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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今年不大,三十有七。

  叫他王爷,是因为他在柳城商界中,已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黑白两道通吃。

  早些年,王爷是靠做服装生意起家的。

  创业时期的王爷,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他经常要乘三天两夜的火车去南方看货,挑选服装的版式,如果遇到合意的同版服装,他又要从城东的服装厂跑到城西的服装厂,进行多次比较,选择质量同等,价位较低的那家服装厂订货。

  就这样,王爷如此南方北方的跑了五、六年。

  那些年,为了服装生意,王爷的罪真是没少受,但最后还是把夫人赔了进去。

  夫人徐美丽,是王爷相恋多年的中学同学。王爷允诺徐美丽,等赚到一百万元的时候,就在柳城做那种“家门囗”生意,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她。

  结果,没等王爷赚到一百万的时候,徐美丽却和一个先王爷有了一百万元的男人上床了。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王爷最好的朋友。

  为此,王爷伤心了好一阵子。和徐美丽离婚后,王爷立志一定要在生意上干出个样子来,然后再考虑婚姻问题。

  王爷在离婚的最初那几年,喝醉了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女人没有真情,男人不讲意气,只有钱是真的。

  成功后的王爷,现在依旧是独身一人。

  有一次,王爷去一家新开业的车行洗车,竟然看见了徐美丽正在给别人擦车。

  此时的徐美丽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妖娆风采,不但行动迟缓,身形也变得臃肿难看。

  王爷立即找出太阳镜戴上,瞟了一眼徐美丽,便迅速将车驶离洗车行。

  王爷回到家,站在镜子前,足足看了自己十分钟。

  因为一直健身,做户外运动,王爷的身材保持的相当好,一身名牌休闲服,把王爷衬托得气宇不凡,帅帅气气,浑身上下充满着成功男人的自信。

  在镜子前又看了会儿后,王爷突然烦躁地将衣服扯下,狠狠地甩到地上。

  之后,将整个人颓进沙发,不再做声。

  第二天,王爷通知各路朋友,帮他留意一下年轻漂亮的女孩,他王爷要交女朋友了。

  于是,形形色色的美女开始走进王爷的生活。

  第一位是教师。

  王爷先是带文静的女教师去旋转餐厅吃西餐,吃完西餐后,王爷又带女教师开车去兜风。本该送女教师回家了,王爷却提出,送她回家之前能不能先去车行洗下车。

  女教师是有涵养的人,抿嘴一笑算是答应了。

  于是王爷把车开到车行,交给徐美丽刷洗,自己则带着女教师去车行外的路灯下谈笑风生。

  徐美丽往下拉低了头上的工作帽,但这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被王爷注意到了。

  徐美丽刷完车,不声不响的收钱。

  “先生,10元。”徐美丽说。

  “不用找了。”王爷在厚厚的钱袋里抽出一张百元票。

  王爷很绅士的为女教师打开车门,又轻轻关上车门,这才驾车驶离车行。

  那晚分别后,王爷没再联系女教师。

  经朋友介绍,王爷又认识一位在广告公司工作的白领美女。

  王爷先是请白领美女看了场电影,之后又带美女去参加了一个拍卖会。在会上,王爷还亲自拍得一付古董手镯赠与白领美女。

  王爷将这付手镯给美女戴上时,难得的是,王爷竟在这位快奔三的女人脸上发现了一抹红晕。

  于是,王爷又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只有钱是真的。

  王爷提出想去车行洗下车,白领美女二话不说的点头。

  王爷依旧将车交给徐美丽,自己则带着美女在不远处耳撕磨面的柔情。

  “先生,10元。”徐美丽说。

  “不用找了。”王爷和上次一样,依旧是抽出一张百元票。

  之后便带着白领美女,扬长而去。

  当王爷又一次带着一位红粉来到车行的时候,王爷却很意外地没有发现徐美丽的身影。

  车行老板告诉王爷,徐美丽不在这里干了。

  车行老板又交给王爷一个信封。

  王爷当即展信:涛涛(王爷乳名),你不是个爷们儿!

  信封里还有徐美丽返给王爷的一百八十块钱。

  当夜,王爷一个人在一家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郭爱成与陈子和是战友也是好朋友,确切地说,是有过换命之交的那种好朋友。

  在第一次解放四平的战场上,郭爱成替陈子和挡过炮弹片;辽沈战役时,陈子和又替郭爱成挡过一枪。

  从此,俩人成为胜似亲兄弟的好朋友。

  俩人一同转业到地方,被分配到同一座县城工作。

  郭爱成被分配到公安局,陈子和被分配到县政府的机要室。当时俩人都是单身,住在一个寝室,上班一起走,食堂一起去。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陈子和的身边多了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姑娘。

  陈子和对郭爱成介绍说:“她叫许玲,是我们机要室的机要员。”

  陈子和介绍完之后,郭爱成的眼睛就很快地在许玲的全身上下扫了一遍。

  扫完一遍后的结果,让郭爱成不由地在心里暗自赞叹:一个漂亮的好姑娘!

  郭爱成就问陈子和:“她是你对象吧?”

  陈子和红着脸忙辩解说:“不是,许玲只是我的同事。”

  之后,两个好朋友之间又多了一个朋友许玲。三个人一起出入食堂,偶尔还轮流做东,去县城里的小酒馆。

  许玲不会喝酒,就坐在他俩的对面,看着他们喝酒,听他俩讲打四平和辽沈战役的往事。

  有一天,他们三人又在一起吃饭时,陈子和突然对郭爱成说:“爱成,我向许玲求婚了,她答应嫁给我了。”

  这一消息的宣布,挺让郭爱成吃惊,他看了一眼许玲。

  许玲便点点头,羞着脸补充道说:“嗯,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听完许玲的话后,郭爱成当即举杯:“来,我先祝贺你们!”

  郭爱成又把脸转向许玲,说:“你的眼光没错,子和是个好同志。”

  许玲听后,羞着脸低下头。

  不久,陈子和与许玲在县政府的食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礼过后,在许玲发糖块的间隙,郭爱成把许玲叫到一边,很亲昵地摸了一下许玲的手,说:“许玲,其实我也喜欢你,只是没有子和那种勇气,向你求婚。”

  许玲听后,先咯咯地笑,然后说:“幸亏你没求婚,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你的。”说完又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郭爱成双手抱肩,皱着眉看着许玲跑开的背影。

  那一刻,郭爱成好像还在许玲的背影中,看到了那两个羊角辫仿佛在往上翘。

  转过年的夏天,许玲生下一男孩,陈子和喜不自禁,给儿子起名陈跃进。

  郭爱成买了一斤红糖,送给陈子和,算是给许玲的月子礼。

  一天下午,郭爱成和陈子和一同去参加县里大修厂的炼钢义务劳动。搬了一下午的铁,俩人都累得腰酸腿乏。

  傍晚,劳动结束时,郭爱成就提议说:“子和,今晚到我那喝酒去。”

  俩人是在郭爱成的寝室喝的酒。喝着喝着俩人都喝热了,郭爱成解开衣服扣子散开怀儿,还把手枪放到了桌上。

  期间,俩人你去我回的去了几次厕所。

  喝到最后,俩人才发现,桌上的那支手枪不见了。

  俩人顿时酒醒大半,在屋内各处翻找,终未找到那支枪。

  公安局的值班室内,值班人员做了案情登记后,并立即把情况通过电话向公安局长做了汇报。公安局长指示,立即组织警力,保护好现场,查找丢失的枪。

  警员们折腾到天亮,也没有找到那支丢失的枪。

  公安局成立了枪案调查组,开始对郭爱成、陈子和隔离审查。

  审查时,郭爱成其它不说,只说一句话:“我还能自己偷自己的枪啊!”

  这样,调查组便把审查的重点放到了陈子和的身上。

  陈子和也是其它不说,只说一句话:“我没有偷枪。”

  审查无果,最后经组织研究决定:郭爱成留职察看,陈子和被开除公职,遣送回农村老家。

  许玲为了爱情,毅然辞职,跟着陈子和回老家种地。

  陈子和夫妇临行的前一晚,郭爱成在一家小酒馆给他们辞行。

  酒桌上,郭爱成向陈子和夫妇就丢枪一事表示了歉意。

  陈子和说:“不怨你,这都是命啊!”

  ……

  岁月如流水,一晃十多年流过去了。

  已成为公安局长的郭爱成,每天都被红卫兵推到大街上游行批斗。

  没完没了的批斗,让郭爱成心力交瘁,痛苦不堪。

  一天夜里,郭爱成趁人不备,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便偷偷溜出县城,走在了去往陈子和家的路上。

  到达陈子和家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战友重逢,悲喜交加。

  郭爱成望着陈子和夫妇一脸憔悴的面容时,他突然大声哭了。

  三个人又像当年那样,许玲坐在他们的对面,看他们喝酒,听他俩讲打四平和辽沈战役的往事……

  一声枪响,打破了村子黎明前的寂静。

  陈子和、许玲被枪声惊醒,他们急忙穿衣朝枪响的方向跑去。

  在村东头的田地边,郭爱成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陈子和发现,郭爱成手里握着的那支枪,竟然是当年丢失的那支枪。

  陈子和很吃惊地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此时,许玲想起了什么。

  至此,1958年的枪案,十年以后才得以真相大白。

我是一双红绣鞋。

  六十年前的一个春夜,油灯将尽未尽时,我的主人——一个待嫁的苗女,把那根红丝线在指间一绕,打了个结,放在唇齿间轻轻一咬,算是完成了对我最后一针的刺绣。她取出另一只绣好的鞋,将我的左右脚合在一起。油灯下,我搁浅在桌面上,像两只小红船,两朵百合在我身上绽放如春。待嫁的苗女,托着香腮凝视着我,她的脸上,悄然漫上了一层红晕。

  这时,灯碗里油干了,火苗微微地颤了两下,灭了,一缕青烟在月色里袅袅升腾。待嫁的苗女一把将我拥入怀里,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偎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她身上特有的少女体香,一如春天阳光的芬芳,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偶尔,黑暗中发出几声哧哧的笑,搅得一团月光在窗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那个春天,她出嫁,我随她来到了夫家。

  她一身盛装,在众人的簇拥下,绣裙簪珠,衣华钗明,冠上的饰品,佩戴的银器,丁零零作响。随着她轻移莲步,所有人都把目

光聚焦在我的身上,禁不住啧啧称奇。我镶着金丝边的红鞋面上,两朵百合在阳光下怒放,晃动着炫目的光泽。

  我知道,今天是她的嫁日,也是我的节日,我们一生,只为这一天。

  三天后,我被放进了箱子的最底层。在她合上箱盖时,我读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里,盛开着恋恋不舍的甜蜜。

  我在黑暗里一躺就是六十年。即使被压在箱底,时光的灰尘依然抚摸着我的身体。

  六十年后,当我重见天日时,我所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游客,陌生的熙熙攘攘,还有陌生的各地方言在街头汹涌。这一切,让我有些惶恐。我的主人已经老了,岁月把她雕刻成一个枯瘦干瘪的老妪。我被悬挂在街边的墙上等待出售。而她,在懒洋洋的阳光下,靠着墙打盹儿。时光,在这个午后停顿了。

  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子,在我主人面前停下脚步,注视着我,久久地,不肯离去。最后,女子推了推我的主人,问,阿婆,这个,卖吗?

  我的主人将醒未醒,点了点头。随即,瞥了那女子一眼,顿时惊呆了。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盯着那女子,好一会儿,说,你……试试……合脚不?

  当女子把我穿在脚上,显得是那么的熨帖,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就像是天生为她做的一样。她让我在半个多世纪后,掸去岁月的尘埃,重新焕发出生机。这女子站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眼睛微微地眯着,来回转动身体,细细地打量我,任凭融融的阳光扑簌簌地跌落在她身上,跌落出一种久违的香气,让噪杂的大街顿时变得安静。她的美丽与娴静,让时光倒转,一如六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的主人呆呆地望着她,像面对从前那个待嫁的自己一样手足无措。女子问,阿婆,我想买,多少钱?

  我的主人摇了摇头,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晃着,说,不要钱,送给你。

  女子怔了一下,说,那不行,怎么好意思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的主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豁着没牙的嘴笑了,说,我只送该送的人。

  我的新主人叫麦苗。我跟随麦苗一路车马劳顿,来到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来到一栋豪华的孤零零的别墅。这里,是我的新家。

  一个午夜,窗外华灯璀璨,灯火未眠。麦苗没有开灯,抱着双膝坐在地板上哭泣。我躺在她身后的席梦思床上,默默地注视着她。我的旁边,是一袭白色的婚纱,还有一双镶着红宝石的高跟鞋,它们在窗外霓虹灯的折射下,闪着高贵的光芒。我和它们相比,像一对丑小鸭,滑稽丑陋。

  麦苗哭得很伤心,如水的月光洒着她的半边脸上,泪眼蒙眬。

  她把我贴在脸上,摩挲了很久,最后把我的左脚小心地包好,搁进了衣柜的最底层,另一只——我的右脚,被放进了一个准备邮寄远方的包裹箱里,还塞了一张纸条。在麦苗即将合上盖子的一刹那,一颗带着她体温的泪珠掉落下来,菊花般洇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体味到了她对我的眷恋,是如此的深情。

  我重新回到黑暗的世界里。相伴六十年后,两只鞋骨肉分离,天各一方。我倍感孤独。我无法预知我的左脚和右脚是否还有团聚的那一天。

  那张纸条上写着:贵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黄阿二的酒酿在古庙镇上老老少少都跷起大拇指,没有不说呱呱叫的。古庙镇人黄、王不分,大伙习惯喊黄阿二为“酒酿黄”,但听起来总像“酒酿王”,其实喊他酒酿王倒也不虚不谬。至少在古庙镇上,还没有谁做酒酿能做得过黄阿二的。

  黄阿二做酒酿,不用大钵头,而是用小钵头。据说小钵头酒酿比大钵头酒酿难做,因此做酒酿小生意的,都习惯用大钵头,不敢轻易改用小钵头,单凭这一点,黄阿二就区别其他做酒酿买卖的。

  古庙镇人只要一听那吆喝就知道是“酒酿王”的酒酿来了。别人喊“酒酿——卖酒酿来——”,他喊“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酒酿王的嗓音很浑厚,有一种穿透力,能穿过门墙,撞入人们的耳膜。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能听到酒酿王的吆喝,他那极有韵味的吆喝可以说已成了古庙镇的一种文化风景,或者说是一种民俗。

  古庙镇的人偏好吃酒酿有些年历史了,来了客,端碗酒酿小圆子,乃待客的一种,既不破费多少,也还上得台面,那些老吃客十有八九认准酒酿王的酒酿。据他们说,一上口就能吃出是不是酒酿王做的酒酿。每每这时,黄阿二脸上就浮现出一种满足来,一种得意来。用他的话说,有老吃客的这些评价,比吃人参还补。

  酒酿王的酒酿在古庙镇只嫌少,不嫌多,从来只有买不到的日子,没有卖不掉的日子。但黄阿二坚持每天只做三十小钵头,一小钵头也不多做,从无例外。通常他九点钟骑了黄鱼车笃悠悠地走街串巷,一路骑过去,一路吆喝过去。黄阿二常说:他做酒酿买卖,一半是为了能吆喝上这几声。只要每日里这么吆喝一嗓子,通体舒畅。若待在家里只吃不做,不吆喝,不出一个月保管憋出病来。黄阿二的酒酿常常是不到吃中饭就卖光了。下午,他或茶馆里坐坐,或澡堂城泡泡。

  黄阿二的话说:皮包水、水包皮乃人生的两大享受,神仙也不过如此。天长日久,他有了不少茶友、浴友,每日里聚在一起,嚼起来没有啥话题避讳的。有位老茶友对他说:“你的酒酿,牌子已做出了,生意这么好,何不多做点?”

  “我只一双手。”黄阿二说了这话再不多言。

  有位浴友替他出主意说:“那请一两个帮手嘛,你还可过

过老板瘾呢。只要指点指点,指派指派,人又省力,钱又多赚,这等好事别人想觅也觅不来。”

  黄阿二默默半晌后说:“我这人命贱,自己不动手做,比死还难受。再说了,自己做放心。做好做坏,心里有底。”

  黄阿二依然那样不多不少每日里做三十小钵头酒酿。他的酒酿总比别家的甜,比别家的香,比别家的酒酿汤多,也不知他是如何酿的。问他有啥诀窍,他搔搔头说:“能有啥诀窍,凭良心做,凭经验做。”其他,他就实在说不出啥了。

  黄阿二的酒酿不论斤不论两,论钵头的,一小钵头一买,连钵头买也可,用锅用盆来倒回去也行。他的酒酿打出牌子,不挑不捡,顺着摆放的次序拿,若要比比看,挑挑看,他就不卖。老主顾都知道,黄阿二的酒酿钵钵一样,无需挑挑拣拣的,否则,咋叫“酒酿王”。有时碰到孤老太孤老头,只要买一点点的,黄阿二就取出一把毛竹片刀来,把小钵头里的酒酿一划二或一划四,你这次拿回家称是这分量,下回买,准仍是这些分量,从无短斤缺两的。古庙镇的人都说:如今像黄阿二这样信得过的生意人越来越少。

  有次,有一公司的总经理来找他定做五十小钵头酒酿,说有批上海客户慕他酒酿王的名,点名要吃他酿的小钵头酒酿。公司准备连钵头买,钱可以预付。

  黄阿二说:“可以。但每天只有三十钵头,若要五十钵头只能分两天交货。”

   那怎么行。公司总经理表示价钱上可以提高点。

   谁知黄阿二说做五十钵头质量上就难保证了,只能一天三十钵头。要就要,不要拉倒,没啥商量的。

  经理碰了一鼻头灰,心里一百个想不通,有赚不赚猪头三,这黄阿二死脑子一个。

  黄阿二已六十出头了,他坚持从年初一做到年三十,一天也不歇,但一钵头也不肯多做,似乎多做了一钵头就会坏了质量,坏了名声。

  听惯了黄阿二的吆喝,几回不听见,就有人问:“酒酿王这两天怎么没来?”往往这话还在耳边,那“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的吆喝声就传来了。

  最近,连着好几日未听到酒酿王的吆喝声了,仿佛生活中缺了什么。一打听,原来黄阿二病了。大家怪想念黄阿二的,几个老茶友、老浴友结伴前去看望他,进了门,大伙儿一起吆喝了一声:“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

  黄阿二听后浑身一震,他撑起身来说:“你们这一声吆喝,对我来说,比吃啥药都强,这不,毛病好了一半。”

大柱是远近闻名的坯王。

  相思古镇上的人家盖房都会争着相请大柱,大柱脱的坯坚硬结实与众不同。别处盖房用青石砌根基,半人高时才摞坯垒墙。可用了大柱脱的坯,那些石料就省了,大柱的坯坚固的可与石料媲美。

  镇东头花戏楼隔壁卖膏药的瘸子老三不屑地说,土坯是土坯,青石是青石,没听说过土坯能和青石一样结实。老三走起来总嫌路不平,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大柱干活的地方,呲牙咧嘴憋了半晌劲也没搬起一块儿坯来。大柱见状一笑,取过一块儿坯,高高地举过头顶,使劲一摔,硬土地面上便被砸出个大坑。再看那坯,完完整整,还不带掉皮儿裂缝。瘸子老三的眼睛瞪成了牛铃铛,只顾竖起大拇指比划,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瘸子老三回过神儿后就把大柱叫成坯王了。坯王不是白叫的,坯王自有过人之处。大柱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稳稳当当往那儿一站,就是托塔李天王,两个拳头亚赛油锤,脱坯不用杵子。大柱的坯模整整比普通坯模大一倍,一下能装八块儿坯,充满湿土坯后足有七八十斤。别人脱坯图省事就地取土,可大柱总是不厌其烦地起五更到离镇子八里远的

李家坡起土,说那儿的土质粘度大且细腻。最为当紧的一道工序是和泥,放水浸泡,反复踩踏,直把那土捣鼓的像麦子粉一样的暄腾筋道才肯动手脱坯。

  大柱将醒好的泥奋力摔打堆在一起,脱坯时,双手上前,卡满一捧泥,至模具前再忽地分开,左右开弓,把泥摔进坯模中,两只胳臂忽高忽低,上下翻飞,大拳头腾腾腾砸上九下,扎个马步,端起湿坯,往地下轻轻一磕,八块坯分两行就晾那儿了。

  清晨的太阳温柔到极致,即便是不眨眼地看它也不会刺伤眼睛。大柱扛着脱坯用的家伙什出现在杏儿家时,杏儿正站在窗户边那棵桃树下梳头,浓密的乌发瀑布般泻下,头顶上桃花夭夭,蜂飞蝶舞。阳光毫不吝啬地透过满树繁花,把杏儿的长发染成了七彩锦缎。大柱一阵眩晕,揉揉眼,定定神,才看清是个花一般的闺女。

  杏儿这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也不晓得让多少人惊羡。辫子长及腿弯处,乌黑发亮。一整天,大柱只闷头脱坯,衣裳甩在柴草堆上,贴身的那件白夏布褂被汗塌得精湿。他不敢再看杏儿,大柱的眼睛让这个长发妹结结实实的给弄伤了。

  杏儿来续过几次茶水,每次,大柱听见杏儿细碎的脚步声,心里就像揣了一百只兔子狂跳个不停。杏儿把辫子从胸前甩向身后时,辫稍扫着了大柱的胳臂,大柱一激灵,像过了电。

  杏儿说,大柱哥,看你脱坯就像听张天辈说书,你手里也拿着月牙板呢。大柱手没停,脸红得像刚飞到矮墙头上那只小公鸡的冠。

  坯王大柱在杏儿家脱坯,起早贪黑,一连干了半个月。杏儿她爹捋着山羊胡子,高兴地围着坯垜子转来转去,连声叫好。杏儿说,爹,是坯好,还是坯王大柱哥好?都好,都好。杏儿她爹一手拍着坯,一手端个红泥小壶朝嘴里倒水。杏儿说,那爹就把他招过来让他给咱家脱一辈子坯。杏儿她爹被茶水呛住了,咳了好大一阵子。

  杏儿她爹总想把杏儿嫁个殷实人家。坯王虽说有门好手艺,可一个汗珠掉地下摔八瓣儿,终归是个泥腿子,不行不行,不能嫁他。

  瘸子老三家有个儿子在城里开店专卖膏药,据说生意好的不得了。前些日子回来进药,在河边儿碰见杏儿了,回来就央请他爹上门提亲,说:我进城那年杏儿还是个黄毛丫头,咋一转脸就出落成个天仙了?那长辫子,我的天哪,迷死人了。

  杏儿她爹看着瘸子老三家送来的聘礼,高兴地在屋子里待不住,一会儿功夫,端着个茶壶在镇子上走了八个来回。杏儿恼了,说要嫁你嫁,我就看上大柱哥了!

  杏儿她娘走得早,杏儿还有个哥哥,脑子不太灵光,就指望着杏儿的彩礼给傻哥哥娶媳妇呢。杏儿她爹比葫芦说瓢,声泪俱下,好话说了一河滩,总算稳住了杏儿。

  坯王自从认识杏儿,心里再也搁不下旁人了。坯王想,有了杏儿,这辈子算没白活。等忙过这阵子,就央人到杏儿家提亲,把娘留下的那支凤头金钗送给杏儿做聘礼。

  这天夜里,坯王大柱静静地躺在炕上,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想着杏儿要是把辫子盘成发髻,再插上金钗和红绒花该是什么模样啊?忽听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大柱忙起身开门,杏儿跌跌撞撞地进来,抱住大柱就哭,坯王慌乱不堪。

  上弦月,像美人盈盈含笑的嘴角。今夜,因了这弯月,星空没心没肺地乐成了一朵花,它对杏儿大柱的愁苦浑然不觉……杏儿离去时,把两条乌黑的发辫齐根铰下留给了坯王。

  一所崭新的土坯房远离镇子,孤零零的立在南岸的柳树下,大柱从此不再帮人脱坯,整日待在坯屋里。有人在夜间见过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他,也不答话,只痴痴地望着远处。那里,有璀璨撩人的光,是城的灯,杏儿住那儿。

  来年八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塌了不少房屋,可相思古镇南岸那座土坯房却完好无损。据说,大柱在脱坯时,把杏儿的青丝秀发剪碎搅合在土中,每一块儿土坯都散发着杏儿的气息。

  如今,坯屋尚在,坯王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