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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波夫妇的新居在七楼,从B单元的楼梯上去,进了楼道向左拐,先得经过洛蒙茹小姐的门前,随后还要再拐过一个弯,第一个门是俾夏尔的家。斜对面在通往屋顶的小楼梯下面,有一间极狭窄的不通气的小室,这便是布鲁大叔叔的卧房。再走过两家人,就是巴祖热住的地方。紧挨着巴祖热家便是古波家,一间卧室带一个小厅,面朝天井的院子。只需再经过两户住家,来到楼道的尽头,罗利欧夫妇住在这里。

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厅仅此而已,古波夫妇眼下真像动物般栖息于此。而且那间卧室只有手掌般大小,所有的事都得在里面做,睡觉、吃饭,还有其他的事。那小厅里刚刚能放下娜娜的一张床;她不得不在父母的卧室里脱衣服;而且夜里得开着小厅的门睡觉,免得娜娜透不过气来。地方实在太小,家具无法摆下,热尔维丝离开店铺时把很多东西都让给了布瓦松夫妇。一张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已经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虽然她伤感不已,但仍然舍不得与那个心爱的柜子分开,所以硬是把这个庞然大物塞进了方寸之地,把窗子遮住了一半。一扇窗子无法打开,不但影响了余光,而且窗外的视野也少去了许多。当她想要俯瞰院子时,因为她肥胖的身子,窗口容不下两只胳膊肘,只得倾斜着身体,扭着脖子去看。

起初的日子里,热尔维丝只是果坐着哭泣。当习惯了宽畅的居住条件之后,现在连活动的余地都没有,似乎让她感觉太难以忍受了。她总觉得屋里憋闷,只得扭着脖子,身子夹在墙壁与柜子之间,长时间地呆在窗子旁边向外望着,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呼吸。然而,眼前的院子又会引起她种种忧伤的思绪。看着对面那间向阳的房子,她蓦然记起当年的好梦,她曾希望能租到那六楼有个窗口的房子。每逢春天来临,窗前一盆西班牙豆秧细长的秧蔓袅绕在一只线网架上。现在她住的房子是背阴的,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窗前的几盆木犀草活不了一星期便枯死了。哎!生活每况愈下,这哪是她当初希冀的模样呀!不到中年,非但没有锦上添花,反而沦落到这般田地!

有一天,她依在窗前,脑海中涌出一个奇异的感觉,她记起她当年就在这天井的院子里,门廊下的门房旁,仰着头,第一次细细审视这座宅院时的情形。十三年前旧事蓦然回首,使她心头阵阵剧痛。那院子没有变,只是裸露的墙面更黑,墙面剥落更甚了。臭气使铅管锈迹斑斑;交错密布的绳子上晾晒着衣服和沾满屎尿的襁褓。天井院内的地砖塌陷了,锁匠铺的煤渣和木匠铺的刨花堆放在院中,脏乱不堪。然而,在那自来水管易潮湿的一角,还有那从染坊里流出的那一汪蓝色的染料水,还像当年那样鲜亮。而现在的她呢,已今非昔比,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她已经不是那个当年站在庭院中,朝天扬着头,满心惬意,跃跃欲试要觊觎一套中意住宅的女人了!现在呢,她却住在屋顶阁楼中最窄最脏的一间斗室里,那里一丝阳光都不肯光顾。这就是为何她泪雨洗面的原因所在,她怎能不为命远而叹息呢?

然而,热尔维丝稍稍习惯了之后,在新居里的生活过得还不算太糟。冬天快要过去了,转让给维尔吉妮的那些家具钱倒还够安置新家用的。随后,春天才露头,运气也来了,古波受雇到外省埃坦普去做工,在那里干了三个月的活儿,竟没有喝醉酒过,乡村的空气让他暂时戒除了恶习,可见巴黎的街头巷尾都弥漫着烧酒的气息,这里能使众多饥渴的人沦为醉汉,一旦远离它便会返朴归真。他归来之时,脸色像一朵玫瑰般鲜亮,还怀揣了四百法郎。他用这钱先付清了布瓦松夫妇替他们先垫付的两季度的店铺租金,又还了区里几处紧急的欠债。原先不敢经过的两三条街面,热尔维丝现在已经可以坦然而对了。当然,她现在又重操烫衣短工的旧业。福克尼太太只要别人能恭维她,仍不失她心地善良的慈悲心肠,十分情愿地重新雇佣了她。她还把热尔维丝当做女工头对待,而且也看重她曾是女老板的作派,于是每天甚至付给她三法郎的工钱。由此看来,他们夫妇眼下看上去不愁食不果腹了。在热尔维丝看来只要边干活,边省吃俭用,甚至有一天不但能偿清所有的债务,还能让时下不堪重负的小日子有所改观呢。然而,她也是在丈夫赚来这一大笔钱时,心血来潮内心暗暗许诺。其实当她心境清凉之时,也明白只能随遇而安,她说好日子总归不会太长久。

最近古波夫妇痛心疾首的莫过于眼瞧着布瓦松夫妇占据了他们的店铺。他们原来并无太重的妒忌心,但是周围的人都时常激恼他们,那些长舌者有意在他们面前,对店铺的继承者的装修大加赞誉。博歇夫妇,尤其是罗利欧夫妇更是满口溢美之词。依他们的说法,世上没有比这更漂亮的店铺了。他们甚至危言耸听道,布瓦松夫妇接手此店时,由于过于污秽不堪,竟用去了三十法郎买来碱水冲洗污垢。维尔吉妮踌躇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下决心做个小食品杂货生意,诸如糖果、巧克力、咖啡、茶叶等等。朗蒂埃在此之前极力劝她做此生意,因为依他看糖果类生意能赚大钱。店铺的门面漆成了黑色,再配上黄色的绒饰,两种颜色相配恰到好处,典雅华贵。三个木匠来做了一星期的工,安装了一些货架,一个玻璃格板柜台和一些糖果店里常有的透明玻璃罐。布瓦松积攒下的那笔小小的遗产,不得不为此消耗了许多。然而维尔吉妮却兴高采烈,再加上罗利欧夫妇和博歇两口子为她到处鼓噪,她更是喜上眉梢。他们对热尔维丝眉飞色舞地讲述现在店里的每一个货架,每一个玻璃格子,甚至每一只玻璃罐,看着她变化的脸色,这帮男女都感到舒心而满足。一个人再没有忌妒心,当别人穿上你的鞋子再来踩扁你时,你必定会暴跳如雷。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男女之间的纠葛。人们都说朗蒂埃与热尔维丝已断了来往。全区的人都说这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街上的风气稍好了一些。两人体面的分离,在妇人们的眼里完全归于那个颇有心计的朗蒂埃。人们津津乐道于细节,还传出热尔维丝对朗蒂埃纠缠不休,他不得不用耳光教训她,让她冷静下来。说实在的没人能说出实情,能打听到实情的人们又嫌那事件过于简单,太索然无味了。如果人们愿意相信,朗蒂埃已经离开了热尔维丝倒也无妨然而那分离的含义只是不像从前每日每夜都占有她罢了;每当他想要占有她时,必定会登上七楼去找她,因为洛蒙茹小姐在令人疑惑的时辰碰到他从古波家走出来。总之,两人的关系像茶壶配茶碗一样平淡无奇地继续着,像是被人所迫,彼此并无太大乐趣,只是习惯一时难改,相互满足,仅此而已。只是眼下的情形又复杂了,区里的人又放出风来,说朗蒂埃和维尔吉妮同盖一床被了。说到此,区里的人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了。

然而,毫无疑问,朗蒂埃是在打那高个金发女郎的主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她已代替了热尔维丝的一切。此时还传出了一个笑话,有人硬是说有一夜朗蒂埃到隔壁的枕头上去寻热尔维丝,却把维尔吉妮带回房来,留到天亮才认出是褐色头发维尔吉妮,因为黑暗之中他只当是旧情人。这段戏言让人笑破肚皮,实际上并非到了那种地步,实际上他只是在那女人的肥臀上掐了两把。罗利欧夫妇也不时地在热尔维丝面前兴致勃勃地说起朗蒂埃与维尔吉妮的柔情,借此来挑逗她的嫉妒之火。博歇夫妇也不甘示弱,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完美的一对情人。众说纷坛之中,最令人不解的倒是金滴街的人们似乎并不谴责这新的三角夫妇;当初热尔维丝遭受众多道德上的非议,现如今却对维尔吉妮如此宽容。也许街上的人们的宽容大量都来自于那女人的丈夫是一位警察吧。

所幸的是热尔维丝并未被嫉妒心所困扰,朗蒂埃的背信弃义和负心举动倒让她冷静了许多,因为已经很久了,她心中毫不在乎与他的关系了。她并不苛意打听便听到了他许多肮脏的经历。朗蒂埃与各种荡妇有过性关系,甚至那些马路上招摇过市的野妓都与他猪狗般地交媾;想到此她的嫉妒之意全无,但仍旧对他客客气气,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温怒与他一刀两断。然后,她却难以轻易接受自己的情夫又有新恋的现实。维尔吉妮与马路上的野妓当然不同。这对男女编织出这般事来,分明是戏弄于她,即使她对此不屑一顾,也忌恨他们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样就当罗利欧太太或其他可恶的饶舌妇,在她面前故意提起布瓦松当了王八,戴了绿帽的时候,她会脸色苍白,内心隐隐作痛,胸中怒火中烧。她紧紧咬住嘴唇,强压内心的愤懑,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仇人们看见了快活。然而她似乎与朗蒂埃争执过,因为,一天下午洛蒙茹小姐相信听出了一记耳光的声响,从那以后,朗蒂埃半个月都没和她说话,后来还是他先来讲和,祥和的情形又重新开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热尔维丝无奈选择了忍气吞声,为了使生活不要被搅得更糟,她不愿再与维尔吉妮恶语相向,大打出手了。嗨!她已不再是20岁的人了,她也不再疯狂地迷恋男人,更不会像当年让别人的屁股露在众人眼中,任她捶打,却冒让自己大失颜色的危险。不过。她却免不了把那新仇旧恨加倍记在心头。

古波却到处嚷嚷起来,这个不愿意正视自家女人与野男人私通的窝囊丈夫,现在却大肆嘲笑布瓦松戴绿帽子。在自己家里这算不了什么,轮到别人了,在他看来这种事大滑稽可笑了。当邻居的女人们跑去打听那乱了章法的绯闻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混迹其中。嗨!真是个无能的布瓦松!亏他还腰佩短剑在街上管教路人呢!后来,古波竟厚着脸开起热尔维丝的玩笑来。瞧呀!她的相好一甩手就丢了她!她真不走运:起初与那些铁匠们不欢而散,接着那帽子商玩弄她于掌股之间。可见她交往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货。她为何不去搭上一个泥水匠呢?泥水匠习惯于把石灰浆搅得粘稠而结实,他们对情感之类的事也会专一而实在。当然,他的这番话只能算是笑话,然而也不能不使热尔维丝脸色变得铁青,因为他用一双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把那些话连同钻头钉进她的体内似的。当他说到一些龌龊的话题时,她从来弄不明白他是在说笑还是当真。一个一年到头年复一年醉酒的男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再说有些做丈夫的20岁时很会吃醋;可到了30岁酒精让他们变得异常通融,哪能管得上妻子是否贞洁。

瞧呀!古波在金滴街上竟变得那样傲气十足,他把布瓦松称为乌龟。这足可以让那些好事的长舌者们闭上臭嘴了!现在他自己不是乌龟了。呀!这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啰!当初他表面上似乎一无所知,那无非是不喜欢众人在茶余饭后议论他罢了。每个人都明了自家的底细,身上何处发痒就去搔什么地方。而他呢,既然不觉得痛痒,何苦为取悦众人去搔搔身子呢?那么想想看,那警察是否听到了些什么?然而,这一次可是实情;人们看到了一双厮混的情人,不能再说是谣言了。他不由地义愤填膺,他弄不明白,作为一个男人,一名政府公务人员竟能容忍家中有这般丑闻。警察布瓦松也许是喜欢别人嚼过的面包吧!只能这样解释了。然而,每每夜晚来临,古波烦闷无聊之际,觉得独自与妻子在这阁楼的斗室里厮守实在索然,于是按捺不住走下楼去,找到朗蒂埃挽住他上楼。自从自己的哥儿们不与他同住之后,他在这间陋室中觉得百无聊赖。当看到朗蒂埃与热尔维丝冷眼相视时,还在其中撮合两人。妈的!他难道要把众人抛到云雾山中?他还要为众人已知晓的各得其所的桃色丑闻辩解吗?他发出自嘲的冷笑,那双醉汉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眼中既有豁达的心胸,又有一切都要与帽子商分享的欲意,这样生活才美滋美味。尤其是这些三人同室的夜晚真让热尔维丝弄不明白他是在说笑还是在当真。

在这是是非非之中朗蒂埃却扮演着调停人的角色。他自持长者和公正的风范。有三次他阻止了古波家和布瓦松家的不和,让他们言归于好,两家人和睦相处正是令他欣喜的事。由于朗蒂埃温柔坚定的目光时刻普照着热尔维丝和维尔吉妮,两人始终装出情谊笃深的模样。而他呢,用指挥官般的冷静操纵着一个金发、另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用他的狡黠诱骗她们养肥自己。这天早上他吃过古波家的饭还未消化,又去吃布瓦松家的东西。哎!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吞下了一家店后又着手去吃空第二个店铺。总之,天下只有这种男人才有这个福分。

这一年的6月,娜娜第一次领了圣体。她快13岁了,像一支正在生长的芦笋般高大,但却透着几分不掩廉耻的神情;因为她行为不端,去年教堂就不让她聆听圣课了;这一回神甫之所以准许她领圣体,无非是怕她不再来教堂,那样街上就会多一个不信神灵的女孩。娜娜想到领圣体能有白长裙好穿,便欢喜地手舞足蹈。罗利欧夫妇是她的教父教母,他们逢人便说要送给她一条白长裙作为礼物,闹得宅院里无人不晓;罗拉太太要送她面纱和帽子,维尔吉妮给她一只手提钱袋,朗蒂埃则送她一本祈祷书,如此行事让古波夫妇从容等待领圣体仪式,不用为此过于发愁了。甚至布瓦松夫妇也选择同一天大动炊具,请众人喝酒,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这无疑是朗蒂埃提议的结果。他们邀请了古波夫妇和博歇夫妇,因为博歇的子女儿也领了第一次圣体。那天晚上大家能吃到羊腿肉和几个别样的菜肴。

仪式的头天晚上,当娜娜正望着横柜上排列的各种赠品啧啧称奇的当尔,古波喝得酩酊大醉地走进家门。巴黎空中的酒气又把他熏倒了。他借着酒劲一把拽住妻子和女儿,满嘴不合时宜的肮脏字眼脱口而出。然而娜娜平常在脏话堆里耳濡目染,也变得说话放荡而粗鲁,每逢与母亲争吵,她毫不戒意地给母亲冠以母骆驼和母牛的称谓。

“拿面包来!”古波嚷道,“我还要喝汤,蠢女人们!……哪来的这许多母狗们的衣服和化妆品!听明白了,再不拿汤来,我可要坐在这堆臭东西上面了!”

“他喝多了就这样嘴上没谱!”热尔维丝忍不住地嘟囔着。

她转身对他说:

“汤正热着呢,你瞎闹什么!”

娜娜显出很有节制的模样,因为她觉着今天的日子该安分才是。她继续审视着柜子上的礼品,装着垂下眼睑听不明白父亲的粗言秽语。但是古波晚上醉酒后总爱挑逗人作乐,他凑近娜娜的脖子说:

“我要把你的白长裙扔出去!嗯?你还像那个星期天一样,把纸团塞在胸衣里充当奶头吗?……是的,是的,先等等别生气!我得先看看你在扭屁股呢!那都是漂亮衣服让你心神不安!那些臭东西催你变成个骚女人……贱丫头,快滚开!拿回你的臭爪子,把那些破烂扔进抽屉里,否则别怪我替你把它们扔进茅坑!”

娜娜低下了头,始终一言不发。她拿起那顶纱帽,问母亲这帽子值多少钱。古波伸出胳膊要抢那帽子,热尔维丝一把推开他嚷道:

“你别为难孩子,她挺乖的,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于是古波满嘴喷粪地发作起来:

“好啊!你们这两个娼妇!母亲和女儿正好一对!圣洁地去祈祷上帝时还勾引男人,真有你们的,小淫妇,你敢说不是?……我要用麻袋给你当衣服穿,看看能不能给你搔搔皮肤!是的,就用一只麻袋,让你和神甫都感到恶心!难道我要别人给你惯出恶习不成?……好的!你们两人听听我的话行不行!”

古波说着要扯破那些东西,热尔维丝伸出手臂要拦住他的当尔,娜娜猛然间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用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此时她已忘了听她忏悔的神甫对她嘱咐遇事要有节制的话,咬着牙狠狠地说了一声:

“猪猡!”

古波喝过汤,立刻躺倒,鼾声大作。第二天当他醒来之时又变成了一个好父亲。虽然昨夜的酒气还未完全退去,但已明白怎样亲切和善了。他特意去看女儿梳妆,他对那条白色长裙又赞赏不已,还觉得就这么一小点儿点缀就已经把女儿妆扮成一位小姐了。总之,依他说做父亲的到了这个日子,自然为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感到骄傲了。哟!娜娜看上去的确美艳照人,由于裙子太短了些,她竟含羞而笑像个新嫁娘一般。大家从楼上下来,她在门口看到了宝玲也一身白裙站在那里,她停了脚步,先用眼睛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十分惬意地挺了挺胸,因为宝玲没有她装扮地得体,那一身装束简直像一只包裹,哪能比得上她风姿绰约。两家人一同出发向教堂走去。娜娜和宝玲手里拿着祈祷书走在最前面,她们两人并不交谈,风鼓起了她们脸上的面纱,只是欣喜地望着从店铺里走出来的人们,耳边听到人们说她们漂亮可爱,于是她们脸上做出很虔诚的样子。博歇太太和罗利欧太太走在后面,因为她们相互交换着对“瘸子”的看法,说她把家里败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亲戚长辈们送给娜娜所有的东西,她女儿领圣体仪式可就做不成了。是的,娜娜的所有东西都是亲戚们赠送的,从长裙直到那件新的衬衣也是为领圣体买来的。罗利欧太太最注意那条白色长裙,那是她的赠品。每一次娜娜过于走近店铺,蹭上些尘土时,她便劈头就骂娜娜是“脏丫头”。

来到教堂里,古波总是在哭。这看上去很蠢,可他总也忍耐不住。是眼前的情景让感动的潸然泪下,神甫张开臂膀虔诚施礼,小姑娘们像天使般的双手合十列队缓缓前行;管风琴奏出的乐曲在他胸中激荡回响,檀香散发出的奇特香味迫使他一个劲地抽着鼻子,像是有人把一束香气扑鼻的鲜花举到他面前那样。总之,他触景生情,内心受到了触动。正当女孩子们吞吃圣体的当尔,一首极有神韵的圣歌骚然响起,那曲子仿佛像一股清流淌进他的脖子一样,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另外,他身旁有好些易动感情的人也用手帕擦着眼泪。真的,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不过,出了教堂之后,当他与罗利欧到酒店里喝起一瓶酒时,那眼眶未湿的罗利欧嘲笑他,让他动了肝火,他谴责那些神甫点燃了些什么样的魔草能让男人们心软似水呢。再说,他也不必遮遮掩掩,他的眼睛还留着红肿的泪痕,这倒可以毫无质疑地证明他绝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他说着又叫了一杯酒喝起来。

晚上,布瓦松家的乔迁之喜家宴煞是热闹。宴席自始至终沉浸在和睦祥和的气氛中,没有任何意外。坏日子到来的时候也会有美好的晚会和时刻,相互厌恶的人们也能暂时相爱。朗蒂埃左边坐着热尔维丝,右边是维尔吉妮,他对两个人都十分和蔼可亲,就像鸡棚中一只维持和平的公鸡,竭尽温柔之能事,在母鸡群中周旋。他的对面坐着的布瓦松俨然一副冷峻沉思、严厉而庄重的警察作派,与他在冗长的巡逻途中一般,双眼放出无神的光,心绪祥和,无思无虑。然而宴席上的皇后却是娜娜和宝玲,大家允许她们不脱礼裙,于是她们总得小心翼翼的行事,直挺挺地坐着,生怕弄脏了白色长裙。每吃一口东西,别人便嚷着叫她们抬起下巴,让食物不留残迹地慢慢咽下。娜娜终于失去了耐心,终于把酒洒在了胸衣上;大家手忙脚乱地为她脱了胸衣,立刻用一杯清水把上面的酒迹清洗干净。

随后,该上饭后果品的时候,大家又十分郑重地谈论起孩子们的前程来。博歇太大已经为女儿选好了职业,宝玲将去某个金银器加工厂做个细活女工;那里每天能赚五六个法郎呢。热尔维丝还不置可否,娜娜对什么都没兴趣,嗨!她能带着顽童们东奔西跑,她就是这般性情;剩下的嘛,只有那双什么也不会做的手。“我呢,”罗拉太太说,“如果我在您的位置上,就让她去当个做假花女工,那活计既干净又文雅。”

“假花女工吗?”罗利欧说,“做假花的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

“什么!那么,我呢?”这位身材高大的寡妇咬着嘴唇又说,“您可要明白,我可不是一条发情的母狗,听见男人打口哨就四蹄朝天了!”

众人们忙不迭地示意她住口。

“罗拉太太!哎哟,罗拉太太。”

大家向她使着眼色,示意她看看两个领过圣体的小姑娘。原来两个小东西正用鼻子挨着酒杯强忍住笑呢。出于体面起见男人们也都挑一些文雅的字眼交谈。但是罗拉太太都不以为然。刚刚她那一番言词,可是从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听来的。除此之外,她自信说话得体;因为常有人恭维她说话的方式和口气,说她谈论的一切都那样文雅。即使在孩子们面前,她也从不会说出有失体统的话来。

“做假花的女工中可有不少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你们该去打听打听!”她嚷着说,“她们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当然,她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是她们会自我检点,也都有辨别善恶的能力……即便她们中有些人有失自重……是的,她们的性格都源于制作,那些美丽的花卉。就拿我来说,正是精雕细琢假花的活计保全了我不至于……”

“天啊!”热尔维丝打断她的话说,“我并不是厌恶做假花的行为,只是看这职业对她是否更合适些,我们不该违背孩子们的禀赋……喂,我说娜娜,别在那里犯傻,你回答我,你喜欢去做假花吗?”

此时,娜娜那小丫头正趴在她的餐碟前面,用一个弄湿的手指粘起盘子里糕点渣,放进嘴里咂吸着手指。她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一切,狡黠地一笑,终于说:

“是的,妈妈,我喜欢。”

于是,事情在眨眼之间便谈妥了。古波十分情愿罗拉太太第二天就把娜娜领到开罗街她的那个作坊去干活。而众人们又严肃地谈起人生中应尽的义务的话题。博歇说娜娜和宝玲领过圣体就算成人了。布瓦松接着说今后她们该知道怎样做饭,缝补袜子,还得会料理家务。大家甚至谈到有一天她们会结婚,生育子女。两个女孩静静地听着,偷偷发出笑声,彼此你推我搡握对方的痒痒,想到自己已成为妇人,心里兴奋得怦怦直跳,白色的裙据衬出两张因羞涩而涨得排红的脸庞。然而最使她们心悸的还是朗蒂埃拿她们开心提出的敏感话题,当问到她们是否已有了小丈夫时,大家逼迫娜娜承认她很爱维克多·福克尼,那个她母亲老板娘的儿子。

当大家走出店门后,罗利欧太太对博歇夫妇说:

“真好呀!那丫头虽然是我们的教女,但是一旦父母让她去当了扎花女工,我们也不再过问她的事了。瞧吧,大马路上又得多一个野鸡……出不了半年,那丫头能替他们赚酒钱了。”

当古波夫妇回到楼上就寝的时候,他们承认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布瓦松夫妇也并不令人讨厌。热尔维丝甚至觉得那店铺收拾地十分整洁。她原先预料自己在以前的旧屋子里去吃饭一定会伤感不已,那主人也会摆出架子愚弄她;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不曾有过哪怕是一秒钟的不愉快。娜娜一面脱着长裙,一面问着母亲,三楼上面那位上个月出嫁的小姐,是否也有像自己一样细腻柔软的纱裙呢?

但是古波家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岁月荏苒,两年时光像河水一般流逝。他们在穷苦与衰老的窘境中愈陷愈深。尤其是恼人的冬季更让他们的生话难以维系。如果说其他季节里还能勉强度日,那么,一旦严寒的冬季来临,雨雪交加之际,也是饥肠辘辘之时,家人们只得在早餐桌前踱步,在西伯利亚般寒冷的陋室里心中念叨着丰盛的晚餐充饥。12月的寒风像一个恶魔似的从门底下的缝隙钻进屋来,它也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与痛苦,成群的工人无活可干而失业,严寒让人迟钝而怠情,湿冷的气候映衬着黑沉沉的凄惨。第一个冬天里,他们不时地还能生起火炉,大家蜷曲着身子围在火旁,宁愿空着肚子,也不忍心挨冻;然后,第二个冬天来到后,屋里已无力生火,不仅是炉子已锈蚀不堪,它那墓碑般的生铁外壳也让屋子显得更加阴冷。而且,更令他们不堪重负的是那要命的房租。

喂!请交1月份的房租了!当家里连一只小萝卜都找不出来的时候,博歇大叔却送来了房东的房租收条!像一阵北风袭来,真是雪上加霜!随后的一个星期六,马烈斯科来到他家,他穿着一件品质上好的大衣,他那双粗大的手上戴着一副羊毛手套;嘴里满是逐客声。这时屋外大雪纷飞,好像这雪正为一家人在街道上准备好了一张床,还有雪白的被单,为了付清房租,他们几乎把自己身上的肉都要卖了。那房租让家里空空如也,炉里没有煤烧,碟里没有饭吃。其实并非他们一家人受此煎熬,全宅院里也是哀号四起。每一层楼里都传来哭泣声,痛苦的哀叹声沿着楼梯和走廊不时地回响。即使是每家都死了人,也不至于会有这般可怕的情形。果真是末日来临,一了百了,活不下去了,可怜的穷人被碾得粉碎。住在四楼的那个女子去美男街暂做几天皮肉生意,六楼的那个泥水匠竟偷了老板的东西。

毫无疑问,古波夫妇只得怪他们自己。现实生活的确艰辛,但只要尽心理家、勤俭攒钱,总是能挺得过去的。就说罗利欧夫妇,面对那肮脏的房费收据,总能按时支付房租。但是,古波夫妇对工作的厌倦,使他们的生活像在一根蜘蛛丝上行走。娜娜正在学做假花,还不能赚钱,她的各种花销倒还不少。热尔维丝在福克尼太太家终于被人瞧不起了。她干活儿的手艺一天不如一天,手下的活儿马马虎虎,草草了事,以至于老板娘把她的工钱降为两个法郎。这是装腔作势者付出的代价。然而,她仍是那样傲慢,随意发火,动不动就在众人面前摆出当年老板娘的派头。一旦感情冲动,便离了洗衣房,数日不来上工;甚至有一次,她气恼地看到福克尼太太雇佣了皮图瓦太太,嫌自己要与她先前雇过的女工手挨手地工作,一气之下半个月没来上工。

经过一些放纵不羁的事情之后,人们出于怜悯又一次地接受了她,然而她却变得更加乖戾。自然到了一周工作结尾,她的工钱并不多;她苦不堪言地叹息说,有一个星期六结账,她反倒欠老板娘的钱呢。至于古波,也许他还在工作,然而他挣的工钱或许是像礼品一样奉给政府了;所以,自从艾坦普雇过他那一次之后,热尔维丝再也没看到过他手中的硬币是什么颜色。到了发薪的日子,当他走进家门,她也从不看他手中拿着什么。他摇摆着双手回家,裤子口袋空着,甚至经常连块手帕都不曾有了。天啊!是的!他的手帕是丢了,或许是被某个混蛋哥儿们偷去了。

起初几次,他还报报账,编些假话:十个法郎捐给了一个慈善机构,二十个法郎从口袋的窟窿里溜了出去,还指那洞给她看,还有五十法郎还了些欠账。到了后来他再也不费神去编织谎话了。钱都花了,就是这样!口袋里没钱,就在肚子里,换个不算太精的方式把钱带给妻子就是了。热尔维丝听了博歇太太的劝告,有时真的到工厂门口去守候她的男人,准备从他手中截到刚领到的薪水;然而,这一招竟收效甚微。他的哥儿们已经预先通知了古波,教他把钱塞进皮鞋里或者藏在不好说出口的隐秘处。博歇太太对识破男人的伎俩十分在行,那博歇总是藏起一枚十法郎的金币,是想用来给他那些相好的娘儿们买兔肉吃的;她搜遍丈夫衣服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最后,常常从他便帽的帽檐里搜出来,原来他把金币缝在布与皮子之间。嗨!古波决不肯用金子去镶他那顶破帽子的帽檐!他只是把钱吞进肚子里。热尔维丝还不至于拿起剪刀去剪开他的肚皮吧!

是呀!由于自家的过失,古波家境遇每况愈下。然后,这一切并没有让他们扪心自问,尤其是穷困已病入膏肓之时。他们只抱怨命运不济,说那是上帝和他们过不去。现在家里真是吵得不可开支。整天都有纠缠不清的烦心事。然而他们之间还没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吵得最凶时相互打几巴掌而已。最糟糕的是温馨的情感之笼被打开,彼此的感情像蠢笨的鸟儿一般飞走了。父母女儿之间温暖的家庭亲情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荡然消逝,彼此冷若冰霜,各执一词。古波、热尔维丝和娜娜一言不合便会像兽类般竖起头发相互吞食,眼睛里放出相互仇视的光,似乎维系幸福家庭原动力的机械系统被破坏了,正是这个系统才能让家庭成员的脉搏和谐地跳动。

噢!现在当热尔维丝看见古波在离地面一二十公尺的滴水槽上安装锌板时,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心神不安了。她当然不会推他下来,但是如果他自己掉下来,上帝呀!地球上岂不是少了一个酒囊饭袋!每当两人吵架到了火头上,她就嚷着诅咒他为何没让人用一只担架抬回来。她内心在期待发生这一切,这一切也许会给她带来幸福。这醉汉,他还有何用处?他只会让她哭泣,只会吃完她的一切,只会逼她堕落。天啊!男人们是这样没用,何不把他们早些扔进坟墓,女人们也好早日解脱,竟可在他们的坟头上跳起波尔卡舞呢!当母亲喝上一声“杀了他!”女儿便跟着喊一声“揍扁了他!”娜娜看着报纸上家庭恶性事情的报道,这个灵魂扭曲的女孩便生出不良的念头。然而她父亲总是那样走运,一辆四轮马车撞了他一个四脚朝大,他的醉意还未被驱散,这个没用的东西,何时才能死哟。

在这穷愁抑郁的包围之中,热尔维丝还得忍受耳旁邻居们饥馑的哭号声。这一层楼住的都是穷苦人,三四家人似乎不约而同地约定都没有面包好吃。所有的门都开着,都常常闻不到饭菜的气味从门里溢出。整个走廊死一般寂静,中空的墙壁发出嗡嗡的响声,真像是辘辘饥肠在嘤嘤鸣叫。不时地有斥责声骤起,女人们的哭泣流泪声,孩子们饥馑的抱怨声,家家户户像是用吵闹来填满饥饿的肚子。人们的喉咙都像在痉挛般地抽搐,人人都张着嘴打着哈欠;让肠胃误将吸入的无谓空气当做饮食,尤其让热尔维丝大发怜悯之心的要数布鲁大叔,他住在那间斗室般大小的楼梯间里,像一只田鼠蜷曲着身子借以取暖,身子下面铺一堆麦秸,躺在那里几天都一动不动。饥饿甚至让他不愿出门,既然没有人在街上请他吃饭,何苦到外面去让食物勾起食欲呢?

当有三四天不露面时,邻居们便推开他的房门,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不,他还活着,但离死也就剩一只气了,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哎!连死神都忘了去收留他!每当热尔维丝得了些面包时,就丢一些面包皮给他。尽管她脾气起来越坏,因为她丈夫而厌恶男人们,但是她对待生灵的真挚的怜悯心却始终未泯。布鲁大叔,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因为他已手无扶稷之力而被社会抛弃,在她看来他更像一条可怜的狗,一点儿不中用的畜类罢了,那些屠夫们甚至连他的皮和脂肪都不肯要。她看着可怜的老人日复一日地呆在阴冷走廊的尽头,被上苍和世人抛弃,只能慢慢地耗尽自身的养料维持自己的生命,身子日渐缩小,渐渐变成孩童般大小的身子,像一只搁在壁炉上的橘子,一天天干瘪下去,她的胸口像压着一只重物般喘不过气来。

热尔维丝同样对隔壁的扛尸夫巴祖热大叔的处境忧心忡忡。她与巴祖热的卧房之间只有隔了一层薄薄的墙板。他把手指放在嘴里的声响她都能听到。晚上,每当他进屋,她即使在自己的屋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做什么,那顶黑皮帽子被扔到柜子面上的暗哑声响,活像一铲泥土落在地上的响动;又是大衣挂在墙上的声音,大衣摩擦墙壁发生的声音像一只夜莺在振动羽翼似的;接着又把全身的黑衣服一并脱下扔在屋子中央,她似乎感到隔壁的房中充满了丧葬的气息。她听得见隔壁房中踱步声,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提心吊胆,每每听到他拍一下家具,碰响了一只碟子都能让她吓得跳起来。她心里总是惦记着这醉汉;一种隐约的恐惧感与想知道他举动的愿望交织在一起。

他呢,是个乐天的汉子,整天酒足饭饱,颠三倒四地回到家里,不住地咳嗽、吐痰,哼着酸楚小调,嘴里带着不干净的字眼。只听见屋里的四壁嘁嘁喳喳地一番响动之后他便上床睡觉了。而她在这边却脸色大变,心里想他在隔壁干什么勾当;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也许他扛回一个死人放在了自己的床底下。我的天啊!报纸上可是登过一条轰动的轶闻,一个殡仪馆的伙计把许多孩子棺木积存在自己家里,为的是一次将它们通通送往墓地,省得一次次地麻烦。可不是嘛!巴祖热每次回家,好像有死人味透过隔板传过来,真让人感到像是住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当中一样,周围到处是地狱里的幽灵。这老头儿还很吓人,他总是一个人笑个不停,像是他的职业会让他笑口常开。当他结束了疯癫,倒头睡下时,他的鼾声可怕极了,简直能隔着墙打断热尔维丝的呼吸。她甚至数小时侧耳倾听,她相信邻居的屋里正在进行葬礼游行。

然而,更糟的是在这可怕的情形里,热尔维丝竟鬼使神差地把耳朵紧贴着隔板墙,想听清楚隔壁发生的一切。巴祖热使她产生的感觉,就像良家妇女对美男子的感觉一样;欲想尝尝美男子的滋味,又不敢妄为,因为礼教和舆论把她们紧紧束缚。是的!如果不是恐惧钳住了热尔维丝的心,她真想去经历一次死亡,看看死究竟怎样。有时候她竟变得神情古怪,甚至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巴祖热行为中可以给他启示的某种意念,古波看到这一切便笑话她,还问她是否对隔壁的扛尸老头儿有一丝冲动的爱恋之情了。他却发了火,嚷嚷着要搬家,这令人生厌的邻居让她受不了;然而当那老头儿带着墓地的气味回来时,她又身不由己地再次像着了魔法一般,脸上显露出兴奋与惶恐的神情,简直像一个做妻子的正打算用手工的小刀划破自己的婚约。那老头儿不是曾两次向她提议,要把她包裹起来,带到某个地方,享受长睡不醒的快乐,人世间的苦难烦恼一下子都会烟消云散吗?也许真有那么一块极乐福地,渐渐地那欲望煎熬着她,要她跃然一试。她直想去亲自体验它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是呀!尤其在冬天里,能在房租到期的时候,生活的烦恼让她最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能倒头睡上一个月真是天大的幸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开始睡上一小时,那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想到此她全身冰凉,在大地永恒而残酷的好意面前,她对于死的憧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在1月份的一天晚上,她用拳头在隔板墙上狠狠捶了两下。她经历了悲惨的一星期,处处受人欺负,手里没有一个钱,甚至没了生存的勇气。这一天晚上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发烧让她全身打着寒战,灯光在她眼里不住地跳跃晃动。有一阵子她曾忍不住要从窗子上跳下楼去,她开始用拳头敲着板壁叫道: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

那扛夫边脱鞋边唱着“三个美妞”的曲子,白天的活儿大概是干得很顺利,因为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兴奋。

“巴祖热大叔!巴祖热大叔!”热尔维丝提高声音叫着。

他听不到她在喊叫吗?她立刻可以把躯体交给他,他也尽可以把她扛在肩上,送她到平常送其他那些女人去的地方。无论是贫贱的女人还是高贵的女士,他都能安抚她们的灵魂,听见他唱那首“三个美妞”的曲子让她黯然伤神,因为依她看来情人太多的男人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什么事?怎么啦?”巴祖热结结巴巴地说,“是谁觉得不舒服了?……小嫂子,我们走吧!”

然后,这嘶哑的嗓声让她像从恶梦中猛然醒来。她做了些什么?她一定是敲了那隔板墙,当然如此。恍惚之中她似乎感到腰间被狠狠地打了一棍,屁股上也被捏了一下,那扛夫粗壮的双手正伸过隔墙来揪住她的头发。她极不情愿地向后缩着身子,她还没有准备好。她是敲了那隔墙,可那也许是翻身时胳膊肘无意中碰在了墙上。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她的脸色惨白的像瓷盘子一样,直挺僵硬的身子被老头儿抱着送到墓地去,一阵强烈的恐惧从双腿直升到肩头。

“喂!没有人吗?”巴祖热在一片寂静中接着说,“等等,我对女人会很客气的。”

“没,没有什么,”热尔维丝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谢谢您了。”

去那扛夫低声埋怨着重新睡去的过程里,她惶惶不安地静听着,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他又会臆想出听到她在敲隔墙。她心里暗暗发誓要格外留心。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也不再向邻居求救了。她说此话,为的是自我安慰。因为有些时候她虽然害怕,然而,内心总是保留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情感冲动。

在她悲惨的生活境遇中既有自家的忧虑,也有邻家的苦楚。然而,热尔维丝却在俾夏尔家看到了一个具有生活勇气的好榜样,那就是小拉丽,这个8岁的小女孩,长得娇小而浑圆,却像大人一样把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她的家务活很重,她照看着两个很小的弟妹,弟弟于连只有3岁,妹妹亨丽艾特也只有5岁。她一天到晚要照料他们,甚至在扫地洗碟子时都得时刻不停地看管好两个淘气的小毛孩子。自从俾夏尔一脚踢在他妻子肚子上使她命归黄泉以后,小拉丽便担负起照料全家人的小家庭主妇的角色。她默默地代替了她死去的母亲,然后她那畜牲般歹毒的父亲竟像当年看待她母亲一样让她干所有的活,像毒打她妻子一样毒打自己的女儿,当他醉酒回家,是要向女人们施虐才肯罢休。

他根本不会理会小拉丽年纪还那样的小,就像打一只老皮囊一样毒打女儿。一巴掌扇上去,几乎要盖住小女儿整个的脸,她的肌肤也太娇嫩了,五个手指印在脸上竟能两三天不退。说一声“是”或者“不是”都会招致不明不白的拳打脚踢。父亲像一只发疯的狼扑向一只战战兢兢可怜的小猫,她的胆怯、温顺和弱小不禁让人为之动容,而她却圆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不敢有丝毫的埋怨。是的,小拉丽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只是缩着脖子,借以保护自己的脸;她忍住哭喊声,生怕惊动了邻居们。为她父亲用脚踢得她在屋子的四处乱滚乱跑而厌倦了之后,她才能蜷缩成一团稍加喘息一会儿,刚刚缓过气来又去重新干活儿,给弟妹们洗刷,替全家预备晚饭,而且还不让家具上有一丝一毫的尘埃。挨打竟成了她终日劳作之中的一件活计一般了。

热尔维丝给予邻居小拉丽极大的同情。她把拉丽看做与自己平辈的、上了年纪而识世理的女人。应该说拉丽的面容的确苍白而憔悴,带着老姑娘们饱经世故的沧桑。只是听她谈话,人们会认为她是个30岁的女人。她很会购物,精于缝补手艺,料理家务井井有条,讲起孩子们的事更是头头是道,竟像她自己已生过两三胎似的。8岁的孩子说出这般话来让人听了不禁先是一笑,接着便会喉头哽咽,欲哭无泪,起身走开,免得让孩子看到眼泪。热尔维丝总是尽可能帮衬她,倾其所能给她一些食物和旧裙子。有一天,她让拉丽试穿一件娜娜的旧上衣,忽然一阵伤心,她看见拉丽的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肘上破了皮,血还没止住呢,全身受尽折磨无辜的薄皮紧紧地包着瘦骨。上帝呀!巴祖热大叔尽可以为她预备好棺木,她离那一天不远了!然而小拉丽却苦苦哀求热尔维丝什么也别说。她不愿意人们因为她而厌恶父亲。她替父亲辩解,她还担保说如果父亲不喝酒时也不是那样凶神恶煞。他喝醉时就像疯子一样,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主啊!她原谅父亲,因为人们应该原谅疯子们的一切举动。

从此以后,热尔维丝时时留意,为她听到俾夏尔大叔叔东倒西歪走上楼梯,便前去劝解,但是,十有八九连她自己也挨了俾夏尔的拳脚。白天的时候,当热尔维丝走进小拉丽家,经常遇到她被捆在铁床腿上,这是她锁匠父亲的鬼点子。他每次出门前,用很粗的绳子捆在小拉丽的腿上和腰上,没有人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杯中之物烧坏了她父亲的神经吧!即使当他不在家时,也要让女儿遭受虐待。她被整日地像一根木桩般直挺挺地拴在铁床柱上,腿已被捆得失去了知觉;有一夜俾夏尔忘了回家,她竟被捆着挨了整整一夜。当热尔维丝愤愤不平地说要替她解开绳子时,她却哀求说别松开绳子,因为一旦父亲发现绳子结头不是他打的,便会暴跳如雷。真的,她并不觉得痛苦,只当在休息;她说此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她那双娇小细嫩的腿已肿胀而坏死。

使她伤心不已的只是这样被拴在床边无法去干家务活,只好眼瞅着满屋子零乱不堪的东西发出无奈的叹息。哎,她父亲应该发明一些别的招术才是。尽管如此,她仍旧能照看好弟妹们,两个小东西也十分顺从她,她唤亨丽文特和于连来到身旁,替他们擦去鼻涕。虽然腿被捆着不能动弹,然而手却是自由的,于是为了利用时间,她便织起毛线等着父亲能给她松绑。尤其让她疼痛难忍的是等俾夏尔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时,她得在地上躺上足足一刻钟,不能立刻站起身来,因为浑身的血液循环已不畅许久了。

歹毒的锁匠还想象出一个小把戏。他把几只铜币放在炉中烧红,然后放在壁炉的边上,唤拉丽过来,差她去买些面包,纯真无邪的小女孩便抓起那些铜币,惨叫声中丢了铜币摇晃着被烧焦的小手,于是他咆哮起来,谁家有这样无用的蠢丫头!现在连钱都拿不到手里!他威胁女儿如果不把铜币立刻捡起来,就撅起屁股等着挨揍。女孩稍一犹豫,一阵劈头盖脑的巴掌便打得她眼冒金星。她眼中两粒豆大的泪珠滚动着,默默地捡起铜币拔脚便走,一路上把那铜币在蜷曲的掌中不停地翻动,让它们快些冷却。

是的,人们无法料想一个醉汉灵魂深处怎样驱使出种种残忍的念头。譬如有一天下午。拉丽料理好一切后,与孩子们玩耍着,窗子大开着,一阵微风徐徐吹来,与走廊里的风贯通,轻轻地扇动房门。

“这是大胆先生来了,”拉丽富有想象地说:“请进,大胆先生。久违您了。”

她走到门前不断地鞠着躬,算是对风施礼,享丽文特和于连也跟在她的身后学她的样鞠起躬来,他们非常乐意玩这个小游戏,笑得弯下了身子,像是被人搔了胳肢窝一样。拉丽看着弟妹们重贞般的开心,自己的脸上也绽出了玫瑰花般的笑容。她甚至为自己想象力引来的乐趣感到陶醉,毕竟这样开心的时到时刻对她来说太少太少了。

“您好,大胆先生。您身体还好吗?大胆先生。”

忽然间,一只粗野的手推开了门,父亲俾夏尔走了进来。顿时,屋里的场景完全变了,亨丽艾特和于连向后退去,脊背紧贴着墙壁,拉丽一时被惊呆了,鞠躬的身子停在了半空,锁匠手中拿着一支崭新的大马鞭,长长的鞭子柄是用白木做的;皮子编成的鞭梢露出细而尖的皮绳。他把鞭子放在床角上,并不像平时那样用脚踢拉丽,可怜的小姑娘已经把瘦小的腰身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他冷笑着露出一口黑牙,他看上去很快活,但也已酩酊大醉,那张好逸恶劳的胖脸上掠过一丝寻开心的窃笑。

“噢?”他说:“贱丫头,你倒是蛮开心嘛!我在楼下就听见你在跳舞了……喂,你往前走!再近些,妈的!脸朝着我!我可不想闻你的屁股,你怎么抖得像个筛子,难道我碰着你了吗?……先替我脱了鞋再说。”

拉丽没有挨父亲脚踢,心中越发害怕起来,脸色变得煞白,低头替他脱了鞋子,他先是坐在床沿上,随后又和衣躺在床上,圆睁着双眼看着拉丽在屋子里做这做那的举动,她在父亲凶恶的目光下越发呆滞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由于心里害怕,手脚也越发不听使唤,终于不慎打碎了一只茶杯。而他并不为所动,只是拿起那鞭子给她看,他说:

“喂,小笨牛,瞧瞧看:这是给你的礼品。是的,我又花了五十个铜币把它买来……有了这个玩艺儿,我就不用到处追着跑了,即使你跑遍屋子的每个角落,我也能按得着你。你不想试一试吗?……对呀!你打碎了杯子!……来吧,嗨!跳起舞来吧!给你的那位大胆先生鞠躬吧!”

他甚至都不用直起身子,仰着身子躺着,头凹陷在枕头里,在屋里抡起大马鞭发出噼啪的声响,竟像马车夫任意抽打自己的马一样,接着他压低了手臂,抽打着拉丽的腰部,那鞭子忽而卷住她,忽而又放开她,她被抽得像乱转的陀螺。她被抽倒在地,想要爬着逃脱他的鞭打,然而,鞭子又劈头而来,把她抽得重新跳了起来。

“嗨!嗨!”他叫着,“这多像在赶一群母驴!……嗯?真棒,冬天的早晨,我可以好好睡着,不会伤风了,远远地抽到那群母牛,还不会伤着我身上的冻疱……在这一头,嘿!抽到你了!到了那一头,嘿!又挨我一鞭子!回到这一头,哈哈!又吃我一鞭子!好吧!你敢滚到床底下去,我会用鞭子把接你……哦!吁!吁!哒儿驾!哒儿驾!”

他的唇角上泛出白沫,黄色的眼珠从黑色的眼眶里瞪了出来。拉丽被抽得魂飞魄散,惨叫不止,在屋里四处蹦跳着乱窜,时而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时而脊背紧贴着墙,躲避雨点似的皮鞭,然后那大马鞭的细梢无情地掠过她的全身,耳边皮鞭的噼啪声响不断,她那娇小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条条伤痕。那情形真像教一个牲口在学跳舞。瞧呀!这可怜的小猫像在跳华尔兹舞一样跌跌撞撞,她双脚不时地蹦起又落下,活像女孩们玩跳绳游戏时那样,却不能像女孩们一样高喊“跳呀跳”。她跳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精疲力竭,活像一只富有弹性的皮球,任其自然乱蹦乱跳,已没了躲闪的气力。她那恶狼般的父亲却洋洋自得,还不住地骂她是娼妇,问她尝够了没有鞭子的滋味,还问她现在是否彻底明白,要逃脱他鞭子的惩罚是决不可能的。

然而,热尔维丝突然走进屋来,她听到了小拉丽的痛苦的喊声。面对这凶残的一幕,她义愤填膺。她大声怒吼道:

“住手!你这个臭男人!你停不停手,狗强盗!我要去警察局告发你!”

俾夏尔像一只被搅扰的野兽前言不搭后语地埋怨起来:

“哦,原来是您,臭瘸婆娘!有您什么事,嗯?我教训她还要戴上手套不成?……您瞧瞧,这只是提醒她我的手臂不短。”

边说着又甩出最后一鞭,正打在拉丽的脸上。拉丽的上嘴唇被打出一条口子,鲜血流了下来。热尔维丝抄起一把椅子,准备扑向那铁匠,然而小拉丽却向她伸出两只哀求的手臂,说她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过去了。她扯起自己围裙的一角揩干嘴上的血,并且招呼两个嚎啕大哭的弟妹别再出声,两个孩子竟像自己挨了一顿皮鞭的毒打一样伤心落泪。

热尔维丝每每想到拉丽,就不再自叹薄命了。她甚至想让自己也能有像这个8岁女童般惊人的勇气。的确,全楼的所有女人们都比不上她一个人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热尔维丝曾看到她三个月里只啃啃干面包,甚至连碎面包片都吃不饱,消瘦、孱弱至极以至于扶着墙才能行走。当她把剩下的一些肉悄悄地送给她吃的时候,看着小拉丽大滴的泪珠默默落下,小口地细细嚼碎肉块,因为缩小的喉咙咽不下太粗的食物,热尔维丝看到此心都要碎了。尽管她经受如此熬煎,却仍然始终温柔善良,尽心竭力,为人处事的理智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她所承担的小母亲的责任,甚至超过了女性负载的极限,女童孱弱的天真与烂漫在她身上过早地消逝了。热尔维丝以这个饱经痛苦却又宽容为怀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楷模,努力学着她宁可牺牲自我也缄然不语的品行。拉丽只是终日睁着那对无言的眼睛,人们能从这对逆来顺受的黑色大眼睛的深处揣摸到那个凄惨的末日黑夜。没有一句语言,只有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然而在古波夫妇的家中,小酒店劣质烧酒的遗毒也开始作祟起来。热尔维丝料定总有一天她的男人也会像俾夏尔一样举着一根鞭子教她跳舞。将会袭来的不幸,使她出于本能的敏感而更加同情小拉丽的不幸。是的,古波的情形更糟了。烧酒给他脸上带来红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也不能像当初充好汉,拍着自己雕像般的身子说烧酒养壮了他的身体;因为当初那几年他浑身上下的一层黄膘早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干瘦的皮,泛着青灰的颜色,活像泡在沼泽里的腐尸的肉色。他的胃口也坏了,渐渐地不喜欢吃面包了,甚至见了炖肉也会作呕。给他做好可口的饭菜,他仍然没有食欲,他的牙齿已酥软地无法嚼得动食物,为了维持生存,他每天需要喝一瓶烧酒,那是他必备的东西,也是他的肠胃惟一能消化的食物。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后,他得弯下身子足足一刻钟时间,剧烈地咳嗽震得每个骨节都咯咯作响,然后伸长了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口口粘液似的苦水,正是这些苦水疏通着他的喉管。这样的呕吐每天都会有,人们尽可以事先替他预备好盛秽物的垃圾桶。等一杯酒下肚之前,他是不会直起身子来的,对他而言酒便是一剂能烧热他胃肠的良药,然而在白天,他似乎也恢复了精神。

起初,他感到皮肤发痒,手脚像是被虫子叮咬了似的,他不禁笑着说或许是老婆赶时髦拿些羽毛放在毯子和被单夹层中,是那羽毛使他身上发痒。后来,他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搔痒的感觉终于被令人难以忍受的痉挛所代替,好像浑身的肉被夹在一只钳子里一样。他突然觉得这非同小可,于是不再说笑,在街上停下了脚步,顿觉精神恍惚,耳朵嗡嗡鸣响,眼前金星回起。他看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黄的,房子像是跳起舞来,一阵眩晕持续了三秒钟,他害怕自己会猝然倒地。还有些时候,大太阳直晒着脊背,他突然会冷不了地打一个寒战,像是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似的。最令他恼火的是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尤其是右手竟像做过什么坏事一样剧烈地抖动,更像是魔法附体一般,妈的!他似乎已不是一个男子汉了!已经变成了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妪!他拼命地伸展自己的肌肉,抓起自己的杯子,发誓要拿稳它,然后任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那杯子仍在手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地跳着舞步,那颤动竟急促而有规律。于是他自暴自弃地发起火来,无端地叫喊着又往肚子里灌进了十几瓶酒,接下去便可以抬起一桶酒,手臂也不会颤动了。热尔维丝劝他说只有不再喝酒才能阻止手发抖。他却不听她的话,硬是又喝了很多酒。说是做做试验,酩酊大醉之际又发起怒来,埋怨面前经过的四轮马车搅扰了他的酒兴。

3月的一天晚上,古波浑身透湿地走进家来。原来他和“靴子”在蒙特鲁日饱餐了一顿鳝鱼后,回家的路上刚到佛尔诺街和鱼市街交汇的路口,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飘泼大雨浇了个透。到了夜里,他咳嗽得异常厉害;脸色通红,很快就发起了高烧,气喘得像一只破风箱,第二天早上,博欧夫妇请来的医生来看了他,医生听过他的背部之后,摇了摇头,把热尔维丝悄悄拉到一边,劝她立刻把她丈夫送到医院去。古波患上了肺炎。

热尔维丝心里并不难过。从前她曾宁愿让人用刀剁成肉酱,也不愿把丈夫托付给那些医院里的实习生,当那一次在民族街上,他从楼上摔下来的事故后,为了精心护理他,热尔维丝几乎耗尽了家产。然而当男人们堕落到与恶棍为伍时,那些美好的感情也就不复存在了。不,不,她再也不肯倾注那样的心血了。人们把他从她身边拿走不再归还,她甚至会千恩万谢呢。然后,当担架到来人们像抬家具似的把古波抬起时,热尔维丝脸色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尽管她嘟嘟囔囔地小声埋怨丈夫是自作自受,像是不把他放在心里,但却希冀着柜子里有十个法郎,能把他留在家里。她陪伴着担架来到了拉里布齐埃医院,看着护士扶他上了病床,医院大厅的病床排成了长龙,床上的病人个个都是行将入土的脸色,他们抬起身子,用眼睛看着刚刚抬进来的新伙伴;这里的环境实在令人沮丧,发烧者的气体让人窒息,而且肺病患者的嘶哑喘咳声简直能让你也像痨病鬼一样大量地咯出痰来;另外那大厅里的气氛却像一个小拉雪兹神甫公墓。一排排白色的病床形似一行行坟墓。

当古波在床上睡定后,她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他没找出一句话要说,也从口袋里掏不出一个钱来留给他。来到医院外面,她不由地转回身子去,望了望那建筑。她想起昔日古波高高地俯身站在这座建筑物滴水檐的旁边安装锌板,迎着太阳放声高歌。那个时候他滴酒不沾,皮色鲜得像女人。而她呢,在“好心旅店”的窗子口上用目光搜寻他,每每在白云深处的空中看见他;两人互相挥动着手帕,远远地传递着孩童般的微笑。是的,古波当年在那屋顶上干活儿,绝不会想到是为自己在工作。现在呢,他再也不会像一只屋顶上欢天喜地、自由飞翔的麻雀了,而是在屋顶下面的医院里筑巢,他正在这粗糙龌龊的窝里等死。上帝呀,如今那甜蜜的爱情时光竟离他们如此遥远!

到了第三天,当热尔维丝去医院打听消息时,却看到古波的床已经空了。一个慈善嬷嬷向她解释说,人们不得已把她丈夫送到圣安娜的疯人院去了,因为昨天晚上他忽然开始疯疯癫癫起来。嗨!他似乎完全疯了一般,他精神恍惚地要去撞墙,胡喊乱叫搅得别的病人无法睡觉。这一切都源于可恶的酒精。长期滥饮使酒精潜伏在体内,当肺炎袭来,一时抵抗力下降时,它便趁虚而入侵蚀和扭曲了他脆弱的神经系统,于是神经开始错乱。热尔维丝心绪烦乱地回到了家里。哎!她的男人现在竟疯了!如果家人遗弃了他,他今后的生活可要惹出乱子了!娜娜嚷嚷着说应该把他留在医院里,否则他终究会毁了她们母女两人。

到了星期天,热尔维丝才又一次去了圣安娜病院。那简直像一次旅行。所幸的是洛歇舒尔街到格拉歇尔的四轮公共马车高精神病院不远。她从康复路下了车,买了两只橘子,这样不至于空着手进门。精神病院里有许多暗灰色的院子,冗长的走廊,到处弥漫着天长日久变了质的药味,让人丝毫没有愉悦的感觉。但是当有人带她走进一间小病房时,她十分惊讶地看到古波显得挺快活。此刻他正坐在一只马桶上,那是一只木质的马桶,很洁净,竟没有一点儿不好闻的气味;旁边的人都在笑着,因为他正撅着屁股在大便。病人的行为总是无可顾及,不是吗?他自鸣得意地坐着,像是教皇安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样,仍旧像先前那样满嘴俏皮话。哎哟!他看上去好多了,因为,能大便说明他的肠子畅通了。

“肺炎呢?”热尔维丝问。

“全没了!”他回答着,“医生们用手把那病全拔去了。我还有点儿咳嗽,那只是最后清理嗓子罢了。”

随后,当他离开那宝座似的马桶,重新回到病床上去时,又开起玩笑说:

“你的鼻子可真结实,竟不怕被熏歪了,你呀!”

其他病人们更起劲地说着俏皮话。说实话,病人自有病人的乐趣。他们用不着斟字酌句便能表达各自的快乐,用自己独有的机智和灵巧彼此抒发诙谐与幽默。只有自家有过病人,当看到他们重新康复时才能体会到这种喜悦。

当他重新上床后,她递给他那两个橘子,他不禁备受感动。他变得那样善解人意,因为住院以来他一直喝着治病的药剂,再也没把心思放在小酒店的酒台上了。她终于大着胆子对他说,听着他像在美好日子里一般的得体言谈,真令她十分地惊喜,因为他先前曾丧魂落魄地发过疯呢。

“噢!是的,”他也不无自嘲地说,“我确实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你真想象不出,我看见了一群老鼠,我四脚着地追着它们,朝老鼠尾巴下面撒上一把盐。而你呢,你在唤我,有些男人逼着你从我身边走开。总之,种种荒唐事都让我遇上了,大白天我还见到了一群鬼魂呢!……呀!我记得很清楚,脑袋还是那样管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只是睡觉时还乱做梦,尽是些恶梦,然而所有的人都会做恶梦的。”

热尔维丝伴在他身旁直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位实习医生,要他伸出双手来看,他的手已不怎么发抖了,只是手指尖还有点儿微微地震颤。然后入夜后,古波渐渐地不安起来,他两次从床上坐起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屋子四角黑暗的地面。突然间,他伸长了手臂,像是要扼死贴在墙上的什么动物似的。

“你这是怎么了?”热尔维丝惊恐地问。

“老鼠,老鼠。”他小声说。

一小阵沉默之后,他又昏昏欲睡,继而又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串话来:

“妈的!它们咬破了我的衣服!……啊!臭畜生!……当心!裹紧你的短裙!小心那些脏货!就在你后面!……他妈的!瞧,它们在翻筋头呢!它们还在笑呀!……这群尖嘴鬼!坏种!强盗!”

他向空中甩出几巴掌,他顺手拉扯起被单揉作一团护住自己的胸膛,像是看见一些满脸胡须,面目狰狞的男人向他施暴一样。于是,一个看护员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热尔维丝连忙退了出去,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几天之后,当她再来时,看到古波已完全康复了。那些恶梦也像长了腿似的悄然溜走了,他像婴儿一样嗜睡,一连睡上十个小时竟一动不动。因此医院允许他妻子把他带回家去。只是出院时医生照例对他好言相劝,建议他认真思考医生的忠告。如果他再喝酒,就会再次得病,而且最终会要了他的命。是的,这可只有靠他自己好自为之了!他也看到了自己不醉的时候是多么地快乐而和善。是啊!他应该在家里继续像在圣安娜病院里的理智的生活方式,设想自已被锁了起来,设想世上再也没有酒店的存在。

“那位先生说话在理,”在回金滴街的四轮马车里热尔维丝说。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古波回答说。

但是,他只稍稍想了一下,便又接着说:

“噢!要知道偶然喝上一小杯,不见得就能喝死一个大男人,还能助消化呢。”

甚至当天晚上,为了证实他所说的助消化作用,一小杯烧酒进了肚。有一星期的样子,他还显得很有克制。其实他骨子里仍然贪酒,他并不担心会为此而送命。于是欲望胁迫着他喝下了第一杯酒,又不由自主地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和第四杯;没出半个月,他已恢复了以往的酒量,每天非得一瓶烈酒下肚不可。热尔维丝气得半死,又万般无奈。当她在精神病院看到他重新走上正轨的举动,心中曾重燃起迎接规矩的新生活的希望,但是看来她是过于天真了!又是一次热望成灰!肯定是最后一次!天啊!既然现在他已无可救药,甚至不惧怕即将面临的死亡,那么,她也发誓不再庸人自扰;家务事她便草草料理,全然不顾了;而且她说自己也要自得其乐。

于是,地狱般的生活又周而复始,一天一天地深陷于泥泞之中,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美好时光了。娜娜在她父亲打她耳光的时候,气愤地质问凶神恶煞的父亲为何不永远地留在医院里。她说等自己挣到了钱,替他买来烧酒,让他死得更快些。至于热尔维丝也是如此,有一天,当古波提起说他后悔与热尔维丝的结合,她便大声怒吼起来。嗨!她被古波说成是别人吃剩下的馊饭,哟!还说她在街上装出各种贞洁女子的娇态勾引了他,好叫他收留!这个狗东西!竟好意思说得出口!说出多少句话,就有多少句谎言!说实话,当初是她不想答应这门婚事。她曾多次劝他该深思熟虑,是他跪在她脚下求她决定此事。如果此事能重新开始,她准会说不!她宁可让人砍去一条胳膊,也不愿嫁给他。是的,在他之前她是有过男人,然而,一个曾有过男人且又勤劳的女人,远远胜过一个败坏和玷污自己和家庭名誉的懒惰男人!这一天,古波夫妇家第一次真正地互相大打出手,打得那么凶,以至于一把旧雨伞和一把扫帚都被打断了。

热尔维丝果真实现了自己的话。她更加萎靡不振了;她经常不去上工,整天整日地与人饶舌,变成了软弱无能、不事劳作的女人。一件东西从她手里掉下,她竟任其躺在地上,绝不会弯腰捡起。辛劳曾使她身心疲惫,现在她要用懒惰来养精蓄锐。她贪图安逸,除非垃圾堆积得要绊倒她,否则连扫帚都懒得动一动。现在,罗利欧夫妇路过她的房门口时,故意用手掩着鼻子,说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懒婆娘。这两口子不声不响地在走廊尽头过活,他们尽可能地避开楼层里那些悲惨哀号的人们,关起门来,免得有人来向他们哪怕讨借一个法郎。瞧呀!真是有慈悲心的人!真是乐善好施的邻居!是的,像逗人喜爱的小猫!有人只是敲一敲他家的门,要么讨个火,或是要一小撮盐,一壶清水,准保会被劈面关在门外。邻人们仅仅是这些小小的奢望,也会招致他们蛇蝎般的长舌。

当人们下次求助时,他们便高声嚷着说管不着别人家的事;然而,一旦有机会诽谤别人名誉时,他们又会一天到晚用他们的灵齿利牙数落别人家的事非短长。他们插紧门闩,用被单挂在门后,遮住门缝和锁孔,在里面以编织谎言、取笑他人为乐,手上一刻不离那一条条金丝。“瘸子”家迅速败落的事让他们整天价百谈不厌,呼呼唔唔的磨牙声,竟像雄猫被人抚爱时发出的叫声。瞧呀!朋友们,看她穿得那个样!再看她退了姿色的丑样!他们窥视着热尔维丝去买食品,为看到她只在围裙下带了一小块面包回来,便前仰后合地取笑她。他们还计算古波家断炊的日子。她家里尘埃有多厚,多少脏蝶子堆积着不洗,主人每一个放任贫困和愈加怠惰行为,他们都一清二楚。

谈起热尔维丝的衣物,便说出那些让人恶心的破衫烂裙恐怕连捡破烂的老太婆也不肯要的!老天呀老天!她的店铺生意招致了何等重创?这个黄发娼妇曾在她那家蓝色的漂亮店铺里耀武扬威地扭过屁股哩!这一切都是大肆挥霍,狂喝滥饮,大宴宾客的恶果,热尔维丝料定这些恶意中伤都出自于这对男女,听以也时常脱了鞋,把耳朵贴在他们家门上静听;然而那被单挡住了一切。只是有一天她偶然听到这两口子把她称做“大奶子”。尽管贫乏的食物耗瘦了她的躯体,但她的胸脯仍旧丰满高挺。再说,她还碰到过数次类似的情形,但是为了避免更多的流短飞长,她仍旧与他们说话,明明知道这两个下流坯当众羞侮她,但却没了争辩的气力,竟像一个麻木的人。哎,见他的鬼去吧!现在她只求及时行乐,遇了事低了头少了锐气,有了快活的时光便动一动,没有别的奢求了。

一个星期六,古波答应带她去看马戏。去看看女人们骑马飞奔和跳纸图的把戏,无论如何这是值得去看一眼的。古波刚刚干了半个月的活儿,领到了薪水,花上两个法郎不算什么,他们甚至打算在街上吃晚饭,因为晚上娜娜得在老板的工场里熬夜赶做一批紧急订货。但是到了七点钟不见古波的人影,八点钟了还不见他来,热尔维丝又动了火。她那醉汉丈夫一定是拿了半月薪水与他的酒肉朋友去区里的某个酒店任意挥霍了。她已洗净了一顶帽子,从早上起就悉心补好一条旧裙子上的大小洞眼,以备晚上好稍稍像样些出门。最后,到了将近九点钟,她的肚子已咕咕直叫,她怒火又起,于是决定下楼到附近去找找古波。

“您是问您丈夫在哪里吗?”博歇太太看见她阴沉的脸色,便对她嚷着说,“他在哥仑布大叔的酒店里,博歇刚刚和他一起吃过樱桃。”

热尔维丝道过谢,挺着身子急匆匆地走上街去,想即刻冲到古波眼前。此时,天上下着细雨,在街上散步少了惬意。但是当她来到了小酒店的门前。她又胆怯起来,一旦得罪了丈夫,自己也有失体面。她忽然冷静下来,正想应该谨慎行事才好。酒店里点着煤气灯,灯火通明,玻璃反射出太阳般的亮光,大大小小的细颈瓶和敞口酒皿透过亮光把斑澜的颜色映在墙上。她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弯下脊背,把眼睛贴近橱窗,透过酒瓶的夹缝,在酒店大厅的深处寻找着古波,他正与一群哥们围坐在一张锌皮桌子前,烟斗中喷出的云雾泛着青色把他们团团围住。她听不到他们在寒暄什么,只见他们一个个指手画脚,伸出下巴,眼睛快瞪出了眼眶。看到这情形她脑海里生出一个怪异的联想。哎!上帝快答应这些男人们舍弃他们的妻子。丢下自己的家,在这么一个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小天地关起门来过活?雨水沿着她的脖子流了进去,她直起身子,走到外面的马路上,思索着不敢进去。

是啊!古波也许会接纳她,但是,他却不能忍受被人纠缠不休!再说,这去处看上去绝不是正经女人该呆的地方。此时,她在被雨水浇湿的树底下犹豫的当尔,禁不住打了一个小寒战,她想前思后觉得这样下去准会被雨水淋出病来。先后两次回到橱窗前,站在那里重新把眼睛凑近玻璃,恼火地再次看到那伙酒汉在厅里不断地谈天喝酒。小酒店的灯光折射在屋外满是积水的砖石地上,雨点剧烈地拍打着砖石地,溅起层层水泡。随着店门的一开一合,门框上的铜质镶边发出碰撞的咔嚓声,热尔维丝在窘迫和踌躇之中躲躲闪闪。终于,她骂自己未免太无能了,于是鼓足勇气推开了店门,径直向古波坐着的桌子走去。不管怎么说她是来找自己的丈夫问话,不是吗?既然他许诺今晚带她去大马戏场,那么就得算允许她进门来问个清楚。真倒霉!她再也不愿意站在人行道上像一块泡在雨中的肥皂块被融化殆尽。

“哟!是你呀!我的老婆!”古波冷笑着从嗓子眼儿高声挤出一句话,“呀!她看上去真让人好笑!……嗯?不对吗?她的确令人发笑!”

“靴子”、“烤肉”、“咸嘴”一起哄然大笑,一派酒后的嘴脸。是的,他们对此似乎感到好笑,但又说不出为什么。热尔维丝略显冒失地站在那里,古波看上去还算和蔼,于是她就大着胆子说:

“要知道,咱们该去马戏场了,还得快些走,也许还能赶得上看到一些节目呢。”

“我站不起来了,我让凳子给粘住了!嗯,不骗你!”古波又满脸堆笑地接着说,“不信你试试看,拽拽我的胳膊,用劲,妈的!再使点儿劲,呜喂!拉!……你瞧!那狗东西哥仑布大叔竟把我钉在了他的凳子上了。”

热尔维丝顺从着他的把戏,当她拽紧丈夫的胳膊时,古波的那些哥儿们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绝妙了,于是大笑起来,互相你推我操,肩膀擦着胸膛,活像几条毛驴被人和铁刷子刷着顺毛一般。古波更是咧着大嘴讪笑,人们都能看见他的嗓子眼!

“不开窍的婆娘!”他终于说,“你就不能先坐一会儿,我们呆在这里总比去踏水走泥好些……呃!不错,我没能赶回家去,那是有事耽搁了。你生我的气也于事无补了……往后靠,你们其他人请走吧!”

“如果太太愿意坐在我的大腿上,那会非常舒服。”“靴子”十分殷勤地说。

为了避免过于惹人注目,热尔维丝拉过一把椅子,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她细细端详男人们喝的东西,只见那杯子里的烧酒竟像金子一样黄灿灿地透着亮;桌上还流淌着一小江残酒,“咸嘴”醉醺醺地聊着天,一边用手指蘸着桌上的残酒,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女人的名字:欧拉丽,几个字母写得很大。她觉得“烤肉”的身体也十分虚弱,瘦得像扎在一起的一束钉子。“靴子”的鼻子已变成了酒槽鼻,活像勃良第地区的蓝色大丽菊一般。这四个男人都肮脏不堪,他们满脸脏得发硬,臭得难闻的胡须真像洗尿壶的刷子。身上穿着蓝色的旧工衣,手上满是油腻,指甲里沾着黑垢。

但是,他们确实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社会圈子里,因为他们从六点钟起就在这里喝酒聊天,他们可以想坐多久就坐多久,聊他们想说的一切,甚至是鸡毛蒜皮的琐事。热尔维丝又看见另外的两个男人站在柜台前正贪婪地喝着酒,虽然已喝得酩酊大醉,仍然相互把手中的酒杯送到嘴边,洒出的酒液浸湿了衬衣的前襟。肥胖的哥仑布大叔伸出那只硕大无比的手臂慢条斯理为他们斟着酒。那只手臂可是哥仑布大叔酒店的本钱所在。店里很热,烟斗里冒出的烟雾像是给强烈的煤气灯光罩上了一层薄纱,更像翻腾飘荡的尘埃渐渐地变厚,店里的酒客们像是被水蒸气遮住了一般。在这云雾之中发出一阵阵嘈杂声,各种混杂的声响震耳欲聋,那嘶哑的人声,叮当的碰杯声,相互的咒骂声,拳头敲击桌子的声音,简直吵闹得让人心烦。

热尔维丝也把脸调转过去看着街上,因为店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于女人来说真是不自在,尤其是没有看惯这一切的女人;她喘不过气来,两只眼睛热得像在冒火,整个大厅里到处散发出的酒精气味使她的脑袋昏沉沉的。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背后好像有个什么东酉,使她产生不祥的感觉。她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台蒸馏机,那是一台醉人的机器,它正在狭小的庭院中的玻璃房顶下面运转着,它骇人的震颤声像是在招示人们,它在烹制让人走向地狱的液体。到了晚上,蒸馏机上的铜质零件少了许多光泽,那弯曲的管道上只有一盏红灯闪烁着,机器的影子赫然映在后院的墙上,那图案活像是张牙舞爪的魔鬼,有鬼胎,有尾巴,都张着血盆大口像是要把人类吞进肚里。

“喂,我的夫人,别愁眉苦脸啰!”古波嚷着说,“要知道,不能让大家扫兴……你要喝些什么?”

“我当然什么也不要喝的,”热尔维丝回答说,“只是,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好呀!那就更应该喝了;无论喝一滴什么东西都能充饥的。”

她仍然愁眉不展,于是“靴子”又向她献起殷勤。

“太太总是喜欢香甜的东西啰。”他小声说。

“我喜欢不喝酒的男人,”热尔维丝生气地说,“是的,我喜欢男人把薪水带回家,而且答应过别人的事就应该兑现。”

“噢!原来你是为这个怄气呀!”古波边说边不住地傻笑着,“你是想要归你的那一份,那么,你这个大傻婆娘,为什么不愿意喝上一杯呢!……喝吧,这里面也有你那一份在里面呢。”

她用眼睛愣愣地望着他,表情严肃,额头上皱起一道深深的皱纹。随后,她用迟缓的声调回答说:

“噢!你说得有道理,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就能一块把钱全喝光了。”

“烤肉”站起身来,为她叫来了一杯茴香酒。她把椅子移近桌子,然后端起了酒杯。当她小口呷着茴香酒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也是在这里她与古波吃过一份醉李子。当时,他们坐在门旁,古波正在追求她。当时她只咬了一口李子,不肯喝泡李子的烧酒。而现在呢,她竟喝起酒来了。哎!她心里明白,自己可真没出息。别人在她腰上轻轻弹一弹,就能让她跳进酒缸里翻跟头。她甚至觉得那茴香酒挺好喝,也许稍稍甜了些,不太对她的胃口。她一面咂着杯子里的酒,一面听“咸嘴”喷着酒气讲述他与那胖女子欧拉丽交往的经过。欧拉丽是在摆摊卖鱼的女人,她是个非常机灵的人,她推着鱼车在街上走,路过那些酒店时,甚至能嗅出来“咸嘴”在那家店里;尽管他的那些哥儿们通告他并把他藏了个严实,但是往往能被她揪出来。昨天晚上,她甚至把一条黄盖鱼扔到了“咸嘴”的脸上,让他知道旷工要遭什么惩罚。哈哈!这简直太可笑了!“烤肉”和“靴子”竟快笑破了肚皮,在热尔维丝的肩膀上噼噼啪啪地拍了几下,她像是被人搔了痒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男人建议她模仿那胖女人欧拉丽的法子,把烫衣服的烙铁拿来,在小酒店的锌皮桌子上烫烫古波的耳朵。

“好呀!谢谢你!”古波嚷着边端起被热尔维丝喝空的茴香酒杯,翻了底朝天,“你喝得真不错!你们瞧呀!她丝毫也没犹豫,全喝光了。”

“太太再来一杯,好吗?”“咸嘴”问。

不,她已喝够了。然后她却踌躇起来,那茴香酒让她有点儿发恶心,她真想立刻吃一些什么强烈的东西压一压翻腾的肠胃,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身后的那台醉人的机器。这只该死的大锅炉,鼓得就像卖锅胖女人的圆肚子,那条管子像那女人的鼻子,伸得很长,弯曲盘旋,时而喷出酒气让她打着寒战,这让她既害怕又起了欲望。是啊!这个庞然大物真像是女妖怪的铜肠铁肺,滴滴答答地从那五脏六腑里流出辛辣的祸水。这是地道的毒液的发源处!真该把这可恶的机器埋葬进地窟。这毒液的源泉是那样的放肆而令人憎恶!然后,它又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她仍要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那气味,尝一尝那滋味。即使舌头会被酒毒烧焦也在所不惜,就像一只橘子被猛然剥去皮,露出的是细嫩的肉。

“你们在喝什么?”她悄悄地问起男人们,眼光像是被男人们杯中漂亮的金色玩艺儿点燃了似的。

“我的老婆,”古波回答说,“这可是哥仑布大叔的樟脑酒呀……别愣着了,对吧?大家会让你尝一尝的。”

有人给她端来一杯劣质烧酒,第一口酒进嘴,她的嘴巴便缩在了一起。古波便一拍大腿说:

“哈哈!这下子可把你的喉咙清理好了!……大口喝下去。每喝一杯就会像从医生的腰包里取回六个法郎一样。”

喝到第二杯酒,热尔维丝已不觉得困扰她许久的饥饿了。现在,她已同古波言归于好,她也并不再怪罪他食言了。他们改日再去大马戏场就是了,几个女人骑着马兜圈子并不是十分有趣。哥仑布大叔的店里下不着雨,古波的工钱虽然花在了烧酒里,不管怎么说也是进了肚子,而且喝得是那种晶莹透亮的金液般的美酒,是啊!她倒愿意催人们喝酒了!生活并没有给她什么乐趣,再说她能与古波一起花手头的钱,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吧。既然她觉得这样还算惬意,何必不留在此处呢?当她发起懒的时候,即便是有人在开炮,她也不会为之所动。这里温暖的空气像炉中的文火,不紧不慢地炖烤着热尔维丝。胸衣贴在了脊背上,身子舒服极了,渐渐地四肢也迟钝而麻木了。她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目光茫茫然,忽然她独自讪笑起来。她对两个顾客的举动发生了极大兴趣,旁边的桌子上一个大胖子和一个矮个子男人醉意朦胧,互相拥抱着大吻特吻着。

是的,她在笑这家小酒店,笑那大腹便便的哥仑布大叔,笑那些真正的酒囊饭袋,笑那些抽着烟斗,向地上吐着痰的酒客们,更在笑那些被明亮的煤气灯从镜子里映得透亮的酒瓶。酒店里浓重的气味似乎再不使她难受了,恰恰相反的是她感到鼻子里隐隐发痒,她竟觉得这气味真好闻;当她短促呼吸时,并不觉得窒息,只是微微垂下眼睑,似乎在享受着昏昏欲睡的惬意。随后当她喝下第三杯酒后,她便双手托腮,眼里只能看见古波和他的那些哥儿们了;她的脸和他们挨得越来越近,相互呼出的气息都能吹热对方的面颊。她愣愣地望着他们脸上的肮脏的胡须,像是要数出它们到底有多少根一样。此时,男人们已经完全醉了,“靴子”嘴里流出口涎,牙齿咬着烟斗,神情沉默而严肃,像一头半睡半醒的老牛。“烤肉”说他曾经仰脖子,咕嘟嘟灌下一瓶酒还讲起他与女人滚烫灼人的爱情往事。这时候“咸嘴”从柜台上取来一只转盘与古波玩起轮盘赌来了。

“二百!……你真阔气,每次大数目都被你拿去了。”

那轮盘的指数尖哒哒作响,玻璃板底下是一幅幸运发财的图案,图中一个浑身红肉的高大女人在不停地旋转着,越转越快之中那女人的图案渐渐变成了一个红点,像是一杯红酒一般。

“三百五十!……鬼才知道你是如何做的手脚,哎!真倒霉!我不再赌了!”

热尔维丝也对轮盘产生了兴趣。她拼命地喝着酒,还失去常态地把“靴子”称做“我的小伙子”。她的身后,那台醉人的蒸馏机仍旧运转着,像地下的泉水淙淙流淌,窃窃私语,她无心阻止那溪流,也无法吸干了它,不由地怒火中烧,恨不得跳到机器上,好像站在一个畜牲的身上一样狠狠地踏它几脚,最好能踢破它的肚皮。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她似乎看见机器在摇摆,那些铜爪铁手似手钳住了她,那机器里涌出的酒液把她从头顶灌到了脚后跟。

再后来她觉得大厅像是跳起舞来,煤气灯光像天上晃动的星星,热尔维丝醉了,她听见“咸嘴”与哥仑布大叔吵得很凶。原来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强盗老板吗?那么这里岂不是匪帮村了吗?忽然间,人们拥挤起来,喊叫声四起,接着能听到桌子被掀翻的声音。原来哥仑布大叔用手在空中打着手势,不动声色却毫不客气地向人们下了逐客令。出了店门,众人们便破口大骂起来,诅咒他是个无赖,夜空中一直在下雨,一阵刺骨的微风吹了过来。热尔维丝与古波走散了,重新找着后,不一会儿又相互找不到了。她想要回家,醉意朦胧之中只能用手去摸索每家的店门,才能辨别道路。眼前突如其来的夜色使她惊诧不已。她来到鱼市街的一个街角,竟一屁股坐在了水沟里,她恍惚中以为这里就是洗衣场呢。冰冷的水在眼前流淌着让她目眩,也会给她造出病来。终于,她总算摸索到了家门,她挺着僵直的身子从门房前走过,她清楚地看见罗利欧夫妇、布瓦松夫妇正陪着博歇夫妇在餐桌上就餐,当他们看到热尔维丝这般模样脸上都做出表示恶心的鬼脸。

她怎么也不会想起是怎样爬到了七楼。当她踏进七楼走廊时,小拉丽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便跑了过去,张开双臂,用温柔亲热的口吻笑着对她说:

“热尔维丝太太,我爸爸还没有回来,来看看我睡熟的弟妹们吧……嗨!他们既听话又可爱!”

但是,当她看清楚热尔维丝呆滞木然的脸时,她向后倒退着发起抖来。因为她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也更看惯了翻着白眼的眼珠和歪斜的嘴唇。就这样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没说一句话;小拉丽站在自家的门楣上用她那双充满严峻的黑眼睛默默地目送她而去。

〔开幕时舞台黑暗。只听见远处教堂合唱弥撒声同大风琴声,序幕的姊弟声音:

弟声 姐,你去问她。

姊声 (低声)不,弟弟你问她,你问她。

〔舞台渐明,景同序幕,又回到十年后腊月三十日的下午。老妇(鲁妈)还在台中歪倒着,姊弟在旁。

姊  问她,她知道。

弟  我不,我怕,你,你去(推姊姊,外面合唱声止)

〔姑乙由中门进,见老妇倒在地上,大惊愕,忙扶起她。

姑乙 (扶她)起来吧,鲁奶奶!起来吧!(扶她至右边火炉旁坐,忙走至姊弟前,安慰地)弟弟,你没有吓着吧,快去吧,妈就在外边等着你们,姐姐你领弟弟去吧。

姊  谢谢您,姑奶奶。(替弟弟穿衣服)

姑乙 外面冷得很,你们都把衣服穿好。

姊  再见!

姑乙 再见。(姊领弟弟出中门)

〔姑乙忙走到壁炉前,照护老妇人。

〔姑甲由右门饭厅进。

姑乙 嘘,(指鲁妈)她出来了。

姑甲 (低声)周先生就下来看她,你照护照护。我要出去。

姑乙 好,你等一等,(从墙角拿一把雨伞)外头怕要下雪,你要这一把雨伞吧。

姑甲 (和蔼地)谢谢你。(拿着雨伞由中门出去)

〔老人由左边厅出,立门口,望着。)

姑乙 (指鲁妈,向老翁)她在这儿!

老人 哦!

〔半晌。

老人 (关心地,向姑乙)她现在怎么样?

姑乙 (轻叹)还是那样!

老人 吃饭还好么?

姑乙 不多。

老人 (指头)她这儿?

姑乙 (摇头)不,还是不认识人。

〔半晌。

姑乙 楼上你的太太,看见了?

老人 (呆滞地)嗯。

姑乙 (鼓励地)这两人,她倒好。

老人 是的。——(指鲁妈)这些天没有人看她么?

姑乙 您说她的儿子,是么?

老人 嗯。一个姓鲁叫大海的。

姑乙 (同情地)没有。可怜。她就是想着儿子;每到节期总在窗前望一晚上。

老人 (叹气,绝望地,自语)我怕,我怕他是死了。

姑乙 (希望地)不会吧?

老人 (摇头)我找了十年了,——没有一点影子。

姑乙 唉,我想她的儿子回家,她一定会明白的。

老人 (走到炉前,低头)侍萍!

〔老妇回头,呆呆地望着他,若不认识起来,面上无一丝表情,一时,她走向窗前。

老人 (低声)侍萍!侍——

姑乙 (向老人摆手,低声)让她走,不要叫她!

〔老妇至窗前,慢吞吞地拉开帷幔,痴呆地望着窗外。

〔老人绝望地转过头,望着炉中的火光,外面忽而闹着小孩们的欢笑声,同足步声。中门大开,姊弟进。

姊  (向弟)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弟  (落泪,点着头)嗯!嗯!

姑乙 (喜欢他们来打破这沉静)弟弟,你怎么哭了?

弟  (抽咽)我的手套丢了!外面下雪,我的手套,我的新手套丢了。

姑乙 不要紧,弟弟,我跟你找。

姊  弟弟,我们找。

〔三个人在左角找手套。

姑乙 (向姊)有么?

姊  没有!

弟  (钻到沙发背后,忽然跳出来)在这儿,在这儿!(舞着手套)妈,在这儿!(跑出去)

姑乙 (羡慕地)好了,去吧。

姊  谢谢,姑奶奶!

〔姊由中门下,姑乙关上门。

〔半晌。

老人 (抬头)什么?外头又下雪了?

姑乙 (沉静地点头)嗯。

〔老人又望一望窗前的老妇,转身坐在炉旁的圆椅上,呆呆地望着火,这时姑乙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读着。

〔舞台渐暗。

第四幕

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

  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淅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了下来,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光,蓝森森的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朴  (放下文件,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来人啦!(取眼镜,擦目,声略高)来人!(擦眼镜,走到左边饭厅门口,又恢复平常的声调)这儿有人么?(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柜前,按铃。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上。

仆  爷!

朴  我叫了你半天。

仆  外面下雨,听不见。

朴  (指钟)钟怎么停了?

仆  (解释地)每次总是四凤上的,今天她走了,这件事就忘了。

朴  什么时候了?

仆  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朴  刚才我叫帐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没有?

仆  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朴  嗯。

仆  预备好了。

[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朴  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

仆  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朴  那不危险么?

朴  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朴  哦。——什么,现在几点了?

仆  两点多了。老爷要睡觉么?

朴  你请太太下来。

仆  太太睡觉了。

朴  (无意地)二少爷呢?

仆  早睡了。

朴  那么,你看看大少爷。

仆  大少爷吃完饭出去,还没有回来。

[沉默半晌。

朴  (走回沙发坐下,寂寞地)怎么这屋子一个人也没有?

仆  是,老爷,一个人也没有。

朴  今天早上没有一个客来。

仆  是,老爷。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着。

朴  (呵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

仆  是,差不多都睡了。

朴  好,你去吧。

仆  您不要什么东西么?

朴  我不要什么。

[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冲由饭厅上。

冲  (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朴  (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冲  嗯。

朴  找我么?

冲  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朴  (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冲  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我走了。

朴  冲儿,(冲立)不要走。

冲  爸,您有事?

朴  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冲  (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朴  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冲  吃了。

朴  打了球没有?

冲  嗯。

朴  快活么?

冲  嗯。

朴  (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冲  是,爸爸。

朴  (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冲  (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半晌。

[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冲来,冲走近。

朴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冲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朴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顾你,你不怕么?

冲  (无表情地)嗯,怕。

朴  (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冲  (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后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朴  (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冲  嗯。

[半晌。

朴  (责备地望着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冲  (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

朴  (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

冲  是,爸爸。

[冲由饭厅下。

[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关上立灯,面前书房。

[繁漪由中门上。不做声地走进来,雨衣上的水还在往下滴,发鬓有些湿。颜色是很惨白,整个面都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粱,薄而红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脸上,如刻在一个严峻的假面上,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起伏。

[她看见朴园,他惊愕地望着她。

繁  (毫不奇怪地)还没睡么?(立在中门前,不动。)

朴  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 (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个晚上。

繁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朴  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  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朴  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繁  (厌恶地)你不用管。

朴  (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繁  (冷冷地,有意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朴  (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话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繁  (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朴  (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繁  (觉得报复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朴  一夜晚。

繁  (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门前。

朴  漪,我看你上楼去歇一歇吧。

繁  (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 (轻蔑地)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伸手拿)。

朴  你可以不看,萍儿的母亲的。

繁  (抢过去了,前走了两步,就向灯下看)萍儿的母亲很好看。

[朴园没有理她,在沙发上坐下。

繁  问你,是不是?

朴  嗯。

繁  样子很温存的。

朴  (眼睛望着前面)

繁  她很聪明。

朴  (冥想)嗯。

繁  (高兴地)真年轻。

朴  (不自觉地)不,老了。

繁  (想起)她不是早死了么?

朴  嗯,对了,她早死了。

繁  (放下相片)奇怪,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朴  (抬起头,疑惑地)不,不会吧。——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繁  (忽然)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丫头气。

朴  好,我看还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来。)

繁  拿这个做什么?

朴  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繁  不,不,(从他手中取过来)放在这儿一晚上,(怪样地笑)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放在桌上)

朴  不要装疯!你现在有点胡闹!

繁  我是疯了。请你不用管我。

朴  (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繁  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我要你给我出去。

朴  (严厉地)繁漪,你走,我叫你上楼去!

繁  (轻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半晌。

朴  (低声)你要注意这儿,(指头)记着克大夫的话,他要你静静地,少说话。明天克大夫还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

繁  谢谢你!(望着前面)明天?哼!

[萍低头由饭厅走出,神色忧郁,走向书房。

朴  萍儿。

萍  (抬头,惊讶)爸!您还没有睡。

朴  (责备地)怎么,现在才回来。

萍  不,爸,我早回来,我出去买东西去了。

朴  你现在做什么?

萍  我到书房,看看爸写的介绍信在那儿没有。

朴  你不是明天早车走么?

萍  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两点半钟有一趟车,我预备现在就走。

繁  (忽然)现在?

萍  嗯。

繁  (有意地)心里就这样急么?

萍  是,母亲。

朴  (慈爱地)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

萍  这时走,明天日初到,找人方便些。

朴  信就在书房桌上,你要现在走也好。(萍点头,走向书房)你不用去!(向繁漪)你到书房把信替他拿来。

繁  (看朴园,不信任地)嗯!

[繁漪进书房。

朴  (望繁出,谨慎地)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上去,叫底下人伺候她睡觉。

萍  (无法地)是,爸爸。

朴  (更小心)你过来!(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忽然一个人出去了。

萍  出去了?

朴  嗯。(严厉地)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觉得恶兆来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的……

萍  (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

朴  (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后——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栗地)不,不该!

[繁漪持信上。

繁  (嫌恶地)信在这儿!

朴  (如梦初醒,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振起喜色)嗯!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你好好地休息两天。

繁  (盼望他走)嗯,好。

[朴园由书房下。

繁  (见朴园走出,阴沉地)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萍  (声略带愤)嗯。

繁  (忽然急躁地)刚才你父亲对你说什么?

萍  (闪避地)他说要我陪你上楼去,请你睡觉。

繁  (冷笑)他应当叫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

萍  (故意装做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繁  (迸发)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知道他,要你这样看我,他要什么人都这样看我。

萍  (心悸)不,你不要这样想。

繁  (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骗我?(低声,阴郁地)我从你们的眼神看出来,你们父子都愿我快成疯子!(刻毒地)你们——父亲同儿子——偷偷在我背后说冷话,说我,笑我,在我背后计算着我。

萍  (镇静自己)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

繁  (突然地,高声)我不要你送,走开!(抑制着,恨恶地,低声)我还用不着你父亲偷偷地,背着我,叫你小心,送一个疯子上楼。

萍  (抑制着自己的烦嫌)那么,你把信给我,让我自己走吧。

繁  (不明白地)你上哪儿?

萍  (不得已地)我要走,我要收拾我的东西。

繁  (忽然冷静地)我问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萍  (敌对地)你不用问,你自己知道。

繁  (低声,恐吓地)到底你还是到她那儿去了。

[半晌,繁漪望萍,萍低头。

萍  (断然,阴沉地)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战地)你要怎么样?

繁  (软下来)不怎么样。(强笑)今天下午的话我说错了,你不要怪我。我只问你走了以后,你预备把她怎么样?

萍  以后?——(冒然地)我娶她!

繁  (突如其来地)娶她?

萍  (决定地)嗯。

繁  (刺心地)父亲呢?

萍  (淡然)以后再说。

繁  (神秘地)萍,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萍  (不明白)什么?

繁  (劝诱他)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亲那儿我可以替你想法子。

萍  不必,这件事我认为光明正大,我可以跟任何人谈。——她——她不过就是穷点。

繁  (愤然)你现在说话很像你的弟弟。——(忧郁地)萍!

萍  干什么?

繁  (阴郁地)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会怎么样?

萍  不知道。

繁  (恐惧地)你看看你的父亲,你难道想像不出?

萍  我不明白你的话。

繁  (指自己的头)就在这儿:你不知道么?

萍  (似懂非懂地)怎么讲?

繁  (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第一,那位专家,克大夫免不了会天天来的,要我吃药,逼着我吃药,吃药,吃药,吃药!渐渐伺候着我的人一定多,守着我,像个怪物似的守着我。他们——

萍  (烦)我劝你,不要这样胡想,好不好?

繁  (不顾地)他们渐渐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后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后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了疯子。

萍  (无办法)唉!(看表)不早了,给我信吧,我还要收拾东西呢。

繁  (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萍  你——(故意恶狠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繁  (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父亲气死的么?

萍  (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

繁  (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

萍  (心乱)你,你别说了。

繁  (急迫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我现在求你,你先不要走——

萍  (躲闪地)不,不成。

繁  (恳求地)即使你要走,你带我也离开这儿——

萍  (恐惧地)什么。你简直胡说!

繁  (恳求地)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

萍  (惊惧地望着她,退后,半晌,颤声)我——我怕你真疯了!

繁  (安慰地)不,你不要这样说话。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 你什么我都清楚。(诱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着手,更诱惑地笑)你过来,你——你怕什么?

萍  (望着她,忍不住地狂喊出来)哦,我不要你这样笑!(更重)不要你这样对我笑!(苦恼地打着自己的头)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为什么要活着。

繁  (酸楚地)我这样累你么?然而你知道我活不到几年了。

萍  (痛苦地)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闹就因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

繁  (冷冷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郑重地)萍,今天我做错了,如果你现在听我的话,不离开家;我可以再叫四凤回来的。

萍  什么?

繁  (清清楚楚地)叫她回来还来得及。

萍  (走到她面前,声沉重,慢说)你跟我滚开!

繁  (顿,又缓缓地)什么?

萍  你现在不像明白人,你上楼睡觉去吧。

繁  (明白自己的命运)那么,完了。

萍  (疲惫地)嗯,你去吧。

繁  (绝望,沉郁地)刚才我在鲁家看见你同四凤。

萍  (惊)什么,你刚才是到鲁家去了?

繁  (坐下)嗯,我在他们家附近站了半天。

萍  (悔惧)什么时候你在那里?

繁  (低头)我看着你从窗户进去。

萍  (急切)你呢?

繁  (无神地望着前面)就走到窗户前面站着。

萍  那么有一个女人叹气的声音是你么?

繁  嗯。

萍  后来,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  (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萍  哦!(走到她身后,低声)那窗户是你关上的,是么?

繁  (更低的声音,阴沉地)嗯,我。

萍  (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

繁  (抬起头)什么?

萍  (暴烈地)你真是一个疯子!

繁  (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要怎么样?

萍  (狠恶地)我要你死!再见吧!

[萍由饭厅急走下,门猝然地关上。

繁  (呆滞地坐了一下,望着饭厅的门。瞥见侍萍的相片,拿在手上,低叹,阴郁地)这是你的孩子!(缓缓扯下硬卡片贴的相纸,一片一片地撕碎。沉静地立起来,走了两步。)奇怪,心里安静的很!

[中门轻轻推开,繁漪回头,鲁贵缓缓地走进来。他的狡黠的眼睛,望着她笑着。

贵  (鞠躬,身略弯)太太,您好。

繁  (略惊)你来做什么?

贵  (假笑)跟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繁  (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贵  (低声)对了。(更神秘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没敢进来。

繁  (沉静地,不为所迫)你原来要做什么?

贵  (有把握地)原来我倒是想报告给太太,说大少爷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繁  (嫌恶地)你现在想怎么样?

贵  (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繁  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贵  没有什么事,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着重,有意义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样。

繁  (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可以帮你的忙。

贵  (重复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做主,不叫我见老爷,多麻烦(假笑)那就大家都省事了。

繁  (仍不露声色)什么,你说吧。

贵  (谄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积德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繁  (不高兴地)你,你以为我——(转缓和)好,那也没有什么。

贵  (得意地)谢谢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请太太赏个准日子吧。

繁  (爽快地)你们在搬了新房子后一天来吧。

贵  (行礼)谢谢太太恩典!(忽然)我忘了,太太,你没见着二少爷么?

繁  没有。

贵  您刚才不是叫二少爷赏给我们一百块钱么?

繁  (烦厌地)嗯?

贵  (婉转地)可是,可是都叫我们少爷回了。

繁  你们少爷?

贵  (解释地)就是大海——我那个狗食的儿子。

繁  怎么样?

贵  (很文雅地)我们的侍萍,实在还不知道呢。

繁  (惊,低声)侍萍?(沉下脸)谁是侍萍?

贵  (以为自己被轻视了,侮慢地)侍萍就是侍萍,我的家里的——,就是鲁妈。

繁  你说鲁妈,她叫侍萍?

贵  (自夸地)她也念过书。名字是很雅气的。

繁  "侍萍",那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么?

贵  我,我,(为难,勉强笑出来)我记不得了。反正那个萍字是跟大少爷名字的萍我记得是一样的。

繁  哦!(忽然把地上撕破的相片碎片拿起来对上,给他看)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贵  (看了一会,抬起头)不认识,太太。

繁  (急切地)你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么?(略停)你想想看,往近处想。

贵  (抬头)没有一个,太太,没有一个。(突然疑惧地)太太,您怎么?

繁  (回想,自己疑惑)多半我是胡思乱想。(坐下)

贵  (贪婪地)啊,太太,您刚才不是赏我们一百块钱么?可是我们大海又把钱回了,你想——

[中门渐渐推开。

贵  (回头)谁?

[大海由中门进,衣服俱湿,脸色阴沉,眼不安地向四面望,疲倦,愤恨在他举动里显明地露出来。繁漪惊讶地望着他。

大  (向鲁贵)你在这儿!

贵  (讨厌他的儿子)嗯,你怎么进来的?

大  (冰冷)铁门关着,叫不开,我爬墙进来的。

贵  你现在来这儿干什么?不看看你妈找四凤怎么样了?

大  (用一块湿手巾擦着脸上的雨水)四凤没找着,妈在门外等着呢。(沉重地)你看见四凤了么?

贵  (轻蔑)没有,我没有看见,(觉得大海小题大作,烦恶地皱着眉毛)不要管她,她一回儿就会回家。(走近大海)你跟我回家去。周家的事情也办妥了,都完了,走吧!

大  我不走。

贵  你要干什么?

大  你也别走,——你先跟我把这儿大少爷叫出来,我找不着他。

贵  (疑惧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样?我刚弄好,你是又要惹祸?

大  (冷静地)没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谈谈。

贵  (不信地)我看你不对,你大概又要——

大  (暴躁地,抓着鲁贵的领口)你找不找?

贵  (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大  好,(放开他)你去吧。

贵  大海,你,你得答应我,你可是就跟大少爷说两句话,你不会——

大  嗯,我告诉你,我不是打架来的。

贵  真的?

大  (可怕地走到鲁贵的面前,低声)你去不去?

贵  我,我,大海,你,你——

繁  (镇静地)鲁贵,你去叫他出来,我在这儿,不要紧的。

贵  也好,(向大海)可是我请完大少爷,我就从那门走了,我,(笑)我有点事。

大  (命令地)你叫他们把门开开,让妈进来,领她在房里避一避雨。

贵  好,好,(向饭厅下)完了,我可有事,我就走了。

大  站住!(走前一步,低声)你进去,要是不找他出来就一人跑了,你可小心我回头在家里,——哼!

贵  (生气)你,你,你,——(低声,自语)这个小王八蛋!(没法子,走进饭厅下。)

繁  (立起)你是谁?

大  (粗卤地)四凤的哥哥。

繁  (柔声)你是到这儿来找她么?你要见我们大少爷么?

大  嗯。

繁  (眼色阴沉沉)我怕他会不见你。

大  (冷静地)那倒许。

繁  (缓缓地)听说他现在就要上车。

大  (回头)什么!

繁  (阴沉地暗示)他现在就要走。

大  (愤怒地)他要跑了,他——

繁  嗯,他——

[萍由饭厅上,脸上有些慌,他看见大海,勉强地点一点头,声音略有点颤,他极力在镇静自己。

萍  (向大海)哦!

大  好。你还在这儿。(回头)你叫这位太太走开,我有话要跟你一个人说。

萍  (望着繁漪,她不动,再走到她的面前)请您上楼去吧。

繁  好!(昂首由饭厅下)

[半晌。二人都紧紧握着拳,大海愤愤地望着他,二人不动。

萍  (耐不住,声略颤)没想到你现在到这儿来。

大  (阴沉沉)听说你要走。

萍  (惊,略镇静,强笑)不过现在也赶得上,你来得还是时候,你预备怎么样?我已经准备好了。

大  (狠恶地笑一笑)你准备好了?

萍  (沉郁地望着他)嗯。

大  (走到他面前)你!(用力地击着萍的脸,方才的创伤又破,血向下流)

萍  (握着拳抑制自己)你,你,——(忍下去,由袋内抽出白绸手绢擦脸上的血)

大  (切齿地)哼?现在你要跑了!

[半晌。

萍  (压下自己的怒气,辩白地,故意用低沉的声音)我早有这个计划。

大  (恶狠地笑)早有这个计划?

萍  (平静下来)我以为我们中间误会太多。

大  误会?(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对你没有误会,我知道你是没有血性,只顾自己的一个十足的混蛋。

萍  (柔和地)我们两次见面,都是我性子最坏的时候,叫你得着一个最坏的印象。

大  (轻蔑地)不用推托,你是个少爷,你心地混帐!你们都是吃饭太容易,有劲儿不知道怎样使,就拿着穷人家的女儿开开心,完了事可以不负一点儿责任。

萍  (看出大海的神气,失望地)现在我想辩白是没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的而来的。(平静地)你把你的枪或者刀拿出来吧。我愿意任你收拾我。

大  (侮蔑地)你会这样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聪明!哼,可是你不值得我这样,我现在还不愿意拿我这条有用的命换你这半死的东西。

萍  (直视大海,有勇气地)我想你以为我现在是怕你。你错了,与其说我怕你,不如说我怕我自己;我现在做错了一件事,我不愿意做错第二件事。

大  (嘲笑地)我看像你这种人活着就错了。刚才要不是我的母亲,我当时就宰了你!(恐吓地)现在你的命还在我的手心里。

萍  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辛酸地)你以为我怕死,我不,我不,我恨活着,我欢迎你来。我够了,我是活厌了的人。

大  (厌恨地)哦,你——活厌了,可是你还拉着我年轻的糊涂妹妹陪着你,陪着你。

萍  (无法,强笑)你说我自私么?你以为我是真没有心肝,跟她开心就完了么?你问问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爱她。她现在就是我能活着的一点生机。

大  你倒说得很好!(突然)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娶她?

萍  (略顿)那就是我最恨的事情。我的环境太坏。你想想我这样的家庭怎么允许有这样的事。

大  (辛辣地)哦,所以你就可以一面表示你是真心爱她,跟她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可以,一面你还得想着你的家庭,你的董事长爸爸。他们叫你随便就丢掉她,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阔小姐来配你,对不对?

萍  (忍耐不下)我要你问问四凤,她知道我这次出去,是离开了家庭,设法脱离了父亲,有机会好跟她结婚的。

大  (嘲弄)你推得好。那么像你深更半夜的,刚才跑到我家里,你怎样推托呢?

萍  (迸发,激烈地)我所说的话不是推托,我也用不着跟你推托,我现在看你是四凤的哥哥,我才这样说。我爱四凤,她也爱我,我们都年轻,我们都是人,两个人天天在一起, 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后会对得起她,我会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没有一点亏待她的地方。

大  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个工人的妹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萍  (略顿,嗫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有一个女人逼着我,激成我这样的。

大  (紧张地,低声)什么,还有一个女人?

萍  嗯,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位太太。

大  她?

萍  (苦恼地)她是我的继母!——哦,我压在心里多少年,我当谁也不敢说——她念过书,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见我就跟我发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大  四凤知道么?

萍  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着苦痛的眼泪,苦闷地)那时我太糊涂,以后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我恨这种不自然的关系,你懂么?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她是个鬼,她什么都不顾忌。我真活厌了,你明白么?我喝酒,胡闹,我只要离开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过好教育,外面都装得正经的女人。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两年。

大  (不觉吐出一口气)哦!

萍  这些话多少年我对谁也说不出的,然而。(缓慢地)奇怪,我忽然跟你说了。

大  (阴沉地)那大概是你父亲的报应。

萍  (没想到,厌恶地)你,你胡说!(觉得方才太冲动,对一个这么不相识的人说出心中的话。半晌,镇静下,自己想方才突出的原因,忽然,慢慢地)我告诉你,因为我认你是四凤的哥哥,我要你相信我的诚心,我没有一点骗她。

大  (略露善意)那么你真心预备要四凤么?你知道四凤是个傻孩子,她不会再嫁第二个人。

萍  (诚恳地)嗯,我今天走了,过了一两个月,我就来接她。

大  可是董事长少爷,这样的话叫人相信么?

萍  (由衣袋取出一封信)你可以看这封信,这是我刚才写给她的,就说的这件事。

大  (故意闪避地)用不着给我看,我——没有功夫!

萍  (半晌,抬头)那我现在没有什么旁的保证,你口袋里那件杀人的家伙是我的担保。你再不相信我,我现在人还是在你手里。

大  (辛酸地)周大少爷,你想想这样我完了么?(恶狠地)你觉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给你这种东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枪来)

萍  (惊慌)你要怎么样?

大  (恨恶地)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没有劲的东西。

萍  哦。好,你来吧!(骇惧地闭上目)

大  可是——(叹一口气,递手枪与萍)你还是拿去吧。这是你们矿上的东西。

萍  (莫明其妙地)怎么?(接下枪)

大  (苦闷地)没有什么。老太太们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妈。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够叫四凤好好地活着,我只好不提什么了。

[萍还想说话,大海挥手,叫他不必再说,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枪放好。

大  (命令地)那么请你把我的妹妹叫出来吧。

萍  (奇怪)什么?

大  四凤啊——她自然在你这儿。

萍  没有,没有。我以为她在你们家里呢。

大  (疑惑地)那奇怪,我同我妈在雨里找了她两个多钟头,不见她。我想自然在这儿。 (担心)她在雨里走了两个钟头,她——没有到旁的地方去么?

大  (肯定地)半夜里她会到哪儿去?

萍  (突然恐惧)啊,她不会——(坐下呆望)

大  (明白)你以为——不,她不会,(轻蔑地)我想她没有这个胆量。

萍  (颤抖地)不,她会的,你不知道她。她爱脸,她性子强,她——不过她应当先见我,她(仿佛已经看见她溺在河里)不该这样冒失。

[半晌。

大  (忽然)哼,你装得好,你想骗过我,你?——她在你这儿!她在你这儿!

[外面远处口哨声。

萍  (以手止之)不,你不要嚷。(哨声近,喜色)她,她来了,我听见她!

大  什么?

萍  这是她的声音,我们每次见面,是这样的。

大  她在这儿?

萍  大概就在花园里?

[萍开窗吹哨,应声更近。

萍  (回头,眼含着眼泪,笑)她来了!

[中门敲门声。

萍  (向大海)你先暂时在旁边屋子躲一躲,她没想到你在这儿。我想她再受不得惊了。

[忙引大海至饭厅门,大海下。

外面的声音 (低)萍!

萍  (忙跑至中门)凤儿!(开门)进来!

[四凤由中门进,头发散乱,衣服湿透,眼泪同雨水流在脸上,眼角黏着淋漓的鬓发,衣裳贴着皮肤,雨后的寒冷逼着她发抖,她的牙齿上下地震战着。她见萍如同失路的孩子再见着母亲呆呆地望着他。

四  萍!

萍  (感动地)凤!

四  (胆怯地)没有人儿?

萍  (难过,怜悯地)没有。(拉着她的手)

四  (放胆地)哦!萍!(抱着萍抽咽)

萍  (如许久未见她)你怎样,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找着我?(止不住地)你怎样进来的?

四  我从小门偷进来的。

萍  凤,你的手冰凉,你先换一换衣服。

四  不,萍,(抽咽)让我先看看你。

萍  (引她到沙发。坐在自己一旁,热烈地)你,你上哪儿去了,凤?

四  (看着他,含着眼泪微笑)萍,你还在这儿,我好像隔了多年一样。

萍  (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条紫线毯给她围上)我可怜的凤儿,你怎么这样傻,你上哪儿去了?我的傻孩子!

四  (擦着眼泪,拉着萍的手,萍蹲在旁边)我一个人在雨里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天上打着雷,前面我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忘了,我像是听见妈在喊我,可是我怕,我拼命地跑,我想找着我们门口那一条河跳。

萍  (紧握着四凤的手)凤!

四  ——可是不知怎么绕来绕去我总找不着。

萍  哦,凤,我对不起你,原谅我,是我叫你这样,你原谅我,你不要怨我。

四  萍,我怎样也不会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这儿,走到花园那电线杆底下,我忽然想死了。我知道一碰那根电线,我就可以什么都忘了。我爱我的母亲,我怕我刚才对她起誓,我怕她说我这么一声坏女儿,我情愿不活着。可是,我刚要碰那根电线,我忽然看见你窗户的灯,我想到你在屋子里。哦,萍,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就死,我不能一个人死, 我丢不了你。我想起来,世界大得很,我们可以走,我们只要一块儿离开这儿。萍啊,你——

萍  (沉重地)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

四  (急切地)就是这一条路,萍,我现在已经没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我,母亲我是没有脸见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只有你,萍(哀告地)你明天带我去吧。

[半晌。

萍  (沉重地摇着头)不,不——

四  (失望地)萍!

萍  (望着她,沉重地)不,不——我们现在就走。

四  (不相信地)现在就走?

萍  (怜惜地)嗯,我原来打算一个人现在走,以后再来接你,不过现在不必了。

四  (不信地)真的,一块儿走么?

萍  嗯,真的。

四  (狂喜地,扔下线毯,立起,亲萍的手,一面擦着眼泪)真的,真的,真的,萍,你是我的救星,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你是我——哦,我爱你!(在他身上流泪)

萍  (感动地,用手绢擦着眼泪)凤,以后我们永远在一块儿了,不分开了。

四  (自慰地,在萍的怀里)嗯,我们离开这儿了,不分开了。

萍  (约束自己)好,凤,走以前我们先见一个人。见完他我们就走。

四  一个人?

萍  你哥哥。

四  哥哥?

萍  他找你,他就在饭厅里头。

四  (恐惧地)不,不,你不要见他,他恨你,他会害你的。走吧,我们就走吧。

萍  (安慰地)我已经见过他。——我们现在一定要见他一面,(不可挽回地)不然,我们也走不了的。

四  (胆怯)可是,萍,你——

[萍走到饭厅门口,开门。

萍  (叫)鲁大海!鲁大海!——咦,他不在这儿,奇怪,也许从饭厅的门出去了。(望四凤)

四  (走到萍面前,哀告地)萍,不要管他,我们走吧。(拉他向中门走)我们就这样走吧。

[四凤拉萍至中门,中门开,鲁妈与大海进。

[两点钟内鲁妈的样子另变了一个人。声音因为在雨里叫喊哭号已经喑哑,眼皮失望地向下垂,前额的皱纹很深地刻在面上,过度的刺激使她变成了呆滞,整个激成刻板的痛苦的模型。她的衣服是像已经烘干了一部分,头发还有些湿,鬓角凌乱地贴着湿的头发。她的手在颤,很小心走进来。

四  (惊慌)妈!(畏缩)

[略顿,鲁妈哀怜地望着四凤。

鲁  (伸出手向四凤,哀痛地)凤儿,来!

[四凤跑至母亲面前,跪下。

四  妈!(抱着母亲的膝)

鲁  (抚摸四凤的头顶,痛惜地)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四  (泣不成声地)妈,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忘了你的话了。

鲁  (扶起四凤)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四  (低头)我疼您,妈,我怕,我不愿意有一点叫您不喜欢我,看不起我,我不敢告诉您。

鲁  (沉痛地)这还是你的妈太糊涂了,我早该想到的。(酸苦地,忽而)天,这谁又料得到,天底下会有这种事,偏偏又叫我的孩子们遇着呢?哦,你们妈的命太苦,你们的命也太苦了。

大  (冷淡地)妈,我们走吧,四凤先跟我们回去。——我已经跟他(指萍)商量好了, 他先走,以后他再接四凤。

鲁  (迷惑地)谁说的?谁说的?

大  (冷冷地望着鲁妈)妈,我知道您的意思,自然只有这么办。所以,周家的事我以后也不提了,让他们去吧。

鲁  (迷惑,坐下)什么?让他们去?

萍  (嗫嚅)鲁奶奶,请您相信我,我一定好好地待她,我们现在决定就走。

鲁  (拉着四凤的手,颤抖地)凤,你,你要跟他走!

四  (低头,不得已紧握着鲁妈的手)妈,我只好先离开您了。

鲁  (忍不住)你们不能够在一块儿!

大  (奇怪地)妈您怎么?

鲁  (站起)不,不成!

四  (着急)妈!

鲁  (不顾她,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向大海)你出去叫一辆洋车,四凤大概走不动 了。我们走,赶快走。

四  (死命地退缩)妈,您不能这样做。

鲁  不,不成!(呆滞地,单调地)走,走。

四  (哀求)妈,您愿意您的女儿急得要死在您的眼前么?

萍  (走向鲁妈前)鲁奶奶,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过我能尽我的力量补我的错,现在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你——

大  妈(不懂地)您这一次,我可不明白了!

鲁  (不得已,严厉地)你先去雇车去!(向四凤)凤儿,你听着,我情愿你没有,我不能叫你跟他在一块儿。——走吧!

[大海刚至门口,四凤喊一声。

四  (喊)啊,妈,妈!(晕倒在母亲怀里)

鲁  (抱着四凤)我的孩子,你——

萍  (急)她晕过去了。

[鲁妈急按着她的前额,低声唤"四凤",忍不住地泣下。

[萍向饭厅跑。

大  不用去——不要紧,一点凉水就好。她小时就这样。

[萍拿凉水淋在她面上,四凤渐醒,面呈死白色。

鲁  (拿凉水灌四凤)凤儿,好孩子。你回来,你回来。——我的苦命的孩子。

四  (口渐张,眼睁开,喘出一口气)啊,妈!

鲁  (安慰地)孩子,你不要怪妈心狠,妈的苦说不出。

四  (叹出一口气)妈!

鲁  什么?凤儿?

四  我,我不能告诉你,萍!

萍  凤,你好点了没有?

四  萍,我,总是瞒着你;也不肯告诉您(乞怜地望着鲁妈)妈,您——

鲁  什么,孩子,快说。

四  (抽咽)我,我——(放胆)我跟他现在已经有……(大哭)

鲁  (切迫地)怎么,你说你有——(受到打击,不动。)

萍  (拉起四凤的手)四凤!怎么,真的,你——

四  (哭)嗯。

萍  (悲喜交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四  (低头)大概已经三个月。

萍  (快慰地)哦,四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的——

鲁  (低声)天哪!

萍  (走向鲁)鲁奶奶,你无论如何不要再固执哪,都是我错:我求你!(跪下)我求你放了她吧。我敢保我以后对得起她,对得起你。

四  (立起,走到鲁妈面前跪下)妈,您可怜可怜我们,答应我们,让我们走吧。

鲁  (不做声,坐着,发痴)我是做梦。我的女儿,我自己生的女儿,三十年的功夫—— 哦,天哪,(掩面哭,挥手)你们走吧,我不认得你们。(转过头去)

萍 谢谢你!(立起)我们走吧。凤!(四凤起)

鲁  (回头,不自主地)不,不能够!

[四凤又跪下。

四  (哀求)妈,您,您是怎么?我的心定了。不管他是富,是穷,不管他是谁,我是他的了。我心里第一个许了他,我看见的只有他,妈,我现在到了这一步:他到哪儿我也到哪儿;他是什么,我也跟他是什么。妈,您难道不明白,我——

鲁  (指手令她不要向下说,苦痛地)孩子。

大  妈,妹妹既是闹到这样,让她去了也好。

萍  (阴沉地)鲁奶奶,您心里要是一定不放她,我们只好不顺从您的话,自己走了。凤!

四  (摇头)萍!(还望着鲁妈)妈!

鲁  (沉重的悲伤,低声)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伤心地)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己跟着来。——(摸着四凤的头)他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享着福。冤孽是在我心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他们快活,谁晓得就是罪过?他们年轻,他们自己并没有成心做了什么错。(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 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回过头)凤儿——

四  (不安地)妈,您心里难过,——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

鲁  (回转头。和蔼地)没有什么。(微笑)你起来,凤儿,你们一块儿走吧。

四  (立起,感动地,抱着她的母亲)妈!

萍  去!(看表)不早了,还只有二十五分钟,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走吧。

鲁  (沉静地)不,你们这次走,是在暗地里走,不要惊动旁人。(向大海)大海,你出去叫车去,我要回去,你送他们到车站。

大  嗯。

[大海由中门下。

鲁  (向四凤哀婉地)过来,我的孩子,让我好好地亲一亲。(四凤过来抱母;鲁妈向萍)你也来,让我也看你一下。(萍至前,低头,鲁望他擦眼泪)好!你们走吧——我要你们两个在未走以前答应我一件事。

萍  您说吧。

鲁  你们不答应,我还是不要四凤走的。

四  妈,您说吧,我答应。

鲁  (看他们两人)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

四  (难过)妈,那不——

萍  (眼色,低声)她现在很难过,才说这样的话,过后,她就会好了的。

四  嗯,也好,——妈,那我们走吧。

[四凤跪下,向鲁妈叩头,四凤落泪,鲁妈竭力忍着。

鲁  (挥手)走吧!

萍  我们从饭厅出去吧,饭厅里还放着我几件东西。

[三人——萍,四凤,鲁妈——走到饭厅门口,饭厅门开。繁漪走出,三人俱惊视。

四  (失声)太太!

繁  (沉稳地)咦,你们到哪儿去?外面还打着雷呢!

萍  (向繁漪)怎么你一个人在外面偷听!

繁  嗯,不只我,还有人呢。(向饭厅上)出来呀,你!

[冲由饭厅上,畏缩地。

四  (惊愕地)二少爷!

冲  (不安地)四凤!

萍  (不高兴,向弟)弟弟,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冲  (莫明其妙地)妈叫我来的,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繁  (冷冷地)现在你就明白了。

萍  (焦燥,向繁漪)你这是干什么?

繁  (嘲弄地)我叫你弟弟来跟你们送行。

萍  (气愤)你真卑——

冲  哥哥!

萍  弟弟,我对不起你!——(突向繁漪)不过世界上没有像你这样的母亲!

冲  (迷惑地)妈,这是怎么回事?

繁  你看哪!(向四凤)四凤,你预备上哪儿去?

四  (嗫嚅)我……我……

萍  不要说一句瞎话。告诉他们,挺起胸来告诉他们,说我们预备一块儿走。

冲  (明白)什么,四凤,你预备跟他一块儿走?

四  嗯,二少爷,我,我是——

冲  (半质问地)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四  我不是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找我,因为我——我已经不是个好女人。

萍  (向四凤)不,你为什么说自己不好?你告诉他们!(指繁漪)告诉他们,说你就要嫁我!

冲  (略惊)四凤,你——

繁  (向冲)现在你明白了。(冲低头)

萍  (突向繁漪,刻毒地)你真没有一点心肝!一以为你的儿子会替——会破坏么?弟弟,你说,你现在有什么意思,你说,你预备对我怎么样?说,哥哥都会原谅你。

[繁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繁  冲儿,说呀!(半晌,急促)冲儿,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你抓着四凤问?你为什么不抓着你哥哥说话呀?(又顿,众人俱看冲,冲不语。)冲儿你说呀,你怎么,你难道是个死人?哑巴?是个糊涂孩子?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都不动气么?

冲  (抬头,羊羔似的)不,不,妈!(又望四凤,低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

萍  (走到冲面前,拉着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冲  (疑惑地,思考地)不,不,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

萍  (感激地)不过,弟弟——

冲  (望着萍热烈的神色,退缩地)不,你把她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繁  (整个消灭,失望)哦,你呀!(忽然,气愤)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 你不像我,你——你简直是条死猪!

冲  (受侮地)妈!

萍  (惊)你是怎么回事!

繁  (昏乱地)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了你——你不是我的, 你不是我的儿子。

萍  (不平地)你是冲弟弟的母亲么?你这样说话。

繁  (痛苦地)萍,你说,你说出来;我不怕,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冲,半疯狂地)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高声)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

冲  (心痛地)哦,妈。

萍  (眼色向冲)她病了。(向繁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繁  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 ,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冲  (痛极)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萍  你先不要管她,她在发疯!

繁  (激烈地)不要学你的父亲。没有疯——我这是没有疯!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

萍  (狠狠地)你叫我说甚么?我看你上楼睡去吧。

繁  (冷笑)你不要装!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大家俱惊,略顿。

冲  (无可奈何地)妈!

繁  (不顾地)告诉他们,告诉四凤,告诉她!

四  (忍不住)妈呀!(投入鲁妈怀)

萍  (望着弟弟,转向繁漪)你这是何苦!过去的事你何必说呢?叫弟弟一生不快活。

繁  (失了母性,喊着)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萍  (苦恼)哦,弟弟!你看弟弟可怜的样子,你要是有一点母亲的心——

繁  (报复地)你现在也学会你的父亲了,你这虚伪的东西,你记着,是你才欺骗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骗我,是你才欺骗了你的父亲!

萍  (愤怒)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欺骗他!父亲是个好人,父亲一生是有道德的,( 繁漪冷笑)——(向四凤)不要理她,她疯了,我们走吧。

繁  不用走,大门锁了。你父亲就下来,我派人叫他来的。

鲁  哦,太太!

萍  你这是干什么?

繁  (冷冷地)我要你父亲见见他将来的好媳妇再走。(喊)朴园,朴园……

冲  妈,您不要!

萍  (走到繁漪面前)疯子,你敢再喊!

[繁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鲁  (慌)四凤,我们出去。

繁  不,他来了!

[朴园由书房进,大家俱不动,静寂若死。

朴  (在门口)你叫什么?你还不上楼去睡?

繁  (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

朴  (见鲁妈,四凤在一起,惊)啊,你,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繁  (拉四凤向朴园)这是你的媳妇,你见见。(指着朴园向四凤)叫他爸爸!(指着鲁妈向朴园)你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

鲁  太太!

繁  萍,过来!当着你父亲,过来,跟这个妈叩头。

萍  (难堪)爸爸,我,我——

朴  (明白地)怎么——(向鲁妈)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繁  (惊)什么?

鲁  (慌)不,不,您弄错了。

朴  (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鲁   不,不!(低头)啊!天!

繁  (惊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朴   嗯。(烦厌地)漪,你不必再故意地问我,她就是萍儿的母亲,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  天哪!

[半晌。四凤苦闷地叫了一声,看着她的母亲,鲁妈苦痛地低着头。萍脑筋昏乱 ,迷惑地望着父亲同鲁妈。这时繁漪渐渐移到周冲身边,现在她突然发现一个更悲惨的命运,逐渐地使她同情萍,她觉出自己方才的疯狂,这使她很快地恢复原来平常母亲的情感。她不自主地望着自己的冲儿。

朴  (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萍  (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诉我,不是她!

朴  (严厉地)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萍  (痛苦万分)哦,爸!

朴  (尊严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四  (向母)哦,妈!(痛苦地)

朴  (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 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 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萍  (向鲁妈)您——您是我的——

鲁  (不自主地)萍——(回头抽咽)

朴  跪下,萍儿!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是你的生母。

四  (昏乱地)妈,这不会是真的。

鲁  (不语,抽咽)

繁  (转向萍,悔恨地)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

萍  (怪笑,向朴)父亲!(怪笑,向鲁妈)母亲!(看四凤,指她)你——

四  (与萍相视怪笑,忽然忍不住)啊,天!(由中门跑下,萍扑在沙发上,鲁妈死气沉沉地立着。)

繁  (急喊)四凤!四凤!(转向冲)冲儿,她的样子不大对,你赶快出去看她。

[冲由中门下,喊四凤。

朴  (至萍前)萍儿,这是怎么回事?

萍  (突然)爸,你不该生我!(跑,由饭厅下)。

[远处听见四凤的惨叫声,冲狂呼四凤,过后冲也发出惨叫。

鲁  四凤,你怎么啦!

(同时叫)

繁  我的孩子,我的冲儿!

[二人同由中门跑出。

朴  (急走至窗前拉开窗幕,颤声)怎么?怎么?

[仆由中门跑上。

仆  (喘)老爷!

朴  快说,怎么啦?

仆  (急不成声)四凤……死了……

朴  (急)二少爷呢?

仆  也……也死了。

朴  (颤声)不,不,怎……么?

仆  四凤碰着那条走电的电线。二少爷不知道,赶紧拉了一把,两个人一块儿中电死了。

朴  (几晕)这不会。这,这,——这不能够,这不能够!

[朴园与仆人跑下。

[萍由饭厅出,颜色苍白,但是神气沉静的。他走到那张放着鲁大海的手枪的桌前,抽开抽屉,取出手枪,手微颤,慢慢走进右边书房。

[外面人声嘈乱,哭声,吵声,混成一片。鲁妈由中门上,脸更呆滞,如石膏人像。老仆人跟在后面,拿着电筒。

[鲁妈一声不响地立在台中。

老仆  (安慰地)老太太,您别发呆!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一场。

鲁  (无神地)我哭不出来!

老仆  这是天意,没有法子。——可是您自己得哭。

鲁  不,我想静一静。(呆立)

[中门大开,许多仆人围着繁漪,繁漪不知是在哭在笑。

仆  (在外面)进去吧,太太,别看哪。

繁  (为人拥至中门,倚门怪笑)冲儿,你这么张着嘴?你的样子怎么直对我笑?——冲儿,你这个糊涂孩子。

朴  (走在中门中,眼泪在面上)繁漪,进来!我的手发木,你也别看了。

老仆  太太,进来吧。人已经叫电火烧焦了,没有法子办了。

繁  (进来,干哭)冲儿,我的好孩子。刚才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会死,你怎么会死得这样惨?(呆立)

朴  (已进来)你要静一静。(擦眼泪)

繁  (狂笑)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

[外面仆人与鲁大海打架声。

朴  这是谁?谁在这时候打架。

[老仆下问,立时令一仆人上。

朴  外面是怎么回事?

仆  今天早上那个鲁大海,他这时又来了,跟我们打架。

朴  叫他进来!

仆  老爷,他连踢带打地伤了我们好几个,他已经从小门跑了。

朴  跑了?

仆  是,老爷。

朴  (略顿,忽然)追他去,跟我追他去。

仆  是,老爷。

[仆人一齐下。屋中只有朴园,鲁妈,繁漪三人。

朴  (哀伤地)我丢了一个儿子,不能再丢第二个了。(三人都坐下来)

鲁  都去吧!让她去了也好,我知道这孩子。她恨你,我知道她不会回来见你的。

朴  (寂静,自己觉得奇怪)年轻的反而走到我们前头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 忽然)萍儿呢?大少爷呢?萍儿,萍儿!(无人应)来人呀!来人!(无人应)你们跟我找呀,我的大儿子呢?

[书房枪声,屋内死一般的静默。

繁  (忽然)啊!(跑下书房,朴园呆立不动,立时繁漪狂喊跑出)他……他……

朴  他……他……

[朴园与繁漪一同跑下,进书房。

[鲁妈立起,向书房颤踬了两步,至台中,渐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结尾老妇人倒下的样子。

[舞台渐暗,奏序幕之音乐(High Mass - Bach)若在远处奏起,至完全黑暗时最响,与序幕末尾音乐声同。幕落,即开,接尾声。

第三幕

——杏花巷十号,在鲁贵家里。——下面是鲁家屋外的情景。

车站的钟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还沿着那白天蒸发着臭气,只有半夜才从租界区域吹来一阵好凉风的水塘边上乘凉。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太空黑漆漆地布满了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阳下的小草,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心里还是热燥燥的,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芦草下的青蛙叫得起劲,一直不停。闲人谈话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雷的闪电,蓝森森地一晃,闪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渐渐乘凉的人散了,四周围静下来,雷又隐隐地响着,青蛙像是吓得不敢多叫,风又吹起来,柳叶沙沙地。在深巷里,野狗寂寞地狂吠着。

以后闪电更亮得蓝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凶恶似地隆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沉闷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

最后暴风暴雨,一直到闭幕。

不过观众看见的还是四凤的屋子,(即鲁贵两间房的内屋)前面的叙述除了声音只能由屋子中间一层木窗户显出来。

在四凤的屋子里面呢:

鲁家现在才吃完晚饭,每个人的心绪都是烦恶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个屋角,鲁大海一个人在擦什么东西。鲁妈同四凤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静默着。鲁妈低着头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旁收拾筷子碗,鲁贵坐在左边一张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发了红丝,像个猴子,半身倚着靠背,望着鲁妈打着噎。他的赤脚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上,两条腿像人字似地排开,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经汗透了,贴在身上,他不住地摇着芭蕉扇。

四凤在中间窗户前面站着:背朝着观众,面向窗外不安地望着,窗外池塘边有乘凉的人们说着闲话,有青蛙的叫声。她时而不安地像听见了什么似的,时而又转过头看了看鲁贵,又烦厌地迅速转过去。在她旁边靠左墙是一张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凉席,一床很干净的夹被,一个凉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齐地放在上面。

屋子很小,像一切穷人的屋子,屋顶低低地压在头上。床头上挂着一张烟草公司的广告画,在左边的墙上贴着过年时粘上的旧画,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张椅子立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有镜子,梳子,女人用的几件平常的化妆品,那大概是四凤的梳妆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右边四凤的床下正排着两三双很时髦的鞋,鞋的下头,有一只箱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放着一个瓷壶同两三个粗的碗。小圆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上面罩一个鲜红美丽的纸灯罩;还有几件零碎的小东西;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然领人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女人的住房。

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边——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幔,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具,四凤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那外间屋的门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间与外间相连的木门,旁边侧立一副铺板。

开幕时正是鲁贵兴致淋漓地刚刚倒完了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屋内都是沉默而紧张的。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淫荡的春曲,参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说话也过于卖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脸红的吓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同威风,拿着那把破芭蕉扇,挥着,舞着,指着。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脑袋探向前面,眼睛迷腾腾地,在各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

大海依旧擦他的手枪,两个女人都不做声,等着鲁贵继续嘶喊,这时青蛙同卖唱的叫声传了过来。四凤立在窗户前,偶而深深地叹着气。

贵  (咳嗽起来)他妈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兴奋地问着)你们听,你们哪一个对得起我?(向四凤同大海)你们不要不愿意听,你们哪一个人不是我辛辛苦苦养到大?可是现在你们哪一件是做的对得起我?(先向左,对大海)你说?(忽向右,对四凤)你说?(对着站在中间圆桌旁的鲁妈,胜利地)你也说说,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啪,又一口痰)。

[静默。听外面胡琴,同唱声。

大  (向四凤)这是谁?快十点半还在唱?

四  (随意地)一个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这儿卖唱的。(挥着扇,微微叹一口气)

贵 我是一辈子犯小人,不走运。刚在周家混了两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鲁妈)连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的事没有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妈的,你不来,(指鲁妈)我能倒这样的霉?(又一口痰)

大  (放下手枪)你要骂我就骂我,别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贵  我骂你?你是少爷!我骂你?你连人家有钱的人都当面骂了,我敢骂你?

大  (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够?

贵 够?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当初你爸爸也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自从娶了你的妈,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四  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大  你别理他,让他说。

贵  (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

大  (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他把腿放好)

贵 (望着大海)可是这怪谁?你把人家骂了,人家一气,当然就把我们辞了。谁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里想想,我这么大年纪,要跟着你饿死;我要是饿死,你是哪一点对得起我?我问问你,我要是这样死了?

大  (忍不住,立起,大声)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几?

贵  (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鲁  大海! (同时惊恐地喊出)

四  哥哥!

贵  (看见大海那副魁梧的身体,同手里拿着的枪,心里有点怕,笑着)你看看,这孩子这点小脾气!——(又接着说)咳,说回来,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伺候他们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人家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别看今天我走的时候,老爷太太装模作样地跟我尽打官话,好东西,明儿见!他们家里这点出息当我不知道?

四  (怕他胡闹)爸!你可,你可千万别去周家!

贵  (不觉骄傲起来)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这点老底子给他一个宣布,就连老头这老王八蛋也得给我跪下磕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得意地咳嗽起来)。他妈的!(啪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凤)茶呢?

四  爸,你真是喝醉了么?刚才不跟你放在桌上么?

贵  (端起杯子,对四凤)这是白水,小姐!(泼在地上)。

四  (冷冷地)本来是白水,没有茶。

贵  (因为她打断他的兴头,向四凤)混帐。我吃完饭总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么?

大  (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饭还要喝茶的。(向四凤)四凤,你怎么不把那一两四块八的龙井沏上,尽叫爸爸生气!

四  龙井,家里连茶叶末也没有。

大  (向贵)听见了没有?你就将就喝杯开水吧,别这样穷讲究啦。(拿一杯白开水,放在他身旁桌上,走开。)

贵  这是我的家。你要看着不顺眼,你可以滚开。

大  (上前)你,你——

鲁  (阻大海)别,别,好孩子。看在妈的份上,别同他闹。

贵  你自己觉得挺不错,你到家不到两天,就闹这么大的乱子,我没有说你,你还要打我么?你给我滚!

大  (忍着)妈,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妈,我走了。

鲁  胡说。就要下雨,你上哪儿去?

大  我有点事。办不好,也许到车厂拉车去。

鲁  大海,你——

贵  走,走,让他走。这孩子就是这点穷骨头。叫他滚,滚,滚!

大  你小心点。你少惹我的火!

贵  (赖皮)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样?你这杂种!

大  什么,你骂谁?

贵  我骂你。你这——

鲁  (向贵)你别不要脸,你少说话!

贵  我不要脸?我没有在家养私孩子,还带着个(指大海)嫁人。

鲁  (心痛极)哦,天!

大  (抽出手枪)我——我打死你这老东西!(对鲁贵)

[鲁贵叫,站起。急到里间,僵立不动。

贵  (喊)枪,枪,枪。

四  (跑到大海的面前,抱着他的手)哥哥。

鲁  大海你放下。

大  (对鲁贵)你跟妈说,说自己错了,以后永远不再乱说话,乱骂人。

贵  哦——

大  (进一步)说呀!

贵  (被胁)你,你——你先放下。

大  (气愤地)不,你先说。

贵  好。(向鲁妈)我说错了,我以后永远不乱说,不骂人了。

大  (指那唯一的圆椅)还坐在那儿!

贵  (颓唐地坐在椅上,低着头咕噜着)这小杂种!

大  哼,你不直得我卖这么大的力气。

鲁  放下。大海,你把手枪放下。

大  (放下手枪,笑。)妈,妈您别怕,我是吓唬吓唬他。

鲁  给我。你这手枪是哪儿弄来的?

大  从矿上带来的,警察打我们的时候掉下的,我拾起来了。

鲁  你现在带在身上干什么?

大  不干什么。

鲁  不,你要说。

大  (狞笑)没有什么,周家逼着我,没有路走,这就是一条路。

鲁  胡说,交给我。

大  (不肯)妈!

鲁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周家的事算完了,我们姓鲁的永远不提他们了。

大  (低声,缓慢地)可是我们在矿上流的血呢?周家大少爷刚才打在我脸上的巴掌呢,就完了么?

鲁  嗯,完了。这一本帐算不清楚,报复是完不了的。什么都是天定,妈愿你多受点苦。

大  那是妈自己,我——

了 (高声)大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你听着,我从来不用这样的口气对你说过话。你要是伤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爷或者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

大  可是妈——(恳求)

鲁  (肯定地)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怕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  (长叹一口气)哦,妈,您——(仰头望,又低下头来)那我会恨——恨他们一辈子 。

鲁  (叹一口气)天,那就不能怪我了。(向大海)把手枪给我。(大海不肯)交给我!(走近大海,把手枪拿了过来。)

大  (痛苦)妈,您——

四  哥哥,你给妈!

大  那么您拿去吧。不过您搁的地方得告诉我。

鲁  好,我放在这个箱子里。(把手枪放在床头的木箱里)可是(对大海)明天一早我就报告警察,把枪交给他。

贵  对极了,这才是正经。

大  你少说话!

鲁  大海。不要这样同父亲说话。

大  (看鲁贵,又转头)好,妈,我走了。我看车厂子里有认识的人没有。

鲁  好,你去。你可得准回来。一家人不许这样呕气。

大  嗯。就回来。

[大海由左边与外间通的房门下,听见他关外房大门的声音。鲁贵立起来看着大海走出去,怀着怨气又回来站在圆桌旁。

贵  (自言自语)这个小王八蛋!(问鲁妈)刚才我叫你买茶叶,你为什么不买?

鲁  没有闲钱。

贵  可是,四凤,我的钱呢?——刚才你们从公馆领来的工钱呢?

四  您说周公馆多给的两个月工钱?

贵  对了,一共连新加旧六十块钱。

四  (知道早晚也要告诉他)嗯,是的,还给人啦。

贵  什么,你还给人啦?

四  刚才赵三又来堵门要你赌帐,妈就把那个钱都还给他了。

贵  (问鲁妈)六十块钱?都还了帐啦!

鲁  嗯,把你这次的赌帐算是还清了。

贵  (急了)妈的,我的家就是叫你们这样败了的,现在是还帐的时候么?

鲁  (沉静地)都还清了好。这儿的家我预备不要了。

贵  这儿的家你不要么?

鲁  我想,大后天就回济南去。

贵  你回济南,我跟四凤在这儿,这个家也得要啊。

鲁  这次我带着四凤一块儿走,不叫她一个人在这儿了。

贵  (对四凤笑)四凤,你听你妈带着你走。

鲁  上次我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事情怎么样。外面人地生疏,在这儿四凤有邻居张大婶照应她,我自然不带她走。现在我那边的事已经定了。四凤在这儿又没有事,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四  (惊)您,您真要带我走?

鲁  (沉痛地)嗯,妈以后说什么也不离开你了。

贵  不成,这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鲁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愿意去,大后天一块儿走也可以。不过那儿是找不着你这一帮赌钱的朋友的。

贵  我自然不到那儿去。可是你要带四凤到那儿干什么?

鲁  女孩子当然随着妈走,从前那是没有法子。

贵  (滔滔地)四凤跟我有吃有穿,见的是场面人。你带着她,活受罪,干什么?

鲁  (对他没有办法)跟你也说不明白。你问问她愿意跟我还是愿意跟你?

贵  自然是愿意跟我。

鲁  你问她!

贵  (自信一定胜利)四凤,你过来,你听清楚了。你愿意怎么样?随你。跟你妈,还是跟我?(四凤转过身来,满脸的眼泪)咦,这孩子,你哭什么?

鲁  哦,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

贵  说呀,这不是大姑娘上轿,说呀!

鲁  (安慰地)哦,凤儿,告诉我,刚才你答应得好好地,愿意跟着妈走,现在又怎么哪?告诉我,好孩子。老实地告诉妈,妈还是喜欢你。

贵  你说你让她走,她心里不高兴。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地方。(笑)

四  (向鲁贵)去!(向鲁妈)别问我,妈,我心里难过。妈,我的妈,我是跟你走的。妈呀!(抽咽,扑在鲁妈的怀里)。

鲁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今天受了委屈了。

贵  你看看,这孩子一身小姐气,她要个你不是受罪么?

鲁  (向鲁贵)你少说话,(对四凤)妈命不好,妈对不起你,别难过!以后跟妈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欺负你,哦,我的心肝孩子。

[大海由左边上。

大  妈,张家大婶回来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的。

鲁  你,你提到我们卖家具的事么?

大  嗯,提了。她说,她能想法子。

鲁  车厂上找着认识的人么?

大  有,我还要出去:找一个保人。

鲁  那么我们一同出去吧。四凤,你等着我,我就回来!

大  (对鲁贵)再见,你酒醒了点么?(向四凤)今天晚上我恐怕不回家睡觉。

[大海,鲁妈同下。

贵  (目送他们出去)哼,这东西!(见四凤立在窗前,便向她)你妈走了,四凤。你说吧,你预备怎么样呢?

四  (不理他,叹一口气,听外面的青蛙声同雷声。)

贵  (蔑视)你看,你这点心思还不浅。

四  (掩饰)什么心思?天气热,闷得难受。

贵  你不要骗我,你吃完饭眼神直瞪瞪的,你在想什么?

四  我不想什么。

贵  (故意伤感地)凤儿,你是我的明白孩子。我就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你跟你妈一走,那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哪。

四  你别说了,我心里乱得很。(外面打闪)你听,远远又打雷。

贵  孩子,别打岔,你真预备跟你妈回济南么?

四  嗯。(吐一口气)。

贵  (无聊地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青春不再来!"哎。(忽然地)四凤,人活着就是两三年好日子,好机会一错过就完了。

四  您,您去吧。我困了。

贵  (徐徐诱进)周家的事你不要怕。有了我,明天我们还是得回去。你真走得开,(暗指地)你放得下这样好的地方么?你放得下周家——

四  (怕他)您不要乱说了。您睡去吧!外边乘凉的人都散了。您为什么不睡去?

贵  你不要胡思乱想。(说真心话)这世界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是真的。唉,偏偏你同你母亲不知道钱的好处。

四  听,我像是听见有人来敲门。

[外面敲门声。

贵  快十一点,这会有谁?

四  爸爸,您让我去看。

贵  别,让我出去。

[鲁贵开左门一半。

贵  谁?

外面的声音 这儿姓鲁么?

贵  是啊,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 找人。

贵  你是谁?

外面的声音 我姓周。

贵  (喜形于色)你看,来的不是?周家的人来了。

四  (惊骇着,忙说)不,爸爸,您说我们都出去了。

贵  咦,(乖巧地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话?

[鲁贵下。

四  (把屋子略微收拾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帐后的小屋里,立在右边角上,等候着客进来。

[这时,听见周冲同鲁贵说话的声音,一时鲁贵同周冲上。

冲  (见着四凤高兴地)四凤!

四  (奇怪地望着)二少爷!

贵  (谄笑)您别见笑我,我们这儿穷地方。

冲  (笑)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

贵  二少爷。您先坐下。四凤(指圆桌)你把那张好椅子拿过来。

冲  (见四凤不说话)四凤,怎么,你不舒服么?

四  没有。——(规规矩矩地)二少爷,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太太知道了,你——

冲  这是太太叫我来的。

贵  (明白了一半)太太要您来的?

冲  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们。(问四凤)你哥哥同母亲呢?

贵  他们出去了。

四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冲  (天真地)母亲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大片水,一下雨真滑,黑天要是不小心容易摔下去。

贵  二少爷,您没摔着么?

冲  (稀罕地)没有。我坐家里的车,很有趣的。(四面望望这屋子的摆设,很高兴地笑着,看四凤)哦,你原来在这儿!

四  我看你赶快回家吧。

贵  什么?

冲  (忽然)对了,我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妈跟我说,你们离开我家,她很不放心;她怕你们找不着事情,叫我送给你一百块钱。(拿出钱)

四  什么?

贵  (以为周家的人怕得罪他,得意地笑着,对四凤)你看人家多厚道,到底是人家有钱的人。

四  不,二少爷,你替我谢谢太太,我们好好过日子。拿回去吧。

贵  (向四凤)你看你,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太太叫二少爷亲自送来,这点意思我们好意思不领下么?(收下钞票)你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

四  (固执地)爸爸,这不成。

贵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四  您要收下,妈跟哥哥一定不答应。

贵  (不理她,向冲)谢谢您老远跑一趟。我先跟您买点鲜货吃,您同四凤在屋子里坐一坐,我失陪了。

四  爸,您别走!不成。

贵  别尽说话,你先跟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

[鲁贵忙下。

冲  (不由衷地)让他走了也好。

四  (厌恶地)唉,真是下作!(不随意地)谁叫你送钱来了?

冲  你,你,你像是不愿意见我似的。为什么呢?我以后不再乱说话了。

四  (找话说)老爷吃过饭了么?

冲  刚刚吃过。老爷在发脾气,母亲没吃完饭就跑到楼上生气。我劝了她半天,要不我还不会这样晚来。

四  (故意不在心地)大少爷呢?

冲  我没有见着他,我知道他很难过,他又在自己房里喝酒,大概是醉了。

四  哦!(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叫底下人替你来?你何必自己跑到这穷人住的地方来?

冲  (诚恳地)你现在怨了我们吧!——(羞愧地)今天的事,我真觉得对不起你们,你千万不要以为哥哥是个坏人。他现在很后悔,你不知道他,他还很喜欢你。

四  二少爷,我现在已经是不周家的佣人了。

冲  然而我们永远不可以算是顶好的朋友么?

四  我预备跟我妈回济南去。

冲  不,你先不要走,早晚你同你父亲还可以回去的。我们搬了新房子,我的父亲也许回到矿上去,那时你就回来,那时候我该多么高兴!

四  你的心真好。

冲  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后又得到快乐。

四  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

冲  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

四  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冲  不,不要。

四  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冲  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四  哦,你真会说话。

冲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想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四  我们?

冲  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四  你想得真好。

冲  (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四  谁?

冲  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鲁大海进。

四  哥哥。

大  (冷冷地)这是怎么回事?

冲  鲁先生!

四  周家二少爷来看我们来了!

大  哦——我没想到你们现在在这儿?父亲呢?

四  出去买东西去啦。

大  (向冲)奇怪得很!这么晚!周少爷会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看我们。

冲  我正想见你呢。你,你愿意——跟我拉拉手么?(把右手伸出去)。

大  (乖戾地)我不懂得外国规矩。

冲  (把手缩回来)那么,让我说,我觉得我心里对你很抱歉的。

大  什么事?

冲  (脸红)今天下午,你在我们家里——

大  (勃然)请你少提那桩事。

四  哥哥,你不要这样,人家是好心好意来安慰我们。

大  少爷,我们用不着你的安慰,我们生成一副穷骨头,用不着你半夜的时候到这里来安慰我们。

冲  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大  (清楚地)我没有误会。我家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妹妹在这儿,你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冲  可是谁都没有这么想。

大  可是谁都这么想。(回头向四凤)出去。

四  哥哥!

大  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周少爷说。(见四凤不走)出去!

[四凤慢慢地由左门出去。

大  二少爷,我们谈过话,我知道你在你们家里算是明白点的;不过你记着,以后你要再到这儿来,来——安慰我们,(突然凶暴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冲  打断我的腿?

大  (肯定地神态)嗯!

冲  (笑)我想一个人无论怎样总不会拒绝别人的同情吧。

大  同情不是你同我的事,也要看看地位才成。

冲  大海,我觉得你有时候有些偏见太重,有钱的人并不是罪人,难道说就不能同你们接近么?

大  你太年轻,多说你也不明白。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吧,你就不应当到这儿来,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冲  为什么?——你今早还说过,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想四凤也愿意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不可以来帮点忙么?

大  少爷,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是仁慈。我听说,你想叫四凤念书,是么?四凤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也是想穿丝袜子,想坐汽车的。

冲  那你看错了她。

大  我没有看错。你们有钱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烦恼。你们的汽车,你们的跳舞,你们闲在的日子,这两年已经把她的眼睛看迷了,她忘了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现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什么都不顺眼啦。可是她是个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哼,上学,念书,嫁给一个阔人当太太,那是一个小姐的梦!这些在我们穷人连想都想不起的。

冲  你的话当然有点道理,可是——

大  所以如果矿主的少爷真替四凤着想,那我就请少爷从今以后不要同她往来。

冲  我认为你的偏见太多,你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矿主,你就要——

大  现在我警告你(瞪起眼睛来)……

冲  警告?

大  如果什么时候我再看见你跑到我家里,再同我的妹妹在一起,我一定——(笑,忽然态度和善些下去)好,我盼望没有这事情发生。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冲  你,你那样说话,——是我想不到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是对的。

大  (阴沉地)哼,(爆发)你的父亲是个老混蛋。

冲  什么?

大  你的父亲是——

[四凤由左门跑进。

四  你别说了!(指大海)我看你,你简直变成个怪物!

大  你,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四  我不跟你说话了!(向冲)你走吧,你走吧,不要同他说啦。

冲  (无奈地,看看大海)好,我走。(向四凤)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来到这儿,更叫你不快活。

四  不要提了,二少爷,你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冲  好,我走!(向大海)再见,我原谅你,(温和地)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朋友。(伸出手来)你愿意同我拉一拉手么?

[大海没有理他,把身子转过去。

四  哼!

[周冲也不再说什么,即将走下。

[鲁贵由左门上,捧着水果酒瓶、同酒菜,脸更红,步伐有点错乱。

贵  (见冲要走)怎么?

大  让开点,他要走了。

贵  别,别,二少爷为什么刚来就走?

四  (愤愤)你问哥哥去!

贵  (明白了一半,忽然笑向着冲)别理他,您坐一坐。

冲  不,我是要走了。

贵  那二少爷吃点什么再走,我老远地跟您买的鲜货,吃点,喝两盅再走。

冲  不,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大  (向四凤,指鲁贵的食物)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贵  (转过头向大海)我自己的,你爸爸赚的钱。

四  不,爸爸,这是周家的钱,你又胡花了!(回头向大海)刚才周太太送给妈一百块钱,妈不在,爸爸不听我的话收下了。

贵  (狠狠地看四凤一眼,解释地,向大海说)人家二少爷亲自送来的。我不收还象话么?

大  (走到冲面前)什么,你刚才是给我们送钱来的。

四  (向大海)你现在才明白!

贵  (向大海——脸上露出了卑下的颜色)你看,人家周家都是好人。

大  (调过脸来向贵)把钱给我!

贵  (疑惧地)干什么?

大  你给不给?(声色俱厉)不给,你可记得住放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么?

贵  (恐惧地)我给,我给!(把钞票掏出来交给大海)钱在这儿,一百块。

大  (数一遍)什么,少十块。

贵  (强笑着)我,我,我花了。

冲  (不愿再看他们)再见吧,我走了。

大  (拉住他)你别走,你以为我们能上你这样的当么?

冲  这句话怎么讲?

大  我有钱,我有钱,我口袋里刚刚剩下十块钱。(拿出零票同现洋,放在一块)刚刚十块,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们。

贵  这不像话!

冲  你这人真有点不懂人情。

大  对了,我不懂人情,我不懂你们这种虚伪,这种假慈悲,我不懂……

四  哥哥!

大  走吧。我要你跟我滚,跟我滚蛋。

冲  (他的整个的幻想被打散了一半,失望地立了一回,忽然拿起钱)好,我走;我走,我错了。

大  我告诉你,以后你们周家无论哪一个再来,我就打死他,不管是谁!

冲  谢谢你。我想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糊涂的,再见吧!(向右门下)

贵  大海。

大  (大声)叫他滚!

贵  好好好,我跟您点灯,外屋黑!

冲  谢谢你。

[二人由右门下。

四  二少爷!(跑下)

大  四凤,四凤,你别去!(见四凤已下)这个糊涂孩子!

[鲁妈由右门上。

大  妈。您知道周家二少爷来了。

鲁  嗯,我看见一辆洋车在门口,我不知道是谁来,我没敢进来。

大  您知道刚才我把他赶了么?

鲁  (沉重地点一点头)知道,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一会。

大  周家的太太送了您一百块钱。

鲁  哼!(愤然)不用她给钱,我会带着女儿走的。

大  您走?带着四凤走?

鲁  嗯,明天就走。

大  明天?

鲁  我改主意了,明天。

大  好极啦!那我就不必说旁的话了。

鲁  什么?

大  (暗晦地)没有什么,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四凤跟这位二少爷谈天。

鲁  (不自主地)谈什么?

大  (暗示地)不知道,像是很亲热似的。

鲁  (惊)哦?(……自语)这个糊涂孩子。

大  妈,您见着张大婶怎么样?

鲁  卖家具,已经商量好了。

大  好,妈,我走了。

鲁  你上哪儿去?

大  (孤独地)钱完了,我也许拉一晚上车。

鲁  干什么?不,用不着,妈这儿有钱,你在家睡觉。

大  不,您留着自己用吧,我走了。

[大海由右门下。

鲁  (喊)大海,大海!

[四凤上。

四  妈,(不安地)您回来了。

鲁  你忙着送周家的少爷,没有顾到看见我。

四  (解释地)二少爷是他母亲叫他来的。

鲁  我听见你哥哥说,你们谈了半天的话吧?

四  您说我跟周家二少爷?

鲁  嗯,他谈了些什么?

四  没有什么!——平平常常的话。

鲁  凤儿,真的?

四  您听见哥哥说了些什么话?哥哥是一点人情也不懂。

鲁  (严厉地)凤儿,(看着她,拉着她的手)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妈。是不是?

四  妈,你怎么啦?

鲁  凤,妈是不是顶疼你?

四  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

鲁  我问你,妈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怜,没有人疼的一个苦老婆子?

四  不,妈,您别这样说话,我疼您。

鲁  凤儿,那我求你一件事。

四  妈,您说啦,您说什么事!

鲁  你得告诉我,周家的少爷究竟跟你——怎么样了?

四  哥哥总是瞎说八道的——他跟您说了什么?

鲁  不,他没说什么,妈要问你!

[远处隐雷。

四  妈,您为什么问这个?我不跟您说过吗?一点也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妈,没什么!

[远处隐雷。

鲁  你听,外面打着雷。妈妈是个可怜人,我的女儿在这些事上不能再骗我!

四  (顿)妈,我不骗您,我不是跟您说过,这两年——

鲁贵的声音 (在外屋)侍萍,快来睡觉吧,不早了。

鲁  别管我,你先睡你的。

贵  你来!

鲁  你别管我!——(对四凤)你说什么?

四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回家的?

鲁  孩子,你可要说实话,妈经不起再大的事啦。

四  妈,(抽咽)妈,您为什么不信您自己的女儿?(扑在鲁妈怀里大哭,鲁妈抱着她)

鲁  (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像她妈似的。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软弱,太容易变了。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四  不,妈,不,我以后永远是妈的了。

鲁  (忽然)凤儿,我在这儿一天担心一天,我们明天一定走,离开这儿。

四  (立起)什么,明天就走?

鲁  (果断地)嗯。我改主意了,我们明天就走。永远不回这儿来了。

四  我们永远不回到这儿来了。妈,不,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鲁  孩子,你要干什么?

四  (踌躇地)我,我——

鲁  不愿意早一点儿跟妈走?

四  (叹一口气,苦笑)也好,我们明天走吧。

鲁  (忽然疑心地)孩子,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四  (擦着眼泪)妈,没有什么。

鲁  (慈祥地)好孩子,你记住妈刚才说的话么?

四  记得住!

鲁  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四  好,妈!

鲁  (沉重地)不,要起誓。

[畏怯地望着鲁妈的脸。

四  哦,这何必呢?

鲁  (依然严厉地)不,你要说。

四  (跪下)妈,(扑在鲁妈身上)不,妈,我——我不说了。

鲁  (眼泪流下来)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妈三年前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四  妈,我说,我说。

鲁  (立起)你就这样跪下说。

四  妈,我答应您,以后我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  孩子,天上在打雷,你要是以后忘了我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四  (畏怯地)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鲁  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若你忘了妈的话,——

[外面的雷声。

四  (不顾一切地)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扑在鲁妈怀里)哦,我的妈呀!(哭出声)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  (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泣)

[鲁贵由右门上。脱去短衫,他只有一件线坎肩,满身肥肉,脸上冒着油,唱着春曲,眼迷迷地望着鲁妈同四凤。

贵  (向鲁妈)这么晚还不睡?你说点子什么?

鲁  你别管,你一个人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就跟四凤一块儿睡了。

贵  什么?

四  不,妈,您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贵  侍萍,凤儿这孩子难过一天了,你搅她干什么?

鲁  孩子,你真不要妈陪着你么?

四  妈,您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着吧!

贵  来吧,干什么?你叫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她总是一个人睡的。我先走了。

鲁  也好,凤儿,你好好地睡,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四  嗯,妈!

[鲁妈下。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隔壁鲁贵又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个青春不再来 "的春调。她到圆桌前面,把洋灯的火捻小了,这时听见外面的哇声同狗叫。她坐在床边,换了一双拖鞋,立起解开几个扣子,走两步,却又回来坐在床边,深深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外边鲁贵低声在唱,母亲像是低声在劝他不要闹。屋外敲着一声又一声的梆子。四凤又由床上坐起,拿起蒲扇用力地挥着。闷极了,她把窗户打开,立在窗前,散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一口长气,轻轻只把窗户关上一半。她还是烦,她想起许多许多的事。她拿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走到圆桌旁,又听见鲁贵说话同唱的声音。她苦闷地叫了一声"天"!忽然拿起酒瓶,放在口里喝一口。她摸摸自己的胸,觉得心里在发烧。

[鲁贵由左门上,赤足,拖着鞋。

贵  你怎么还不睡?

四  (望望他)嗯。

贵  (看她还拿着酒瓶)谁叫你喝酒啦?(拿起酒瓶同酒菜,笑着)快睡吧。

四  (失望地)嗯。

贵  (走到门口)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

[鲁贵下。

[四凤到右门口,把门关上,立在右门旁一会,听见鲁贵同鲁妈说话的声音。走到圆桌旁,长叹一声,低而重地槌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天哪"!外面有口哨声,远远地。四凤突然立起。畏惧地屏住气息谛听,忽然把桌上的灯转明,跑到窗前,开窗探头向外望,过后她立刻关上,背倚着窗户,惧怕,胸前起伏不定粗重地呼吸。但是口哨的声音更清楚,她把一张红纸罩了灯,放在窗前,她的脸发白,在喘。口哨愈近,远远一阵雷,她怕了,她又把灯拿回去。她把灯转暗,倚在桌上谛听着。窗外面的脚步的声音,一两声咳嗽。四凤轻轻走到窗前,脸转向着观众,倚在窗上。

外面的声音 (敲着窗户)。

四  (颤声)哦!

外面的声音 (敲着窗户,低声)喂!开!开!

四  谁?

外面的声音 (含糊地)你猜!

四  (颤声)你,你来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 (暗晦地)你猜猜!

四  我现在不能见你。(脸色灰白,声音打着颤)

外面的声音 (含糊地笑声)这是你心里的话么?

四  (急切地)我妈在家里。

外面的声音 (带着诱意)不用骗我!她睡着了。

四  (关心地)你小心,我哥哥恨透了你。

外面的声音 (漠然)他不在家,我知道。

四  (转身,背向观众)你走!

外面的声音 我不!(外面向里用力推窗门,四凤用力挡住。)

四  (焦急地)不,不,你不要进来。

外面的声音 (低声)四凤,我求你,你开开。

四  不,不!已经到了半夜,我的衣服都脱了。

外面的声音 (急迫地)什么,你衣服脱了?

四  (点头)嗯,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外面的声音 (颤声)那……那……我就……我(叹一口长气)

四  (恳求地)那你不要进来吧,好不好?

外面的声音 (转了口气)好,也好,我就走,(又急切地)可是你先打开窗门叫我。

四  不,不,你赶快走!

外面的声音 (急切地恳求)不,四凤,你只叫我……啊……只叫我亲一回吧。

四  (苦痛地)啊,大少爷,这不是你的公馆,你饶了我吧。

外面的声音 (怨恨地)那么你忘了我了,你不再想……

四  (决定地)对了。(转过身,面向观众,苦痛地)我忘了你了。你走吧。

外面的声音 (忽然地)是不是刚才我的弟弟来了?

四  嗯!(踌躇地)……他……他……他来了!

外面的声音 (尖酸地)哦!(长长叹一口气)那就怪不得你,你现在这样了。

四  (没有办法)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他的。

外面的声音 (狠毒地)哼,没有心肝,只要你变了心,小心我……(冷笑)

四  谁变了心?

外面的声音 (恶躁地)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门,让我进来?你不知道我是真爱你么?我没有你不成么?

四  (哀诉地)哦,大少爷,你别再缠我好不好?今天一天你替我们闹出许多事,你还不够么?

外面的声音 (真挚地)那我知道错了,不过,现在我要见你,对了,我要见你。

四  (叹一口气)好,那明天说吧!明天我依你,什么都成!

外面的声音 (恳切地)明天?

四  (苦笑,眼泪落了下来,擦眼泪)明天!对了,明天。

外面的声音 (犹疑地)明天,真的?

四  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

外面的声音 好吧,就这样吧,明天,你不要骗我。

[足步声。

[足步声渐远。

四  (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自语)他走了,哦,(摸自己的胸)这样闷,这样热。(把窗户打开,立窗前,风吹进来,她摸自己火热的面孔,深深叹一口气)唉!

[周萍忽然立在窗口。

四  哦,妈呀!(忙关窗门,萍已推开一点,二人挣扎。)

萍  (手推着窗门)这次你赶不走我了。

四  (用力关)你……你……你走!(二人一推一拒相持中。)

[萍到底越过窗进来,他满身泥泞,右半脸沾着鲜红的血。

萍  你看我还是进来了。

四  (退后)你又喝醉了!

萍  你,(乞怜地)四凤,你为什么躲我?你今天变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骗我,你要我明天见你。我能见你就是这一点时候,你为什么害怕,你不敢见我?(右半血脸转过来)

四  (怕)你的脸怎么啦?(指萍的血脸)

萍  (摸脸,一手的血)为着找你,我路上摔的。(挨近四凤)

四  不,不,你走吧,我求你,你走吧。

萍  (奇怪地笑着)不,我得好好地看看你。(拉住她的手)

[雷声大作。

四  (躲开)不,你听,雷,雷,你跟我关上窗户。

[萍关上窗户。

萍  (挨近)你怕什么?

四  (颤声)我怕你,(退后)你的样子难看,你的脸满是血。……我不认识你……你是 ……

萍  (怪怪地笑)你以为我是谁?傻孩子?(拉她的手)

[外面有女人叹气的声音,敲窗户。

四  (推开他)你听,这是什么?像是有人在敲窗户。

萍  (听)胡说,没有什么!

四  有,有,你听,像有个女人在叹气。

萍  (听)没有,没有,(忽然笑)你大概见了鬼。

[雷声大作,一声霹雳。

四  (低声)哦,妈。(跑到萍怀里)我怕!(躲在角落里)

[雷声轰轰,大雨下,舞台渐暗,一阵风吹开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繁漪惨白发死青的脸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望着里面只顾拥抱的人们。闪电止了,窗外又是黑漆漆的。再闪时,见她伸出手,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雷更隆隆地响着,屋子里整个黑下来。黑暗里,只听见四凤在低声说话。

四  (低声)你抱紧我,我怕极了。

[舞台黑暗一时,只露着圆桌上的洋灯,和窗外蓝森森的闪电。听见屋外大海叫门的声音,大海进门的声音,舞台渐明,萍坐在圆椅上,四凤在旁立,床上微乱。

萍  (谛听)这是谁?

四  你别作声!

鲁妈的声音 怎么回来了,大海?

大海的声音 雨下得太大,车厂的房子塌了。

四  (低声而急促地)哥哥来了,你走,你赶快走。

[萍忙至窗前,推窗。

萍  (推不动)奇怪!

四  怎么?

萍  (急迫地)窗户外面有人关上了。

四  (怕)真的,那会是谁?

萍  (再推)不成,开不动。

四  你别作声,他们就在门口。

大海的声音 铺板呢?

鲁妈的声音 在四凤屋里。

四  哦,萍,他们要进来。你藏起来。

[四凤正引萍入左门,大海持灯推门进。

大  (慢,嘘声)什么?(见四凤同萍,二人俱僵立不动,静默,哑声)妈,您快进来, 我见了鬼!

[鲁妈急进。

鲁  (喑哑)天!

四  (见鲁妈进,疾由右门跑出,苦痛地)啊!

[鲁妈扶着门框。几晕倒。

大  哦,原来是你!(抬起桌上铁刀,奔向萍,鲁妈用力拉着他的衣襟。)

鲁  大海,你别动,你动,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  您放下我,您放下我!(急得跺脚)

鲁  (见萍惊立不动,顿足)糊涂东西,你还不跑?

[萍由右门跑下。

大  (喊)抓住他,爸,抓住他,(大海被母亲拖着,他想追,把她在地上拖了几步。)

鲁  (见萍已跑远,坐在地上发呆)哦,天!

大  (跺足)妈!妈!你好糊涂!

[鲁贵上。

贵  他走了?咦,可是四凤呢?

大  不要脸的东西,她跑了。

鲁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外面的河涨了水,我的孩子。你千万别糊涂!四凤!(跑 )

大  (拉着她)你上哪儿?

鲁  这么大的雨,她跑出去,我要找她。

大  好,我也去。

鲁  我等不了!(跑下,喊"四凤!"声音愈走愈远。)

[鲁贵忽然也带上帽子跑出,大海一人立在圆桌前不动,他走到箱子那里,把手枪取出来,看一看,揣在怀里,快步走下。外面是暴风雨的声音,同鲁妈喊四凤的声音。

幕急落。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 !"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有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关上。

[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萍 (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

四 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萍 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四 (不安地)老爷呢?

萍 在大客厅会客呢。

四 (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萍 哦。

四 你连叫我都不敢叫。

萍 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

四 (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萍 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

四 (怯懦地)我——我怕得很。

萍 怕什么?

四 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告诉老爷的。

萍 (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

四 还有什么?

萍 (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

四 什么?(停)没有。

萍 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

四 没有。

萍 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四 (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

萍 那——没什么!没什么。

四 (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后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

萍 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四 (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萍 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

四 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

萍 (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

四 你不要问。

萍 不,我要知道。

四 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

萍 不。

四 (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压迫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萍 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

四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

萍 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四 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

萍 (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

四 (安慰他)萍,不要离开。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

萍 (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

四 我想,你走了以后,我怎么样。

萍 你等着我。

四 (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

萍 谁?

四 他总不放过我。

萍 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四 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

萍 他说,他要你?

四 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

萍 你呢?

四 我先没有说什么,后来他逼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

萍 实话?

四 我没有说别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

萍 他没有问别的?

四 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

萍 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

四 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

萍 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四 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

萍 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

四 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

萍 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

四 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

萍 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

四 (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

萍 (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

四 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恨我。哦,萍,没有你就没有我。我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的,你不能够的。(抽咽)

萍 四凤,不,不,别这样,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四 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我的谎话,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事,并且同你……如果你又不是真心的,……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

萍 不,凤,你不该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

四 不,我妈今天回来。

萍 那么,我们在外面会一会好么?

四 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跟我谈话的。

萍 不过,明天早车我就要走了。

四 你真不预备带我走么?

萍 孩子!那怎么成?

四 那么,你——你叫我想想。

萍 我先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

四 (看着他)也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那两间房子,爸爸跟妈一定在外房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房子在半夜里一定是空的。

萍 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吹一声)你听得清楚吧?

四 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红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

萍 不要来。

四 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

萍 好,就这样。十一点钟。

四 嗯,十一点。

[鲁贵由中门上,见四凤和周萍在这里,突然停止,故意地做出懂事的假笑。

贵 哦!(向四凤)我正要找你。(向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

四 找我有什么事?

贵 你妈来了。

四 (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

贵 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

[四凤跑向中门。

萍 四凤,见着你妈,代我问问好。

四 谢谢您,回头见。(凤下)

贵 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么?

萍 嗯。

贵 让我送送您。

萍 不用,谢谢你。

贵 平时总是你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

萍 (笑)你又没有钱了吧?

贵 (好笑)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后说大少爷好的。

萍 好吧。——你没有事么?

贵 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拌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

[繁漪由饭厅上,鲁贵一眼看见她,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贵 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繁漪点一点头)鲁贵直惦记着。

繁 好,你下去吧。

[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繁 (向萍)他上哪去了?

萍 (莫明其妙)谁?

繁 你父亲。

萍 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

繁 他只会哭,他走了。

萍 (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

繁 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萍 什么事?

繁 (阴沉地)有话说。

萍 (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繁 嗯。

萍 说吧。

繁 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萍 (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 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萍 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繁 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萍 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繁 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萍 (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你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繁 很明白。

萍 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繁 (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萍 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繁 (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的后母!

萍 (有些怕她)你疯了。

繁 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萍 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繁 (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萍 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繁 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萍 你不要乱说话。

繁 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萍 (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繁 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萍 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

繁 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萍 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繁 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萍 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繁 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萍 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 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 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繁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萍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 (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 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繁 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萍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繁 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萍 (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 (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萍 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 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萍 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繁 (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萍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后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 (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 (低声)太太!

繁 (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贵 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 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贵 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繁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贵 (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繁 啊你,你刚才在——

贵 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贵 (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 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贵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繁 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贵 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 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 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 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 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贵 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 (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

四 太太呢?

贵 就下来。

四 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 不累。

四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 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四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 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四 什么?妈。

鲁 (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四 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 好,你猜吧。

四 小石娃娃?

鲁 (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四 小粉扑子。

鲁 (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四 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 (笑)差不多。

四 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贵 (随声说)好!好!

四 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贵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 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 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贵 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四 (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 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四 (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贵 (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四 (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贵 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 (向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四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贵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儿嘀咕上的。

四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贵 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具太旧了点。这是——?

四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具多笨哪。

鲁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四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 妈,您怎么啦?

鲁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 (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鲁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在南方么?

鲁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具,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四 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鲁 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四 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 (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 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

鲁 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 好,我去看。

[她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 (急)有没有?

四 没有,妈。

鲁 你看清楚了?

四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 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 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 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 (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 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 周?这家里姓周?

四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相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后,给她看。

鲁 (拿着相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 (站在鲁妈背后)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具?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四 (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 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四 (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 谁喊你?

四 太太。

繁漪声 四凤!

四 唉。

繁漪声 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四 (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 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具,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四凤呢?

鲁 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 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鲁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 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 你跟太太说吧。

贵 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 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 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 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贵 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繁漪由饭厅上。

贵 太太。

繁 (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 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繁 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 不多一会,太太。

四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贵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繁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 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繁 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贵 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繁 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贵 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繁 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繁 (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 (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我来见见您。

繁 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 (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繁 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

鲁 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繁 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 (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繁 (笑着,故意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太太。

繁 什么事?

贵 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繁 我有客。

贵 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繁 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繁 (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 是,太太。

繁 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

鲁 是,太太,我明白。

繁 四凤的年纪很轻,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 不,十八。

繁 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轻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

鲁 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繁 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贵 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繁 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贵 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鲁 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繁 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贵 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繁 (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后,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旧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贵 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繁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鲁 什么?

繁 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 太太,这是笑话。

繁 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繁 (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鲁 (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

繁 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 (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繁 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 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繁 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后在家里穿。

鲁 (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繁 (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朴 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繁 (故意地)上哪儿?

朴 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繁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朴 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繁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再喝了。

朴 那么你的病……

繁 我没有病。

朴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繁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朴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繁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朴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繁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朴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繁 (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朴 来人!

[仆人上。

仆人 老爷!

朴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 是,老爷。

朴 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 是,老爷。

朴 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朴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 (看着他)大概是的。

朴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 嗯。

朴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朴 你的女儿?

鲁 四凤是我的女儿。

朴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 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 我姓鲁。

朴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朴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朴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朴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 哦,好地方。

朴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 是,老爷。

朴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 哦。

朴 你知道么?

鲁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朴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朴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朴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 姓梅的?

朴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 不敢说。

朴 哦。

鲁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 哦?你说说看。

鲁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朴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朴 (苦痛)哦!

鲁 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朴 (汗涔涔地)哦。

鲁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朴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 我姓鲁,老爷。

朴 (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朴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 亲戚?

朴 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 哦——那用不着了。

朴 怎么?

鲁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 (惊愕)什么?

鲁 她没有死。

朴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 哦,救活啦?

鲁 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 那么,她呢?

鲁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 那个小孩呢?

鲁 也活着。

朴 (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朴 哦。

鲁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朴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朴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 嗯,就在此地。

朴 哦!

鲁 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朴 不,不,谢谢你。

鲁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 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鲁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朴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朴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 旧衬衣?

朴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朴 要哪一件?

鲁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朴 (惊愕)梅花?

鲁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朴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朴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 不是我要来的。

朴 谁指使你来的?

鲁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 (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朴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朴 从前的恩怨, 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朴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朴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 (低头)哦。

朴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

鲁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 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 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朴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朴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朴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朴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朴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 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朴 (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 什么?

朴 留着你养老。

鲁 (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朴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鲁 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朴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 什么?

朴 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 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朴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 (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朴 什么?说吧?

鲁 (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 你想见他?

鲁 嗯,他在哪儿?

朴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 不过是什么?

朴 他很大了。

鲁 (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朴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朴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 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朴 (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鲁 (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朴 侍萍。

鲁 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朴 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 ,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朴 (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朴 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

仆人 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朴 (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 (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个仆人立一旁。

大 (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朴 (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大 (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向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朴 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大 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朴 你有什么事吧?

大 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朴 (摇头)我不知道。

大 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们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朴 哦,那么——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大 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朴 哦,——他们没告诉旁的事情么?

大 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朴 (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萍 是,爸爸。

朴 (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大 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就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朴 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大 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朴 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大 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朴 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

朴 (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大 (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朴 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大 (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萍 (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朴 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

大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朴 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大 (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朴 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大 (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朴 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大 那三个代表呢?

朴 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大 (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萍 (怒)你混帐!

朴 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大 开除了?

冲 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朴 (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

大 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朴 你胡说!

鲁 (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大 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

朴 (低声)下去!

[仆人等拉他,说"走!走!"

大 (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

萍 (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倒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打他。

大 (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

朴 (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大 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萍 (向仆人)把他拉下去。

鲁 (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萍 你是谁?

鲁 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大 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鲁 (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

萍 (过意不去地)父亲。

朴 你太鲁莽了。

萍 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啊。

[半晌。

朴 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了么?

萍 看完了,没有什么。

朴 哦,(沉吟,忽然)来人!

[仆人由中门上。

朴 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

仆人 是,老爷。

萍 怎么?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朴 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

萍 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不过,爸爸——

朴 (向下人)跟太太说,叫帐房跟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去。去吧。

[仆人由饭厅下。

萍 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

朴 哦,(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

萍 是,爸爸。

[朴园由书房下。

萍 (叹一口气)嗨!(急由中门下,冲适由中门上。)

冲 (着急地)哥哥,四凤呢?

萍 我不知道。

冲 是父亲要辞退四凤么?

萍 嗯,还有鲁贵。

冲 即使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为什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干什么?

萍 你可问父亲去。

冲 这太不讲理了。

萍 我也这样想。

冲 父亲在哪儿?

萍 在书房里。

[冲走至书房,萍在屋里踱来踱去。四凤由中门走进,颜色苍白,泪还垂在眼角。

萍 (忙走至四凤前)四凤,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

四 (用手摇一摇,满腹说不出的话。)

萍 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

四 不必提了,错得很。(即向饭厅去)

萍 你干什么去?

四 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见你了。

萍 不,你不要去。(拦住她)

四 不,不,你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么?

萍 (难过)凤,你——你饶恕我么?

四 不,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不过,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

萍 可是,以后呢?

四 那——再说吧!

萍 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 …

四 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

萍 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

四 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

萍 要这样,我是一定要来的。

四 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

[繁漪由饭厅上。

四 哦,太太。

繁 你们在那儿啊!(向四凤)等一会,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跟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四 杏花巷十号。

繁 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送你的衣服,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是杏花巷十号吧?

四 是,谢谢太太。

[鲁妈在外面叫"四凤!四凤!"

四 妈,我在这儿。

[鲁妈由中门上。

鲁 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

[风声,雷声渐起。

四 是,妈妈。

鲁 (向繁漪)太太,我们走了。(向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

四 (向太太请安)太太,谢谢!(含着眼泪看萍,萍缓缓地转过头去。)

[鲁妈与四凤由中门下,风雷声更大。

繁 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萍 你没有权利问。

繁 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萍 这是什么意思?

繁 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萍 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繁 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萍 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繁 (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萍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繁 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萍 (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繁 (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萍 我已经打算好了。

繁 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萍 (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

[朴园由书房上。

朴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

萍 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呢。

朴 他们走了么?

繁 走了。

朴 繁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

繁 (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不听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

[外面风雷声大作。

朴 (走到窗前望外面,风声甚烈,花盆落地打碎的声音。)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这窗关上。大概是暴风雨就要下来了。

萍 是,爸爸!(由中门下)

[朴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