然逃不了。”他于是拿剃刀来把她的头发刮得光光的,为她穿上僧袍,俨然是一个出家人模样。 

  契默问她出狱的因由,她说是与一群狱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时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随着一帮赶集的人们急急出了城,向着大悲院这条路上一气走了二十多里。好几天挨饿受刑的人,自然当不起跋涉,到了一个潭边,再也不能动弹了。她怕人认出来,就到苇子里躲着歇歇,没想到一躺下,就昏睡过去。又说,在道上遇见县里的警察来追,她认得其中一个是绍慈,于是拼命钻进苇子里,经过很久才逃脱出来。契默于是把早晨托绍慈到县营救她的话告诉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给她预备饭。 

  好几点钟在平静的空气中过去了,庙门口忽然来了一个人,提着一个筐子,上面有大悲院的记号,问当家和尚说:“这筐子是你们这里的吗?”契默认得那是早晨给绍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说:“是这里的,早晨是绍老总借去使的,你在哪里把它捡起来的呢?”那人说:“他淹死啦!这是在柳树底下捡的。我们也不知是谁,有人认得字,说是这里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验,你总得去回话。”契默说:“我自然得去看看。”他进去给邦秀说了,教她好好藏着,便同那人走了。 

  过了四五点钟的工夫,已是黄昏时候,契默才回来。西院里昨晚谈话的人们都已走了,只剩下邦秀一个人在那里。契默一进来,对着她摇摇头说:“可惜,可惜!”邦秀问:“怎么样了?”他说:“你道绍慈那巡警是什么人?他就是你的小朋友方少爷!”邦秀“呀”了一声,站立起来。 

  契默从口袋掏出一本湿气还没去掉的小册子,对她说:“我先把情形说完,再念这里头的话给你听。他大概是怕你投水,所以向水边走。他不提防在苇丛里脐着一个深水坑,全身掉在里头翻不过身来,就淹死了。我到那里,人们已经把他的尸身捞起来,可还放在原地。苇子里没有道,也没有站的地方,所以没有围着看热闹的人,只有七八个人远远站着。我到尸体跟前,见这本日记露出来,取下来看了一两页。知道记的是你和他的事情,趁着没有人看见,便放在口袋里,等了许久,官还没来。一会来了一个人说,验官今天不来了,于是大家才散开。我在道上一面走,一面翻着看。” 

  他翻出一页,指给邦秀说:“你看,这段说他在革命时候怎样逃命,和怎样改的姓。”邦秀细细地看了一遍以后,他又翻过一页来,说:“这段说他上北方来找你没找着。在流落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去当警察。” 

  她拿着那本日记细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停了许久,才抽抽噎噎地对契默说:“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县城里,我几乎天天见着他,只恨二年来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从前给我的东西,这次也被没收了。” 

  契默也很伤感,同情的泪不觉滴下来,他勉强地说:“看开一点吧!这本就是他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了。不,他还有一只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只可怜的小动物,也许还在长潭边的树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剥皮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