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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 广西百色卷】

生命真情

蒋育亮

①那年,爷爷病得不轻,喝水吃饭,都需送到床前。我当时正读初三,面临中考,周末都在学校紧张复习,难得回家照看爷爷。

②我们几兄妹中,爷爷最疼爱的是我。他常抚摸着我的头说:“小新子,好好念书,将来跳出农门,为爷爷争光!”那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次把奖状带回家,爷爷总小心翼翼地把奖状贴在堂屋那面凹凸不平的土墙上,爷爷非常珍惜它们,定期给那些奖状大扫除。

③说起爷爷对我的爱,还有许多往事让我记忆犹新。

④当年家里很穷,为了维持家庭的生活,爷爷长年到几十里外的山里打柴挣钱。

⑤那是一个冬日,爷爷担着百十斤的生柴,赶到镇上卖。凛冽的寒风吹打在爷爷的脸上,如刀割刺扎。或许是天气过冷,或许是生柴过生,直到天黑,仍然无人问津。

⑥掌灯时分,爷爷担着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恰逢我感冒发烧,爷爷急忙丢下柴担,赶到床前,轻抚着我的额头,气喘吁吁地说:“小新子,看爷爷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我睁开无力的双眼,看见爷爷的掌心中,有两个皱巴巴的油豆腐。一阵淡淡的油香沁入心脾,我精神为之一振。晚上,爷爷用那两个油豆腐,加上一把葱,并上几个酸辣椒,煮了一碗酸葱拌豆腐,让我美滋滋地享受了一顿。说来也怪,那晚我的感冒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⑦第二天早上,爷爷担着柴出门时,奶奶叮嘱道:“把柴卖了,别忘了还给人家豆腐钱。”听到这句话,我心一惊,忙问奶奶缘由。原来,爷爷昨天带回的两个油豆腐,是趁着天黑卖豆腐的商贩没注意时,夹在手心里头带回来的。我心里明白,那是因为爷爷没卖掉柴,身无分文,但又惦记着我……

⑧记得一个周末,恰好重阳节。我从学校赶回家看望爷爷。久病的爷爷,身体很虚弱,他拉着我的手说:“小新子,今天是重阳节,我们去爬村后的状元山,好吗?”我心想:爷爷虚弱的身体,怎么能去爬山?爷爷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拍拍胸脯说:“爷爷能行,重阳节登高,能祛邪避灾!”听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⑨村后的状元山,虽不高,却很陡,少有人攀爬,山路长满了杂草,很难走。我用镰刀砍断杂草,在前面开路。爷爷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挪行,好几次滑倒在地,在我的搀扶下艰难前行。

⑩那天我们虽然劳累,却欣赏到山顶的美景:鸟儿不时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声;葱郁的灌木丛中,几朵不知名的野花绽放;远处,潺潺的溪水声,犹如动听的音乐,时高时低;偶有小松鼠,摇着尾巴,在好奇地看着我们。爷爷说:“小新子,好风景在顶峰,继续走。”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们终于爬到了顶峰。爷爷极为兴奋,满脸洋溢着喜悦。

⑪“这叫什么山?”爷爷突然问我。“状元山。”我脱口而出。爷爷一把抓住我的双手,高高地扬起,用嘶哑的声音,对着群山叫喊:“我的小新子登上状元山山顶啦!”瞧着爷爷喜形于色的样子,我心里也感到十分高兴。

⑫没想到几天后,爷爷便溘然长逝。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上了心仪的大学,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直到如今,我也弄不明白,爷爷当时身体极为虚弱,怎么就爬上了状元山顶峰呢?

(摘自《微型小说选刊》2018年第1期,有删改)

11.从描写手法和表达效果来赏析文中第⑩段画线的句子。(4分)

12.结合文章内容,分析小说中的“爷爷”是怎样的一个人?(4分)

13.文章最后提出“爷爷当时身体极为虚弱,怎么就爬上了状元山顶峰呢?”请结合文本解答这一疑问。(4分)

14.第⑦段末的省略号处省略了部分内容,根据小说的情节发展,在横线上补写相关的内容。(70字左右)(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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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原文比较阅读】

生命真情

蒋育亮

  那年,爷爷病得不轻。有时整日卧病在床,哼哼唧唧。喝水吃饭,都须送于床前,由人伺候着,慢慢喂食。

  我当时正读初三,面临中考,压力也很大,学业紧,周末都在拼命学习,因此难得回家照看爷爷。然而我心中常有痛感,觉得愧对爷爷对我的百般疼爱。

  在我们几兄妹中,爷爷最疼爱的是我。他常抚摸着我的头慈爱地说:“小新子,好好念书。将来跳出农门,为爷爷争光!”那时,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每次把奖状带回家,爷爷就像古时大臣接圣旨一样,虔诚端庄。细细看过后,爷爷小心翼翼地将奖状贴在堂屋那面凹凸不平的土墙上。那里,已有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几十张奖状。最早的奖状字迹几乎褪尽,只剩一张发黄的纸。

  但爷爷非常珍惜,总是定期给那些奖状大扫除,做清洁。其实我知道,奖状上有没有字对爷爷来说无关紧要。因为爷爷与父亲母亲一样,箩筐大的字也不识一个。

  说起爷爷对我的爱,还有许多往事让我记忆犹新。

  当年家里很穷。用句俗话说,就是穷得连老鼠都不愿去打洞。

  为了维持家庭的日常生活,爷爷常年跋山涉水去几十里外的山里打柴挣钱。

  那是一个冬日,凛冽的寒风吹打在爷爷的脸上,如刀割刺扎。

  爷爷担着百十来斤的生柴,赶到镇上卖。或许是天气过于寒冷,镇上人烟稀少,也许是爷爷的柴太过于生,直到天黑仍然无人问津。

  爷爷抽完最后一口喇叭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将柴担在肩上往回走。

  掌灯时分,爷爷担着柴,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里。那时我刚好感冒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爷爷急急地丢下柴担,赶紧扑到我的床前,一边用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一边张开紧握着的右手,气喘吁吁地说:“小新子,你看爷爷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我睁开无力的双眼,只见爷爷的右手掌心中,有两个皱巴巴的油豆腐。

  霎时,一阵淡淡的油香,沁入我的心脾,我精神为之一振,感冒顿时也好了一大半。

  晚上,爷爷用那两个油豆腐,加上一把葱,拌上几个酸辣椒,煮了一碗酸葱拌豆腐,让我美滋滋地享受了一顿。说来也怪,我已患了十几天的感冒,第二天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把柴卖了,别忘了还给人家豆腐钱。”翌日,爷爷担着柴出门时,奶奶叮嘱道。我心一惊,忙问奶奶缘由。原来,爷爷昨天带回的两个油豆腐,是趁着天黑卖豆腐的商贩没注意时,夹在手心里头带回来的。我心里明白,那是因為爷爷没卖掉柴,身无分文,但又惦记着我……

  初三第一个学期的一个周末,恰好是九九重阳节,我从学校赶回去看望爷爷。久病之后的爷爷,虽然身体稍有好转,但仍然赢弱。爷爷拉着我的手说:“小新子,爷爷跟你商量个事,行吗?”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今天是重阳节,我们去爬爬村后的状元山,好吗?”爷爷望着我,满眼期盼地说。我迟疑,爷爷虚弱的身体,怎么能去爬山呢?爷爷似乎看出我的心事,拍拍胸脯说:“爷爷保证行。再说,重阳节登高,能辟邪驱灾呢!”听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村后的状元山,山不高,却陡峭得紧,加上常年少人攀爬,路不时被灌木茅草覆盖,走起来难度不小。我用一把镰刀披荆斩棘,在前面开路。爷爷拄着木头拐杖,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挪行。好几次,爷爷都滑倒在地,然后在我的搀扶下爬起来继续前行。

  那天虽然很累,山顶的景色却很好。头顶有鸟儿不时飞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鸟鸣。葱郁的灌木林中,偶有几朵不知名的野花绽放,让爷爷啧啧称赞。远处,潺潺的溪水声,犹如动听的音乐,时高时低。一只松鼠,摇着尾巴,在好奇地看着我们。爷爷说:“小新子,无限风光在险峰,继续走。”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们终于爬到了顶峰。爷爷极为兴奋,满脸洋溢着喜悦。

  “这叫什么山?”爷爷突然问我。“状元山。”我脱口而出。“我们现在干什么?”“登高。”“为啥登高?”“为爷爷祈福。”爷爷一把抓住我的手,高高地扬起,用沙哑的声音,对着群山叫喊:“我的小新子登上状元山山顶啦!”瞧着爷爷喜形于色的样子,我终于领悟到了爷爷坚持爬状元山的真正原因。

  没过几天,爷爷便溘然长逝,与我们阴阳两隔。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直接从初中考上了中专。

  直到如今,我也弄不明白,爷爷当时那极为虚弱的身体,怎么就爬上了状元山山顶呢?

学校里放了暑假,我匆匆忙忙地收拾收拾,便乘上火车,赶回故乡去。路上,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前些天家里来信说,我八十六岁的爷爷去世了。寒假我在家时,老人家还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想不到仅仅半年多工夫,他竟溘然逝去了。

    爷爷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肤色黝黑,眼白是灰色,人极慈祥,对我很疼爱。我很小时,父亲就病故了,本来已经“交权”的爷爷,重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率领着母亲和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爷爷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人,推车打担、使锄耍镰都是好手。经他的手干出的活儿和旁人明显的两样。初夏五月天,麦子黄熟了,全队的男劳力都提着镰刀下了地。爷爷割出的麦茬又矮又齐,捆出来的麦个中,中间卡,两头奓,麦穗儿齐齐的,连一个倒穗也没有。生产队的马车把几十个人割出的麦个拉到场里,娘儿们铡场时,能从小山一样的麦个垛里把爷爷的活儿挑出来。

    “瞧啊,这又是‘蹦蹦’爷的活儿!”

    娘儿们怀里抱的麦个子一定是紧腰齐头爹根子,像宣传画上经常画着的那个扎着头巾的小媳妇怀里抱的麦个子一样好看,她们才这样喊。

    “除了‘蹦蹦’爷谁也干不出这手活儿。”娘儿们把麦子往铡刀下一送,按铡的娘儿们一手叉腰,单手握着铡刀柄,手腕一抖,屁股一翘,大xx子像小白兔一样跳了两下,“嚓”,麦个子拦腰切断,根是根,穗是穗。要是碰上埋汰主儿捆的麦个子,娘儿们就搜罗着最生动形象的话儿骂,按铡的娘儿们双手按铡刀,xx子颠得像要插翅飞走,才能把麦个子铡断。而麦根部分里往往还夹带麦穗。

    干什么都要干好,干什么都要专心,不能干着东想着西,这是爷爷的准则。爷爷使用的工具是全村最顺手的工具。他的锄镰镢锹都是擦得亮亮的,半点锈迹也没有。他不抽烟,干活干累了,就蹲下来,或是找块碎瓦片,或是拢把干草,擦磨那闪亮的工具……

    我带着很悒郁的心情跨进家门,母亲在家。母亲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多年的操心劳神使她的面貌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母亲说,爷爷没得什么病,去世前一天还推着小车到东北洼转了一圈,割回了一棵草。母亲从一本我扔在家里的杂志里把那株草翻出来,小心地捏着,给我看,“他两手捧回这棵草来,对我说,‘星儿他娘,你看看,这是棵什么草?’说着,人兴头得了不得。夜里,昕到他屋里响了一声,起来过去一看,人已经不行了……老人临死没遭一点罪,这也是前世修的。”母亲款款地说着,“只是没能侍候他,心里愧得慌。他出了一辈子的力,不容易啊……”

    我眼窝酸酸地听着母亲的话,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窄窄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爷爷都去那儿割草。离我们村二十里有部队一个马场,每年冬季都收购干青草喂马,价钱视草的质量而定。我爷爷的镰刀磨得快,割草技术高,割下来的草干净,不拖泥带水。晒草时又摊得薄,翻得勤,干草都是很新鲜的淡绿色,像植物标本一样鲜活,爷爷的干草向来卖最高的价钱。我至今还留恋在干草堆里打滚的快乐——尤其是秋天,夜晚凉凉爽爽,天上的颜色是墨绿,星星像宝石一样闪闪烁烁,松软的干草堆暖暖和和,干青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味……

    最早跟爷爷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

    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堤顶也就是一条灰白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了野草,行人的脚压迫得它们很瑟缩,但依然是生气勃勃的。河上有雾,雾很重,但不均匀,一块白,一块灰,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落下来的云朵。看不见河水,河水在雾下无声无息地流淌,间或有泼剌的响声,也许是因为鱼儿在水里动作吧。爷爷和我都不说话。爷爷的步子轻悄悄的,走得不紧不慢,听不到脚步声。小车轮子沙沙地响。有时候,车上没收拾干净的一根草梗会落在辐条之间,草梗轻轻地拨弄着车辐条,发出很细微的“劈劈劈劈,叮叮叮叮”的响声。我有时把脸朝着前方(爷爷用小车推着我),看着河堤两边的景致。高梁田、玉米田、谷子田。雾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缠绕着田野和田野里的庄稼。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秀出的高梁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雾中时隐时现。很远,很近。清楚又模糊。河堤上的绿草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在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车子过去,露珠便落下来,河堤上留下很明显的痕迹,草的颜色也加深了。

    雾越来越淡薄。河水露出了脸几,是银白色的,仿佛不流动。灰蓝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云彩边儿是粉红色的。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边缘上升起来,一点一点的。先是血一样红,没有光线,不耀眼。云彩也红得像鸡冠子。

    天变得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很大的椭圆形。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射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草叶子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河面上躺着一根金色的光柱,一个拉长了的太阳。我们走到哪儿,光柱就退到哪儿。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动。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从爷爷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拧回来,面对着爷爷,双眼紧盯着他。他的头秃了,秃顶的地方又光滑又亮,连一丝细皱纹也没有。瘦得没有腮的脸是木木的,没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间还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温暖。我想,他大概把我、把他自己、把车子、把这还没苏醒的田野全忘却了吧?他的走路、推车、歌唱都与他无关吧?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很远很远的树上有一个啄木鸟在凿树洞……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爷爷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爷爷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种很新奇很惶惑的情绪,“小鸡儿”慢慢地翘起来,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

    “爷爷,你唱的什么?”我捕捉着爷爷唱出的最后一个尾音,一直等到它变成一种感觉消逝在茵茵绿草叶梢上时,我才迷惘地问。

    “瞎唱呗,谁知道它是什么……”爷爷说。

    夜宿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十几只百灵在草甸子上空盘旋着鸣啭。秃尾巴鹌鹑在草丛中“哞——哞——”地鸣叫着。爷爷停下车子,说:“孩子,下来吧。”

    “到了吗?爷爷?”

    “噢。”

    爷爷把车子推到草地上,竖起来,脱下褂子蒙在车轱辘上,带着我向草甸子深处走去。爷爷带着我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爱吃。

    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提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做着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划了几下子就低头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势很美,动作富有节奏。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草甸子里蚂蚱很多,我割草没成绩,捉蚂蚱很有成绩。中午,爷爷点起一把火,把干粮烤了烤,又烧熟了我捉的蚂蚱,蚂蚱满肚子籽儿,好香。

    迷蒙中感到爷爷在推我,睁眼爬起来一看,已是半下午了。吃过蚂蚱后,爷爷支起一个凉棚让我钻进去,我睡了一大觉,草甸子里夹杂着野花香气的热风吹得我满身是汗。爷爷已经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了河堤上,小车也推上了河堤。

    “星儿,快起来,天不好,得快点儿走。”爷爷对我说。

    不知何时——在我睡梦中茶色的天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太阳已挂到西半边,光线是橘红色,很短,好像射不到草甸子就没劲了。

    “要下雨吗?爷爷。”

    “灰云主雨,黑云主风。”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爷爷在车前横木上拴上一根细绳子,说,“小驹,该抻抻你的懒筋了,拉车。”

    爷爷弯腰上袢,把车子扶起来,我抻紧了拉绳,小车晃晃悠悠地前进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点头晕。

    “爷爷,您可要推好,别轱辘到河里去。”

    “使劲儿拉吧,爷爷推了一辈子车,还没翻过一回呢。”

    我相信爷爷说的是实话。爷爷的腿好,村里人都叫他“蹦蹦”。

    大堤弯弯曲曲,像条大蛇躺在地上。我们踩着蛇背走。这时是绿色的光线照耀着我,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肚脐。我偶尔回过头,从草捆缝隙里望望爷爷。爷爷眼泪汪汪地盯着我,我赶紧回过头,下死劲拉车。

    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阳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一切都不发声,各种鸟儿贴着草梢飞,但不敢叫唤。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响声。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跟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色,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药香。

    我回头看爷爷,爷爷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的小心儿缩得很紧,不敢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一只长长的蚂蚱蹦到我的肚皮上,两只五色的复眼仇视地瞪着我。一只拳头大的野兔在堤下的谷子地里出没着。

    “爷爷!”我惊叫一声。

    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

    “爷爷,那是什么?”

    “风。”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子。”说着。他弯下了腰。

    我身体前倾,双脚蹬地,把细绳拽得紧紧的。

    我们钻进了风里。我昕不到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鼓膜嗡嗡地响。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飞。

    “爷爷——!”我拼命地喊着。喊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听到。肩头的绳子还是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爷爷在我就不怕,我把身体尽量伏下去,一只胳膊低下去,连结着胳膊的手死死抓住路边草墩。我觉得自己没有体重,只要一松手,就会化成风消失掉。

    爷爷让我拉车,本来是象征性的事儿。那根拉车绳很细,它一下子崩断了。我扑倒在堤上。风把我推得翻斤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终于又伸出双手抓住了救命的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头来看爷爷和车子。车子还挺在河堤上,车子后边是爷爷。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风把车子半干不湿的茅草揪出来,扬起来,小车在哆嗦。

    我揪着野草向着爷爷跟前爬。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

    “爷爷,把车子扔掉吧!”我趴在地上喊。

    爷爷倒退了一步,小车猛然往后一冲,他脚忙乱起来,连连倒退着。

    “爷爷!”我惊叫着,急忙向前爬。小车倒推着爷爷从我面前滑过去。我灵机一动,耸身扑到小车上。借着这股劲,爷爷又把腰煞下去,双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车梁上,激动地望着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刮过去的是大风。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腰。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我从车上跳下来,高呼着:“爷爷,风过去了!”

    爷爷眼里突然盈出了泪水。他慢慢地放下车子,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

    “爷爷,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

    “这风真大。”

    “唔。”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不,还有一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里。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

    “爷爷,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

    “天黑了,走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小车。

    我举着那棵草,跟着爷爷走了一会儿,就把它随手扔在堤下淡黄色的暮色中了。

    “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样,”母亲说,“大老远跑到东北洼,弄回来这么一棵草,还说,‘等星儿回来让他认认,这是棵什么草,他学问大。’你认得出吗?”母亲说着把草递给我。

    我把这棵草接过来,珍重地夹在相册里。夹草的那一页,正好镶着我的比我大六岁的未婚妻的照片。

世上再没有比西安更古意的城市了。那里遗迹多,文物多,老街坊多。连寺庙也多呀,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你常会看到那些穿了黄袍的或木棍儿束了头发的和尚道士,就感觉他们是远昔的人,历史一下子与你拉近。可是,在很窄很窄的小巷里你往一家饭馆里走,粗糙的木桌边就坐着个老头儿寂然地喝酒,吃一碗羊肉泡馍,你可能轻视他,却保不准儿这正是

  某个大学的教授,或者是饱知天文地理的易学大师。西安这地方,实在是难于理喻,如同进了佛殿,你可以张望,但不容嚣张。我和我的老板为着淘寻古字画来到西安的那天,从河西走廊沙漠上刮起的沙尘正弥罩了古城,虽然太阳还悬挂在空中,已失去了颜色,在城楼的沉沉钟声里渐渐残淡如纸。我们去的是碑林博物馆。碑林博物馆在海内外闻名,竟原来是一片灰砖灰瓦的老建筑,朴素着,也萧然着。而围绕着博物馆四周的一棵一棵合抱粗的古树古松间,则搭就了一排排店铺,色彩斑斓。这些店铺都清一色的经营着字画。据说这里在以前卖买得非常好,曾经有那么多日本的新加坡的游客如蜂如蚁,每一天里销量超过了二百幅,但现在却冷清了,因为大量的赝品败坏了声誉。我们在店铺巷里走过的时候,巷外的马路上正停着一辆旅游车,举着三角小旗子的旅行社导游员每每往外跑,他可能再难以让游客在这里购物,没有得到店铺的提成,也懒得停下脚来与女店主打情骂俏了。那些鲜艳的女人叫不住导游员,便都笑脸向我们招呼:哈罗,哈罗!

  我的老板鼻子大,又是自来卷头发,鬼晓得怎么就认他是外国人?我的老板说:“请说中国话。”

  “你不是外国的?”她们说,“自己人好说呀,进来看呀,看上什么都给你便宜啦!”

  我们当然不敢再理,身后飘来的就是一句:傻×!

  “西安人怎么这样?”我的老板气愤了。

  “打着亲骂着爱么,”我嘿嘿笑起来,“你听,你听……”

  我让我的老板听的是歌声:走头的骡子哟三盏灯,白脖子狗朝南哇哇的声,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你的路!这是陕西有名的民歌,在西安,尤其在沙尘笼罩的天气里,听起来是别一番的滋味。

  “你听得懂歌词吗?”我说,“这是给你唱情歌了。”

  我的老板驻脚细听的时候,歌声戛然却止了,回头四顾,店铺里的条凳上三个女人凑了一堆说趣话,一个人笑得从条凳上跌下来,而拴在门槛上的一只狗,埋头啃一根骨头,吞进去,吐出来,再吞进去再吐出来。歌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呢?不远处的槐树下,那个老头已经蹴了许久,现在用手在剔牙缝。可能是风沙钻进了口里,一只手在牙缝里剔,一只手却在怀里掏东西,一时掏不出来,站起身了,穿着的是一件袍子,长过了膝盖。

  “口安,”我的老板给我说,“那是个道士。”

  “哪儿是道士?”我说,“那蓝衫是菜场的工作服。”

  蓝衫人终于掏出来了,是个破旧的小录放机。录放机可能卡了盒带,他摇着,又啪啪拍打了几下。

  “原来是录放的,”我有点丧气,“亏了这么好的情歌!”

  “情歌?”蓝衫人并不看我们,只是继续摆弄他的录放机。“这是窑姐儿拉客哩。”

  我愣住了。多少年来,北京的舞台上总保留着这首民歌,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爱的缠绵而感动着,原来竟是路边野店的妓女们拉客情景的小曲!想了想,蓝衫人说的有道理,我们噢噢着,虽有一种被戏谑的难堪,却对这个枯瘦而邋遢的蓝衫人感兴趣了。

  我们向他走近,并掏出了一支纸烟递他,他的录放机突然又出声了,几乎是撕帛碎瓶般地一阵激越的鼓点,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是‘安塞腰鼓舞曲’么,”我挥了一下拳头,“多激越的旋律!”

  “是吗,你们喜欢穷人的艺术?”

  “穷人的艺术?”

  “听口音是打北边的首都来的?”

  “是从北京来的。”

  “噢。”

  蓝衫人将我递过的纸烟接住了,没有吸,却夹在树的枝桠上,目光仰视了树梢。树梢上正栖了一只鸟,鸟叫了一声:呀。

  “老先生是……”

  “鄙吝一销,白云亦可赠客;渣滓尽化,明月自来照人。”

  我和我的老板面面相觑,我们知道我们又遇上了一位高深莫测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呢?但蓝衫人似乎并没有要与我们交谈的意思,他重新蹴下去,靠住了树,眼睛已经微微闭上了。录放机里开始飘出另一种乐曲,似乎是《春江花月夜》,但又不似,蓝衫人摇头晃脑了起来。我们不敢造次,迟疑了一会,便往店铺门口的摊子上翻动那些各种各样的碑拓。

  店铺里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叫我们是老总。

  “我们不是老总。这都是在哪儿拓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个碑林,你想想老总!”

  “不是说那些碑子都罩了玻璃不准拓了吗?”

  “正是不准再拓了以前拓的才珍贵啊!”

  “这一幅欧阳询《皇甫诞碑》多少钱?”

  “今日天气不好,图个吉祥便宜给你了,一万二。”

  “给个实价吧,我们要买就买得多哩。”

  店铺外一声冷笑。这冷笑我和我的老板听见了,店铺的女主人也听见了,她脸上有了明显的愠怒,顺手将柜台上的一杯残茶泼出去。我的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扭过头看见了冷笑正是槐树下蓝衫人的鼻子里哼出来的。蓝衫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着我们在挑选碑拓,也没有看着我们扭头在正看他,残茶的水点溅到了他的蓝衫上,他动也不动,又连续地哼着鼻子。我知道,他并不是患有鼻炎,连续的哼鼻子是为了掩饰那一声冷笑。

  “这该不是假的吧?”

  “你说对了,别的店铺是翻刻木板拓下的,只有我们店卖的是真拓。”

  女店主越是这般说,我们越不敢买她的货了。离开摊子,一辆卖镜糕的三轮车就咿呀咿呀推过来,小贩脸上没表情,只盯着我们,吆喝:镜———儿———糕!西安的小吃品类繁多,但镜糕第一回见,瞧了瞧,觉得不卫生,却对挂在三轮车扶手上的小木牌上的字感兴趣了。这一次见面就这么遗憾地结束了,但我们留下了手机号码,约定三天后郗蓝衫安排好地点了随时通知。我们请郗蓝衫去宾馆喝茶,他推辞了,矮子要跟他一块走,他偏让留下,矮子有点不愿意,他示了个眼神,自个就先走了,一边走一边扭头四顾着,然后便消失在夜幕中。我笑着说:“郗先生怕我们跟踪他呀。”矮子怔了一下,慌忙说:“这,这……不是的,他急着回去是他弟弟今日得了孙孙,他得过去看看。你猜,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男娃?”矮子说:“不对!”我说:“女娃。”矮子说:“呀,你真行,只猜了两下就猜准了!”

  沙尘暴终于是停止了,第三天的早晨下了一场小雨,雨都是黄的,街上的行人全穿了雨衣或撑着伞,而所有的车辆被黄泥雨涂成了迷彩。雨一停,每家洗车房门前排着等待清洗的车辆,司机们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骂天,抱怨着西安之所以做过十三朝国都而后来衰败至今,都是这风沙所害,要不,秦腔就该是普通话了。又恨着往往把车清洗了,隔二日三日又得下雨,雨是黄汤,又得来洗。西安做什么生意都难,唯独羊肉泡馍和洗车房把钱赚海啦。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郗蓝衫的通知,但哭笑不得的是,约定的地点竟是城东南角一条巷头的公共厕所门口。我和我的老板在那里等了许久,未见到郗蓝衫出现,连矮子也没个踪影。我安排了我的老板先到附近的夜市上吃饭,西安的小吃在国内有名,小吃又都集中在夜市上,我们吃过一碗鸡蛋醪糟,觉得肚子难受,就进了厕所蹲坑。厕所里光线幽暗,臭气哄哄,我听见紧挨的隔档里有人在大声努劲,似乎不是在出恭,而有物堵于肛门,憋得命悬一线。如此哼哼哈哈了半天,安静下来,却见一只手伸出隔档,企图去捡坑台前一张什么人已经用过的脏纸,而有趣的是恰恰一股阴风从厕所门口刮进来,竟将那张脏纸卷起,飘然落入另一个坑去,隔档里沉沉地发了一声恨。这实在是一场巧得不能巧的风的恶作剧,偏偏让我瞧着,差点笑出来,便将一张手纸递过隔档,说:“用这个吧。”那边的人说声“谢谢”,站起来了,我看见他竟是郗蓝衫!郗蓝衫也同时看见了是我,很窘地,立即缩回身子咳嗽,然后提了裤子出了隔档,将那张手纸又回给了我,说:“是你呀!是你给我的纸吗?我不用纸的,我用钱揩了!”他走出厕所,一边走一边说:“你瞧这墙上,这便是屋漏痕,黄宾虹的线条就这般画。”我没有去端详厕所墙上的脏迹,只疑惑:他真的是用钱揩过了吗?或许碍于面子压根就没有揩!在厕所门口,他又恢复了他的怪异,大声放着录放机中的歌曲,在音乐声中,告诉我巷子尽头的三十五号是他的朋友家,他已经把真迹从银行保险柜取来放在那儿,让我和我的老板过会儿来,说完扭头便走,那录放机中开始唱“你要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黑屹崂里走。”声越来越小。

  我和我的老板拐弯抹角地在巷子里寻到了三十五号,门是破旧的木门,上面用墨写了:院中有狗,小心咬你。我忙捡了一块石头在手,可一进院就爬梯子,并不见狗,刚刚扔了石头,还说:是空城计么!一只狗呼地向楼梯冲来,吓得我的老板险些跌倒。我急喊:“郗先生!郗先生!”狗却停在楼梯上的平台上,原来一条铁绳拴着它,再扑不过来,就汪汪锐叫。是矮子先跑出来,唬住了狗,招呼我们进屋,我们还是不敢动步,一定要矮子将狗用双腿夹了,才迅速地跑进平台上的一间屋去。屋小得可怜,除了一张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外,几乎就是那张床了。我的老板不知道该往哪儿坐,我把床上的没有叠起的脏被子往床根拥了拥,要让我的老板坐在床头,没想褥子下压着一张百元的钞票,矮子赶忙拿了,塞给了郗蓝衫。

  “我那里宽敞,”郗蓝衫说,“可这里安全啊!我这兄弟光棍一条,以替人讨债为业的,别瞧他个头小,好勇斗狠,比这狗要凶的!”

  “能看出来。”我说,“你需要一个保镖!”

  郗蓝衫干笑了一下,就对矮子说:“一回生二回熟,都是朋友了,你给我和两个朋友留影做个纪念吧。”

  我明白郗蓝衫的意思,就说:“好么,好么,”让矮子拿了相机给我们拍照,我的老板偏又将汗手在墙上按了一下,又在一块破了半边的镜子上按了一下,说:“我再给你留个手印!”

  郗蓝衫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这同志有趣,我就爱和有趣的人交朋友。看货,看货!”

  郗蓝衫就拍打了几下床铺,将一个报纸卷儿展开,里边是一个塑料卷儿,又展开,是一个布卷儿。布卷儿虽旧,却是湘绣,一下一下再展开了,露出画轴,郗蓝衫才从怀里取出一副白线手套,戴上了,说:“你把纸烟掐了。”我把纸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他说:“把放大镜拿来。”矮子说:“放在哪儿?”他说:“枕头底下。”矮子翻开枕头,果然下边一个硬盒,盒中取出一面镜子,但枕头上的尘土扬起来,一股呛味直钻鼻子,我就咳嗽,走到平台上要吐痰。我的老板也咳嗽,跟出来擤鼻涕,悄声说:“这里就是姓郗的家。”还要再说,矮子就出来了,我们遂返回屋,矮子也跟进来。郗蓝衫说:“你们可以附着身看,但不得用手摸,汗手。”慢慢将画轴展开。

  这确实让我们大开眼界,整幅作品是横的,几乎和床一样长短。在展开的过程中你们似乎能感觉到祥云绕绕,有一股神气扑面而来,再仔细看去,婉丽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劲健处奔马走虺,骤雨旋风。我周身颤抖,且有热流迅速从丹田涌起,通向脑顶和四肢,回头看我的老板,他只是呲着眼,呆若木鸡,我说:“好啊!宝气逼人!”我的老板怔了一下,俯身再看,手却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晓得我的老板城府深,不再叫好,拿放大镜又细照了一遍。

  “怎么样?”郗蓝衫说,“要看货,这就是一眼货,比碑林博物馆的字碑气韵强了数倍吧?”

  “这……怎么这般干净的?”我说,看着郗蓝衫的脸。郗蓝衫脸上的麻子是黑麻子,好像没有洗过。

  “算你看出门道了。”郗蓝衫说,“你瞧我像个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吧,可我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真的往往看上去像假的,假的倒像真的。西装革履的显得气派,可一身行头能值几个钱呢,一万元穿得什么都有了!”

  郗蓝衫缓缓地将《圣母帖》卷起来,一层一层包裹,矮子帮着往盒子里装,一失手,掉在地上,他哎哟叫,忙捡起来,轻轻地拍着,说:摔疼你了,摔病你了。然后说他得和矮子连夜将《圣母帖》送回银行保险柜去,如果愿意购买,改日再选个时间面议。

  《圣母帖》肯定是真品,这已毋庸置疑,我的老板极尽和蔼,一定要请郗蓝衫和矮子去夜市上吃饭,郗蓝衫却表现得很不情愿,我的老板就说在吃饭时可以先议一议价钱,如果双方觉得合适,我们就要筹款了,至于安全么,四个人一块走,会万无一失的。郗蓝衫沉吟了一下,就从桌上取了一把菜刀让矮子揣在怀里,自个又将一个小瓶装在口袋。我说:“不用带酒,夜市上都能买到。”郗蓝衫说:“这是硫酸,谁要敢抢《圣母帖》,我就喷他的眼睛!”他说得狠,大家都没有言传,他又将裹着真品的纸卷儿装进一个帆布口袋,口袋里又放着了六七根竹笛,然后斜挂在肩上,四人方下得楼来。

  “郗先生是个卖笛子的人了,”为了缓和气氛,我笑着说,“你这口袋,扔在街上也没人捡的。”

  “狐狸有好皮毛才遭猎杀哩。”郗蓝衫也笑了,却对矮子说:“你急什么呀,让客人先下楼么。”

  他让矮子断后,防备的还是我们,我们就知趣地先下楼,我的老板说:“郗先生这么大年纪了住得这么高,越往后就越不方便啊!”

  “是吗?”郗蓝衫说,“能走动的时候住高住低都能走,等走不动了,住在一楼你还是走不动。你说什么?这房子可不是我的。”他转过头向矮子:“你在这儿住几年了?”

  矮子怔了怔,赶忙说:“五年吧。”

  郗蓝衫说:“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矮子说:“谁不想?”

  郗蓝衫说:“那就包在我身上啦!”

  到了夜市,拣墙角的一张桌子,我故意让郗蓝衫坐在里边,并让矮子挨着他,我和我的老板坐在对面。夜市上十分热闹,那些卖

  饣合饹的,煎饼的,粉蒸肉的,凉皮的,踅面的,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人声吵嘈。我们先是感叹着西安的小吃这么丰富又疑惑西安竟没有自己的大菜系,郗蓝衫就开口了,说:“你知道西安是几代首都?”我说:“十三。”郗蓝衫说:“你想想,十三朝的皇帝在这儿,各省市为了争宠,都要把他们的饭食贡献来,久而久之就形成菜系了,西安是一张大餐桌,它只摆贡献来的美味佳肴,知道了吧?”我说:“知道了。”郗蓝衫更得意了,说:“那我再告诉你,西安将来还是要做首都的,历史上有王气的地方只有三处,南京、北京和西安,在南京建都是短命王朝,在北京则容易腐败,只有在西安建都的都会强盛啊!”我说:“这可能。”郗蓝衫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西安建都了,我们公司就可以搬过来了,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郗蓝衫看着我,半天不言语,突然说:“我对你这个人有个评价,一个字,只一个字……”我说:“是骂我了吧?”郗蓝衫还举着一个指头:“一个字:不错!”我的老板就大笑起来,一边让端饭的往上摆八宝稀饭,一边说再谈正经事吧,让郗蓝衫报个《圣母帖》的价格。郗蓝衫就一脸严肃了,只咬定一个底价,不再松口,几乎将八宝稀饭吃完,又吃了几十串烤羊肉串,讨价还价总算有了个结果。郗蓝衫就环顾四周,低声说:“你们是识货人,我也就委屈了。就你给的这个价,有人也出过,还外加一套红木家具,我是没松口的。项羽在乌江岸上,和刘邦的两个将军碰上了,原本是能搏杀一场的,但他说:我成全二位将军立功了,把这颗头献给你吧,就拔剑自刎……”郗蓝衫竟说起汉楚之争的故事来,我还未醒过神来,听他再说下去,他却垂了头,一颗眼泪叭嗒地溅在桌面上。他的突然落泪,遂使我感动起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终于一抹眼睛,说:“活该《圣母帖》与我的缘分尽了……不说了,喝茶,再来一壶龙井吧!”

  我赶忙让饭摊上的人上茶,一边起来用指头将郗蓝衫面前桌面上的泪水擦去,一边说:“这么大的数目,我们得让公司电汇,三天后怎么样?”

  “不急,十天八天也不急的,你们再考虑考虑,既便不愿意了,那也没什么。”郗蓝衫说,让矮子寻张纸,“你把电话留给他们,他们考虑妥了来个电话就是。”

  矮子一直伸着脑袋看对面街上的一座高楼,有无数的亮的方块,郗蓝衫的话他没有听见,郗蓝衫又说了一句。

  “你卖啥眼哩?”

  “我数楼层的。”

  “你想住几层,将来给你弄上。”

  “我可不要三室两厅的,我一个人,我才懒得打扫卫生哩!”

  “老婆难道不是你找的,没出息!像这个模样的怎么样?”

  一个穿旗袍的高挑个头的女人从桌前走过,矮子低声说:“我有个瘸子烂眼的就行啦。”

  “要娶就娶个时髦的!”

  郗蓝衫一脸的麻子都涨红了,我看着他的脸,想到了猴的屁股,也笑起来。

  “这有啥笑的,是瞧着我的麻子吧。”

  “郗先生小时候出过麻疹?”

  “不是,西安的风沙大呀。”

  这一回,四个人全都笑了,惹得周围饭桌上的人就朝我们看,而路边柳树下的两男一女指指点点了一番,竟落座在我们旁边的桌上。郗蓝衫突然地不笑了,紧了紧身上的口袋,悄声说:“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我抬头看看来人,说:“哪里会,就算他们不怀好意,咱这么多人的……”

  郗蓝衫镇静下来了,却说:“谁来我都不怕的,公安局里有我的熟人。”掏出一张名片让我看。“我一打电话他立马就来的。”我没有看那名片。

  但是,郗蓝衫却并没有再坐下去,匆匆离开了夜市,而且他让矮子厮跟着,拒不让我们送他。

  在自后的三天里,我和我的老板带着郗蓝衫给我们的那些报纸,专门去找了西安字画界鉴定的权威,权威也已知道《圣母帖》真迹问世的事,并应允在购买时可当场鉴定,以免发生掉包。就这样,我们筹齐了款额便给矮子拨电话,但矮子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便再一次去了那条有着公共厕所的小巷去找。

  我的老板是个有心的人,他要给郗蓝衫带一份礼品,以示我们的诚意,因为他怀疑郗蓝衫是不是反悔了。在买礼品时我们费了思忖,先是要给他买些腊汁羊肉,后又准备买一件西服,结果还是买了个收录机觉得得体。我们穿过了纬十街,才到了城墙外丁字路口,听见有很大的吵骂声,接着就一阵哐哩哗啦锐响,扭头看时,路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里,三四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在殴打一个人,被殴打者还在强辩,便被提了胳膊腿一下子扔了出来,骂道:“没有钱你吃毬饭?你吃了饭不给钱?!”

  “我有钱的!你以为我没钱吗?”被殴打者往起爬,没爬起来,头就努力地往上撅,像是个出头龟,口里的血沫使牙齿也看不见。“我有钱的,我的钱能砸死你!”

  保安又跑出来,用脚踩下了他的头,说:“你有钱?你掏么,一碗面三块钱你掏出来呀?掏呀!”

  “我有……”

  “你有你娘的×!”

  头被保安再一次踩下去,踩下去头又往起撅。保安就在他怀里掏,他捂着怀,蓝衫就嘶啦撕开,掏出来的是一个破旧的录放机,保安将录放机摔在了地上。

  我突然看这是郗蓝衫啊,忙呼啸着跑过去,将保安推开。扶郗蓝衫时,他的手里握着那个公安局熟人的名片,要我打电话:“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我了,他们要谋财害命……”

  我说:“你是欠人家一碗面钱吗?”

  他说:“他们是冲着《圣母帖》的!”

  我说:“他们认识你?”

  他说:“不认识,可包准儿是他们认识我了,我知道谋算我的人多,贼可以防,防不住的是贼惦记呀!”

  我的老板也从马路那边过来,我们把他扶起来,他的口鼻血沫模糊,而且额角也有个口子,用手捂了,血水从指缝往出流。我问他家住在哪儿,可以送他回去,或者直接去医院。郗蓝衫已经站起来了,梗着脖子骂已退去的保安:“你瞧着吧,我会收购你们店的,收购了还让你们当保安,你们给我当狗!”骂着骂着,却突然甩开了我,盯着我不言传。

  我说:“你怎么啦,感觉头晕吗?”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说:“你是被打晕了吗,认不得我们了吗?”

  他说:“我怎地认不得?把你们烧成灰我也能认得的!可……这么大个西安城,为什么巧不巧就遇上你们在这儿?”

  郗蓝衫极快地往后一跳,指着我说:“你们和这些保安在演双簧!你们是来救我吗,不,不是的,是要寻着我家,或者要把我绑架到别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板哭笑不得。我还要去扶他,他双手沾着血挥舞着,我的老板让我不要扶了,别让他的血沾在身上,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殴打了他。我的老板说:“你不就是有《圣母帖》吗,我们正是筹齐了款要寻你交易的,偏巧在这儿遇上,如果有不良企图,那次看到真迹时就下手了,是我们打不过你和你的那朋友呢,还是怕你小瓶里装的自来水?”

  “你知道那是水?你知道了当时为啥不挑明,你这么鬼的,你越发有大企图的,你只是瞅机会,是不是?”

  气得我的老板再不理他。

  我瞧见郗蓝衫往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便又去扶他去医院,他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我朋友不在场,我是不跟你们走的。”

  我和我的老板只好离开。当天晚上,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们一直给矮子拨电话,仍是拨不通,第四天终于拨通了,让他赶快找到郗蓝衫,还未告诉说郗蓝衫被人殴打了,矮子却开口便说:“生意做不成了,他死了!”

  他死了?郗蓝衫死了!问郗蓝衫怎么就死了,矮子说是被一家饭店的保安打伤后,就趴在饭店外的马路边,保安以为仅仅是打了一顿不会出事的,可两个小时后,他还趴在马路边,保安觉得不对劲,出来看时,他因失血过多已昏了过去,急忙往医院送,还未到医院就断气了。

  “那,《圣母帖》呢?”

  “谁知道藏在哪儿。”

  “真可怜,他把《圣母帖》丢了。”

  “是《圣母帖》把他丢了,先生。”

  2003年1月10草毕

  2003年1月30改完

我第一次认识张宏斌,张宏斌是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祖。左右小个子,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感觉里我们已经熟了上百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上的那一段描写。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竟一仰头背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问他看过几遍就记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就又背诵起《红楼梦》的所有诗词,让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全都到我家办诗会了。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的。我差点迷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笑了笑,说:“药苦,你吃不吃?”儿子说:“我爱吃糖!”大家都乐起来。我将那小子拉过来,在他汗津津的背上挂,搓下污垢卷儿让他看,几个大人立即向我翻白眼,以为当着医生丢了面子。

  张宏斌留下了几袋丸药,开始详细吩咐,什么时候吃什么大九,什么时候吃什么小丸,极讲究节气前后的时间。我要付他的钱,他不收,提出能送一二本我的书。我的书都在床下塞着,他似乎不解:我把配制的药丸是藏在架子上的瓷罐里的,你怎么把书扔在床底?我说:“你那药是治病的。”他说:“书却救人啊!”我笑了笑,救谁呢?一本送了他,一本签上“自存自救”,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数年间不再复犯。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作了朋友。他住在歧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歧山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人”念成“日”,一次作协研究要求人会的业余作者,讨论半天意见不统一,我一急说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么,人家要“日”,就让人家“日”嘛!

  他常常被西安的病人请了来,每次来都来我家,我没有好酒,却拿明前茶,请,请上坐,就坐在佛祖旁的椅子上。我们就开始说《红楼梦》,说中医,说癫痫,说忧郁症,说精神分裂,这些现代生活垢生出的文明病。

  张宏斌说,医生最大的坏处是:不能见了别人就邀请人家常去他那儿。这是对的,监狱管理员邀请不得人,火葬场也邀请不得人。中国人有这么个忌讳。但我给张宏斌介绍了许多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还有许多名人和官人。谁的头都不是铁箍了的,名人和官人也是要患病的。作家可以拒绝,医生却要请的,没病也要请,这如在家里挂钟馗像。

  同张宏斌打交道的几年里,我也粗略识得什么是癫痫和精神分裂病,什么人易患这类病和什么人已潜伏了这类病。并且,看他治病,悟出了一个道理:病要生自己的病,治病要自己拿主意。这话对一般人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一些名人和官人却至关重要,名人和官人没病的时候是为大家而活着的,最复杂的事到他们那里即得到最简单的处理,一旦有病了,又往往也不是自己患病,变成大家的事,你提这样的治疗方案,他提那样的治疗方案,会诊呀,研究呀,最简单的事又变成了最复杂的事,结果小病耽误成大病,大病耽误成了不治之病。

  张宏斌治病出了名,全国各地的病人都往歧山去,他收入当然滋润,而且住房宽展,他说你出书困难了,我可以资助你,西安没清静地方写作了到歧山来。我很感激他。年初,我对他说:你教我当医生。他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写文章哩。两人在电话里嗬嗬大笑:那就谁也不教谁了!

  现在,我仍在西安,他还在歧山,十天半月一回见面,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南边,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北边,丑陋如两个罗汉。

  1997年1月20日晚

四月二十一日,谭宗林从安康带来魏晋画像砖拓片数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寻马海舟。

  马海舟是陕西画坛的怪杰,独立特行,平素不与人往来。他作画极认真,画成后却并不自珍,凭一时高兴,任人拿去。我曾为他的画作说过几句话,或许他认为搔到了痒处,或许都是矮人,反正我们是熟了。“你几时来家呀,我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他这么邀请着我,但他交待得太复杂,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机,深如大海的都市里,我寻不着去他家的路。谭宗林领我过大街穿小巷,扑来扑去了半天,把一家门敲开了。

  马海舟正在作画哩。大画家用小画案,我第一次见到。那么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层层叠叠堆放着古瓷和奇石异木,空出的一片毡布上,画的是一匹马,天马。马斜侧而立,四蹄有蹬踏状,但枯瘦如细狗,似有一纵即逝之架势。天上之马是不是这般模样,我不知道,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马鬃马尾,及四条腿上,都画成一团团丝麻,若云之浮动。我鼓掌说:好!谭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说:你叫好,何不题款几句?!我便提笔写了:

  天上有龙马,

  孤独难合群。

  何不去世间?

  我岂驮官人!

  那日马海舟脸色红润,粗而极短的十指搓着,说:你总知我。

  谭宗林顿生掠夺之意,从怀里掏出一张拓片来要送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着“飞天”的魏晋画像砖图案,明显看出马海舟是激动了,惊奇敦煌壁画里有“飞天”,而魏晋时竟也有“飞天”,中国美术史是要改写了。谭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换的话来。我立即反对:此画不能送人的;拓片毕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对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还舍不得吗?谭宗林百般骂我,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马’,我看了你的‘飞天’,过过眼福就是,但你的‘飞天’世人难见,我看过了,送你一个更古老的东西作补偿吧。”遂拿出一幅鹰图给了谭宗林。一张大纸,赫然站有一鹰,身如峻崖,头生双角,口微微张开,似有嗷嗷之声发出,题为“八万年前有此君”。谭宗林大喜。我戏滤道:宗林带他那个拓片在城里呆三天,数十张画就从画家手里赚过来了!宗林只是笑,马海舟却不理会,还在讲鹰与恐龙是同代之物,我便扭头去观赏古董架上那些秦砖汉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间工艺,但精妙绝伦,那奇奇怪怪的形状,以及古董上绘制的各种色彩图案,使我突然悟到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诞,他受古时的民间工艺影响太大了。

  “这四幅画,你俩各挑两幅吧!”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后,突然说。他从柜子里又取出四幅画来,一一摊在床上。一幅梅,一幅兰,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马海舟风格,笔法高古,简洁之极。如此厚意,令我和谭宗林大受感动,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谭宗林说:贾先生职称高,贾先生先挑。我说:“茶是谭先生带来的,谭先生先挑。”我看中菊与竹,而梅与家人姓名有关,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说。

  “抓纸丢儿吧,”马海舟说,“天意让拿什么就拿什么。”他裁纸,写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团儿。我抓一个,谭抓一个,我再抓一个,谭再抓一个。绽开,我是梅与菊。梅与菊归我了,我就大加显排,说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风。正热闹着,门被敲响,我们立即将画叠起藏在怀中。

  进来的是一位高个,拉马海舟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什么,马海舟开始还解释着,后来全然就生气了,嚷道:“不去,绝对不去广那人苦笑着,终于说:“那你就在家画一幅吧。”马海舟垂下头去,直门了一会,说:“现在画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这儿。我让你给他带一幅去吧。”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来,小得只有一面报纸那么大。“就这么大?给你说了一年了,就这么大一张,怎么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着,似乎不接。“那我只有这么大个画桌呀!”马海舟又要把画装进柜子,那人忙把画拿过去了。

  来人一走,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干。谭宗林问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人来说他已给一位大的官人讲好让马海舟去家里作画的,官人家已做好了准备。“他给当官的说好了,可他事先不给我说,我是随叫随到的吗?”谭宗林说:“你够做的广马海舟说:“我哪里做了?我不是送了画吗?对待大人物,谄是可耻的,做也非分,还是远距离些好。”他给我笑笑,我也给他笑笑。

  告辞该走了,谭宗林把魏晋画像砖拓片要给马海舟,马海舟不收,却说:“下次来,你把你的那块铜镜送我就是了,那镜上镌有四匹马,你知道,我姓马,也属马。”

  1997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