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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她在西湖刘庄的花神亭上遇见他了。 一个秋天晴爽的下午,她站在亭上望着淡漠的日光,缓缓的停留在被落叶与蛛网妆点着的神位上,心里正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凉味,忽听背后有人招呼她,“筱秋小姐,想不到在此地才见着你!”

她回头一看, “原来是你,骏仁先生!”

  “我们几年不见了!筱秋小姐?这称呼没错吗?”他说时眼望着她的脸。

  “自然没错,”她说着觉得脸上有些暖烘烘的,“日子真是过的太快, 我们不见,可不是四年了吗?”

“你什么时候来杭州的?” “我七月底来杭州女子高等小学校教书,你几时来的?”“我从前年十月来的。”

  “呀,那正是我母亲过去的时候?”她说着眼眶有些发潮,立刻转头假装望着后面的山。

“伯母已经不在了吗?”他脸上现出很关心的神色。

  “她在前年的夏天,又犯那旧病,到十月二十就过去了。”她说着低头看着手拿的旱伞。

“咳,原来伯母已经不在好久了!我还没知道。”他的声音带着很抱歉的样子,接着问道,“你现在独自住在学校吗,还是同老伯住?” “我住在学校里。我父亲还在北京。” “学校的生活怎样?你还过得惯吗?” “还可以对付。”她说完,望了望他。他的面容比以前丰润,眼边的大学教授式的黑灰圈已经没有了。身上穿着一件青灰哔叽线呢的夹袍,脚上皮鞋擦得闪亮,头发刷得油光,时时透出一种发油的香,这样装束,她觉得以前他没有过。

“你现在做的事,还得意吗?”她问。

“咳,一天天的为人忙,那说得上得意不得意。”他叹了口气。 “做什么事,听人说你做了官了——”。 “在督办公署做秘书长,另外还兼军务顾问,也算是官吧!这两年偏偏遇到浙江事多的当儿,我就闲不了,常常在督办那里为了编一个电稿就弄到 晚上两三点才回家睡。有时候半夜三更还打电话来请去商量军务。你知道我 最怕熬夜的,这样子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你想我们多难过。”他说着手摸着袋里一个烟卷盒,带笑问道:“许吃烟吗?” “请便。”她随即坐在栏杆上,问: “今天太太没有一同出来么?” “什么太太?”“尊夫人!”

  “连订婚都没影子,那来太太?”他看着她微笑,又问道:“你信我已经结婚了吗?怪不得……”他忽然住语。

“有些人这样说……”她脸慢慢的泛红。

他笑了笑自语道: “怪不得,原来有些人这样说?”

  这时他们都象很注意园庄的景致,她望着一棵盛开的秋芙,迎风招展; 他望着对面的水榭。末了还是他开口:“我们到那水榭里去吃茶好吗?” “那里好象不让人进去,以前我来过两次,都没有开门。”她说。“现在开着门呢。”他脸上显出笑容,“今晚我在那边请客。”她提了洋伞和手袋同他下亭。他说:“让我拿?” 他接过手袋摸着硬纸壳的长方东西,问: “你到这里写生来吗?给我看看?”

  “不是,那是我方才在湖堤照像馆取回的两张像片。今天我为了取像片才能出来走走呢。”

“给我看看?” 她点点头,他取出来一边看,一边说: “这个没有本人这样消瘦。”

  “这样才好,我就怕干娘看见我瘦的这样,她一定不好过。”“你打算寄给你干娘的吗?”

“是的,她每回来信,总催我寄她一个像片,从去年我就答应了她。”

“这张给她,这张给我?” “我们舍监周太太还要一张呢。” “不——你得先给我一张,好容易遇着你了。”

他看着她面红了。 “可是周太太已经知道我照了像。” “这样,你再印一张给她?”

她点了点头,此时已经来到一所玻璃窗临湖的水榭。迎门靠窗一面大镜子,山色湖光,统统收揽在里头,她望到镜里自己和他的影子,不觉注目, 忽听拨动水草声,一只小船摇过窗口,有人叫道:“老爷,太太,买莲藕吗?”

他带笑向外摇了摇头。一个听差的穿着青洋缎的衣裤进来问: “老爷要喝茶吗?”

“来一壶龙井,叫厨子开点心上来。”

听差去了。她坐在临窗的左边笑道: “从前我们的小当差称呼你老爷,你就脸红,现在答应的多爽亮!” “惯了!在公署里他们还称呼大人呢!”

她望着南屏山说: “你来西湖后作过多少诗,一定不少吧?” “一首也没有,我那会作诗?”

“你在北京的时候,不是天天做诗的吗?我不信你没有作。” “你不是说过作诗多半是无病呻吟吗?” “我觉得这样的一个诗人到了西湖,不留些吟咏,未免使湖山减色。”

她含笑看他。 “西湖专候今天这位女诗人为她加色呢!我一天瞎忙到晚,那来工夫作诗?”他也笑着。 “怪不得我在《艺林》、《思潮》上头好久不见大作,还只道你不肯拿出来发表呢。”

  “那是供给教员和学生们那种闲人消遣文墨的。我那有什么闲空?” 他说完仍旧含笑看她,她的眼望着窗外去了。

  此时仆人送上点心来,他看见摆在她面前一个小碟上面有乌手指印,立刻叫住仆人:“眼睛瞎了吗?碟子这样脏都看不见,拿去!”仆人把小碟拿去。 他又喊道:“煮一碗糖桂花栗子来!” 他随着把自己的碟子擦洁净摆在她的面前,仆人进来回道: “大师父说今天买不到嫩栗子,问老爷要另做什么点心?” “胡说,怎会买不着?我老早就吩咐他买,怎会买不着,真是混人!今晚上督办来,他就为着吃那桂花栗子汤。叫他赶快去找去。赶快去,时候不早了。”

听差“是是”答应着走了。他回过头来见她正对着西泠桥出神,他说: “随便用点吧,这糖莲子没有什么吃头。”

她默默的喝了两口汤,说:“也不错。从前你使唤那个老王,现时还在你那里吗?” “他没跟我出京,可是今年春天我从北京叫了他来,只做了一个月。他那老家人的架子可真大。那天我只说了他一句,他便跟我告长假了!”

她默默望着南屏山一会说:“雷峰塔倒的时候,你在杭州吗?” “在杭州。塔倒的第二天,我去看了,许多花子穷人去那边捡东西,捡出好几百卷经来,这经卷是盖在塔的墙里的,有一千多年了。头一天我们一块钱就买几卷,第二天就有人收买,立刻就长到一块钱买一卷,第三天便长到十块。听说现在京城里卖二百块一卷呢。”

“你买了没有?”

“我只买了二十多卷。” “你有没有送一卷给云中老先生?这回雷峰塔倒后,他还作了三十首诗追悼它。你总念过的罢?”

  “我真应当送他一卷,怎样把他忘了,可惜现在我的都给张督办要去了。 将来有机会再买罢。”

点心已经用过,早有下人捡走。他站起来喝茶,她说: “这后窗的竹影真真可爱。” “你这样喜欢竹子,什么时候到云栖看看去。” “我去过云栖了,竹子真好!——听说西溪的更美。走不完的竹林子,你还记得你说过要领我去逛西溪的话?” “怎不记得!我还说若是逛西溪,我跟你去挑行李呢。那天我们俩还在天坛的大柏树底下一边走一边谈话,不知不觉走迷了道,后来伯母要回去,好容易才找到我们。云栖的竹林真有些象那柏树林子,什么时候我们去那里走走去。还有一个地方你从前也说要去的。”

“那个地方?” “孤山。你记得那天下大雪,我上你家去,你们房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我们俩坐在窗户口望着雪发愣,你说什么时候你要去孤山画一幅梅花带雪的景送我,我还答应了去收梅花上的香雪跟你沏茶慰劳呢?那时的光阴真是寸寸是黄金。去年我同一些朋友到烟霞洞正遇到下雪,几十棵梅花都开了,他们在房内打牌,我一个人站在梅花底下,足足发了半天愣。他们笑我是林和靖,迷上梅花了,那知道我是因为想起我们那回的谈话。”

她象不好意思看他的样子,站起来望就窗外说: “谈起西湖名胜来,十天也说不完。”她低头看看手表, “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才过四点,早呢。好容易才遇到,再多坐会儿。”他赶紧说。

“回到学校也就不早了。”她还是要走的神气。 “早呢。四年不见,见面谈不了几句话就要走,好意思吗?”她不得已重复坐下,他说: “坐近窗口,不怕风吗?你真是太瘦了。” “岂止瘦了,也老了。”她摇了摇头这样说。 “那里老得这样快?学校的饭食还好吗?” “还不错。”

“你的功课怎样,教多少钟点?”

“一礼拜廿八点,功课倒不算难。” “唉哟,廿八点——太累了罢?薪水还够用吗?” “也就对付罢。”

他沉思一会说:“我看你实在太累了,但是小学教员都是这样的。我知道你是不肯叫人帮助的,要不然,我看你还是离了学校教馆好些。前几天盐业银行钱经理托我们找一个好先生教他的姨太太,功课很轻,薪金又厚, 只是你一定不肯去的。”

“你看我真的那样没落儿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不情愿的。清和坊王家有两个小孩要找一个先生, 她们俩倒很可爱的,你推了学校的事去教那边怎样?”

“不行的,我不能半道儿甩下我那班学生就走。况且他们对我都很不错。” “别太忠厚了,累坏了没有人替得你的。”

“我如果辞职也得等到年假,半途走了也对不住校长。”

他叹了口气说: “你这样子,我就怕你会累出病来!” 此时一个仆人送一盒牌来,她笑问: “你现在也会打牌了?”

  “不会也得会。现在请客,没有牌,是不成事体的,今晚又得闹到半夜, 明天我四点还得起来修改两个电稿,督办说,早上就要发出去。”

  “这样的日子,也不见得比我不累!”她轻轻的吁了吁,方才在花神亭上的冷气阵阵都回到心上了,她还象仔细赏观潮堤的晚景。他站起在房内走了两个圈子,一会站定,一会又走,脸上显出有话不知怎样说的神气。末了他仍旧坐下微笑问:“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肯告诉我吗?” “我知道的吗?”

“你知道的。” “什么事?”

“你真的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 “有人这样说?”

“怪不得你许久不给我写信。现在你知道传错了吧?” “现在?”她此时听见风吹来远远的晚钟声,急说: “唉呀!天真不早了。晚经都开坛了,太阳也快下完了。”她站起来拿东西要走,他现出很不安的样子,说: “我还有许多事告诉你,再多坐会儿?” “太晚了,我们改天再谈吧。” “改天也好,但是你得留下方才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那张像片,你得留下。” “那张我已经答应了给周太太了。她过几天要到武昌去。” “你方才答应先把这张给我,再印张给她的,怎样心变得这样快呢?” 她微微笑了笑,眼望着窗外。停了一会,说道: “那个雷峰塔在那里站了一千多年,现在不见了?”

他愣了一会,末了说: “什么时候洗一张给我,我求你。” “改天洗了再送你吧。” “咳,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拿着东西往外走道: “我真该走了,你的客人也快来了吧?” 他送她走到湖边小船上,问: “那天我可以去见你?” “请你随时通知我吧。” “你穿的少不少,不凉吗?” “不凉,我来的时候,天也一样凉的。”

摇船的已经将篙点着临湖的石磴,慢慢的船已离岸了。“再见!”他摘了帽子望着湖船。

  “再见。”她望着西泠桥边的杂树出神。凉秋的晚风散吹着她额前碎发。 南北高峰的苍翠,渐渐被紫灰的暮云笼住,夜雾渐渐飞上峰头,倒在湖里的影子,已由模糊的一片灰色,变到鱼白灰色,与别部的湖水不分了。

  她的船出了西泠桥的洞子。他呆呆的望着湖水,一会儿忽然想起事来, 急忙走到厨房那边问:“厨子,买到了桂花栗子没有?一会儿客就到了。” 

(初载 1925 年 8 月 1 日《现代评论》2 卷 34 期)

当太阳拥着早霞出来后,小鸟吱喳的闹了两个钟头,花影渐渐的被描在 一间闺房的窗上。那鸟雀的啼歌跟着不相识的春风,直冲进芳影小姐闺帷, 把她吵醒了。

“几点钟了?”芳影搓搓眼睛低声的问。 “很早呢,才打九点。小姐还歇会儿罢。”一个女仆陪笑回答,接着提

着水壶走了出去。 芳影仍旧闭目养神,但耳际一阵一阵的鸟声和街外小贩的叫号,使她不

能再睡了,她沉思道: “其实昨晚看完电影已经十一点半了,睡时已经一点,怎样再也不困

了。呀,昨晚见的淑贞的哥哥,相貌真是不俗,举止很是文雅。他很用神和我谈话。他跟我倒茶,拿戏单,捡掉在地上的手帕,临出戏院时,又帮我穿大氅。唔,真殷勤。出戏院时,他搀扶我上车后,还摘下帽 子,紧紧地望了我一会儿呢。

“我起先同他坐近,觉得很不舒服,后来他仔细的和我翻译那幕上英文, 不多工夫我就不觉得不舒服了。对哪,他特别用心的翻译那几句‘爱能 胜一切,爱是不死的,’在那幕少年与他情人分手时的话。他还恐怕我 不懂,告诉我说:外国所说的爱字,比中国的爱字稍差,情字似乎比较切实 一点,但还不十分合式。他说时我的脸立刻热起来。幸亏电影院是漆黑 的,没有人看见。

“哦,淑贞说他们今天要去公园听音乐,很好的音乐,邀我务必同去。

她又说今天下午接我。那末我应当早些起来收拾收拾“但是我睡的太少, 脸色又要发黄,眼睛也发红,人家看了多难看,还是多躺会儿养养神再起吧。

“这换洋取灯的老婆真讨厌!大清早起,谁换取灯儿呢?只这样喊,叫人睡不了。还是早点起来收拾收拾吧。” 芳影起来慢慢的踱到妆台前坐在椅上。此时女仆进来倒洗脸水,擦镜子,摆香粉和梳头的用具,忙成一片。

  她默默地对着镜子出神。镜里的她,一双睡起惺忪的眼,腮上的轻红直 连上眼皮,最是那一头乌油油的发,此时正蓬松着,衬出很细小的脸盘。一 时诗情画意都奔向她的心头和眼底。末了想到“水晶帘下看梳头”,她连 镜子都不好意思看了。

  她洗漱完便梳头,一会想到自己正当芳菲时候,空在“幽闺自怜”;年 华象水一般流去了,眼便蓄着一眶泪,一会儿想起昨晚看电影时,喁喁细语 的光景,脸上便立刻有些发热,心里跳起来。

  不多时把头发梳好,又重施一回粉,后来才把发抿齐。打扮完,对着镜 子又出了回神。

“他今天来见我,不知……”她脸一热不好意思往下想了。 午饭后,她在闺房,看着窗上花影因日光忽明忽暗,花枝因微风摇曳,

婀娜生姿,只觉得心里满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在怅惘,忽见仆人进 来回:“王先生和王小姐来了。”

  “请到客厅吧,”她说完又走到镜台前,重扑粉,掠抿一回发,然后走 入客厅。

  她心内怯怯的,因为她向来不大与青年男子来往,平常偶然碰到表兄弟, 还要脸红红的回避呢。近年她见社会潮流变了,男女都可以做朋友,觉得这 风气也得学学。

她来到客厅,淑贞和她哥哥立刻站起来招呼。 “昨晚你回来就睡了吗?”淑贞坐下说。 “我回来和娘谈了一会就睡了。”芳影答。 仆人递上茶来,她让了回茶,仍和淑贞说了些闲话。 “你已经和伯母说了我们去听音乐吧。我们去好吗?”淑贞说。 “说了。请用了点心再去,令兄第一次来,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太寒伧了。”芳影说完,见淑贞的哥哥坐在一旁用茶,很是恭谨,很想和他说几 句话,但想不起说什么好,还是淑贞先开口:“哥哥,芳影姐姐吟诗作对都会,她晚上吹起箫来,邻居的人都不愿意睡呢。”

  “我早就听说了,不知芳影女士什么时候可以赏我一曲听听?”淑贞的 哥哥陪笑的问。

芳影立刻红晕了两腮微笑答:“王先生在外国什么好音乐没听过,我不来献丑。”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淑贞说: “我哥哥近来想找些中国词曲本看看,芳影姐姐,您一定知道不少。哥哥,你请教请教她吧!”淑贞的哥哥还未答话,芳影立刻抢着说:“我那里懂得什么词曲,淑贞!” “我不管你讲不讲,等他请教你吧。咱们多找两个人去公园有兴味。等我去街口找周家的两个小弟弟一同去不好吗?”她说着站起来,“我去去就回来,哥哥,你在这里等忽儿。”她的话完了就走出去,芳影伴她到门口, 回到客厅时,淑贞的哥哥正开门迎她,等她进去才关了门分宾主坐下。

此时客室中很是静寂,主客都默默的装作看墙上字画,一会儿淑贞的哥哥问道: “淑贞告诉我说,芳影女士不但诗词作的很好,字还写得很美呢。几时求您写些东西可以吗?”

“我实在不会写字,不要笑话吧。现在听说不时兴写字了。”她答。 “那有这话。我知道有许多留学生还一回中国便关起门学字呢。” 他们又默然了一会儿,他说: “我回国以后很想找人学习些本国音乐,您的箫是那位先生教的?” “家婶娘教的。学了不多,吹的又不好。”她含笑的答。 “淑贞说,您吹的好极啦。我盼望我有耳福可以听到。” 她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耳畔听到理想的青年一句一句恭维话,想到今早醒来的胡思,不觉心里微微迷惘,脸上有些发热,举止极不自然起来。 正在沉默的时候,淑贞跑回来嚷道:

  “白跑了一趟。周家弟弟,一个出了门,一个发烧,咱们三个人去走走 吧。哥哥,方才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梅先家,他们说她明天准回来。”

他们三人坐汽车去了。 她觉到淑贞的哥哥处处都对她用心,上车又扶她上去,下车又搀她下来,走山石或过桥的时候,他都要上前搀扶她,唯恐她遇了不测的危险:且提了 她的手袋及大衣紧紧相随,丫头使仆都没有他那样谨慎小心。

  还有两样,令她不能不动疑的,就是他每逢芳影和他答话,他便很留心 的听,笑微微的望着她;她遗落手袋在车上,她只提一声,他便从公园后边 独自走回公园前面,很不少道,去替她拿回来。

  快下太阳时候,他们送她回到家来。临行时,他说今天下午一同游玩得 很乐,他又很诚恳的叮嘱她三十号务必请去北京饭馆吃茶。

  从那回同游公园以后,芳影整天都觉得心口满满的,行也不安,坐又不 宁,最厌同人说话,早上怕起来,晚上很迟都不觉得要困,白天父亲买了一 盆大玫瑰花给她,她并不觉得高兴,却不住的对它长吁短叹,晚上月亮出来, 母亲催她睡觉,她只倚着窗台发愣。

  她妈也有点猜到她女儿犯心事烦恼,所以请了几个女伴来陪她解闷。可 是她近来却是最怕和人家周旋,她们说的话,她都听不进耳,好似有个耳套蒙上一样,除非有时候人家提到淑贞的家,她才象把蒙耳的套子摘去。

她不知不觉的与许多素日亲近的人疏远,只有那妆台上一方镜子,她不 但不想疏远,还时时刻刻想去看看她。她本就好修饰,但每回妆罢对镜时, 每念到“如此年华如此貌,为谁修饰为谁容?”她就觉得惘然寡兴,现在她 对镜时想到这两句话,每每抿嘴微笑,翻过身去不迭的照后身及左右。

这样 的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早晨她妆罢后倚在窗栏看着暖和的太阳照着廊下一盆粉色玫瑰花,那些花浸在日光里特别鲜艳,她正在赞叹,忽见 仆人递给她一信,上写“西四王缄”,她腮上立刻热起来,心里亦跳,急走 到内房,才把信拆开,一看乃是一个请帖:

张梅先女士与王斌先生订于本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在北京

饭店行结婚礼,恭请光临 

这请帖好似一大缸冷水,直从她头上倾泼下来。起先昏惘冰冷的,后来又有些发暖,不多会儿仍旧发凉,她一阵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请帖已经掉在地上,她捡起再看,依旧和方才的一样。随着甩了它,往大椅里很重的坐 下,咳了一声,眼泪不禁滴滴点点的流下来。

她正在很懊丧的垂泪,淑贞在窗外一边走进来嚷道:

  “芳影姐姐在家吗?我哥哥三十号便行结婚礼,我来找你搀新娘子。本 来约好小梅表姊的,姑母昨晚有电报来叫她回去了。我跑了一早上找人作替 身,一个找不着,其实她们也不衬,不是太胖就是高。姐姐,你的身材和新 娘子的配起来很好,你答应了罢。我求你。”

芳影神色已经够灰淡,只好有声无气的答道: “我从来没做过搀亲的,恐怕做下来。近来又很不舒服,也许要生病,你还是另我人罢。请坐,淑贞。”她拉淑贞坐下。 “那……我可找不出别的合式人来了。你替我找一个行吗?” 她想了一想说:“回头我的堂妹妹回来,问问她吧。她过一会就下学了。” 淑贞听说喜欢的跳起来说: “对了,她也很好,我坐在你这里多谈谈等等她。” 幸亏淑贞是很能说笑的,她会说许多事,女子都觉得有趣的。

她谈了许多有趣的新闻,芳影虽不完全听见,倒也减去不少懊恼寂寞。末了一段话最使芳影不能不听的就是她谈到一个拐脚的小姐,她说: “好笑的很,中国人吃饱了饭便想到婚嫁的事。自从我哥哥回国后就有许多人请茶请饭,有一天黄家——就是,石坊桥的黄家——请哥哥到来今雨 轩吃饭,我也去了。他们的二小姐,跛了一只脚的,你大约亦看见过,坐着 倒看不出来,走起来,才觉出。她在园里走动时上山下山,过桥或是开门, 我哥哥就搀扶她,她手里拿的东西,哥哥也替她拿着。这不打紧,黄家忽然 托人示意,叫哥哥去求婚。我哥哥很是好笑,不用说他已经在外国和张小姐 订了婚,就是没有,我家那里肯说一个跛小姐呢?但是过后黄家的人都说既 然他不属意他家的小姐,为什么搀扶她,服侍她,那样卖小心呢?我哥哥知 道了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他说男子服侍女子,是外国最平常的规矩。芳影 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芳影此时觉得有说不出的一种情绪,她嘴边微微显露一弧冷冷的笑容, 她的眼望着窗上的花影,依旧是因风摇曳,日光却一阵阵的浅淡。她迟迟的 说:“外国?规矩?”

三,十六,一九二五,文光书屋

(初载 1925 年 4 月 25 日《现代评论》1 卷 20 期)

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头喘气的分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上打转。张妈站在背后打扇子,脸上一道一道的汗渍,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总擦不干。鼻尖的刚才干了,嘴 边的又点点凸了出来。她瞧着她主人的汗虽然没有她那样多,可是脸热的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忍不住说道: “大小姐,歇会儿,凉快凉快吧。老爷虽说明天得送这靠垫去,可是没定规早上或晚上呢。”

“他说了明儿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才好,不能不赶了。你站过来扇扇。”小姐答完仍旧低头做活。

张妈走过左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不住眼的看着绣的东西,叹口气道:“我从前听人家讲故事,说那头面长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聪明灵巧的,我总想这是说书人信嘴编的,那知道就真有。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会这一手活计!这鸟绣的真爱死人!”大小姐嘴边轻轻的显露一弧笑涡,但刹那便止。张妈话兴不断,接着说:

“哼,这一封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式亲事。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有红鸾星照命主,……” 

“张妈,少胡扯吧。”大小姐停针打住说,她的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此时屋内又是很寂静,只听见绣花针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声音和那扇子扶扶轻微的风响,忽听竹帘外边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叫道:“妈,我来了。” 

“小妞儿吗?这样大热天跑来干什么?”张妈赶紧问。小妞儿穿着一身的蓝布裤褂,满头满脸的汗珠,一张窝瓜脸热得紫涨,此时已经闪身入到帘内,站在房门口边,只望着大小姐出神。她喘吁吁的说:“妈,昨儿四嫂子说这里大小姐绣了一对甚么靠垫,已经绣了半年啦,说光是那只鸟已经用了三四十样线,我不信。四嫂子说,不信你赶快去看看,过两天就要送人啦。我今儿吃了饭就进城,妈,我到那儿看看,行吗?” 

张妈听完连忙陪笑问::“大小姐,你瞧小妞儿多么不自量,想看看你的活计哪!” 

大小姐抬头望望小妞儿,见她的衣服很脏,拿住一条灰色手巾不住的擦脸上的汗,大张着嘴,露出两排黄板牙,瞪直了眼望里看,她不觉皱眉答:“叫她先出去,等会儿再说吧。” 

张妈会意这因为嫌她的女儿脏,不愿使她看的话,立刻对小妞儿说:“瞧瞧你鼻子上的汗,还不擦把脸去。我屋里有脸水,大热天的这汗味儿可别熏着大小姐。” 

小妞儿脸上显出非常失望的神气,听她妈说完还不想走出去。张妈见她不动,很不忍的瞪了她一眼,说:“去我屋洗脸去吧。我就来。”

小妞儿噘着嘴掀帘出去。大小姐换线时偶尔抬起头往窗外看,只见小妞拿起前襟擦额上的汗,大半块衣襟都湿了。院子里盆栽的石榴吐着火红的花,直映着日光,更叫人觉得暑热,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膈肢窝汗湿了一大片了。

光阴一晃便是两年,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长成和她妈一样粗细,衣服也懂得穿干净些了。现在她妈告假回家的当儿,她居然能做替工。

夏天夜上,小妞儿正在下房坐近灯旁缝一对枕头顶儿,忽听见大小姐喊她,便放下针线,跑到上房。

她与大小姐捶腿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大小姐,前天干妈送我一对枕头顶儿,顶好看啦,一边是一只翠鸟,一边是一只凤凰。”

“怎么还有绣半只鸟的吗?”大小姐似乎取笑她说。

“说起我这对枕头顶儿,话长哪。咳,为了它,我还和干姐姐呕了回子气。那本来是王二嫂子给我干妈的,她说这是从两个大靠垫子上剪下来的,因为已经弄脏了。新的时候好看极哪。一个绣的是荷花和翠鸟,那一个绣的是一只凤凰站在石山上。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地在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少爷看见就叫王二嫂捡了去。干妈后来就和王二嫂要了来给我,那晚上,我拿回家来足足看了好一会子,真爱死人咧,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里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不知用什么线绣的。”

大小姐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小妞儿还往下说:“真可惜,这样好看东西毁了。干妈前天见了我,教我剪去脏的地方,拿来缝一对枕头顶儿。那知道干姐姐真小气,说我看见干妈好东西就想法子讨了去。”

大小姐没有理会她们呕气的话,却只在回想她在前年的伏天曾绣过一对很精细的靠垫——上头也有翠鸟与凤凰的。那时白天太热,拿不得针,常常留到晚上绣,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她想看看这鸟比她的怎样,吩咐小妞儿把那对枕顶儿立刻拿了来。

小妞儿把枕顶片儿拿来说:“大小姐,你看看这样好的黑青云霞缎的地子都脏了。这鸟听说从前都是凸出来的,现在已经踏凹了。您看——这鸟的冠子,这鸟的红嘴,颜色到现在还很鲜亮。王二嫂说那翠鸟的眼球子,从前还有两颗真珠子镶在里头。这荷花不行了,都成了灰色,荷叶太大,做枕顶儿用不着……这个山石旁还有小花朵儿……”

大小姐只管对着这两块绣花片子出神,小妞儿末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清了。她只回忆起她做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做完那对靠垫以后,送了给白家,不少亲戚朋友对她的父母进了许多谀词。

她的闺中女伴,取笑了许多话,她听到常常自己红着脸微笑。还有,她夜里也曾梦到她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那种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远不愿再想起它来撩乱心思。今天却不由得一一想起来。

小妞儿见她默默不言,直着眼,只管看那枕顶片儿。便说道:“大小姐也喜欢它不是?这样针线活,真爱死人呢。明儿也照样绣一对儿不好吗?”

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

(初载1925年3月21日《现代评论》1卷15期)

四月中旬的下午,诗人幽泉与他的爱妻燕倩同坐在廊下,他手里拿着一本《词选》有意无心的翻看,她低头绣一张将近完工的窗帘子。

  廊下挂了一个鸟笼,里头一只白鸽正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尽力歌唱,好象代表它的主人送迎碧天上来往的白云。西窗前一架紫藤萝开了几穗花浸在阳光里吐出甜醉的芬香;温和的风时时载送这鸟语花香,妆点这艳阳天气。“哦——呵——我全身骨头都给这春风吹软了。”幽泉打了一个呵欠,一举手把书抛了,随着伸一伸腰,仰头枕在藤椅靠背上。他用手搓着眼说道:“燕倩,你不觉困吗?这样天气难为你还能拿着针做活。”燕倩抬头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答:“谁不觉得困,这样的天气!我方才迷迷糊糊的绣错了一块花瓣,这会子又得拆了重绣。”

  “别绣了吧。咱们一会儿到那里走走去,这样天气那能做工呢?”幽泉枕着他自己的手,两脚搭在栏杆上,身子在椅上直挺挺的躺着。

  “你今天四点钟不是已经有了约会了吗?那能出去逛?我今天打算把这帘子做完了。”

  燕倩换了条花线,依旧低头刺绣。

  “我呀,对了,我差些忘了今天的约会。真讨厌,这样天不能出去玩玩,反到去坐下议论那不相干的问题,真倒霉!”幽泉说到这里,咳了一声,发泄发泄他心中的闷气。接着他问:“已经四月了,再不看花,今年的春天又白过去了。明天早上我们可以到那里看看花去。”“明天早上我又不行!不是张太太、王太太和李小姐她们都定了明天午前来吗?他们来了两次,我都不在家,这回不好意思不在家了。”她抬眼看见幽泉很失意的样子,接下她问:“你明天见不见她们?不高兴见时,可以找朋友出去逛逛?”幽泉从椅上坐起来用手扳着后脑骨说:“老实说,你不要怪我话直,你娘认识那些太太们,我都不要见的。这样美丽风光去听她们讲东家长,西家短,婆婆厉害,媳妇大胆,那些话,真个把人弄得头痛死了。我不打算见她们,可是找对劲的朋友玩去,有谁呢?仲云他们几个都到山上过春假了。找谁呢?没有人,明天只好躲在书房里睡半天吧!”他说完重重的呼了口气,眼直直的对着墙,唠叨起来。

  “这年头真没过头,一个年青青的人,简直拘束成件机器似的,一定时候起来,一定时候吃饭,又一定时候工作;这还不算,还得你天天见不相干的人,听不爱听的话,哼,有时你还得死板板的坐下陪不相识的人吃饭。哎呀,真个把人闷死了!那怪我近来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呢!”他愈说愈觉得自己可怜,眼睛都有些发潮了,但他没有流泪,只是仰起脸望着天。

  燕倩放下针线问他:“方才你多吃了半碗饭,一定饱的不好受,沏杯柠檬茶给你喝,好罢?”幽泉点点头。燕倩便去了。他还在双手托着后脑勺,哼着:“良辰美景奈何天,”“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晚上月出时,幽泉收到一封怪信,字迹极柔媚,言词很藻丽。语气很恭谨:

  幽泉先生:请你不要想我们是素不相识的,实在我们在两年前就彼此认识了,我的脑府里所藏的卷册都是你的诗文,那又是时时能谐调我枯槁心灵的妙乐。在烂漫晨霞底下,趁着清明的朝气,我愿自承一切。我在两年前只是高墙根下的一根枯瘁小草。别说和蔼的日光及滋润的甘雨,是见不着的,就是温柔的东风亦不肯在墙畔经过呢。我过着那沉闷黯淡的日子不知有多久。好容易才遇到一个仁慈体物的园丁把我移在满阳光的大地,时时受东风的吹嘘,清泉的灌溉。于是我才有了生气,长出碧翠的叶子,一年几次,居然开出有颜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与众卉争一份旖旎的韶光。幽泉先生,你是这小草的园丁,你给它生命,你给它颜色(这也是它的美丽的灵魂)。

  近来我被温醉的东风薰得枝叶酥软起来,非常困惫。我又被鸟歌蝶舞的引诱,觉得常常立在庭园中究竟没有享着山花一样的清福,未免心中不自在。现在我发生奢望,我想变成一只黄鸟或蝴蝶飞到郊外,任我歌唱,任我跳舞,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

  奢望终是奢望吗?不一定罢?我定于明日朝阳遍暖大地时,飞到西郊“花之寺”的碧桃树下。那里春花寂寂争研,境地幽绝。盼望活我的匠人去看了他自己的成绩怎样。

  我的名姓不必写了,我日夕在大自然里道我的赞美,道我的感恩。我不能不爱你,但我不敢说爱你。我只是爱你。我的爱是不望报酬的爱,酬报不了的爱。

  我敢对着荣耀清洁的阳光起誓,我永远不敢,且不希望,我们能成比现在关系更密切的人。只要你容许我的灵魂驻在你那里,我便十分满足了。四月十六日

  “这女子倒也怪有意思的!”

  幽泉说完望了望窗外无人来,拿起信重看。“她也会说,她是小草,我是她的匠人,给它生命”顺手拿起信封再细看。

  “字也不坏呵!人不知怎样?家住在菊花巷;好秀气的地名。”“她‘在朝阳遍暖大地时’到郊外‘花之寺’;‘碧桃树下’,好美丽的地方!我去?燕倩知道怎行呢?可是她已经明说我们不过文字之交而已,她知道也不会怎样吧!去一次看看又何妨呢?她不会怎样的!”

  他拿着信自己商量了好一会子,到底他决定会看看,他说:“一定去看看,人生能有几回做到奇美的梦。她素来明白我的,必不会为这小事生气,文字之交,有什么不行?奇美的梦,做一次。”临睡时幽泉对燕倩说他精神枯闷的慌,明天清早他要到城外看看山光草色,换换空气,他夫人也赞成他出去走走。第二天太阳还没出,幽泉便起床,匆匆忙忙漱洗了,走到镜台梳梳前短发。燕倩说他发太干了倒了些擦发香水,将发平分两边,梳平服了。他照着镜子,自看还算是一个顾影少年。不觉望了望他的夫人,见她正在笑吟吟的看着他,他脸上微微红了。早餐匆匆用过,他微笑地出了大门,坐了一部洋车乘着清和的晓风出了西直门,太阳已经满地了。

  “这是‘朝阳遍暖大地’了吧?她也?”他一路想着,心里不知是喜是愁,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他觉得一生里有过几次这样情况。最记得的一次就是向燕倩求婚那一天。他想到此忽地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好象自己误走入“闲人止步”的地方,不用人呵斥已经全身不自在了。他想了又想,两次话已经溜到唇边叫车夫拉自己回家,但同时脑府中又现出“她的甘泉,给她美丽的灵魂”的字样来,脸上不觉就有点烘烘热起来。

  车子穿过田庄,墓园,草屋,泥垣,及黄土深道。他坠落在沉思中,只由着车子向前走。忽地觉到车子走的太慢了,半天还不到。好容易穿出小径,打听出花之寺在西边庄子不远的地方。

  西山隐隐约约露出峰峦林木寺院来,朝雾笼住山脚,很有宋元名画的风格,但他今天似乎看不见这好景。

  “老爷,前边的大庙,就是花之寺了,到前边下车吗?”拉车的已经满脖子流汗,小褂的背部也湿透了。

  “到那庙的大门下车吧。”他急答说。洋车还距离庙门有三丈来远,他便下了车走进庙门。砖铺的院子,砖缝里满生乱草,正殿两旁的藏经阁已经被人抽去阁顶上许多瓦片,酱红墙的灰已成片的掉下了。院内人影都没有一个,花树也没有,只有墙脚下一株被人砍去大干只留一根小干的海棠,高高的发了二三剪长枝,伸出墙头,迎着日光开几球粉红的花。

  “花之寺只有这一棵可怜的花树吗?”他惘惘的望着这枝海棠。一会儿西墙外有公鸡叫的声音。他急急走向西墙,进了一个小房门。原来是一个大菜园,种的不少蔬菜。一个老头儿蹲着拔去菜里夹着新出杂草,有七八个肥大的鸡正争食撒在地上的高粱粒子。

  靠南墙有五六棵二丈多高的桃杏海棠花树,虽然大干子也砍掉,但是从树根伸出的枝干,也有一丈多高了。桃杏已经开过花,长了叶子,只有半开的海棠花还带些春色。幽泉一心记挂着“碧桃树下”,无心看玩菜园残褪的春光。他招呼那老人:“借光您哪,您庙里有一棵大碧桃树吗?”

  那老头儿抬头尖蒙着眼皱着眉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慢吞吞指着墙边桃杏树答道:“这就是庙里的桃树。”“我打听的是碧桃树,不是桃树。”幽泉重述一遍。老头儿张口望了他一回,摇摇头说:“你要劈这桃树可不行哪。前年西庄子的花儿匠来,他说要劈一两枝小桃树去接干枝梅。说明劈完给回我五吊钱,末了只给了两吊,还把大枝子劈走了。”

  幽泉知道这老头儿耳目不灵了,也不耐烦听他多唠叨。闷闷的走出西院门还听见老人唠叨“劈桃树,劈了不给钱,哼,劈。”

  幽泉在大院里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望见后殿后面似乎有亭园。他连忙走进,后面果然还不失望:有一个破到不遮风日的草亭,几堆假山石,石旁有一棵满了叶子的杏树。一棵白碧桃树正开着洁净妒雪的花,阳光照处,有几群小蝴蝶绕着飞。树底下短短的野草长满了。“这不是碧桃树吗?人在那里?”他直了眼对住桃树想:“她还没到吧,从城里来,不近呢。我在这里等她。”他拂了拂石上泥土坐在花树底下。他浑身不舒服的足足过了两点钟,乌鸦麻雀的飞来飞去动作的响声,他都要站起来心里扑扑乱跳着的望一下,还跑到山门口张望了几回,只见他的车夫张着大嘴呼呼的把头躺在车箱上熟睡,余外连狗影都看不见。他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已经正了。已是午时,心下焦急懊丧起来,犹疑道:“莫非我被人玩弄了?谁开这样玩笑?写这封信,谁?”他走进大院前忆到《西厢记》的零断句子:

  “日午当窗塔影圆,春光在眼前,玉人不见。”“再过一会我该回去了。她是不来了?咳,白做了一早上的梦!”

  他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冤枉,到底逛到了一个有名的花之寺,原来如此的,清初的诗家文人常到的地方呵。”他自慰道。走到碧桃树下,忽然听见庙门外有汽车停留声,他的心又猛然跳起来:“她坐汽车来吗?”他脑中立刻现出一个富家女子,穿一身花绸衣裙,丝袜子,花缎子鞋或胶皮鞋,脸上涂了脂粉。

  “这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走到后殿来了。迎出去?”他想着不知不觉便往前走了几步,不多会儿后殿山墙边转出一个女子来。他仔细一认,呆了一会才说出话来:“你怎会也到这地方来!”

  燕倩笑着望他答道:“你怎会到这地方来?”幽泉愣着不知答什么。正想说话,燕倩已抢先笑说道:“告诉你吧!我听了一早上不爱听的话,心里烦闷的很,也想飞到郊外去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魂灵的——”

  这时幽泉忽的脸上热起来,忸怩的笑着,向前一把抓住燕倩的手,高声说,“我又上了你的当了,哦,原来不出我所料,又是你播弄的花样。好好,你累我在这破庙蹲了一早上,我这回可不能饶你了。”

  “得了吧,你那里料得到呢?”她笑着,同他向外走。“你该饿了。我带了吃食在车上,我们去找一个干净地方野餐吧。”他还搭讪着闹说不依她;她上车后取笑他“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他嚷道:“还拿我开玩笑?如果不因为你车上已经带了吃的,我一定不依你。谁叫你写那封信,那样会说?”

  “算了吧,别‘不依’我了。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思想,为什么同外边女子讲恋爱,就觉得有意思,对自己的夫人讲,便没意思了。”

  幽泉笑了笑答:“我就不明白你们女人总信不过自己的丈夫,常常想法子试探他。”

“幽泉你不要冤枉人吧,这那是试探?我今天打发你出来纯粹因为让你换换新空气,不用见不愿见的人,听不爱听的话罢了。难道我就不配做那个出来赞美大自然和赞美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

  (初载1925年11月7日《现代评论》2卷48期)

夜深客散了。客厅中大椅上醉倒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酣然沉睡;火炉旁坐着一对青年夫妇,面上都挂着酒晕,在那儿切切细语;室中充满了沉寂甜美的空气。那个女子忽站起来道: “我们俩真大意,子仪睡在那里,也不曾给他盖上点。等我拿块毛毡来,你和他盖上罢。把那边电灯都灭了罢,免得照住他的眼,睡的不舒服。” 

“让我去拿罢。”男子赶紧也站起来说。 

女子并不答言转向已把毡子抱来,说: “轻轻的给他脱了鞋了罢。把毡子打开,盖着他的肩膀和脚 ,让他舒舒服服的睡觉。”她看着那男子与那睡着的人,脱 了鞋,盖好了毡子,又说道:“我们还是坐在这里罢。他一会儿醒了一定要茶要水的。他刚才说他不回家了,这里的大椅比他家的床还舒服多呢。”她说着又坐下,“咳!他的家庭也真没味儿,他真可怜。” 

男子仍旧傍他妻子坐着,室中只余一盏带穗的小电灯,很是昏暗;壁炉的火,发出那橘红色柔光射在他俩的笑容上;几上盆梅,因屋子里温度高,大放温馨甜醉的香味。那男子望着他的妻子,眯着眼含笑道: “采苕,我也醉了。” 

“你不是说你没喝多少酒吗?”女子微笑说。 

“我不是酒醉,我是被这些环境弄醉了。……我的眼、鼻、口——灵魂都醉了,我的心更醉了——你摸摸它跳的多么快!”他说着便靠紧采苕那边坐。 

采苕似笑非笑的看一看他,随后却望着那睡倒的人,说: “你还不认账喝醉了呢。你听听你自己又把那些耳,口,目,灵魂,心等等字眼全数的搬出来了。只是你的脸不象子仪的那样红,他今天可真醉了。” 

男子似乎没听见他的妻子说什么,仍旧眯着醉眼,拉着她的手,说: “亲爱的,叫我怎样能不整个人醉起来呢?如此人儿,如此良宵,如此幽美的屋子,都让我享至!平常在这样一间美好舒服的房子坐着,看着样样东西都是我心上人儿布置过的,已经使我心醉,我远远的望见你来,我的心便摇摇无主了。现在我眼前坐着的是天仙,住的是纯美之宫,耳中听的,就是我灵府的雅乐,鼻子闻到的——销魂的香泽,别说梅花玫瑰的甜馨比不上,就拿荷花的味儿比,亦嫌带些荷叶的苦味呢。我的口——才尝了我心上人儿特出心裁做的佳味——哦,我还可以尝似花香非花香,似糖甜与糖甜,似甘酒非……” 

“够了,够了,你真醉了,好好的又扯上这些小说式的话来逗我。说话小点声音罢,看吵醒子仪。” 

他拿他夫人的手热烈的嗅了几嗅,又抬头望着她道:“你也有点醉罢?这腮上薄薄的酒晕,什么花比得上这可爱的颜色呢?——桃花?我嫌她太俗。牡丹?太艳。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都比不上。”说着他又靠近坐一些,“呀!不用讲别的!就拿这两道眉来说罢,什么东西比得上呢?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对,都不对。眉的美真不亚于眼的美,为什么平时人总说不到眉呢?” 

采苕今晚似乎不象平常那样,把永璋的话一个个字都饮下心坎中去,她的眼时时护着那睡倒的人,至此方用话止住永璋道: “我的头今晚也昏昏的。我喝了酒不爱说话,你却滔滔不绝,不觉得渴吗?” 

永璋余兴未尽,摇摇头还接续说: “采苕,我说真话,眉的美也是很要紧的。可是初次见面的,看不到眉的好丑,这须在静夜相对的时候,才觉得到呢。唉,你的眉,真是出奇的好看!” 

“永璋,我不理你了,你尽是拿我开玩笑。”她微耸双眉说着,转过身去背着永璋。 

“我那里敢?”他急忙分辩,用手轻轻扳转采苕来。“我现在赞美大自然打发这样一个仙子下凡,让我供奉亲近,我诚心供奉还来不及,那里敢开玩笑……我相信一个人外表真美的,心灵也一定会美。比如你的心灵那一时不给我愉快,让我赞美。就这屋子说,那一样不是经你的手动才使被人赞美的。若是有人拿一个王位来换,不用说我这个爱人,就是这屋里东西,我一定送他进疯人院去。” 

采苕此时似乎听而不闻的样子,带些酒意的枕她的头在永璋的肩上,护着那边睡倒的人。永璋仍接续说:“哦,大后天便是新年,我可以孝敬你一点什么东西?你给我许许多多的荣耀和幸福,就今晚说一通晚,也讲不出百分之一来。亲爱的,快告诉我,你想要一样什么东西?不要顾惜钱。你想要的东西,花钱我是最高兴的。” 

采苕听了,想了一想,后来仍望着那睡倒的人。此时子仪正睡的沉酣,两颊红的象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的微微闭着;两道乌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鬓角分列;他的嘴,平常充满了诙谐和议论的,此时正弯弯的轻轻的合着,腮边盈盈带着浅笑;这样子实在平常采苕没看见过。他的容仪平时都是非常恭谨斯文,永没有过象酒后这样温润优美。采苕怔怔的望了一回,脸上忽然热起来,她答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答应我一样东西……只要一秒钟。” 

“请快点说,”永璋很高兴的说:“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一样。别说一秒钟,千万年都可以的。” 

“我要——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不要紧。” 

“他……” 

“他一定不会醒的,你放心说罢。” 

“我只想闻一闻他的脸,你许不许?” 

“真的吗,采苕?” 

“真的!实在真的!” 

“真的?那怎么行?……你今晚也喝醉了罢?” 

“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说给你听,我为什么发生这样的要求,你就会得答应我了。我自从认识子仪就非常钦佩他;他的举止容仪,他的言谈笔墨,他的待人接物,都是时时使我倾心的。因为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我永远没敢露过半句爱慕他的话。他处在一个很不如意的家庭,我是可怜他。” 

“他对我很赞你,很羡慕我。因为羡慕我的人太多了,我也没理会。我也知道你很钦佩他,不过不知道你这样倾心。” 

“小点声音。让我说完我的心事——我天生有一种爱好文墨的奇怪脾气,你是知道的,见了十分奇妙的文章,都想到作者的丰仪,文笔美妙的,他的丰采言语却不定美好,只有他——实在使我倾向,咳,他那一样都好!……我向来不敢对人提过这话,恐怕俗人误会。今天他酒后的言语风采,都更使我心醉。我想到他家中烦闷情况——一个毫没有情感的女人,一些只知道伸手要钱的不相干的婶娘叔父,又不由得动了深切的怜惜。……他真可怜!…..亲爱的,他这样一个高尚优美的人,没有人会怜爱他,真是憾事!” 

“哦!所以你要去吻他,采苕?” 

“唔,也因为刚才我愈看他,愈动了我深切的不可制止的怜惜情感,我才觉得不舒服,如果我不能表示出来。”她紧紧拉住永璋的手道,“你一定得答应我。” 

永璋面上现出很为难的态度,仍含笑答道: “采苕,你另想一个要求可以吗?我不能答应你……”

采苕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他的话道:“我信你是最爱我的,为什么竟不能应允我这要求?……就是子仪,你也非常爱他,……” 

“亲爱的,你真是喝醉了。夫妻的爱和朋友的爱是不同的呀!可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很喜欢你同我一样的爱我的朋友,却不能允许你去和他接吻。”永璋连忙恰好说。 

“我没有喝醉,真没醉,”采苕急急说道,“你得答应我,只要去吻他一秒钟,我便心下舒服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她看住永璋。 

永璋看她非常坚决的神气,答道: “信不过你是没有的话,只是我觉得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既然不是不信得过我,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她站起来很恳切的说。 

“你真的非去吻他不可吗?” 

“是的,我总不能舒服,如果我不能去吻他一次。” 

“好吧!”永璋很果决的说。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拉永璋手,“你陪我走过去。” 

“我坐在这边等你,不是一样,怕什么,得要人陪?” 

“不,你得陪我去。” 

“我不能陪你去。况且,我如果陪了去,好象我不大信任你似的,你想想对不对?” 

她不答的走去,忽然又站住说:“我心跳的厉害,你不要走开。” 

“好,我答应了在这边陪你的。” 

“我去了。”她说完便轻轻的向子仪睡倒的大椅边去,愈走近,子仪的面目愈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数竟因繁密而增声响。她此时脸上奇热,内心奇跳,怔怔的看住子仪,一会儿她脸上热退了,心内亦猛然停止了强烈的跳。她便三步并两步的走回永璋前,一语不发,低头坐下。永璋看着她急问道:“怎么了,采苕?” 

“没什么,我不要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