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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小哥儿俩》的作者已经十余年了。已往虽然零星的读过她的几篇作品,可是直到今天才有福分把《小哥儿俩》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想 到梅特林和他的姐姐在一块儿住了三十多年,一直到他母亲临死的那一刻,才认识她向未呈现的一种面目那一个故事,我心里感到一种喜悦,如同一个 人在他也久住的家乡突然发现某一角落的新鲜境界一样。

   作者自言生平用工夫较多的艺术是画,她的画稿大半我都看过。在这里 面我所认识的是一个继承元明诸大家的文人画师,在向往古典的规模法度之 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风怀和细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数千年来诗人 心灵中荡漾涵泳的自然。一条轻浮天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 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藓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或 是一湾谧静清莹的湖水的旁边,几株水仙在晚风中回舞。这都自成一个世外 的世界,令人悠然意远。看她的画和过去许多人的画一样,我们在静穆中领 略生气的活跃,在本色的大自然中找回本来清净的自我。这种怡情山水的生 活,在古代叫做“隐逸”,在近代有人说是“逃避”,它带着几分“出世相” 的气息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另一方面看,这也是一种“解放”。人为什么一 定要困在现实生活所画的牢狱中呢?我们企图作一点对于无限的寻求,在现 实世界之上创造一些易与现实世界成明暗对比的意象的世界,不是更能印证人类精神价值的崇高么?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这种意象世界是否只在远离人境的自然中才找得出呢?我想起二十年前的电车里和我的英国教师所说的一番话。他带我去看 国家画像馆里的陈列,回来在电车上问我的印象,我坦白地告诉他:“我们 一向只看山水画,也只爱看山水画,人物画像倒没有看惯,不大能引起深心 契合的乐趣。我不懂你们西方人为什么专爱画人物画。”他反问我:“人物 画何以一定就不如山水画呢?”我当时想不出什么话回答。那一片刻中的羞 愧引起我后来对于这个问题不断的注意。我看到希腊造型艺术大半着眼在人 物,就是我们汉唐以前的画艺的重要的母题也还是人物;我又读到黑格尔称 赞人体达到理想美的一番美学理论,不免怀疑我们一向着重山水看轻人物是 一种偏见,而我们的画艺多少根据这种偏见形成一种畸形的发展。在这里我 特别注意到作者所说的倪云林画山水不肯着人物的故事,这可以说是艺术家 的“洁癖”,一涉到人便免不掉人的肮脏恶浊。这种“洁癖”是感到人的尊 严而对于人的不尊严的一面所引起的强烈的反抗,“掩鼻而过之”,于是皈 依于远离人境的自然。这倾向自然不是中国艺术家所特有的,可是在中国艺 术家的心目中特别显著。我们于此也不必妄作解人,轻加指摘。不过我们不 能不明白这些皈依自然在已往叫做“山林隐逸”的艺术家有一种心理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或者说,自然与人的冲突——而他们只走到这冲突 两端中的一端,没有能达到黑格尔的较高的调和。为什么不能在现实人物中 发现庄严幽美的意象世界呢?我们很难放下这一个问题。放下但丁、莎士比 亚和曹雪芹一班人所创造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不说,单提武粱词和巴惕楞(Parthenon)的浮雕,或是普拉克什特理斯(Praxiteles)的雕像和吴道子 的白描,它们所达到的境界是否真比不上关马董王诸人所给我们的呢?我们 在山林隐逸的气氛中胎息生长已很久了,对于自然和文人画已养成一种先天 的在心里伸着根的爱好,这爱好本是自然而且正常的,但是放开眼睛一看,这些幽美的林泉花鸟究竟只是大世界中的一角落,此外可欣喜的对象还多着 咧。我们自己——人——的言动笑貌也并不是例外。身分比较高的艺术家, 不尝肯拿他们的笔墨在这一方面点染,不能不算是一种缺陷。

   我在谈《小哥儿俩》,这番讨论自然画与人物画的话似乎不很切题,其 实我的感想也有一种自然的线索,作者是文学家也是画家,不仅她的绘画的 眼光和手腕影响她的文学的作风,而且我们在文人画中所感到的缺陷在文学 作品中得到应有的弥补。从叔华的画稿转到她的《小哥儿俩》,正如庄子所 说的“逃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在这里我们看到人,典型的人,典型 的小孩子像大乖、二乖、珍儿、凤儿、枝儿、小英,典型的太太姨太太像三 姑的祖母和婆婆,凤儿家的三娘以至于六娘,典型的佣人像张妈,典型的丫 鬟像秋菊,跄跄来往,组成典型的旧式的贵族家庭,这一切人物都是用画家 笔墨描绘出来的,有的现全身,有的现半面,有的站得近,有的站得远,没 有一个不是活灵活现的。小说家的使命不仅在说故事,尤其在写人物,一部 作品里如果留下几个叫人一见永不能忘的性格,像《红楼梦》里的王凤姐和 刘姥姥,《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和严贡生,那就注定了它的成功,如果 这个目标不错,我相信《小哥儿俩》在现代中国小说中是不可多得的成就。 像题目所示的《小哥儿俩》所描写的主要的是儿童,这一群小仙子圈在 一个大院落里自成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有他们的忧喜,他们的恩仇,他们 的尝试与失败,他们的诙谐和严肃,但是在任何场合,都表现他们特有的身 分证:烂漫天真,大乖和二乖整夜睡不好觉,立下坚决的誓愿要向吃了八哥 的野猫报仇,第二天大清早起架起天大的势子到后花园去把那野猫打死,可 是发现它在喂一窝小猫儿的奶,那些小猫太可爱了,太好玩了,于是满腔仇 恨烟消云散,抚玩这些小猫。作者把写《小哥儿俩》的笔墨移用到画艺里面 去,替中国画艺别开一个生面。我始终不相信莱辛(Lessing)的文艺只宜叙述动作,造型艺术只宜描绘静态那一套理论。

   作者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 永。在这几篇写小孩子的文章里面,我们隐隐约约的望见旧家庭里面大人们 的忧喜恩怨。他们的世故反映着孩子们的天真,可是就在这些天真的孩子们 身上,我们已开始见到大人们的影响,他们已经在模仿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 玩心眼。我们不禁联想到华兹华斯的名句:

   你的心灵不久也快有她的尘世的累赘了。习俗躺在你身上带着一种重压,像霜那么 沉重,几乎像生命那么深永!

   像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作者是不肯以某一种单纯的固定的风格自封 的。我特别爱好《写信》和《无聊》那两篇,它们显示作者的另一作风。《写》全篇是独语,不但说了一个故事,描写了一个性格,还把那主人翁—— 张太太——的心窍都披露出来。这是布朗宁( Browning)和艾略特T.S.Eliot)在诗中所用的技巧,用在小说方面还不多见。我相信这种写法 将来还有较大的前途。《无聊》是写一种 mood,同时也写了一种 atmosphere, 写法有时令人联想到曼斯菲尔德(Mansfied),很细腻很真实。“终日驱车 走,不见所问津”,古人推为名句。这篇小说很有那两句诗的风味。 我总得再说一遍,这部《小哥儿俩》对于我是一个新发见,给了我很大的喜 悦。我相信许多读者会和我有同感。

   1945 年 3 月于嘉定

   原载《天下周刊》创刊号,1946 年 5 月,据《朱光潜全集》(9)

我比中国的改革开放大8岁,这个年纪刚刚好,有一点点贫穷困窘的记忆,不必像乔布斯一样,要刻意告诫自己:”Stay hungry,Stay foolish”, hungry和foolish,就是经历的一部分,甚至是文化基因的一部分。

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个人的状况,与周边几乎所有人的状况,普遍改善,大家就像坐在大轮船上,顺风顺水远航,有人坐头等舱,有人坐经济舱,但共享一条航线。人们的基调主要是乐观的,努力也得到回报,hungry和foolish的字面意义消失了,我们不饿,我们也变得更有见识,不再那么蠢,hungry和foolish真变成了乔布斯所指的精神含义,保持求知欲,维护谦逊感。

一个人与一群人的精神之旅,能走这么远,这真是运气。

为什么维护改革、赞美改革的声音很大?那也是因为人们尝到了运气的美妙滋味,不想失去它。改革并不是必然产生的,至少是不是必然在某个时间点产生,就像互联网的发明一样,在时间长河里,迟200年都不奇怪,刚好遇上伟大发明,刚好遇见改革开放,只能说,我们会挑选出生时间。

改革这么好的事,保持得越久越好,改革于我们这代人,就像是进化的突变,但是经过几代人的维护,它就会变成文化基因,代代相传。当然,需要一个人主动接纳它,它才会变成精神的一部分,误解它、排斥它、抗拒它,那么,再好的运气都会浪费掉。

改革的一个主要变化,就是市场的因素越来越多,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分配稀缺资源,似乎变化多端,神秘莫测,它给人带来压力,被淘汰的危机感永不消散,它就像进化一样,不会让你太舒服,总让你适应变化。在计划中呆久的人,即使只是贫穷的计划,也有稳定的幻觉,想退回去。

所以,放弃这种幻觉,是成长的关键。正如大师德鲁克所说的,个人的工作时间,普遍比公司寿命更长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一、大多数公司撑不过30年,即使曾经很辉煌,作为创业者,作为老板,失败的压力一直在;二、大多数雇员,你一生中,总会尝到改变跑道的滋味,即使结局美妙,但重新开始的痛苦却免不了。这是一个公司、一个人的命运,由不得你。

这命运对杰出的人也一样无情。英特尔公司的创始人都很牛,包括以摩尔定理著名的戈登·摩尔,以及杰出的CEO安迪·格鲁夫,公司兴旺了10多年后,主营的存储器业务遭到了日本公司的强大竞争,格鲁夫知道,无论如何挣扎,必然败给日本公司,但公司陷于争论,进入劣质勤奋,一天天失去市场,自我改革极其艰难,似乎不可能。

1985年,公司消沉一年之后,英特尔公司史上最著名的灵魂出窍式谈话发生了,在办公室里,格鲁夫突然问摩尔:如果我们被赶出董事会,他们找来新的CEO,他会做什么?摩尔犹豫了一会,说,他会放弃存储器业务。格鲁夫盯着摩尔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

英特尔公司避免灭亡的改革开始了,公司专注于微处理器业务,格鲁夫自己也从头开始学习软件知识,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工程师之一,放下架子,承认无知,记录下软件专家们的谈话内容,看不懂的部分带回公司请教相关下属,一切从头开始。

12年之后,带领英特尔成为伟大公司的格鲁夫,成为时代周刊年度封面人物。

改革是什么?就是接受必须改变的现实,回到hungry和foolish,重新开始。人有惰性,有路径依赖,有宁愿失败也不想革新的局限,人会暗示自己,我是一只老狗,无法再学新技能。聪明如摩尔和格鲁夫,也有这个阶段,不同的是,他们走出了这个沉沦的死亡峡谷。

这种走出死亡峡谷的能力,并不是天生的,是可以学习的,一定要坚信这点,正如坚信我们可以拥抱改革。

所以,不要放弃自我革新,不要怕学习将我们抛回foolish状态,那是你往上走的标志。我们在学习母语之外的第二语言时,将会面临格鲁夫式的“窘境”:笨拙、尴尬、脑子一片空白、进三步退二步、自我怀疑,不要让它们打败你,这感觉可以说是运气,是学习力的体现,它证明,你不停在适应挑战与变化。

我17岁开始抽烟,高二,开始是偷偷玩,后来上瘾。在那个时候,一个愚蠢的高二生,也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吸烟有害,并不是一个隐藏起来的真理。可为什么还会抽烟?而且刚开始抽烟时并没有乐趣。那是因为有独立的渴望,自由意志强劲生长的年龄到了。那时候会刻意做一些坏事,比起打架、逃学之类高难度的坏事,抽烟反而成本最低。

现在欧美的法律,强制在烟盒上印制醒目的警示语,并配上极恶心的图片。但研究显示,这对青少年并无恐吓作用。相反,青少年对自己了解得多,知道自己行为后面的目的,反而更容易控制。你害怕孩子抽烟,着力点并非强调抽烟的坏处,而是看看如何更能满足他的自由意志,倾听他的声音,他不必通过“做一点坏事”宣誓独立,离危害就会远一点。

抽烟上瘾后,就会经常觉得无聊,且不划算,还像个奴隶一样,固定一段时间就得烟熏火燎自虐一番。反而让我在工作后,尤其是成家后,下决心要戒烟,这也纯粹是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外在的压力,连太从来没有让我戒烟,倒是经常听到我惊呼“快没烟了!”,她就一路小跑去杂货铺给我买烟,她还记得我当时最爱红塔山,那时是数一数二的好烟。

反复戒了两三次,终于借助一次重感冒彻底戒断,烟龄停在10年。一个感觉,戒烟确实难,有统计数字证明,它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但是你的自由意志一启动,你想戒烟,也不难。

有人说我的意志力比一般人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场面话,不太敢信,但似乎应该举另一个例子来说服大家。我父亲也是从年轻时就抽烟,他是一个善良的人,除此外,各方面素质就是平均数,也就是说,意志力并不强过他人,他50多岁,临近退休前,也戒了烟,有点外力因素,当时我父母去美国看我妹妹,要呆半年,首先,航班上就不许抽烟,估计美国禁烟环境也多,自己就有了戒烟的心思,出国前就开始戒,刚开始觉得他很辛苦,后来也就戒了。逢年过节,晚辈递烟,他偶尔也会抽几口,但绝没有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样,复吸一口,就彻底崩溃,他真是彻底戒了,对烟没有感觉了。

作为一个自由意志主义者,我认为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人自由选择,而不是通过一个强力机构代替他选择,或者禁止他做某种选择,那样无法创造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无法塑造出更美好的人。前几天,微信之父张小龙说,AI可以比人类更聪明,但人类更善良。这就是人的价值依托。何止是善良,人与自己软弱的终身缠斗,也是永恒的人性,正是这种长期斗争,让人的意志力变强,让人体会到自我进化、自我改良的力量源泉——你,是你自己塑造的。

人人身上都有他特别难克服的软弱。有人因此很沮丧,为何他人幼儿园都能做到的事,我挣扎到中年仍无法完善?因此自我厌恶,我总是劝他,每个人的路径,独一无二,我们要走好自己这一条路,如果我们有个终生的敌人,那就一直和它作战,它确实时时在折磨我们,但它也时时在提醒我们不能放弃,我们的意志力,需要这样一个对手陪练,在这个过程中,你从偶尔战胜它,到彻底战胜它,就完成了意志力的升华。

有人的对手是拖延,有人的对手是邋遢,有人的对手是暴躁,有人的对手是脆弱,有人的对手是绝望,……而很多人的对手,是戒烟,那么,下决心战胜它吧,这是你独特的挑战。

加油,做难一点的事。

在那之前,父亲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每当母亲用一些类似“牙膏没有从最尾端挤出”、“冰箱门没关紧”、“看电视超过半个小时”等等小事向我兴师问罪,并且总是将矛头转向我的成绩上面去时,我便知道,夜里,父亲又会来到我的房间。 

父亲个性之中有一种非常腼腆的特质,他总是等我和母亲都睡着以后,才蹑手蹑脚地轻轻扭开门把,走进我的房间,在小书桌的台灯底下压一张纸条;有时,纸条里面还会包着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偶尔,在情况较糟的时候,父亲会在纸条上用歪斜支离的字迹写下“忍一时,风平浪静”与我共勉;这句话成了我们彼此之间的默契,那表示父亲知道在我和他一样敏感而容易受伤的心灵中,又遭受了一次无情的考验。父亲识字不多,我记得他总是把“风平浪静”写成“风平浪近”,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特殊情谊。在父亲要来的那个晚上,临睡前,我总是记得检查一下房门是否上锁了,从来没有失误过。 

曾经有过几回,父亲来的时候我并未睡着,我听到父亲用力握住门把,再缓缓转开的声音,便立刻翻过身去面向墙壁眯着眼睛。尽管父亲极力不愿发出声响,我还是听到一双塑胶拖鞋在黑暗中静静地走向书桌,然后是纸张摩擦桌面的窸窣声,和父亲迟重的呼吸声……有时,父亲会拉开椅子,把台灯扭开一点点亮,然后坐在我的书桌前沉默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靠上椅子。离去前,父亲会替我把桌上的书本和作业簿摆放整齐,然后才扭熄台灯;在那一刻,我的眼前又恢复成一片黑暗。我从不知道父亲坐在我的椅子上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从来不敢抬起头来,用一声叫唤,或者一双清醒的目光来打破沉默。也许我没有勇气,怕自己会在父亲面前哭了起来;更让我恐惧的是,若是走下床来,不幸看见父亲的眼角也含着泪光,默默地坐在我的书桌前,我该如何面对那种时刻? 

国三那年,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难关;当时,在我不觉生命有何可喜的脑筋里,的确曾经生起过自杀的念头。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经历过联考的压力,不过,在那没完没了的一年里,的确只有父亲曾经察觉到我想死的念头。 

接近联考前一个月的某个夜晚,我正在学校提供的晚自习教室里作考前冲刺,日光灯管把教室照得明亮而冷清,同学们都埋首书桌、互不交谈。我选了一个邻接走廊靠窗的座位,设法让自己专心在书本上;突然,我听到一阵用手指关节轻轻敲打玻璃的声音,抬起头来,父亲的脸出现在窗格里面。父亲必定是不愿吵到其他正在看书的同学;我体会了他的心意,便悄悄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教室的后面出去和他会合。 

我永远记得和父亲并肩坐在空荡、黑暗的体育馆长椅上,而心里渴望着时光永远停止,或是快速跨过的情景。父亲先是取出温热的蒸饺和我一起吃,他细心地把白色保丽龙的盒子掀开,然后为我撕开卫生竹筷子的封套。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夜市入口的小摊上买的,摊子后面是宏光钟表行,隔壁是间杂货铺,杂货铺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包包的干鱿鱼和紫菜,老板娘是个扎着一条蓝围裙的胖女人……父亲取出口袋里的卫生纸放在我前面备用,他像面对一位长辈似的对待我,令我终生感激。我知道父亲拙于言辞,在面对生命中难以省略的伤痛时,更无力打破沉默。吃蒸饺的时候,我想起那些蒸饺原先排列在小蒸笼里冒着蒸汽的模样;我想起那个卖蒸饺的老人坐在圆凳上,被一团团白色水汽模糊了脸孔的形象;我仿佛看见父亲孤独地走上前去,两眼茫茫的老人从圆凳上站起来,剥下一只保丽龙盒子,再给它穿上一层透明的塑胶袋,然后掀开其中的一个蒸笼盖……我想到那些蒸饺原先蹲在竹笼子里高兴地窃窃私语着的样子,我想到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类似蒸笼那样温热且快乐的角落。那天晚上,是个寒冷的夏夜,父亲和我相对无语,临走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好好活下去,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话,人生有时候要走自己的路。” 

那句话同时把我和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父亲成了我心目中的无名英雄,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他为了避过校门口警卫的询问,索性爬墙离开的那一幕。在淡蓝色的月光映照下,他奋力攀上围墙,骑在墙顶上向我挥手,并且很诚恳地将手掌划向眉梢,向我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才纵身跳落校外的小路上。我站在墙内,听到父亲落地的一声轻响,顿时热泪盈眶。我紧握双拳,叮嘱自己永远不可再有想死的念头。 

就在我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父亲走上了自己的路。祖父去世后留下一大块田地,后来田地被划入住宅建地,父亲因此意外地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他决定带着那笔财富从这个不愉快的家庭里抽身引退。 

真正意外的是,一向争强好胜的母亲并未因为父亲离家而崩溃,也从不在我面前数落父亲的不是;虽然,她的情绪变得更为喜怒无常,阴晴难料,对我的挑剔也日渐严苛起来。父亲并没有变成一个罪恶的形象,他只是在我和母亲目光相接的时刻里,变成了一个空白的轮廓。 

在那之后,父亲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许多年过去了,我不曾再见过父亲一面,也不再收到他压在台灯下的只字片语。每隔一阵子,便会有某位亲戚绘声绘影地传来父亲开着豪华轿车出入赌场,或是和某某风尘女子同居的消息。 

突然有一天,就像转述一则社会新闻那样,母亲告诉我父亲车祸身亡的消息。亲戚们都传说父亲是因为千金散尽之后,沦落到贫病交迫、众叛亲离的境地,所以才选择撞车自杀的。 

父亲生前不告而别,从未改变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听到父亲的死讯,我没有在母亲面前掉眼泪。 

背着母亲,我偷偷到父亲出事的现场去了几次,每次都待上很长的时间。父亲在我心中的无名英雄形象,变成了一个用白色漆线勾勒在柏油路面上的空白轮廓,肢体虽然扭曲,但是依然完整。南来北往的车辆不断地从父亲的轮廓上压辗而过,每压一回,关于父亲的生前种种便更加清晰起来。父亲依旧活在我的心中,依然继续为我增添新的记忆,只是不再与我分担新的悲伤。蹲在父亲的身旁时,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在夜市口卖蒸饺的老人。有时,我甚至有一个冲动,想要把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我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干,我只是想看看他听到我的述说之后,在一阵阵的白色蒸汽包围下,依旧两眼茫茫,仿佛世事原本并无可喜,亦无甚可悲的模样。 

父亲的轮廓日益模糊、褪色,终至消失不见。旧的路面被刮掉了,重新铺上一层新的碎石和柏油。那份曾经不止一次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将永远埋藏,不为外人所知,包括父亲在内。 

父亲走后,我已习惯睡前不再将房门锁上。母亲几乎每夜都会来到我的房里,不同的是,她从不在我的书桌上留下任何字句,也从不扭亮任何一点灯光。我依旧像从前那样:在母亲转动门把的时候翻过身去面对墙壁,眯着双眼;我依然不敢贸然起身惊动母亲,依然没有勇气在那样的时刻里与母亲的眼神相对。 

突然有一个晚上,当母亲走进来的那一刻,我从床上坐起来,叫唤了一声:“妈!”我听到母亲立在门边的黑影渐渐发出沉重的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母亲的轮廓开始颤动、啜泣起来。我对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后悔,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终于到来的时刻。 

母亲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那样,将门重新掩上、离去。我的眼前又恢复成一片黑暗。我坐在床沿,紧握双拳,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一股想死的念头。 

台湾《联合文学》6 月号,199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