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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文章既已写了这么多,看来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多费笔墨了。为画家树碑立传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作品。当然喏,我比大多数人对他更为熟悉;我第一次和他会面远在他改行学画以前。在他落魄巴黎的一段坎坷困顿的日子里,我经常和他见面。但如果不是战争的动乱使我有机会踏上塔希提岛的话,我是不会把我的一些回忆写在纸上的。众所周知,他正是在塔希提度过生命中最后几年;我在那里遇见不少熟悉他的人。我发现对他悲剧的一生中人们最不清晰的一段日子,我恰好可以投掷一道亮光。如果那些相信思特里克兰德伟大的人看法正确的话,与他有过亲身接触的人对他的追述便很难说是多余的了。如果有人同埃尔·格列柯象我同思特里克兰德那样熟稔,为了读到他写的格列柯回忆录,有什么代价我们不肯付呢?

    但是我并不想以这些事为自己辩解。我不记得是谁曾经建议过,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说这句话的人是个聪明人,我也一直在一丝不苟地按照这条格言行事:因为我每天早上都起床,每天也都上床睡觉。但是我这个人生来还有苦行主义的性格,我还一直叫我的肉体每个星期经受一次更大的磨难。《泰晤士报》的文学增刊我一期也没有漏掉。想到有那么多书被辛勤地写出来,作者看著书籍出版,抱着那么殷切的希望,等待着这些书又是什么样的命运,这真是一种有益身心的修养。一本书要能从这汪洋大海中挣扎出来希望是多么渺茫啊!即使获得成功,那成功又是多么瞬息即逝的事啊!天晓得,作者为他一本书花费了多少心血,经受多少磨折,尝尽了多少辛酸,只为了给偶然读到这本书的人几小时的休憩,帮助他驱除一下旅途中的疲劳。如果我能根据书评下断语的话,很多书是作者呕心沥血的结晶,作者为它绞尽了脑汁,有的甚至是孜孜终生的成果。我从这件事取得的教训是,作者应该从写作的乐趣中,从郁积在他心头的思想的发泄中取得写书的酬报;对于其他一切都不应该介意,作品成功或失败,受到称誉或是诋毁,他都应该淡然处之。

    战争来了,战争也带来了新的生活态度。年轻人求助于我们老一代人过去不了解的一些神祇,已经看得出继我们之后而来的人要向哪个方向活动了。年轻的一代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吵吵嚷嚷,早已经不再叩击门扉了。他们已经闯进房子里来,坐到我们的宝座上,空中早已充满了他们喧闹的喊叫声。老一代的人有的也模仿年轻人的滑稽动作,努力叫自己相信他们的日子还没有过去;这些人同那些最活跃的年轻人比赛喉咙,但是他们发出的呐喊听起来却那么空洞,他们有如一些可怜的浪荡女人,虽然年华已过,却仍然希望靠涂脂抹粉,靠轻狂浮荡来恢复青春的幻影。聪明一点儿的则摆出一副端庄文雅的姿态。他们的莞尔微笑中流露着一种宽容的讥诮。他们记起了自己当初也曾经把一代高踞宝座的人践踏在脚下,也正是这样大喊大叫、傲慢不逊;他们预见到这些高举火把的勇士们有朝一日同样也要让位于他人。谁说的话也不能算最后拍板。当尼尼微城昌盛一时、名震遐迩的时候,新福音书已经老旧了。说这些豪言壮语的人可能还觉得他们在说一些前人未曾道过的真理,但是实际上连他们说话的腔调前人也已经用过一百次,而且丝毫也没有变化。钟摆摆过来又荡过去,这一旅程永远反复循环。

    有时候一个人早已活过了他享有一定地位的时期,进入了一个他感到陌生的新世纪,这时候人们便会看到人间喜剧中一幅最奇特的景象。譬如说,今天还有谁想得到乔治·克莱布①呢?在他生活的那一时代,他是享有盛名的,当时所有的人一致承认他是个伟大的天才,这在今天更趋复杂的现代生活中是很罕见的事了。他写诗的技巧是从亚历山大·蒲柏②派那里学习来的,他用押韵的对句写了很多说教的故事。后来爆发了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诗人们唱起新的诗歌来。克莱布先生继续写他的押韵对句的道德诗,我想他一定读过那些年轻人写的风靡一时的新诗,而且我还想象他一定认为这些诗不堪卒读。当然,大多数新诗确实是这样子的。但是象济慈同华兹华斯写的颂歌,柯勒律治的一两首诗,雪莱的更多的几首,确实发现了前人未曾探索过的广阔精神领域。克莱布先生已经陈腐过时了,但是克莱布先生还是孜孜不倦地继续写他的押韵对句诗。

我也断断续续读了一些我们这一时代的年轻人的诗作,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位更炽情的济慈或者更一尘不染的雪莱,而且已经发表了世界将长久记忆的诗章,这我说不定。我赞赏他们的优美词句——尽管他们还年轻,却已才华横溢,因此如果仅仅说他们很有希望,就显得荒唐可笑了——,我惊叹他们精巧的文体;但是虽然他们用词丰富(从他们的语汇看,倒仿佛这些人躺在摇篮里就已经翻读过罗杰特的《词汇宝库》了),却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新鲜东西。在我看来,他们知道的太多,感觉过于肤浅;对于他们拍我肩膀的那股亲热劲儿同闯进我怀抱时的那种感情,我实在受不了。我觉得他们的热情似乎没有血色,他们的梦想也有些平淡。我不喜欢他们。我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写押韵对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对自己写作除了自娱以外还抱有其它目的,我就是个双料的傻瓜了。

    ①乔治·克莱布(1754—1832),英国诗人。

    ②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

这一夜,古波在外面过了夜。第二天,热尔维丝收到儿子艾蒂安寄来的十个法郎。艾蒂安在铁路上当机械工;他知道家中并不富裕,隔三差五的寄给家里五个或十个法郎。于是,她做了个清炖肉,独自一个人吃了,因为那该死的古波第二天也没有回家来。星期一不见他回来,到了星期二还是不见他的人影。整整一星期过去了。呀!真该死!如果有一个女人拐跑了他,他可要交好运唆!然而,恰好是星期天,热尔维丝收到了一张打印的纸,起初,这使她十分害怕。因为,她以为那是一封从警察局发来的信。后来她看过那信,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信里通知她说,她的男人正在圣安娜病院奄奄一息。那信里的话却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实际上是一回事。是的,果真是有个女人把古波拐了去,那女人别人都管她叫挤眼娘子索菲,她是那帮醉汉最后的忠实女友。

说真的,热尔维丝真的想去自寻烦恼。古波自己认识路,他能自己从疯人院回来的;他在那里已被治好过无数次,这一次人们会再玩一次把戏让他重新站起来。今天早上她还听人说,有人看到古波在“靴子”陪伴下,像只圆球似的在美丽城的酒店里滚来滚去整整泡了一个星期呢!没错儿!甚至一切开销都由“靴子”掏腰包,他也许对老婆竭尽了百般讨好之能事,才把她手中靠众所周知的把戏赚来攒下的钱拿来请朋友喝酒了!呀!他们吃下去的钱可真干净呀!这些钱下肚会闹出种种不明不白的病来的,瞧吧,古波不就是染上病了吗?最让热尔维丝愤愤不平的是:这两个自私的男人竟想不起来带她去同饮一杯酒!谁也没见过!吃喝作乐一星期,身旁却没有妩媚风流的女人!他独自喝酒,就该他独自去死,就是如此!

可是,到了星期一,热尔维丝吃剩下一些豆子和烧酒,晚饭可以不用愁了。她心中为自己开脱,去散步消消食,便出了门。横柜上那封疯人院的来信让她心烦。此时雪已消融,天色已变得像少女般清丽而温柔,充满活力的天空令人精神爽朗。中午时分,她上了路,因为路途不近;她必须横穿巴黎,而且她的腿又走不快,街上人群摩肩擦背,然而她却感到十分有趣,兴冲冲地来到了病院,当她报上姓名,人们便向她讲述了一段骇人听闻的经过:古波是被人从新桥下面的塞纳河中捞起来的,他自认为有一个满脸胡须的人阻挡了他的去路,于是越过桥栏杆跳进了河里。那一猛子扎得并不坏,不是吗?至于古波为何来到新桥,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此时,一个守护者把热尔维丝带进病房,当她走上楼梯,便听到了一阵叫喊声,那声音让她觉得一股寒风冷气透彻肌骨。

“呃?他正在奏乐呢!”守护者说。

“谁呀!”她问道。

“当然是您男人呀!从前天起他就这样吵吵嚷嚷,他还乱蹦乱跳呢,等一会您能瞧见。”

呀!天啊!这是一副什么景象!她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那小小的病房里从上到下铺满了厚厚的床垫;墙角里还有只叠在一起的草垫;一只双人长枕头胡乱扔在地上,没有别的东西。古波在里面手舞足蹈,乱喊乱叫着,他的四肢在破旧不堪的工衣里抽动着,活像狂欢节里化装的丑角!然而,这个丑角看上去并不让人开心,他那些可怕的举动都令人毛骨悚然!他那打扮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将要与死神会面的人。见鬼!好一个独往独来的骑士!他一头撞在窗子上,又转过身子向后退着,伸出双臂打着节拍,双手不住地摇动着,像是要摇断双手,也像是要打在所有人的脸上。在下等舞场里有些滑稽的看客也摹仿这种舞蹈;然而都被他们演绎得面目全非。如果人们想要欣赏醉汉起舞的玄妙,就该来看这位酒中圣人的一招一式。他的歌唱方式同样是他的专利,竟像狂欢节里持续不断的咒语,张着大嘴接连数小时不变地放出嘶哑刺耳的同一个调子的喇叭般的喧嚣声。古波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狗一般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在乐池前疯狂地发泄着!

“主啊!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是怎么了?”热尔维丝恐惧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安静地坐在那里,做着记录,那医生是个身体粗壮,黄胡须粉面庞的小伙子。古波的病实在蹊跷,所以医生不能离开病人。

“您可以呆一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医生对热尔维丝说,“但是您得保持冷静,试着与他说说话,他会连您都不认识的。”

果然古波好像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她刚进门时看不清古波的面容,因为他跳得太厉害了。然而当她定睛瞧他时,却被吓得愣住了神,他双手不由自主地猛然垂了下去。呀!他的面孔怎么可能变成这副模样:眼睛里充满血丝,嘴上满是疮疤!连她都认不出丈夫来了。一开始他就做出无数个丑陋的鬼脸,一会儿掀起鼻子,又突然歪斜着嘴巴,缩进双腮,活像一副畜生的嘴脸,而且一言不发。他浑身散发着燥热,周身升腾着热气,皮肤上像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漆,粘稠的汗水渗出皮肤,流淌下来。当他疯狂起舞时,人们明白他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看得出他头重脚轻,四肢疼痛难忍。

此时,那年轻的医生在椅子背上弹了一下手指头,热尔维丝走近那医生,她说:

“喂,先生,这一次他的病很严重吗?”

那医生并不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听呀,他是在低声说话吧?……您听,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看见的东西,”那年轻医生喃喃地说,“别出声,让我仔细听听。”

古波用低沉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着话。然后他眼中放出快活的光彩,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前后左右搜寻着什么,忽然又转过身去,活像在凡赛尼森林里溜达时自言自语。

“哟!这真好看,真有意思……这么些木板层,真像一个临时大市场。还有那动听的音乐!多豪华的酒宴!他们在里面闹腾的多凶呀……真棒!嘿,灯光真亮!空中飘着红色的气球,它们跳跃着,飞走了!……咯!咯!树上挂了这么多灯笼!……天气好极了!喷泉、瀑布,到处是喷涌流淌的水,哟,水在歌唱,多像儿童合唱团的歌声……那瀑布真是妙极了!”

他边说着边挺直了身子,像是能更清楚地听到那瀑布美妙的欢歌;他拼命呼吸着空气,让人联想到吸吮甘甜泉水的姿态。然后,他的脸上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愁云。于是,他又弯下腰去,忽匆匆地沿着小病房的四壁奔跑起来,同时还有沉重的语调发出凶狠的威胁:

“又都是鬼花招,都是鬼花招!……我得当心……住口,这一伙无赖!呃!原来你们瞧不起我。你们喝着美酒,怪声怪气的和你们的媳妇们说笑,都是为了气我……我要毁了你们,还有你们的板屋!……妈的!你们就不能住嘴,让我清静一番!”

他紧紧握住双拳,随后发出嘶哑的喊叫声,弯着腰又奔跑起来。后来又显露出恐惧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在牙齿得得作响中说:

“这是要我去自杀呀!不!我才不会跳下去……这多么水,像是我没这份勇气!不,我不会跳下去!”

他眼前的瀑布见他走近便隐去,见他向前又迫近他。忽然间,他又呆呆地四下张望,用几乎完全模糊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糟了,这怎么可能?有人雇了些壮汉来对付我喽!”

“我要走了,先生,晚安!”热尔维丝对医生说,“看他这样子,实在让我难受,我再来吧。”

她已是面无血色。古波仍在继续着他的独角舞,从床垫上跳到窗子上,又从窗子上跳回垫子上,辛苦之至,浑身被汗水浸透,脚上总是同一节拍。于是,她转身离去了。然而,当她走下楼梯仍能听到她的男人在楼上又跳又叫的声响。噢!上帝呀!外面空气多清新,尽情呼吸吧!

当天晚上,金滴街宅院里的人都在谈论古波大叔的怪病。博歇夫妇现在对“瘸子”越发的爱理不理了,叫她来到门房里,让她喝上一杯杨梅酒,无非是想让她叙述一番详情。罗利欧太太来了,布瓦松太太也来了。于是,无休止的议论开始了。博歇说他认识一个木匠,这个人在圣马丁街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着波尔卡舞,最后终于死在街上,他喝的是茴香酒,妇人们听了后都笑弯了腰,因为在她们看来此事可笑甚于凄惨。随后,当众人表示无法想象舞者的形态时,热尔维丝便拨开人群,喊叫着让大家腾出地方;在门房中央,众目睽睽之下,学着古波的模样,乱蹦乱跳乱嚷着做出种种令人可憎的鬼脸。

是的,说实话她摹仿得惟妙惟肖!而众人都惊愕不已,这简直不可能!一个人竟能这般蹦跳叫喊三个小时?当然喽!她拼命地赌咒说古波从昨天到现在,已经狂舞了三十六小时,如果不相信她说的话,倒可以去实地看看。但是,罗拉太太嚷着说;“谢天谢地,别出这馊主意喽!”她也去过圣安娜病院,她甚至阻止自己的丈夫涉足那疯人院。至于维尔吉妮却沮丧着脸,由于她的店铺经营已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只是小声抱怨生活中没有多少快乐,哎!真倒霉!喝完了杨梅酒,热尔维丝向众人道了晚安。当她不再开口时,面容立刻变得呆滞可怕,双目圆睁。也许她还能看见她的男人正在跳着华尔兹舞呢。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她打定主意不再去那里了。即使去了又于事何补呢?她并不愿意自己也疯了!然而,每隔十来分钟,她便又陷入沉思,就像人们所说的又走了神。如果古波还在不住地跳舞岂不是一件怪事?中午时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此刻她并不觉得路远,因为希冀与恐惧正等待着她,并占据了她的心灵。

噢!她用不着打听情况。她的脚刚刚踏进楼梯就立刻听到了古波的歌声。模样是上次的模样,舞步也是上次的架式。她似乎觉得自己刚刚下了楼,现在又上楼似的。那个守护者手里拿着一只药茶壶,站在走廊里向她眨眼示意,表示与她再次见面的客气。

“难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她问。

“是的,他一直这样。”他脚步未停地答道。

她走进病房,但是却躲在了门的背后,因为屋里有人和古波在一起。那个黄发粉面的年轻住院医生站着,把椅子让给了一位带着勋章的老先生。那个老先生秃了顶,满脸泛着狐疑。显然,他是一位主任医师,因为他的目光里透着犀利,像把小螺丝钻一般。所有治急症将死病人的医生都会用这样的目光审视他们的。

热尔维丝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看这位医生,她踮起脚尖,用眼睛望着被他们遮去大半的古波的身影。这疯子比昨天蹦跳、叫喊地更厉害了。当年在封斋节的舞会上,她倒是见过洗衣场里身体强悍的小伙子们通宵达旦地跳过舞;但是,她从来没见过,压根没想过,更是想不出一个男人能这样长时间地自娱自乐;她所说的“自娱自乐”,只是戏谑之言,看古波身不由己的像鲤鱼在岸上翻腾的样子,简直像吞下了炸药一般暴虐。古波汗流侠背,身上散发的热气更多了。由于长时间大声喊叫,他的嘴也似乎变大了。哎!怀孕的女人千万不敢进去!他从床垫到窗子之间无数次的蹦跳竟在地上踏出了一条小径;他的鞋子竟把草垫子踩穿了。

不,这是真的,眼前的一切毫无悦目之处,热尔维丝只有心在不住地战栗,她不禁问自己为何还再来呢?昨天晚上在博歇家里,别人还埋怨她夸大其辞呢!其实她的描述还不及实际情形的一半呢!现在她更加看清了古波的情形,她再也忘不掉他那自惭形秽的惨象,尤其是那双怒目圆睁呆呆望着空中的眼睛。然而她却无意中逮住了那年轻住院医生和主任医师之间谈论的几句话。住院医生叙述着病人夜里的详情,有许多字眼热尔维丝听不太懂。大致意思是说病人狂呼乱舞了整整一夜。后来那个不十分有礼貌的秃头老先生瞥见了她,当住院医生告诉他这就是病人的妻子后,他便貌似警察般凶神恶煞地盘问起热尔维丝:

“这男人的父亲喝酒吗?”

“是的,先生,他喝一点儿,像所有的人一样……有一天他喝醉了,从屋顶上摔下来死了。”

“他母亲也喝酒吗?”

“当然喽!先生,您是知道的,她与常人没有两样,今天喝一口,明天喝一杯……哎!他出身在一个好家庭里!她曾有一个弟弟,年纪很轻时抽风死了。”

那医生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她,忽然用粗暴的声音问道:

“您呢?您也喝酒吗?”

热尔维丝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用手捂着胸口,表示她说的是实话。

“呃!您也喝酒!当心点儿吧!酒精会把您拖进深渊……总有一天,您也会这样死去的。”

于是,她惊恐地贴墙而立,那医生已掉转身去,顺势蹲下身,并不经意大衣沾上草垫上的尘土。他长时间地观察琢磨着古波的颤抖,用目光跟随着他来回走动的步态。今天他已不仅仅是手在战栗,双腿也轮翻抖动起来;真像一个鸡胸驼背、尖啸着的木偶滑稽小丑。一个被人牵着线,抖动滑稽四肢的丑角,脑袋僵直着像是一根枯木。病痛越来越加剧。让人觉得他的皮肤在奏乐;每隔三四秒钟便震颤一次;停了又颤,颤了又停,活像躲在别人家门口的丧家犬,每每被寒风袭扰,便抖动着身躯。他的肚子和肩膀也不停地颤动着,像刚刚煮沸的开水一般。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着实新奇,他蜷缩着身子走向死亡,恰似一个被人搔了胳肢窝的姑娘,窃笑着挺起身子!

然而,古波还是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呻吟着。他看上去似乎比昨天更痛苦了。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让人猜想着他经受着的无数痛苦。像是万根钢针刺着他的肌肤。周身像被什么重物压迫着;活像一只冰冷浑身湿透的畜生爬在他的大腿上,用獠牙刺进他的肉里。后来好似又有一些畜生粘在他的肩上,用利爪抓着他的脊背。

“我渴,啊!我渴呀!”他低沉地连声叫喊着。

那个住院医生从一只架板上取了一瓶汽水递给他。他双手捧起那瓶子,咕咚一声喝进一大口,另一半汽水溢出流到了衣襟上;但是他又立刻把嘴里的那一口汽水吐了出来,带着厌恶和愤怒的神情嚷起来!

“妈的,这是烧酒!”

那老医生示意住院医生给他水喝,于是年轻医生拿起一只盛水的长颈瓶灌进他嘴里,当他吞下一口之后,竟像是吞了一把火一样,破口骂了起来:

“这是烧酒,妈的,这是烧酒!”

自从昨晚以来,他喝下的所有液体都像是烧酒,让他加倍地口渴起来,他不能再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火烧火燎地难受。人们曾给他端来一盘菜汤,他却认为是有意毒死他,因为他嗅出那菜汤有劣质烧酒的气味。他还觉得面包也是发酸变质的。似乎他的周围都是有毒的物品。整个病房散发着硫磺的气味。他甚至咒骂人们把火柴碾碎揍近他的鼻子毒害他。

那老医生站起身来侧耳静听古波的昏话,天中午时他的幻觉中又见鬼了。他似乎看见墙上的许多蜘蛛网变成了巨形的船帆!接着那些蛛网又变成了绳网,忽儿展开,忽儿缩小,竟成了滑稽的玩偶!有许多黑色的球在绳网中游荡,真像是戏法人手中的球,起初像台球般大小,后来竟成了圆形炮弹的模样。那些球忽大忽小,像是在戏弄他。忽然间,他嚷道:

“唉哟!耗子!瞧,一群耗子来了!”

那些黑球一下子变成了一群耗子。那些肮脏的小动物越变越大,钻出了网眼,跳到了他的垫子上,突然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只猴子,从墙里钻进钻出,每次都离他很近,他慌忙后退着,惟恐被它抓破了鼻子。突然间,眼前的情形又变了:他似乎看见四周的墙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痛苦地哽咽着,发出恐惧的歇斯底里:

“是呀,哎唷!使劲地跳吧,我才不在乎呢!……哎唷!瞧这破屋子!哎唷!它要倒了!……是呀,那班黑衣教士快去敲钟呀!奏起管风琴别让我叫卫兵呀!……这群坏种!他们把一台机器藏在墙后面了!我听得见那机器在响,他们要毁了我的……救火呀!妈的,求火呀!有人在喊救火!瞧呀!火着起来了。哟!火焰多亮呀!整个天空都烧坏了!红火、绿火、黄火……救救我呀!救命呀!救火呀!”

他的喊叫声变成了嘶哑的喘息声,到后来几乎透不过气来,嘴里嘟哝着语无伦次的话头,唇边满是白涎,直流湿了他的下巴。那老医生用手指抹着自己的鼻头,这也许是他面对病情危重的病人常有的怪癖。他转身低声问那年轻的住院医生:

“他的体温总是四十度吗?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老先生撇了撇嘴,他又用眼睛盯着古波约莫两分钟的光景。然后耸了耸肩,又说:

“仍旧用同样的治疗:热汤、牛奶、柠檬饮料、金鸡纳镇静剂……不要离开他,有情况叫我。”

他走出了病房,热尔维丝紧跟着他,想问问他还有没有希望了。然后他都直挺挺地在走廊里疾行,叫她不敢上前追问。她在走廊里踌躇片刻,拿不定主意是再进去看看她男人呢还是不进去的好。屋里的情景已经让人太难以忍受了。此刻她又听见古波嚷着说那汽水像烧酒。真的,她该走了,这一套表演她已经领教够了。来到马路上。马蹄和车轮的声响让她恍然觉得圣安娜病院的病人都跟随在她身后。那老医生还在恫吓着她!说真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染上了病。

自然,金滴街里的人,博歇夫妇和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她一踏进宅院的门廊,人们便招呼她进了门房。说说看!古波大叔仍然挨着吗?天啊!是的,他还挨着呢!博歇显得既惊讶又沮丧:原来他赌了一瓶酒,说是古波大叔挨不到今天晚上!怎么!他还挨着吗?众人们都惊诧不已,拍着自己的大腿。没想到这醉汉有如此强悍的耐久力!罗利欧太太算了一下时间:三十六小时加二十四小时,已经是六十小时了。这个活宝!他已经跳舞吵闹了六十个小时!谁也没有见过如此强度的体力劳动!再看那博歇由于他为此赌着一瓶酒,所以尴尬地笑着用一副怀疑的神态询问热尔维丝,问她是否能确定当她一转身他不会立刻升天呢。

唉!不,他跳得可起劲了,绝没有死的念头。于是,博歇一再坚持,要她再扮一次古波的模样让大家看看。对,对,再来一次吧!算是应大家的要求吧!大家都说她会满足众人的要求,因为正好有两个女邻居没有见昨天的表演,今天特地下楼来加入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于是博歇叫大家站到一边,把门房中央腾出空来,众人们开始拥挤起来,好奇心使人们不由地有些激动。然而,热尔维丝却低下了头。

真的,她怕会把自己也弄出病来。为了不使大家失望,她开始跳了两三步;但是她突然感到不适,身子向后倒去;说实话,这一次她无法跳下去了!屋子里掠过一阵失望的低语声:太遗憾了,她原来摹仿得惟妙惟肖的呀。她终于不能摹仿了!

这时候维尔吉妮起身回她的店铺去了,于是大家又忘了古波大叔,开始嘁嘁喳喳地议论起布瓦松夫妇;他们的店铺眼下已朝不保夕,行将倒闭了;昨天催债的官员已登门造访,布瓦松的警察职位也快保不住了;至于朗蒂埃已经开始在隔壁饭店老板的女儿裙边转来转去,那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她正吵着要开一家腊肠店呢。当然喽!人们暗地里戏笑说,那腊肠店十有八九会开在这糖果店里,吃过糖果,该来些实实在在的肉吃喽。那做了王八的布瓦松对这一切倒是听之任之;做警察的本该是机敏过人,长于心计之人,为何在自己家中这般不中用呢?

人们突然鸦雀无声。原来在人们不经意的当尔热尔维丝独自一人在房门深处手脚不由自主的颤动起来,摹仿起古波。好呀!这真是人们要她做的,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她先是目光呆滞,后来又像猛然从梦中惊醒。随后,她直挺挺地走了。祝大家晚安!她上楼就想躺倒睡一觉。

到了第二天,博欧夫妇看见她像前两天一样中午时分又出了门。他们上前劝她放宽心。这一天,圣安娜病院的走廊仍然被古波吵闹声和脚后跟震得生响。她的手刚刚碰到楼梯扶手上,便听到了他的喊叫声:

“瞧呀,这么多虱子!……往我这里来呀!看我剥了你们的皮……啊!它们要杀了我!嘿!这群虱子!……我比你们都强!滚开!妈的!”

她在病房门口喘息了片刻。他竟同一支军队打起仗来!当她进了屋之后,闹声更大了,那场面煞是好看。古波简直变成了怒气冲冲的疯子!他在病房中央死命地挣扎着,他的双手向四周乱挥乱舞,打着自己,打着墙壁,打着地面,还翻起筋斗,又打向空中;他想要打开窗子,又俯身躲藏着,像是保护自己,时而呼唤,时而自问自答,独自一人发着疯,像是一个恶梦中的人被人流团团围住不可遏制地发怒一样。后来热尔维丝看出他正在幻想自己站在屋顶上安装锌板。他用嘴吹着气当做风箱,摇晃着炉中烧红的铬铁,跪下身去用大拇指按住草垫的边缘像是在焊接锌板。

是啊,当他行将就木之际,又回想起自己的本行;他之所以声嘶力竭的叫喊,是他抓住屋顶不放手的缘故,因为有人阻止他干活。周围的屋顶上聚集了许多无赖都在欺辱他。不仅如此,那些好恶作剧的人还放出成群的耗子爬满他的大腿。哎呀!那些肮脏的动物,它们始终在他眼前出现!他拼命地用脚踏着地面,踩死了许多耗子;然而成群的耗子又蜂拥而至,屋顶上布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他的眼前还出现了许多蜘珠!那些硕大的蜘蛛无情地钻进他的裤管,他只有拼命压紧裤子,把爬上大腿的蜘蛛掐死。天杀的!如此这般怎能干完一天的活儿呢?他会被人抛弃,老板会把他送到玛扎斯监狱去。于是,他又加紧干起活儿来,他又忽然觉得肚子里有台蒸气机在开动;他不由地张大了嘴巴,吐出许多蒸气,浓重的蒸气充满了整个病房,从窗子里冒了出去。他弯下腰去,嘴里不断地喷出蒸气,向外望着一股蒸气扶摇直上云天,遮天蔽日。

“瞧呀!”他嚷道,“那不是克里尼昂库尔街上的一伙人吗?他们扮成狗熊招摇过市呢……”

他蹲在窗前,像是在干活儿的屋顶上俯瞰着街上跚跚而过的一行人。

“车马队来啦,狮子、豹子还神态、姿势各异……还有小毛孩扮成的狗和猫呢……哟,那不是大个子克莱曼斯吗?她蓬乱的头发上插着各色羽毛。哟!我的妈呀!她还翻起筋斗来了,把自己的一切都露出让人看哩!……喂,我亲爱的,我们非得逃走不可了……你们这伙坏蛋,想把她抓去!……别开枪,妈的!别开枪……”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粗野,越来越使人恐怖。他又弯下腰去,反复说那赭色头发的女人和那些穿着红裤子的兵士都在下面的街道上,一群男人们正举着枪瞄准他。墙头上还有一支枪口正对着他的胸膛。人们像是来抢他女儿似的。

“别开枪!妈的!别开枪!……”

随后,所有的房子都塌了,他嘴里摹仿着整个街区倒塌的声响;接着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景象都烟消云散了。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其他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又闹得昏天黑地。他疯狂地想要说话,却满嘴塞满了不连贯的词语,一个劲地从喉咙里向外冒着咕噜的声响。他始终大声嚷嚷着。

“呃?是你呀!早上好!……别开玩笑!别让我吃你的头发吧!”

他边说边把手放在自己的脸前,用力吹着气,分开搭拉在额前的头发。那住院医生问他:

“您看见谁了?”

“当然是我妻子喽!”

他凝视着墙壁,背对着热尔维丝。

那墙壁上像是有她的倩影似的,热尔维丝忍不住也去审视那墙,看看那上面到底有没有自己。而他呢,继续说着:

“你该知道,别对我甜言蜜语……我不愿意有人缠着我……哟!你真漂亮,打扮得真入时!骚货,你从哪里赚来的这身行头?脏货!等等,看我怎么收拾你!……怎么?你把你的相好藏在裙子后面。这个人是谁?行个屈膝礼让我看看……妈的!还是他呀!”

他猛然一跳,一头撞在墙上;幸而墙上垫着的软布幔减缓了冲击力。他一下子摔倒在草垫子上,能听见他的身体弹在草垫上的声音。

“您又看见谁啦?”住院医生又重复问他。

“那个卖帽子的!朗蒂埃!”古波嚷着。

那住院医生回头询问起热尔维丝,她却结结巴巴答不出话来,因为眼前的这一幕场景勾起了她一生的烦恼。此时,古波已经挥起他的拳头。他说:

“老弟,现在该咱们俩较量了!我该彻底教训你一番!你手挽着这个烂货就直截了当地来了,还当众羞辱我。那么好吧!我要掐死你是的,是的,我会做到的!你别再充好汉喽……看招。嗨,一下!二下三下!”

他边说边用拳头向空中打去,怒火充斥着他的全身。当他向后退却时,碰到了墙上,他以为有人从背后攻击他。他便又转过身去要与墙拼命。他不停地跳跃着,从一个角落蹦到另一个角落,用肚子顶,用屁股撞,用肩膀扛,跌倒了又爬起来。他的骨头撞酥了,浑身的肉发出湿麻包般的声响。她始终伴随着这种具有残忍威胁的把戏,并发出凶恶的恫吓和粗野的喊叫声。然后,这场大战中他似乎没有占上风,因为,他的呼吸变得短促,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看上去似乎渐渐地像孩子般怯懦起来。

“抓凶手!抓凶手!……你们两人都给我滚!滚!混蛋,他们还在讥笑!瞧这娼妇,她都四脚朝天了!……一定要叫她死,就这么办……呀!那强盗杀了她!他用力砍下她的一条腿。另一条腿也落地了,肚子被劈成两半,鲜血成河呀……哎!天啊,啊!上苍呀!啊!上帝呀!”

他浑身大汗淋漓,额上的头发直立着,惊恐万状,向后退却,剧烈地摇动着双臂,像是要推开那些恐怖的景象似的。忽然间,他发出两声撕心裂肺的呻吟声,仰面倒在了床垫上,他的双脚被床垫绊住了。

“先生,先生,他死了!”热尔维丝双手合十着说。

那住院医生走上前去,把古波拖到床垫中央。不,他还没有死。于是,他脱去了古波的鞋,他赤裸的双脚伸到床垫边上,依次排列着又独自跳起舞来,跳得既快又均匀,像是合着节拍。

恰巧这时那个老医生走进病房。他带来了两个同事,一个是瘦子,另一个是胖子,两人的胸前都像他一样佩带着勋章。三个人都一言不发,倾着身子审视着在屋子里到处乱窜的病人;随后,用很低的声音迅速交谈着。他们把病人的衣服从头到脚脱了个精光,热尔维丝踮起脚尖,看着横在床垫上的古波赤条条的躯体。好呀!一切都袒露无遗!剧烈地抖动从两臂传到两腿,又从两腿传回双臂,眼下他的整个躯于狂乱地抖动着。确实,那木偶小丑还在肚子里作祟呢。再看他的肋间也在不住地跳动,那喘息的科动,像是大笑时发生的情形一样。周身都在战栗,没有什么好说了!他的皮肤像鼓面一样在快速颤动,身上的汗毛像在跳着华尔兹,还相互行礼致意呢。这情形活像舞会即将散场时,最后一曲舞乐奏起,舞者相互狂乱地拉起手,跺起脚来似的。

“他睡着了。”那主治医师轻声说。

他说着要另两个医生仔细观察病人的面部。古波此时双眼紧闭,神经质般的抽动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怕了,一脸受难的模样,颔骨突起,像正在做恶梦的人一般,完全是一副将死人的丑相。当医生们看到他的脚时,便以极大的兴趣俯下身去仔细看起来。双腿始终在跳着舞。古波睡得很死,而他的脚却跳得很欢。这双脚的主人尽管打着鼾,这似乎与它们毫不相干,它们都我行我素,继续着它们的运动,既不匆忙,也不迟缓,真像一对机械脚,而且它们得快乐时且快乐。

热尔维丝看见医生们把手放在她男人的身上,她也想去用手摸摸丈夫。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古波,一只手放在古波肩上。她的手只停了一小会儿。天啊!他的体内是怎么啦?她觉得他肌肉的最深层都在颤动,或许连骨头都在颤动。他的皮肤下面似乎有一阵波涛从远处奔涌而来,又像是一条小河在不停地流动。当她用手轻轻按下去时,她能感觉到从他的骨髓里发出的痛苦的呼叫声。乍看起来,他身体外面都是些波纹水涡,像是水面上阵阵漩涡一般;然而,身体内部已经被蹂躏得混乱不堪了。多么可怕的营生!简直是鼹鼠的鬼伎俩!正是哥仑布大叔小酒店里的烧酒像十字镐一般重重地挖掘着坟墓。真该死!他的整个躯体都被酒精浸透了!这营生在古波身上像是非完成不可;那无休止的抖动继续着,像是非把他的骨架摇散了不可。

医生们走了,剩下热尔维丝和年轻的住院医生,一个小时过后,她低声又向他重复那句话:

“先生,先生,他死了……”

那住院医生瞧了瞧病人的脚,摇头表示不是的。那伸出床外的赤脚仍在跳着舞。那两只脚很忙,趾甲也很长。几个小时又过去了。忽然间,他两只脚直挺挺地不动了。于是,那住院医生扭头对热尔维丝说:

“完了!”

只有死神才能让那双脚停下来。

当热尔维丝回到金滴街时,她发现有一大堆妇人正在博歇家的门房里兴致勃勃地大发议论。她以为人们像前两天一样在等候她回来通报消息。于是推门进去便说:

“他完了!”她说此话时十分平静。然后,她却显得极度疲惫,神色与目光也呆滞异常。

但是,人们并没有听她说话。整个宅院都像开了锅一样。嗨!真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情,布瓦松把她妻子和朗蒂埃双双拿获。人们并不知道事情的详情,因为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想象叙述着发生的一切。总之,这对奸夫奸妇是正在行事时被布瓦松撞到的。人们甚至加上某些细节,这更让那些饶舌妇津津乐道,咧着大嘴鼓着如簧之舌。到了这种田地,布瓦松自然露出原本的性格,像一只真正的老虎!这个平时不大说话,屁股上别着警棍斯文行走的男人也暴跳如雷起来。但是,后来又无声无息了;或许是朗蒂埃向他做了解释。总而言之,这种事情没法子深究。博歇报告大家,离这不远那家饭店的老板女儿已经决定承租布瓦松的店铺,她预备开一家腊肠店。那狡猾的郎蒂也很爱吃腊肠。

这时候热尔维丝看见罗利欧太太和罗拉太太来了,于是她用微弱的声音重复说:

“他完了……天啊!乱蹦乱嚷了整整四天……。”

于是,两个做姐姐的万般无奈,只能掏出手帕来。她们的弟弟尽管有很多过失,但是他毕竟是她们的弟弟。博歇耸了耸肩膀,为了叫所有人都听见,他提高嗓门喊道:

“呵!世上少了一个醉鬼哟!”

从这一天起,热尔维丝经常会神志不清,全宅院的人都十分乐意看她摹仿古波的样子。人们用不着求她表演了,她免费演出,她颤动着手脚,不由自主地发出小声的喊叫。或许是她在圣安娜病院里看他男人太久了,才染上了这个怪癖。然后,她没有运气,不能像她男人那样死去。她只会像挣脱绳索的猴子做着鬼脸,惹来街上的孩子用白菜心扔过去打她。

热尔维丝就这样苦苦地挨了几个月。她越发沉沦了,受尽了最难以忍受的凌辱,而且几乎天天都食不果腹。当她有了几个铜币,便立刻买了烧酒,喝了酒便用头乱撞墙壁。人们让她去干区里最肮脏的差事。一天晚上,有人打赌叫她吃下一些污秽的东西;她竟然吃下肚,赚了十个铜币。马烈斯科先生决定把她赶出七楼的那间屋子。碰巧人们刚刚在那楼梯间的斗室里发现了布鲁大叔的尸首,他已经死在自己的窝里了。于是房主便允许她搬到这个窝里来。现在,她住的是布鲁大叔的窝。她躺在草堆上,饥饿难忍,空着肚子,寒风透进肌骨。

看来人间已不想接纳她了。她已变成了一个白痴般的女人,她也不再去想从七楼的窗户上跳下去,落在宅院的砖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死神只得渐渐地消蚀她。一口一口地吞噬她,一直把她带到她能承受的肮脏尘世的最后一刻。甚至,人们都不十分知道她是怎么死去的。有人说她害的是寒热病。实际上她经历了生活中太多的痛苦、肮脏、疲惫和贫苦。罗利欧夫妇说,她是醉生梦死而亡。一天早上,走廊里散发出臭气,人们想起来已经有两天没见她了;当人们在她的窝里找到她时,她的身子已经变成了青色。

正是巴祖热大叔臂上挎着殓具来收殓她。这一天,他虽然醉醺醺的。但他却显得十分快乐。像一只黄雀一样。当他认出他要收殓的死者是热尔维丝时,一边准备收殓,一面说出了一串让人回味无穷充满哲理的话:

“所有的人都得过这一关……用不着你推我搡的,人人都会有位置……匆忙者都是傻子,因为越急反而越慢……我呢,自然想讨得所有人的欢心。有些人愿意,也有些人不愿意。都站直了,让我瞧瞧……瞧呀,这一位先是不情愿,后来又情愿了。于是,人们叫她等等再说……终于,一切都如愿以偿了,真的,她赢了!我们快快活活地一起走吧!”

当他用那双漆黑的大手抓住热尔维丝的躯体时,忽然动了感情,想起这妇人曾一时钟情过他,于是轻柔而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然后,怀着父亲般的慈爱把她平放进棺材里,让她好好躺下。随后他打了两个嗝,结结巴巴地说:

“你该知道……好好听我说呀……是我,我是快活神,也是女人们的慰灵者……去吧,你是幸福的。睡吧,我的美人儿!”

(完)

大约是房租到期后的一个星期六,1月12日或是13日,热尔维丝已记不准确切的日期了。她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因为她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肚子里没有进过热东西了。唉!真是地狱般的一周!家里已找不到一点儿可以充饥的食物,两只四磅重的面包从星期二维持到了星期四,后来她又找到了一块昨天剩下的干面包皮倒现在为止,已经三十六小时连面包屑都没有了,真的叫做对着空饭橱跳舞啦!唉!她所感觉到的是恶劣天气压在肩上的重负。天空中弥漫的乌云像一只阴冷漆黑的锅底,酝酿已久的大雪还未降下。当人在饥寒交迫之中时,即使勒紧裤腰带,也是无济于事的。

也许晚上古波会带一些钱回来。他说他在上工。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吗?热尔维丝虽然无数次地失望,但是她最终还是对这笔钱抱着一线希望。她自已经过了各种失落和挫折之后,在区里找一份普通洗涤工的活儿都不行了,甚至雇她收抬屋子的一个老妇人不久前都把她赶出了门外,骂她偷屋子里的酒喝。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她干活儿,她把自己给毁了;实际上人们是成全了她,因为,她已经堕落到如此浑浑噩噩的地步,宁愿等着被饿死,也不愿意动动自己的十只手指头。总之,如果古波能带回来些工钱,就能吃到一些热东西了。此刻,中午十二点的钟声还未敲响,于是她躺在草垫子上等待着,因为当人躺卧的时候会暖和一些,也不至于会感到太饿。

热尔维丝称之为草垫的东西,实际上是堆在墙角的一堆干草。她的卧具已经陆续拿到区里的拍卖行里去了。起初,手头上实在没钱花的日子里,她万般无奈地从床垫里抽出几把羊毛,藏在自己的围裙下面,拿到俊男街去,每磅卖上十个铜币。后来那垫子被掏空了,有一天早上,她索性把那垫子套拿去换了三十个铜币,为的是买咖啡用。不久两个枕头也跟着去了拍卖行,接着是一只双人长枕头。剩下的是那张大床了,这床可不能藏在袖筒里拿出门去,要是让博歇夫妇看见他们把屋子里的抵押物抬出门去,便会嚷嚷得让全宅院的人都知道的。但是,有一天晚上,她窥探到博歇夫妇设宴待客,于是,在古波的帮助下,把那张床拆成了零件,平安地搬出了大门,先抬床板,再搬床背,最后是床架子,一块接着一块地运到了外面。这次强行拍卖获得了十个法郎,够他们大吃大喝三天了。干草当褥不也挺好吗?甚至后来把被单都拿去与先前卖出的其他卧具做伴了。二十四小时极度饥饿之后,又用换来的钱大吃大喝,恐怕会患消化不良症的。他们用扫帚把于草屑扫在一起,再重新躺在上面,没有比这更脏的东西了。

在那堆干草上,热尔维丝没有脱衣服,像一只小狗一样蜷曲着,两只脚缩到破旧的裙子里面,好让身子暖和一些。这一天,她眼睛圆睁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愉快的念头。天啊!不,倒霉的早上!人怎么能这样不吃不喝地过活呢?当她觉着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时,她并不觉得饿,只是感到胃里像坠了一只铅砣似的,当然,望着眼前家徒四壁的惨象,她又从何寻找快乐的主题呢?这里简直像个狗窝!那些穿着外套在街上溜达的母猪兔狗都不啮的肮脏狗窝。她用呆滞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四壁皆空的屋子。当铺已经把屋里几乎所有的物品拿去了,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只剩下一只橱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然而橱柜上的大理石台面和抽屉和那张木床一样顷刻之间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即使是一场火灾也不会把这一切扫荡得如此彻底,家中的陈列品也尽数掠净。

先是从座钟卖起,换回十二个法郎,直至家里的照片,有一个女商人要买下那些相片框子;这个女商人倒是非常乐于助人,她买下了热尔维丝的一只锅,一只熨斗,一把梳子,按照不同的价值分别给了女主人五个铜币、三个铜币和两个铜币,这样热尔维丝再上楼时手中便可以拿一块面包了。现在,手头上只剩下一把剪烛花的破剪刀了,她想用它再换一个铜币,女商人都不愿意了。天啊!如果她知道有谁愿意买下垃圾、灰尘和油腻的话,也许她还能卖出一笔钱,尽够开一家店铺呢,因为她的屋子里这些东西是应有尽有!她看见墙角里有许多蜘蛛网,这些蜘蛛网也许是医治刀伤的好药呢,可惜还没有一个人来为此谈一笔交易。于是,她无奈地转过头去,放弃了做生意的妄想,把自己的身子在草堆中蜷缩得更紧了,她更愿意透过窗户凝视着风雪沉沉的苍穹。这痛苦的时日像屋外寒彻的空气一样渗进了她的骨髓,要把她娇嫩的肌肤冻成硬块。

让人烦心的事接连不断!为何要让自己为这许多琐事困扰,苦思冥想而坐卧不宁呢?她怎么能安然入睡呢!房租的事又来搅扰她的脑筋了。房东马烈斯科先生昨晚亲自再次登门,他说一个星期内,如果再交不出最近两季度的欠租,就要把他们赶出门外。那么好吧!他要赶就赶吧,到了马路上不见得比在这屋子里更糟!你们瞧瞧看这个穿着大衣,戴着羊毛手套的畜生!他上楼来,气势汹汹地讨租金,就像古波夫妇把一笔不小的款子藏在什么地方似的!该死!即使有点儿钱,她也得先养家糊口!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总是出言不逊,她就把他放在了屁股后面!①就像她野蛮的丈夫古波一进门就想打她几下,热尔维丝也会像对待她的房东一样,把古波也放在屁股后面。

现在,她屁股后面有足够的地方,因为她对谁都已满不在乎,她正想要摆脱所有的人们和这令人厌恶的生活。古波有一根棍子,他戏称它为母驴扇,并用它常去扇他的老婆,瞧呀!她被扇得浑身冒着臭汗。她呀,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也会咬人,抓对方的脸。于是,他们常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打架,打得兴致浓了,连面包都不想吃了。然而,终于她连拳打脚踢之类的事件也和其他事情一样习已为常了。古波整整几个星期无所事是,几个月沉湎于酒精之中,醉得像疯子般地闯进家,对她拳打脚踢,她也渐渐地适应了。她只觉得他令人讨厌,仅此而已。正是从这些日子开始,她把古波放在了屁股后面。是的,她的猪猡般的男人,放在屁股后面!罗利欧夫妇、博歇夫妇、布瓦松夫妇统统放在她屁后面!还有全区里藐视她的人们,也让他们去屁股后面吧!全巴黎的工人也装在屁股后面吧!她会毫不经意地用手掌在屁股上拍一下,就让他们都在屁股后面呆着吧,一阵喜悦和复仇的感觉让她欣欣然。

①法国俗语:把人“放在屁股后面”,即“置之不理”或“满不在乎”的意思。

不幸的是,即便一个人对一切都能从习惯到自然,都还不能养成不吃东西的习惯。这里一件令热尔维丝十分失望的事。她即使坠落到社会的最底层,沦落到人下人的地步,走过众人的面前遭受白眼和撤嘴。无理和侮辱,她都已经不在乎了,只是那辘辘饥肠搅得她难以忍受。呀!她已经与盘菜告别了,她现在已经下贱到能找到什么都吞进肚里的地步。遇上节庆的日子,她去肉店用四个铜币买回一些快要发臭的肉屑,放上一些马铃薯,在一只小锅里煮一煮。或者把一只牛心切成小块烧熟,她却会咂着嘴唇像是要品尝上等佳肴似的。还有几次,当她找来一些酒时,她精心作了些面包了煮汤,真是名副其实的为鹦鹉做的汤。两个铜币买来的意大利干酪,一些马铃薯,半磅熟豆子,这同样是她不能多得的好菜了,后来她去一些下等饭店里买那些顾客吃剩的饭菜,花一个铜币买来一盆鱼骨,里面加杂着一些吃剩的碎肉。再往后她就更下作了,去慈善饭堂向食客们讨要吃剩的面包片,再求邻居允许在人家的炉子上做些面包汤。

又有几天的早上,她饥饿难当时,甚至与一群在商店门口徘徊的狗为伍,企盼着店主们能把吃剩的肉菜倒在门前的阴沟里。有时在这种地方,她竟能找到好菜吃,有腐烂的甜瓜,有发了臭的鳍鱼,也有好多牛排、猪排,但是,她也得细心检查那些肉排,害怕里面已经长出了蛆虫。是啊!她已经到了这种田地,这情形真让食客们作呕;然而这些食客们如果三天不进食,我们倒要看看他们还会不会与自己的肚子赌气!恐怕他们也会四脚趴在地上,彼此像哥儿们一样吃那些脏东西了!呀!穷人们饥肠辘辘,发出饥馑的哀鸣,饥寒交加之中搅拌着牙齿吞吃着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这就是在金光流彩,华丽夺目的大巴黎发生的一切吗?当年她对肥鹅肝曾不屑一顾,现如今她也许为争夺最差的饭菜不惜与别人打架!有一天,古波拿了她的两张面包券卖了换酒喝,愤怒之下她差点儿用火铲把他打死,极度的饥饿使她为一块面包的不翼而飞怒气冲天,失去了理智。

此刻,由于向黯淡的天空凝视得太久,不觉打起痛苦的小院来。她梦见空中降落的大雪落在她身上,严寒透彻她的肌肤。忽然间,她一下子惊醒过来,一阵焦虑不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天啊!难道她!临近死亡了吗?她怀着惊恐,浑身战栗着望了望天空,原来天并没有黑。夜晚还没有降临!当一个人肚子里空空如也时,时间就变得那样见长!她的胃肠与她的神志一起觉醒,绞得她浑身痛苦难当。她跌坐在椅子上,垂下头去,双手夹在大腿之间取暖,心里盘算起古波带工钱回来后如何立刻买食物做晚饭的事:一块面包,一瓶酒,两份煮熟的牛肚。巴祖热大叔的小时钟鸣叫了三下。已经下午三点钟了。于是她哭泣起来,她实在没有勇气再等到七点钟了。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像一个未经世故的小姑娘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弯下腰去,双手顶住肚子,好让饥饿的感觉减轻呢。

呀!生孩子的疼痛比挨饿的感觉要更好些!然而饥饿感并未减轻,于是她不由地气恼起来,她站起身,在屋里踱起步子,希望能像哄小宝宝入睡那样来回踱步,让饥饿之神也能尽快睡去。她在四壁皆空的屋子里来回走了足足半个小时。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眼睛睁得溜圆。也罢!她想去罗利欧夫妇家借上十个铜币,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如果他们愿意,她宁愿去舔他们的脚!

住在大宅院上层的人家都是穷人,每逢冬季,人们总是相互借上十个、二十个铜币,算是缓解饥饿的接济。只是,人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向罗利欧夫妇讨借,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热尔维丝要去敲他们的门时,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她站在走廊里时心跳个不停,当她真的敲响了门,心中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像是一个牙疼病人敲响了牙医的家门。

“请进!”传来首饰工尖锐的叫声。

嘿!这屋里真暖和呀!小熔炉火光冉冉,照亮了窄小的工作室,罗利欧太太正把一捆金线放在炉里熔炼。罗利欧正坐在工作台前,炉火让他热得额上渗出汗珠;他正用一支吹火管焊接着手中的金链环。屋里散发着一股袭人的菜香,炉子上的一只饭锅里正在炖着菜汤,那袅袅上升的蒸气使热尔维丝胃口翻江倒海般地悸动着,几乎让她眩晕过去。

“噢?原来是您?”罗利欧太太沉吟了一声,并没有请她坐下,“您有什么事吗?”

热尔维丝没有作答。这个星期以来她与罗利欧夫妇相处得不算太坏。然而想借十个铜币的要求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口,因为她看见博歇正坐在炉子旁边,像是正在与首饰匠夫妇谈论着什么。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对所有的人都不屑一顾,这个畜生!他们那张笑脸真像一只屁股,那张嘴鼓得圆溜溜的,笑得突出的双颊几乎遮住了他的鼻子,真像一只难看的屁股!

“您想要怎么样?”罗利欧又重复了一句。

“您没看见古波吗?我以为他在您家。”热尔维丝终于含糊不清地挤出一句话。

首饰匠夫妇和门房男主人发出冷笑声。不,当然,他们并没有见着古波。既然他们不会常请古波喝酒,也就不会见着他。热尔维丝再一次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

“他答应过我要回来……是的,他肯定会带钱回来……我正需要一些钱……”

一时间屋里沉寂无声。罗利欧太太拼命地煽着炉火,罗利欧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金链子,而博歇则仍然咧着嘴,嘴角笑成了月牙形,两腮鼓得更圆了,叫人真想把手指探进他的嘴里,看看到底有什么宝贝在里面。

“如果我有十个铜币就好了。”热尔维丝低声嘟囔着。

沉默继续着。

“你们能借给我十个铜币吗?……噢!我今天晚上就能还给你们!”

罗利欧太太转过身来,用眼睛紧紧盯着她。瞧呀!这个女叫化子来行骗了!今天来敲十个铜币的竹杠,明天就会来骗二十个铜币,接下去就会没完没了!不,不,这可不行!今天不是狂欢节,哪有这种好事!

“但是,亲爱的热尔维丝,”她叫道,“您很清楚我们也没有钱!你看看我的衣袋吧!不信来搜我们好了……当然,如果有钱,我们也有慈悲心,怎么会不惜给您呢?”

“善心总是有的,”罗利欧也随声附和着,“不过,没有能力的时候,也就万般无奈了。”

热尔维丝显得非常谦恭,连忙点头赞同他们说的话,然后她却不走,她用眼角眇着墙上挂着的条丝,还看看罗利欧太太用两条小手臂用力地从抽丝孔里拔出那些条丝,还有罗利欧大骨节手指下面成堆的金链环。她心里想只要得到其中的一点儿这种微黑的难看的金属,便能换来一顿美味的晚餐。这一天,工作间脏得出奇,到处是铁屑、灰尘和揩不干净的油垢;但是在她看来这是一间金碧辉煌、聚财纳宝的屋子,就像一家钱庄一般。因此,她又一次大着胆子,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一定还你们的,我一定会还你们钱……十个铜币对你们来说也许不算什么的。”

她心里实在难受,却又不肯说出从昨天起一直没有吃过东西。随后,她的腿都有些站不住了,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掉下眼泪,又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就行行好吧!……你们真不知道我的苦处……是的,我怎么成了这样,天啊!我怎么成了这样!”

于是,罗利欧夫妇咬着嘴唇,相互不被人察觉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瘸子”现在真成了乞丐了!竟然下贱到极点了!天啊!他们可不吃这一套!如果事先知道她是来借钱,他们会把门关得紧紧的不让她进门。对于乞丐就该时时提防着,因为这些叫化子往往寻找借口闯入别人的住宅,窃得一些珍贵的物品就溜之大吉了。尤其是在罗利欧家,有的是物品可偷;十个指头胡乱一抓,合起拳头,得到的东西价值就会不菲。从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们注意到热尔维丝站在那些金货前面时,那种奇异的面部表情,这一次,他们可要监视好她。正巧她又往前走了走,双脚踩到木格板边了,罗利欧并不回答她的请求,只是粗暴地嚷道:

“喂!您得当心些!您又想用您的鞋底带走我的金子!……真的,人们会说您是脚底板上抹了油,要粘走金子呢。”

热尔维丝慢慢地向后退去,她在一只货架上倚了一会儿,却看到罗利欧太太死盯着她的手,于是她张开十指,送到她面前,她并不生气,像一个因为沦落而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的女人一样,只是柔声细语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拿,你们可以仔细看。”

她边说着便离开了屋子,因为强烈的菜汤气味和工作间里的燥热使她难以忍受。

呀!这一下可好了!罗利欧夫妇巴不得她走呢!一路平安吧,下次别在指望他们给她开门了!他们可是看够了她那副嘴脸。他们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见到寒酸的苦面孔。尤其是那副自作自受的苦脸。他们尽情地享受着自私的快乐,待在温暖的房子里,吃着美味的菜汤,真是其乐融融。博歇仍然鼓起他的两腮,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三个人都觉得有了复仇后的满足,当年“瘸子”那副威风样,那蓝色的店铺,那丰盛的酒宴,以及其余的一切荣耀,早已是过眼烟云了。这足以证明虚荣和贪吃导致的悲剧。贪吃者、懒汉、淫荡者总有一天会被人们抛弃!

“瞧她那副德性!竟想来敲十个铜币的竹杠?”热尔维丝刚刚转身离去,罗利欧太太就紧追不舍地骂了一句,“是的,我才不理她呢,难道我会立刻借给她十个铜币,让她去喝酒吗?”

热尔维丝在楼道里拖着脚上那双破鞋,两腿沉重地抬不起来,肩头也虚弱无力地下垂着。当她来到自家门口,并没有进去,她怕进自己的卧房。倒不如在屋外走走,刚刚身上带着的燥热还未退尽,再说也能散散心。她经过顶楼的楼梯间时,不由地探头瞧了一眼布鲁大叔的那间斗室;这位房主也一定是在饥饿中苦苦煎熬。因为三天以来,他只是心中盘算着吃进午餐和晚餐。但是,他现在不在家,只留下这个栖身的窝。而她心中却生出一种无名的嫉妒,在她的想象中他也许是被人邀去在什么地方吃饭了。随后,当她来到俾夏尔的门前时,从里面传来了呻吟声,钥匙是插在门上的,于是她走了进去。

“出什么事啦?”她对着屋里问道。

那卧房非常整洁。能看得出来小拉丽上午还打扫过屋子,收拾过家具物品。尽管贫寒之风也吹走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具和物品,父亲酒后的呕吐物也把屋子弄得满目污迹,小拉丽都用她弱小的身躯清理了一切,家里仍然显出整洁的面目。虽然没有富家人的气派,但是却能看到当家人勤快的印记。家中的两个孩子,亨丽艾特和于连,俩人手中拿着一些旧图片,在屋子的一角正玩耍裁剪着那些旧画。但是,热尔维丝却惊讶地发现拉丽正躺在那张狭窄的吊床上,被单直盖在下巴上,脸色十分苍白。呀!她躺倒了!这么说,她病得不轻啊!

“您是怎么啦。”热尔维丝十分担心地问她。

拉丽停止了呻吟,她慢慢睁开了没有血色的眼睑,极力想张开颤动不已的双唇露出一丝微笑。

“我没什么,”她用很低的声音说:“噢,真的,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随后,她又合上了眼睛,用尽气力又说:

“这几天我实在感到太累了,于是我偷了一会懒,我想歇歇,您瞧见了。”

然而在她那张孩子脸上却有好几处青痕,向人们暗示着她难以计数的痛苦,以至于热尔维丝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双手合十跪倒在她的床前。一个月来,她看见小拉丽扶着墙壁才能行走,强烈的咳嗽让她折弯了腰,那模样叫人想到她行将就木一般。可怜的孩子后来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口气憋上来,好多血丝从嘴角流了出来。她又说:

“这并不是我的错儿,”她小声说着似乎轻松了一些,“我真有些力不从心,勉强支撑着收拾屋子……还算过得去,不是吗?……本想再擦擦玻璃,但是我的腿实在站不住了。我可真没用!终于把事做完了,我就睡下了。”

她又收住了话头说:

“请您看看我的孩子们,别叫他们用剪刀伤了手。”

她又屏住呼吸,静听着一阵沉重的上楼梯的脚步声,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俾夏尔大叔凶狠地推门而入。他与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两眼放射出劣质烧酒点燃的凶光。当他瞥见拉丽躺在床上,便拍着大腿发出冷笑,于是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大鞭子,嘴里喃喃地骂道:

“好啊!妈的!真是太不成样子了!那就让我们笑一笑吧!……什么时候了,这贱丫头还在蒙头大睡!……懒鬼,你想违背圣条吗?……喔!给我起来!吃鞭子!”

他边说边已把鞭子在拉丽的头顶甩得生响,然后拉丽哀求着父亲,不断地说:

“不,爸爸,我求求你了,别打我……我向你发誓,你会伤心的……你不要打我了!”

“你还不给我跳起来!”,他嚷得更凶了,“看我怎么打断你的骨头!……你起来不起来?蠢货!”

于是,她无力而轻柔地回答说:

“我起不来了,你明白吗?……我就要死了。”

热尔维丝扑到俾夏尔面前,夺了他的鞭子。他一下子愣了神,直直地呆在吊床旁边。这个黄毛丫头在胡说什么?她又没生什么病,年轻轻的怎么会死呢!她装出病来无非是想讨些糖果吃吧!对呀!他打算知道个究竟,看她是怎么撒谎的!

“你会看到的,我说的都是实情,”她继续说,“只要我有一点力气,都不会让你生气……现在就求你做个善人,和我告别吧,爸爸。”

俾夏尔扇动了一下鼻子,像是生怕上了当。然而一切都是真的,他看见女儿脸色异样,脸盘拉长,严肃的神情俨然像个成年人。死亡的气息在屋子里回荡着,使他的醉意醒了几分。他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番,像一个如梦初醒的人,当看到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两个手脸洗得洁净的孩子正在嬉笑着玩耍,他不禁颓然倒在一把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的小妈妈,我们的小妈妈……”

仅仅是这一句他能找到的称谓,使从未受过宠爱的小拉丽动情。她甚至安慰起父亲。她为没能把弟妹们抚养成人,就这样匆匆离去备感伤心。将来全靠他们自己照料自己了,不是吗?她用临终前孱弱的声音向父亲交待着如何照料他们,怎么使他们保持清洁的细节。他木然地呆在椅子上,醉意又一次冲上他的脑门,圆睁着双眼望着正在咽气的女儿,不住地摇着脑袋,眼前的一切激起他思绪万千;但是他却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说,他的感觉神经已被烧酒烧得麻木了,甚至不会哭泣了。拉丽顿了顿又说:

“你再听我说,我们欠面包店四法郎零七个铜币;该去还了那笔帐……戈德隆太太把熨斗借去了,你该向她要回来……今天晚上我做不了晚饭了,但是,还有些剩面包,你就自己把马铃薯热一热吧……”

直到她最后一声嘶哑的喘息,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像家中主事的小妈妈。是啊!她是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角色!她之所以悲惨地死去,那是因为在她这般年龄却已具有了一个真正母亲的理智,而她稚嫩窄小的肩膀却无法担负起如此宽厚的母爱。这个珍宝般女儿的丧失,完全是她凶恶父亲的罪过,他一脚踢死了女儿的妈妈,又刚刚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两个天使般美好的女人已命赴黄泉,他将来也只能落得个像条丧家大般饿死在马路旁的下场!

此时,热尔维丝强忍着悲痛的哽咽声,伸出手去像是以此来慰藉可怜的孩子,那破布褴褛的被单滑落了下来,她想要重新替她盖好,整理一下她的床。此时,那将要死去孩子的躯体裸露了出来。呀!上帝呀!多么悲惨!多么可怜!坚硬的石头也会为此落泪!拉丽全身赤裸着,只有一件小小的胸衣盖住上身,算是一件衬衣,是的,全身赤裸着,显出一块块带血的伤痕,一副受尽折磨的惨状!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肉,骨头都能戳破她的皮肤似的,两肋之间的青紫色的鞭痕一直延长至大腿,触目惊心,像是印在皮肤上一般。左臂上有一圈深铅色的伤痕,那衰弱、纤细的还不及一根火柴杆粗的手臂像是被一把老虎钳扭碎过一样。右腿上,有一处裂痕还未愈合,也许是每天早上忙碌家务时被反复碰伤所致。从头到脚,她全身布满了紫黑色的伤痕。大啊!这简直是对孩童的杀戮。这个醉汉的拳脚蹂躏着可怜的孩子,十字架下的孱弱少女正奄奄一息地呻吟!人们崇拜之至的教堂里的赤体受难者也没有她这般圣洁。热尔维丝又一次蹲了下去,悲痛地望着瘫软在床上的那具可怜的躯体,竟忘上扯起被单,颤动着嘴唇,心里寻找着祈祷的话语。

“古波太太,我求您不必……”拉丽喃喃地说。

她边说边用她那只短小的手臂扯着被单,露出害羞的神色,她是为父亲难为情。俾夏尔仍然神情呆滞,眼睛望着由他一手造成的即将断气的躯体,不住地摇着头,迟缓的动作中透着超乎寻常的烦恼。

当热尔维丝替拉丽盖好了被单。她再也没有勇气留在她身旁了,那将走到人生尽头的姑娘此时更加虚弱了,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那双依旧顺从而多愁的黑眼睛盯着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剪着手中的图画。屋子里人影魍魉,俾夏尔面对着垂死的女儿嘴里仍喷发着酒气。呀!不,生活为何如此让人厌恶!世间的事情为何如此肮脏!热尔维丝离开了那屋子,下了楼,像丢了魂似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竟想到横在四轮马车的轮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一面奔跑着,一面低声诅咒自己的命运,不觉已来到了古波自称干活的厂门口。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带到了这里,她辘辘饥肠又开始唱起歌来,那是一曲无数次吟唱的饥馑悲歌,一支烂熟于心的悲曲。这样一来,如果她能在厂门口逮住古波,就能从他手里抠出钱来,马上去买些食品。她咂吸自己的手指已经快两天了,眼下再小候个把小时,还是能挨得过去的。

夏尔特街和炭市街的交汇处真是一个该死的十字路口,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真倒霉!在马路上来回溜达,可真不暖和呀!有件皮衣穿该多好!天空仍然是令人生厌的铅灰色,大雪在空中聚集着,像一顶冰盔盖住了金滴区,并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然而空中奇异的沉寂正在酝酿着为巴黎重塑仪态,给它披上一件崭新而洁白的舞裙。热尔维丝仰天祈祷,恳求上苍不要立刻把那片片白纱扔向大地。她跺着脚,望着对面的一家杂货店,随后她又调转过身子,因为没必要在晚饭前让自己太饿了。那十字路口处也没有什么可以消遣娱乐的。只有几个行人裹着羊毛围脖僵直着腰匆匆而过;因为说实话当寒风袭进屁股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悠闲自得地散步呢!热尔维丝发现工厂门口还有四五个女人也像她一样在等候着什么;她们也是些不幸的女人,也来守候丈夫们的工钱,免得刚刚发下的薪水都飞进了酒店。

其中一个高大干瘪的妇人,长着一副警察般的面孔,紧贴着墙站在那里,准备着冷不防跳到自己男人背后,拿下他手中的薪水。有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子女人,神情谦卑而温和,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散步。还有一个笨拙的女人左右手各领着两人孩子,被她连扯带拉,孩子们瑟瑟发抖,而且不停地啼哭着,热尔维丝和她的那些共同负有等候使命的姐儿们从厂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斜着眼睛互相望望,却并不搭讪。真是再好不过的巧遇呀!呀!是的,她并不介意!她们彼此用不着要结识之后,才能知道各自丈夫的情况。她们同处困境,在凄惨的同一阶层中苦苦煎熬。在这1月份寒气袭人的天气里,看着她们跺着脚,一声不吭地交错而过,更增添了阴冷的气氛。

然后,工厂里连一只小猫也没溜出来。终于,出现了一个工人,接着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然后,这些人显然都是些好人,都会实诚地把工钱带回家去的,所以,当他们看到门前徘徊的人影时都摇着头叹息。那个瘦高女人越发凑近厂门口,另一个黄脸矮汉小心翼翼地刚刚一露头,忽然间她猛扑上去。嘿!那动作真利落!她先搜了男人的身,拿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零钱。他已身无分文,没法子喝酒了!于是,那矮汉子非常懊恼,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的警察妻子走着,竟像孩子般哭泣着,眼中流出大滴的泪。此时有许多工人从门里涌了出来;那个肥壮的大婶手牵着两个孩子走近厂门口。一个褐色头发的大汉看见了她,露出狡黠的神色,连忙跑回去给她的丈夫报信;于是她丈夫把两个五法郎的银币分别藏在了两只鞋子里,然后,一摇三晃地走出厂门。他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往前走,女人上前和他吵闹着,他却编了些谎话搪塞。走出厂门的工人里也有些快活的家伙,他们三蹦两跳地上了街,忙不迭地跑去把半个月的薪水拿去与朋友一起吃喝玩乐一番。也有一些面带不悦和神伤的工人,他们手里只攥了三四天的工钱,因为半个月中他们只干了几天的活儿,他们自叹懒惰,嘴里却信誓旦旦说出许多大话。然而,最伤心的要数那个全身黑衣。谦卑而温顺的小个子女人了;她的男人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硬是从她面前闯过身去,险些把她撞倒在地;她只得沿着店铺蹒跚而行,独自回家,边走边哭像是要哭尽全身的泪水。

终于像游行队伍般的人群走尽了。热尔维丝直挺挺地呆在马路中央,眼睁睁地望着厂门。她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此时有两个拖后的工人出现了,然而始终不见古波的影子。于是她便问古波为何还不出来,两人面露疑惑,其中的一个胡乱回答说,他与郎迪麦歇一起出了后门带着母鸡去撤尿了。热尔维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古波又一次骗了她,她像迎头被烧了一盆凉水!于是,她拖着脚上的破鞋,缓慢地走下炭市街。那顿在眼前晃动的晚餐,眼睁睁地望着它离她而去。望着暮色中的黄昏,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一次又完了,手里没有一个钱,没了指望,只剩下黑夜和饥饿。天啊!好一个杀人之夜,像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肩上!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鱼市街,此时她听到了古波的声音。是的,他正在“小灵猫酒店”向“靴子”讨酒喝。这个爱说笑的“靴子”居然使出手段,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真的娶了一个女子为妻。那女人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小,但却很有钱,也不失温顺柔情。她是殉教街上的一位夫人,并不是城边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妻子养着他,看上去过得蛮开心,穿着讲究,手插在衣袋中,吃得也不错。他着实胖了许多,胖得叫人都认不出来了。哥儿们都说他的妻子在她熟识的绅士们家里想干什么活儿都会应有尽有。有这样一个妻子,再加上乡间还有一所房子,简直是人生的乐事。古波非常羡慕“靴子”。瞧他得意忘行地在小拇指上还套着一只小金戒指!

当古波走出“小灵猫”门口时,热尔维丝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喂,我在等你!我……我可饿惨了,该给我饭钱了,对吧?”

古波却用生硬的回答堵住了她的嘴:

“你饿了,就吃你的拳头吧!……留一个明天再吃!”

在他看来她妻子太不成体统了,竟在众人面前演起苦肉计来了!呢!要怎么样!他并没有去做活儿,面包房照旧在做着面包。她难道要他做个奶妈不成,造出这许多借口吓唬他。

“你难道要我去偷不成。”她用暗哑的声音嘟囔着。

“靴子”摸着下巴,以调停人的口吻说:

“不行,偷是做不得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会随机应变的话……”

古波打断他的话发出喝彩声。对呀!女人应该懂得怎样随机应变。但是他的女人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如果他们夫妇俩人最终饿死在草堆上,都是她的罪过。随后,他又说起赞许“靴子”的话。瞧这鬼猴子多阔气!真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财主,雪白的衬衫,漂亮的漆底鞋!真帅呀!他绝不是滥竽充数的阔丈夫!他妻子才是一个会当家的主妇呢!

古波和“靴子”向外面的大马路走去。热尔维丝跟在他们身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在古波身后说:

“我太饿了,你知道吗?……我盼着你拿钱回来,你也该找些东西给我吃呀。”

他并不回答,这使她痛苦伤心到了极点。她又说:

“天啊!你就这样对待我?”

“哎哟!天晓得!我是身无分文哟!”他边说边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别缠着我,好吧?别让我揍你!”

他已经举起了拳头。她向后闪了一下身子,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

“好吧,你给我走,我肯定能找到另一个男人。”

忽然,古波却兴奋异常。他像是在开玩笑,其实是催促她去行事。妙哉!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在晚上的灯光下,她可以猎获战利品。如果她能勾引上某一个男人,她便可以向他推荐某一个饭店,比如加布森饭店,那里不但有许多小包间,饭菜也是上乘的。热尔维丝听到此,面色大变,神情惊恐,甩开步子直向大马路上冲去,古波见状还朝着她叫道:

“听我说呀,我爱吃糕点,给我带些甜食回来,另外,如果你的那位先生穿得还算讲究,不妨向他讨件旧大衣,好叫我拿去换些酒喝。”

热尔维丝被他邪恶而油腔滑调的话逼得走得更快了。随后,她便独自一人混进了人群,然后才放慢了脚步。她确实拿定了主意。如果是在偷窃和做这种事之间做选择,她宁愿做此事,这样做至少不会伤害别人。她只是把自己宝贵的东西展示给别人换取衣食罢了。当然,这是一件肮脏的事,然而,此时她的脑子里纯洁与肮脏的界限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当肚皮快要饿破时,哪里还有闲功夫去谈论那许多哲理,人们只能尽全力去吃眼前的面包。她走上了克里尼昂街,此时,夜幕还未降临,于是,她只能在大马路上溜达着打发时间,像是一位将要回家吃晚饭的夫人,先在外面兜兜风似的。

这个区的景象的变化,使她感到身上不自在。现在所有的街面都显得豁然开阔了许多.马尚达大街直通巴黎市中心,奥尔那诺大街直达郊外;两条大街在城边上互相贯通。那宽阔街道旁的新建筑白色的墙面像是排排哨兵,守卫着两旁的鱼市巷和鱼市街。这两条小街阴暗、破败,像肠子般弯弯曲曲。长久以来,因为城墙门洞拆除的缘故,外面的马路已经拓宽了,两边作为便道,中间是人行道,道旁还种着四排小枫树。这是一个很大的十字交叉路口,各条道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那些无尽头的道路伸向远方的地平线。喧闹而拥挤的人群淹没在零乱而一望无际的新兴工程之中。然而在这些新建的住宅中间掺杂着许多风雨飘摇般的陋室;在那些精美门饰雕像之间还有很多污黑的墙壁和挂满破衣褴衫的窗子。在这日渐繁华的巴黎城里,这些破败的穷街僻巷不免给这块仓促上马的新街区带来破坏的玷污。

热尔维丝被裹挟在宽阔大街的人流中,沿着那些小枫树走着。她只感到被抛弃的孤独。那些从她身旁匆匆而过的大街,让她的肠胃越发感到空空如也。是呀!在这茫茫人海中不乏生活舒适富庶之辈,却没有一个慈善家能猜出她的家境,把十个铜币塞到她的手中!是的,世界真大,也真美,然而她却昏沉沉的,双腿酸软,在这铅灰色天空的一隅下面,广袤无边的天际让她仿徨不知所措。眼前巴黎的夜景泛着肮脏的黄色,街道上的生活显得那样丑陋而庸俗,这使她起了立刻去死的念头。夜色渐浓,远方的景物已模糊不清,渐渐地变成了泥土的颜色。热尔维丝已是疲倦不堪,不觉之中又汇入了下班工人的人丛之中,此刻,那些新住宅里戴帽子的夫人和穿着讲究的先生们也只得与工场里走出的面露菜色的男女工人们合为同一股人流。

马尚达大街和鱼市巷里涌出一群一群的工人,由于是由低处向高处走,个个都呼呼地喘着粗气。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的轰鸣声愈来愈响。其中还有许多平板马车,送家具的马车,那一辆辆的马车都是空载着疾速而行,穿着工衣的人群穿行其间,布满了整个街道。一些搬运夫又汇入了人流,他们的肩上都打着货担。有两个工人大步流星地并肩走着,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并不理会身旁的一切,也不相互看上一眼。另一些穿着大衣戴着便帽的人低着头在人行道上隅隅独行;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尾随而行,手插在衣袋里,眼神无光,并不相互交谈。其中的几个人嘴里叼着熄灭的烟斗。有四个泥水匠坐在合租的一辆马车上,那车经过时,车窗里露出他们苍白的面颊,一只石灰桶在车里不住地上下跳动着。

有几个油漆匠边走边摇晃着手中的颜料桶;一个锌工扛着一具很长的梯子,几乎要戳瞎行人的眼睛;还有一个管子工,背上驮着一只小箱子,用自己的小喇叭吹着一支曲子,给这落日的忧伤黄昏蒙上了一层凄惨的气氛。啊!这悲伤的乐曲声像是伴随着疲惫不堪的牛马似的人群的脚步声!又一天就这样终结了!真的,日子实在太长了,而且永远往复不尽。刚刚把面包塞进肚里,还没有消化,已经是红日高照了,又把沉重的痛苦锁链载在脖子上!然而也有些无忧无虑的人们,嘴里打着口哨,踏着轻松的步点,趾高气扬地挺着身子,风也似的疾走,家中的晚饭已经在等着他们了。热尔维丝被涌动的人流拥着一会儿到了右面,一会儿又到了左面,她也任其自然;因为当男人们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腰,匆匆疾行,疲倦不堪时,是顾不上向女人献殷勤的。

忽然间,热尔维丝抬起眼睛认出面前正是她当年的旧宅“好心旅店”。这座小旅店里因为曾开设过一家非法的咖啡店,所以已被警方查封了,现在已是人去楼空,窗门上已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广告,门口的灯盏也已坏了,墙壁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墙皮开裂,上面长满了青苔。旅店周围的景物都没有丝毫的改变。那家纸品店和香烟店仍在那里。它的后面,顺着低矮的屋子望过去,能够看到那些高耸的破旧五层楼的墙面轮廓。不过,当年的“太阳台”跳舞场已经不复存在了;当时曾灯火辉煌的有着十扇大窗子的大舞场,现如今已变成了一座糖厂不时从里面传来机器的轰鸣声。然而,她那令人诅咒的生活正是从这“好心旅店”里的一间陋室开始的,她站在那里抬头望着二层楼的那扇窗子,那里有一扇百叶窗悬在半空中,她回忆起同朗蒂埃在那里度过的青春,和他们初起的争吵,以及他抛弃她时那种可恶的行为。无论如何,她那时还很年轻,一切都是那样的遥远,也同样似乎都是那样的快活。天啊!她现在已经沦落到在街道上徘徊了!于是那旧旅店叫她触景生情,她已沿着大街迈开了脚步,向蒙马特方向走了上去。

在路旁长凳之间的沙地上,孩童们正在忘情地嬉戏着,夜幕已经降临了。来往的人流还继续着,有些女工匆匆而过,一路小跑,匆忙之中像是要弥补她们在商店橱窗前耽误了的时间;一个高大的女工在离家门不远的地方,正与陪伴她回家的一个小伙子握手告别;还有几对男女分手之际,又约定夜里重新相约的地方:在“疯狂大舞厅”或是“黑球宫”。在成群结队的人流中,有些带着活计回家的工人臂下夹着各自的包袱。一个烟囱工的肩上搭着皮带,拉着一辆小车,车上装满了许多废弃物,匆忙之中险些被一辆公共马车压坏。这当尔行人逐渐稀少,一些没有戴帽子的妇人重新走下楼来;她们已经点燃了灶火,匆匆下楼买一些食品预备晚饭;她们推开众人,钻进面包店和熟肉店里,重新走出店门时,双手已占满了各种食品,然后又匆匆奔上楼去。还有些半大的女孩,被家人差遣去店里买东西,于是她们沿着街面的店铺购物,怀里捧着好几磅重的大面包,看上去比她们的身子还要高出许多,像是捧着乳黄色的玩偶一般。当路遇新奇的图画,她们便会停下脚步,把脸挨着大面包,呆呆地看上几分钟。后来人海涸了,三五成群的人渐渐稀了,人们都各自回家了;白昼过去之后,在路灯的火光之下,贪图安逸,寻欢作乐的夜生活悄然又至。

噢!是的,热尔维丝也度过了她的一整天!她似乎比那些干过活的人们更加疲惫,尽管过往的人流刚刚使她心扉悸动。她尽可以躺倒死去,因为工作没有她的分了,而且她的生活中遭受了种种不幸,她想大声疾呼:“该轮着谁了?我,我真是受够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在进餐了。这一下真的完了,阳光已收起了它的余辉,漫漫长夜来临了。上帝啊!现在如果能舒服地躺下,不再起来,不用干活儿却能饱餐一顿该多好呀!瞧呀,这就是辛苦劳作了二十年换来的结局!热尔维丝的胃在极度饥饿下不住地痉挛起来,她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的好时光,那些过节般的好日子里她吃着好酒好菜,尽情地快活过。尤其有一次,天气冷极了,那是封斋节的一个星期四,她却痛痛快快地乐了一场。那时节,她一头金光,面孔鲜艳,美丽动人。新街上的洗衣场的人们推举她做皇后,并不在乎她是个跺脚。于是,人们用花草装饰了花车,拥着皇后在街上游行;街上人头攒动人们争先恐后地一睹她的芳容。有些先生们还举起望远镜。像看真皇后一样欣赏她的容貌。当天晚上大家打开香槟酒海吃豪饮了一顿,跳舞玩乐直到天亮。皇后,是的,皇后!头上戴着花冠,肩上一条级带,做了二十四小时皇后,时钟的指针走了两个对时!她已被饥饿折磨得步履沉重,她双眼直望着地,好像在寻觅着落入沟梁里的皇后花冠似的。

当她重新抬起头来时,看见了前面有几处被拆毁的屠宰场;门面已折开了一个大口子,又黑又臭的院子露了出来,里面还有未干的血渍。当她走下大街时也看到了拉里布齐埃医院,灰色的高墙上方露出两排扇形的房屋,窗子排列十分整齐;那围墙中央有一扇门,区里的人都惧怕这扇门,因为这是放死尸的房门。门是用很结实的橡木做成,没有一个裂缝,肃静而威严地像一块墓碑。于是为了避开那门,她索性走远些,她直插过去来到铁路桥旁。一些很高的铁栏杆罩住了路轨,借着从远方巴黎城区射来的灯光,隐约能看清车站的一角,车站的屋顶被煤烟熏得污黑。在这空旷的地方她听到了火车头尖啸的汽笛声和调头转车盘有节奏的转动声,所有的运作既气势宏大,又悄然而神秘。随后,一列火车从这里开过,它是从巴黎开出的,机车呼呼地喘着粗气,喷出烟雾,车轮的转动声渐近渐响。她只觉得一道白色的列车灯光从铁栏杆上一扫而过,便又风驰电掣般地远去了。然而桥身剧烈振动着,她自己也被这开过火车的巨大蒸气和声响震撼地站不稳脚了。她不由地转过头去,用眼睛目送着那渐渐消失的火车,列车的轰鸣声也渐远渐息了。

看到眼前的景象,使她恍如看到了乡村景色;辽阔的天空下面散落的许多参差不齐的房屋,或左或右,或稀或聚,各不相连,并不整齐,墙壁是没有粉刷的天然色,墙上贴着被机车吐出的煤烟熏得发黄的大幅广告画。是啊!如果她能像火车一样出发去那个地方,远离眼前这些凄惨的房子和无尽的痛苦该有多好!也许她能再活下去呢!随后,她转过身去呆呆地看起那些张贴在铁路桥上的广告。这些广告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其中一张十分漂亮的蓝色小广告纸上悬赏找寻一只走失的小母狗。哎!这畜牲也许是被主人宠爱备至过的哟!

热尔维丝又重新缓步走着。在雾影弥漫的夜色里,路灯的火光若隐若现;原本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冗长的街道,重新放出了光亮,沿着视野伸长着,阻断了茫茫黑夜,直冲遥远而暗淡的天际。一阵大风吹过,宽阔的街区在硕大的没有月色的天空下面被商店一排排闪亮的小灯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各条大街从头至尾都是灯火通明,酒店、舞场和咖啡店依次排开,第一轮娱乐和狂舞开始了。恰逢工人们领取半月薪水的时候,贪图吃喝玩乐的人们拥满了街道。街上充满了节庆般的气氛,一种轻松的欢欣,也只是快乐而已,像是初燃的火焰,并无过分之举。人们拥入下等餐馆;透过闪亮的玻璃门窗,可以看到正在进餐的人们,嘴里塞满了食物,嬉笑着甚至来不及吞下肚皮。在各家酒店里酒客们早已坐在那里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了。一片秽言粗语的诅咒声中,不时也发出尖利和嘶哑的嗓音,还伴随着街上行人来往的脚步声。

“喂!你来吃吗?……你来了,懒鬼!我叫一杯酒给你……哟!这不是宝玲吗!好!好呀!为何不痛快一番呢?”酒店的门一开一合,响个不停,一阵阵的酒味和小号断断续续的声响不时地从门里传出。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里灯光放着亮,像教堂里要做大弥撒会的样子,门口竟排起了长龙等候进去。妈的!真的让人觉得是个货真价实的仪式,因为,里面的壮汉们个个都用唱诗班一样的神情唱着圣歌,他们两腮鼓起,挺着圆圆的肚子。他们在赞美圣母,是的!慈爱的圣母,把人们带入天国的圣母。只要看看他们那股初登舞台的形象,那股游手好闲、恣意作乐、摇头晃脑吟唱圣歌的架式,就不难想象今晚巴黎会有多少醉鬼了。有些人带着妻子路过此地,便摇着头不无感慨地说。除了这块灯火通明的领地,其余的夜空是那样的黑暗,死气沉沉,冰冷碜人。

热尔维丝呆立在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门前陷入沉思。她只要有二个铜币,她也会进去喝上一杯烧酒。也许一杯酒就能填饱饥饿的肚子。啊!她喝过的烧酒可不算少了!那烧酒的确是些令人神往的东西。她远远地出神地望着那台造酒机,感到她的不幸都源于此。而且,她生出幻觉有朝一日她有了维持生计的法子,也许还会用烧酒结果自己的性命。然而一阵凉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她从幻觉中醒来,看看天空,夜色黑沉沉地压在头顶上。好吧!是时候了!如果她不愿意在众人欢娱之时悲惨地死去,就该在此刻鼓足勇气对人竭尽献媚之能事了。再说,望着别人大吃大喝,怎能填饱自己的辘辘饥肠呢?她更加放慢了脚步,环视四周。路旁的树下,黑影浓浓。过路的人很少,偶尔有人走过,也是行路匆匆穿过大街而去。邻近的热闹街区的景象在这片宽阔黑暗、冷清的街道上却荡然无存了。

马路边上零零散散站了些女人,像在等待着什么。她们很有耐心,许久地站在那里竟纹丝不动,硬邦邦地像路旁那些瘦小的枫树一般。随后,她们慢慢地挪动着身子,拖着脚上的破鞋在冰冷的地上走上几步,重新呆立着,双脚像是粘在了地面上。其中有一个身材硕大的妇人,手脚并用搔首弄姿,精力充沛地摇晃着身子。她身着一件破旧的黑色绸衣,头上围着一条黄色的丝巾。另一个高大干瘦的女人,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女仆的围裙。此外还有一些重新浓妆重抹的老妇人,还有一些肮脏的少妇,肮脏得连捡破烂的男人都不肯要她们。热尔维丝自然不内行,只是努力地学着她们的样子,一种初涉世事少女的感触使她紧张地喘不过气来,她已感觉不出害羞是什么滋味了,只觉得自己在一场恶梦中游历。她直挺挺地站了一刻钟,有些男人从她身旁飞快地走过,并不回头望一下。于是,她也开始挪动身子,她大着胆子上前与一个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打着口哨的男人搭讪,但是她的声音低沉,而且带着哽咽的声调:

“先生,请听我说……”

那男人斜着眼睛望了她一眼,拔腿便走,口哨声更响了。

热尔维丝鼓足了勇气。她忘却自己在艰难地寻找猎物,她空着肚子不停地在追赶总在她前面奔跑的晚餐。她不知走了多久,她抱着沉重的脚步,既不知道时间,也不认识眼前的道路。她的周围,那些黑色而默不做声的妇人们在树下游弋着,像被关在笼中的兽类,在有限的范围内有规律地来回打着转。她们时而漫不经心地从暗影中走了出来,经过路灯的光亮,露出她们苍白的面孔。随后,她们又摇晃着短裙上白色的叉口,再次隐没在黑暗之中,重温那沉沉夜色里充满诱惑的战栗。有些男人不由地停了脚,为了寻开心与女人们交谈着,最后讪笑着走了。另一些行为谨慎的人远远地便躲开那些女人。时而又传来高声的埋怨声,那是男女低声的吵闹声,讨价还价的交谈,忽然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热尔维丝远远地躲在黑暗中,看着散落在她周围的女人们在各行其是,黑影之外的街道上妇人们像是被种植在那里似的,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女人。像卫兵似的依次排列着,整个巴黎城都要被她们占满了。热尔维丝在此处似乎被人瞧不起,一气之下她换了地方,从克里昂库尔街向小教堂大街走去。

“先生,请您听我说……。”

然后,男人们都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觉得屠宰场的血腥味实在难闻,于是又离开了那里。她又朝那个紧闭窗门、漆黑不堪的破败的“好心旅店”瞥了一眼,路过拉里布齐尔医院时,机械地数着那医院正面的窗子。窗里泛出的昏暗沉静的微光,活像临终的人床前的蜡烛。她穿过火车站的铁路桥,火车发出长长的汽笛声像绝望的哀鸣声划破寂寞的夜空。哎!夜晚使一切都显得悲哀!随后,她又掉转了身子,眼里又充斥着刚刚看到过的那些房屋,又加入了循环往复的妇人们巡街般的行列之中;就这样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不曾在路旁的长凳上歇息片刻。没有人对她感兴趣。路人的轻蔑使她的耻辱感愈来愈深。她又向医院方向走下去,从屠宰场走了上来。这是她最后一次散步了,她听到了屠宰场浸满鲜血的院子里发出宰杀生灵的响声,也看见了医院灯光昏暗的病房,在那里死者的僵尸躺在公用的被单底下。她的生命也许会终结于此。

“先生,请听我说……”

忽然间,她瞥见了地上自己的影子。当她走近一盏路灯时,那影子收拢起来,变得十分清晰,当影子变成浑圆时,又显得那样硕大无比,粗壮而滑稽可笑。肚子、乳房和大腿竟混为一体。她的脚破得那样厉害,以致于她每走一步,那地上的影子都像是翻了一个筋斗。哎!那影子真像一个怪物!后来她走远了,那怪物又渐走渐大,变成了一个巨人,盖满了整个马路,那影子像是不断地在行着屈膝礼,路旁的房屋和树木像是要碰破她影子里的鼻子似的!天啊!她的模样多么滑稽,多么可怕!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变得这般丑陋无比,奇形怪状。于是,当她走近下一个路灯时不禁仔细端详自己跳动的侧影。哟!从影子侧面看过去她倒不失一个下等妓女的风韵!真奇怪!凭着这身段不愁会立刻吸引住男人们的目光。于是,她又放大了胆子,低声在行人的背后喃喃沉吟:

“先生,请听我说……”

此时,夜大概已经很深了。区里的情形开始糟了起来。小饭店都已纷纷关门,只有酒店里的灯光还亮着,但也已变成了红色。酒店里也时而传出醉汉们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欢笑声已变成了怒骂和殴斗的杂音。一个衣衫褴褛、狰狞形骇的人骂道:“我要拆散了你,让你数数自己有几根骨头!……”在一个下等舞场的门口有一个淫荡的少女正与她的情夫扭打在一起,骂他是有病的猪猡;那情夫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那么你的妹妹呢?”他找不出别的话说。稀疏的行人察觉出醉汉们会随时扭打在一起,于是大惊失色地变了脸。果然混战开始了,一个醉汉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打他的人群教训了同伙后,拖着脚上的鞋四散逃走。有几伙人怪声高唱着淫邪的歌曲,忽然又戛然而止一阵沉寂,不时地夹杂着醉汉们打噎呕吐的声音。每逢工厂发半月薪水时总是这番景象,从下午六点钟开始,烧酒便会不住地流淌,最后会流满整个马路!醉汉们的呕吐物,臭气熏天的酒气会布满街道,讲究卫生的行人不得不跨着大步,在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之间穿行,不致于踏在上面!瞧呀!多干净的街区!如果有一个外国人在清晨清扫马路之前光顾此地,不知会留下什么印象!然而,此时醉汉们只觉得是在自己家中恣意妄为,才不把什么欧洲放在心上。妈的!从衣袋里抽出小刀,这个小小的欢庆节日在流血中草草收场。有些女人匆匆而过,有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用狼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们,黑夜沉沉,邪恶充斥着街区。

热尔维丝漫无目的地走着,只管挪动着双腿,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停地走。困倦折磨着她,跛腿摇晃着她令她昏昏欲睡。她忽然间猛醒,用目光环视四周,觉得刚刚似乎是失去知觉的走了百十步,像一具僵尸一般!她疲乏的双脚在那双破鞋中似乎渐渐地肿胀着。她浑身疲倦至极,肚子里空空如也,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索绕在她的脑际:也许此刻她的那个娼妇女儿娜娜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牡蛎呢。随后她的思绪混乱如麻,只是愣愣地睁着双眼,尽量使自己能集中思想,迟钝的冥冥之中只有那刺骨的寒冷维系着她的感觉神经,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透彻肌肤的寒冷。呀!死人在坟墓之中就是如此寒冷吧!她抬起沉重无比的头颅,一阵刀割般的冰霜迎风扑面而来。原来那雾气腾腾的天空,终于下决心把风雪抛向大地了;雪花很细很密,带着微风打着旋。人们已经等待它三天了,现在它下得正是时候。

于是,这初起的风雪使热尔维丝警醒过来,她不由地走得更快了。路上的一些男人忙着回家,匆匆地跑了起来,肩上已经落满了白雪。然而,她却看到其中的一个慢吞吞地从树下走了过来,她便凑近了那男人,仍然重复着那句话:

“先生,请听我说……”

男人停下了脚步,但是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伸出一只僵硬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

“求您发发慈悲……”

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啊!天啊!他们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布鲁大叔在沿街乞讨,古波太太在马路上拉客!他们张口结舌,惊异地彼此对望着。眼下这情形,他们真的能够携手共进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个老叫化子到处徘徊,不敢走近一个人;却万万没想到他截获的第一个人竟也是一个与他一样的女饿死鬼!天主啊!你就不能行行好吗?辛辛苦苦劳作了五十年的人,竟成了叫化子!金滴街上曾大名鼎鼎的洗衣店老板娘,最终沦为路旁阴沟里的渣滓!他们相互怔怔地望了许久。谁都未说一句话,终于在大雪翻卷之中各奔东西了。

这真是一场暴风雪。在硕大广袤的天地之间,密集的大风雪上下无情地翻滚着,像是从苍天的四角同时吹下来似的。惊尘蔽天,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区里的房屋隐没在大雪之中,大街似乎也不见了踪影,雪神悄然无息地用白色的被单盖住了醉汉们呕出的秽物。热尔维丝仍旧艰难、盲目、彷徨无主地向前走着。她摸索着路旁的树木,寻觅着道路。随着她缓步前行,朦胧之中能看得见路灯在雪雾中的微光,像个一束束将熄的火把一般。当她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忽然间,那些昏暗的路灯也不见了;她被黑暗的风雪包围了,无法辨别方向。只感得脚下白雪覆盖的地面向身后退去,许多灰色围墙围住了她。当她停住脚步迟疑不前,掉头四下张望时,不禁猜想着在这冰冷的雪幕后面会有宽阔的大街,望不到头的路灯;整个巴黎正在酣睡,没有行人,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站在马尚达大街奥尔那诺大街的交汇处正想躺倒在地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向上跑去,然而,大雪遮住了她的视线,只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也分不清是向左还是向右去了。后来她终于隐约看出那是一个宽肩膀的男子,他的背影在雪雾之中像一个跳动的黑点。哟!就是他,她一定要他,绝不能放过他!她拼命地追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工衣。

“先生,先生,请听我说……”

那男人转过头来。原来他是顾热。

这次她拽住的竟是“金嘴”!她是怎么冒犯了上帝,上苍总是和她过不去?这突如其来的路遇,让顾热看到了她以旁边的娼妇为伍,还向他摇尾乞怜,她脸色苍白,眼中放出恳求的光。此时,他们正好在一盏路灯下面,她瞧见了自己映在地上丑陋的影子,活像一幅点缀雪景的滑稽画。人们会以为她是个醉酒的女人。天晓得!她没吃过一片面包,没有一滴酒下肚,竟被看做是个女酒鬼!这当然是她的罪过,为什么她要醉呢?当然,顾热以为她一定是喝了酒,并且曾经胡闹过一番。

这时候顾热怔怔地望着她,天上纷纷落下的雪花像白色的花瓣撒在他那金黄色的美髯之上。后来当她低下头向后退去时,他却一把拉住了她。

“您来吧。”他说。

于是他走在前面,热尔维丝跟在后面,两个人沉默不语,沿着墙穿过寂静的街道。可怜的顾热太太在10月里已经死了,她害的是要命的风湿症。顾热一直住在新街的那所小房子里,那所房子现在看上去黑暗而孤独。这一天,他去照看一位受伤的同伴,所以回家很迟。当他开了家门,点着了一盏灯,再回头看热尔维丝时,只见她非常谦卑地在楼梯平台上站着。顾热好像怕被他母亲还能听见似的,用极低的声音说:

“请进。”

第一间卧房曾是顾热大妈住过的,做儿子的十分孝敬地按她生前的原样摆放着所有的物品。窗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还放着那只绣花用的绷子。近旁的那张高背扶手椅像还在等候着老绣花女工的到来。床上的卧具也整齐地摆放着,如果她能离开那墓地来到家中伴着儿子过夜,她还能依然如故地睡在床上。这卧房仍保持着虔诚的憩静和一种正直仁慈的气氛。

“请进呀。”顾热提高了嗓门重复着说。

她战战兢兢地走进屋来,像一个大姑娘悄然走进一处神圣而体面的地方似的。他呢,就这样把一个妇人引进了他故去的母亲的卧房里,不觉脸色变得苍白,心头也不住地震颤着。他们踮着脚悄然无声地穿过那卧房,像是生怕被顾热大妈听到,生出羞愧似的。随后,当热尔维丝走进他的卧房,他随手关上了门。这里是他自己的天地。这是她熟悉的一间狭小卧室。屋里还是那张小铁床,床上围着白色的床帷,真像寄宿生的卧房。墙上仍旧是他自己剪贴的图画,而且一直贴到了天花板上。热尔维丝面对这清纯的一幕,不敢上前,向后退缩着,只是远远地望着屋里的那盏灯。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一阵热狂,想要把她死命地搂在怀中,她却一阵昏厥,喃喃地说:

“唉!天啊!……哎!上帝呀!”

屋里火炉的炉膛里炭火融融,仍然还有火,锅里的红烧肉正吐出热气,顾热知道自己回家会迟一些,便在锅里温着肉。热尔维丝在这融融热气之中从凉冷麻木之中复苏了过来,她恨不得四脚并用,扑上去吞下锅里的肉。她那饿得像要裂开的胃肠进食的欲望比她来时更加真切,她低下头,叹出一口气。顾热明白了一切。他把红烧肉放在了餐桌上,切了几块面包,还给她斟满了一杯酒。

“谢谢!谢谢!”她说,“呀!您真是太好了!谢谢!”

她结结巴巴,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当她拿叉子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以致于手中的叉子滑落下来。饥饿折磨得她竟像老人一般颤巍巍地摇着头。她不得不用手指拿起肉吃,当她把一块马铃薯塞进嘴里时,忽然哽咽地哭泣起来。两行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了面包上。她不停地吃着,拼死地吞食着被泪水浸透的面包,边吃边喘着粗气,下巴还不住地抽动着。顾热怕她噎着,强迫她喝几口酒;然后那酒杯碰在她的牙齿上发出细微的得得声。

“您还要些面包吗?”他低声问道。

她只是嘤嘤地哭着,一会儿说要,一会儿又说不要,连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啊!主啊!饿极了的人吃饭多么香,又是多么的凄惨!

他呢,直立在她对面,凝神望着她,在明亮的灯罩下面,他看得十分真切。哎!她老多了!衰蜕多了!屋里的热气把她头发和衣服上的雪融化了,顺势流了下来。她可怜的颤巍巍的头上已是满头花白头发,风吹乱了那一绺绺斑白的头发。她的脖子像是陷在双肩之中,佝偻着身子,臃胖丑陋地叫人看了直想哭。他回忆起当年他们两人的恋情,那时节,她浑身上下都像玫瑰花一样鲜艳。她烫衣服时领上绽出一道像婴儿般的美丽皱折,活像戴着一条精美的项链。他也常常去店里欣赏她的美貌,看上几小时都不厌其烦。后来,她又去他的铁工厂,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度过了甜蜜的时光;他打着铁,她的心也随着铁锤的起落而欢快地跳动,是呀!多少个夜里他咬着自己的枕头,企盼着能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强烈的希冀使他不但想拥有她,甚至要振碎她!现在,她已经属于他了,他也能够拥有她。她吃完了面包,也擦干了流到锅底里的泪水,原来她无声的泪水始终不停地滴进了锅里。

热尔维丝站了起来,她已吃完了饭。她感到有些窘迫,低头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容留她。后来她感到他的眼睛里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于是,她把手放在了胸衣上,解开了第一粒钮子。然而顾热早已跪在了地上,他向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说:

“我爱您,热尔维丝太太,呀!尽管发生了一切,我仍然爱着您,我向您发誓!”

“请您别这样说,顾热先生!”她惊叫起来,望着膝下六神无主的顾热,“不,您不该这样说,这叫我太痛苦了!”

然而他重复说他一生中只爱她一人,这更使她心如刀绞。

“不,不,我不愿意这样,我太惭愧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站起来吧。应该是我跪在您的面前!”

他站起身来,浑身发着抖,用结结巴巴的语调问道:

“我能吻您吗?”

强烈的意外和激动使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点头表示愿意。天啊!她是他的人了,他可以做他情愿通过她得到快乐的一切事情。然而他仅仅是伸出他的嘴唇。

“热尔维丝太太,我们这样就足够了,”他喃喃地说,“这里包含着我们的一切友谊,不是吗?”

他吻着她的前额,吻着她斑白的头发。自从母亲死后,他还没有吻过任何一个人。他的生活中只有好朋友热尔维丝的存在。当他如此恭敬地吻过她之后,便向后倒退着,倒在自己的床上,哽咽起来。热尔维丝不能再这样逗留下去了;当人们彼此相爱时,遇到这番境况真是太凄惨,也太糟糕了。于是她向他嚷道:

“我爱您,顾热先生,我还是那样深深爱您……呀!这是不可能的,我明白……告别吧,告别吧,否则,会把我们两人都毁了!”

她说着便飞也似地穿过顾热大妈的卧房,重新回到了马路上。当她恢复了神态之后,便回到了金滴街按着门铃,博歇拉开了门索。宅院里一片漆黑。她走进院里,真像是走进了正在致丧的人家。这时已是深夜时分,那门廊破败而空荡,像一只鬼怪张着大嘴。是呀!当年她曾觊觎此地,想占有一席之地!那时候难道她的耳朵全被堵住了,听不到墙后面绝望与悲惨的哀鸣声!自从她步入这宅院的那天起,她就走上了衰败之路。在这充满霉气的工人宅院里,人挨人,人挤人,难免染上致命的疾患。

这个晚上,所有的人都缄默着,像死了一般。她只听见右侧的博歇夫妇和左侧的朗蒂埃和维尔吉妮呼呼的鼾声,就像感到燥热无法入睡的猫闭着双眼,从嗓子底里发出噜噜的响声。来到院子里,她似乎觉得到了真的墓地,院子的地面上铺上了一层规整的白雪,高耸的墙面泛着青灰色,没有一丝灯光,像是废墟的残垣断壁一般;没有一声叹息,整个宅院像是被饥寒埋葬了。染坊里流出一道秽水,在白雪之间开出一道黑痕,她不得不迈开大步跨过去。那汪水污黑的颜色就像她漆黑一团的思绪。水中漂亮的深红浅蓝色已随她的思绪永久地流走了!

随后,当她登上七层楼的当尔,在黑暗之中,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令她痛苦的无奈的笑。她忆起当年自己的宏愿:静心地干活,终日有面包吃,有一个高枕无忧洁净的家,悉心抚养孩子,不挨丈夫的打,还能死在自家的床上。不,这难道是真的,真是太可笑了,所有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吗?她不再干活,没有东西吃,睡在垃圾上,女儿在下流场所游逛;丈夫对她拳脚相向。留给她的只有死在街上的砖地上一条路了,如果她回到屋里,有跳出窗子的勇气的话,这一切会立刻实现。当年她并没有祈求上苍三万法郎的年俸和众人的敬重吧?哎,说真的,在这个世道上,身份低微的人,什么都别想指望!甚至连猫食和狗窝都没有,这就是一般人的命运。这使她苦笑地更厉害了,她曾希冀过经过二十年烫衣生活,回归乡下。好吧!就去那乡村僻野吧!她想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找一隅属于自己的领地。

当她走进楼道时,竟像是一个疯女人。她痛苦的脑袋在打着转。其实,她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与顾热告了永别。他们两人的关系最后终结了,不能再相见了。随后又有一些别的愁苦念头反复地敲击着她的脑袋。当经过俾夏尔的家门口时,她伸进头去望了一下,看见拉丽已经死了,她显出欣然长眠的模样,她正在享受着永久的安乐。是啊!孩子们比成人更有运气!巴祖热大叔的房门里露出一缕灯光。她径直走了进去,她被拉丽的归宿激起一阵狂热,想与小女孩一路同行。

这天夜里,这个爱打趣的巴祖热大叔快乐地回到了家中。他已醉得东倒西歪,尽管屋里冷得像冰窖,他却躺在地上打着鼾。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做上一个好梦,因为在梦中他还带着笑容。一盏小灯闪着亮光,照着他那件旧上衣,被他踩扁的黑帽子躺在屋角里,那件黑色大衣被扯到膝盖上方,就算是被单的一角了。

热尔维丝看到这情形,忽然悲叹着呜咽起来,因为发生的响声太大,竟然惊醒了他。

“妈的!关上门!风会冻死人的……嗯!是您呀……出什么事啦?您要做什么?”

于是,热尔维丝伸出双臂,并不知道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在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情绪激动地恳求他说:

“啊!您带我走吧!我受够了!我想去了……别再忌恨我当年说的话。天啊!我当年真不明白!人没有走到这一步真不知道死是何物……唉!对了!当人们有一天要离开尘世时,会从容以对的!请您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我会向您嚷着道谢呢!”

她说着便跑了下去,强烈的希冀使她浑身摇晃,脸色苍白。她从来没有这样蜷缩着跪倒在一个男人脚下。巴祖热大叔那张脸分外丑陋,嘴巴歪斜着,面颊的皮肤也被出殡的尘埃弄得肮脏而多皱,然而她觉得那张面孔不但美,而且灿烂地像太阳的光辉一般。此时,还未完全清醒的老头子以为她在不怀好意地拿他开心。

“喂,”他嘟囔着,“您可不该瞎捣乱!”

“请您带我去吧,”热尔维丝更加强烈地重复着,“您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我敲了几下板壁;后来,我又说那不是真的,因为那时我还太糊涂……但是,现在请您动手吧,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带我去长眠吧,您能感到我会不会动一下……唉!我只有这个愿望了,呀!我将来会很爱您的!”

巴祖热一向对妇女彬彬有礼,即使他感到一个女人一时钟情于他,也不该对她非礼,她眼下正头脑发昏,然后当她情绪激动之时,仍是几分风韵犹在。

“您的话说得不错,”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我今天还打发走了三个人,如果她们还能把手伸进口袋里的话,她们肯定给我些不菲的小费的……不过,我的好嫂子,事情不能这样做的呀……”

“请带我去吧,带我去吧。”热尔维丝不停地嚷着。

“嗨!那也得事先办妥一件小事……要知道,那就是去死!”

他边说着死命地在喉咙里做了一个下咽的动作,竟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吞进肚里一般。随后,觉得自己的笑话说得真有趣,忍不住咯咯地冷笑起来。

热尔维丝慢慢地直起腰来,难道连他也帮不了她的忙吗?她愣着神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一头倒在草堆上,后悔刚才吃了东西。噢!不,穷苦让人死都死不痛快!

娜娜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有失检点的女人,只有15岁却已长得像一头小牛一样健壮,白皙的皮肤,丰腴的身材,如此肥胖以至于人们都说她活像一只线团。是的,就是如此,年方十五却整天毫无羞涩地咧开嘴露出牙齿大笑,也不穿胸衣。她确实有一张轻浮女人的俏面孔,像是在牛奶里浸过一样的白嫩。皮肤像鲜桃表面的细绒一样柔软滑润,很有趣的鼻子,樱红的双唇,一对光亮而火辣辣的眼睛,让男人们不禁想到在这两盏明灯上点燃他的烟斗。她也同样有一头金黄色的秀发,那颜色像新鲜的燕麦秸,瀑布般飘撒在鬓角两侧,再配上星星点点的几粒雀斑,简直像头戴一顶耀眼的金冠。呀!正如罗利欧夫妇所说,真是一个美丽的小丫头,一个还要大人擦鼻涕的黄毛丫头,却已是臂膀浑圆,双乳高耸,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气味的宠物了。

现在娜娜不用再把纸团塞在胸衣里了。她的双乳已浑圆而坚挺,是一对如同新绸缎样雪白的大奶子。而且,她对此毫不觉得难为情,她希望自己的胸脯再丰满些,少女们毫无顾忌的馋嘴贪食,使她梦想自己能有像奶妈一样丰硕无比的大乳房。然后最撩人心魄的莫过于她把舌头探出白牙齿外面的习惯。当然,当她对着镜子自我端详时,觉得这模样着实可爱撩人,于是整天总是伸出舌头做出媚态来。

“把你那该死的舌头缩进去!”她母亲对她厉声喊道。

古波也常常一起训斥她,用拳头击着桌子破口大骂道:

“快把你那肮脏的红带子收回去!”

娜娜是个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她总不爱洗脚,却总爱穿那双细长窄小的高跟鞋,自然吃足了穿小鞋之苦,别人看到她双脚青紫,劝她不必如此时,她却谎称自己有脚痛的毛病,不肯承认那是爱美的虚荣。当家里连面包都不够吃的时候,她也就很难有打扮修饰的开销。于是,她却想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法子,她从工场里拿回一些礼花用的彩带,做出一些装饰品和彩结缀在肮脏的衣裙上,夏天更是她卖俏的季节。她身穿用六个法郎买来的一件细棉布长裙,每个星期天都在金滴街前后的街区里招摇过市,向路人展示她美丽的金发。是的,从外面的大马路到城墙的要塞,从克里昂库尔街到小教堂大街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人们都叫她“子母鸡”,因为她浑身柔软的肉和鲜艳的外形活像一只母鸡。

尤其是这条长裙她穿上去非常合身,白底上带着红色小玫瑰花的图案,简洁明了,不带任何装饰。裙子稍稍短了些,正好露出双腿,宽阔的袖子呈嗽叭形自然地下垂着,从胳膊到双肘都露着;她在楼梯的黑暗处把胸衣的领口解开露出丰满的胸脯,用别针在胸窝处别住,免得让父亲古波看见,又会招致臭骂。她那白如皓雪的脖子和金色暗阴中若隐若现的乳沟也尽显无遗。没有别的装饰,只有一条玫瑰色的彩带系在金色的头发上,彩带的两头在她的后领上来回飘荡。她打扮得像一束艳丽的鲜花,尽显青春少女的天真和妩媚。

这期间似乎所有的星期天都属于她,她像是整日价与所有的人在约会,所有从她身旁走过的男人都会用眼睛瞟着她。她等候着他们,整整的一个星期,心中充满了欲望和烦恼,她想在大庭广众之中和穿着节日盛装在阳光下散步的男人们中周旋。从早上起,她就开始打扮,穿着衬衣在横柜上挂着的一块不大的镜子里端详来端详去的花去了几个小时;全宅院的人都能从窗子里看到她,做母亲的生气了,问她披着衬衣散步的把戏玩够了没有。然而,她仍旧不慌不忙地缝着衣裙和鞋上的钮扣,用糖水把额前的头发卷成弯勾形的刘海,她赤裸着大腿,宽松的衬衫从肩膀上滑下来,头发也蓬乱着。她父亲古波讪笑着打趣道,嘿!她这副打扮可真叫俏呢!简直打扮成了个野女人,别人看了能给两个铜币了!他对女儿嚷道:“把你浑身的肉给我藏进去,免得我吃不下面包去!”她确实招人喜爱,她那张纷乱蓬松金发之中的洁白细嫩的脸庞一下子变了,变白变成了粉红色,但是,她不敢回应父亲,只是狠狠地咬断了做活儿的钱,气得她那美丽少女赤裸的胴体不住地颤抖起来。

吃过午饭之后,她便溜出了家门,下楼来到了院子里。这个星期天院里出奇地安静,整个宅院像是正在酣睡;楼下的那些作坊也都关了门,住户们半开的窗子里露出已经准备好的晚餐桌,正等着那些正在城郊散步,为了回来吃晚饭时有好胃口的那一对对的夫妇。四楼的那个女人移动着床,把家具东推西挪,刷洗着房子,嘴里哼着歌子,几个小时总在唱一首歌曲,那声调委婉却又苍凉。作坊不开工的时候,空荡的院子中间发出孩子们的叫喊声,娜娜、宝玲和其他一些大些的姑娘在这里打羽毛球。她们五六个姑娘总在一起扎着堆,简直成了大宅院里的皇后,都是男人们瞩目的对象。当某个男人从院子里走过时,这群姑娘竟发出尖锐的笑声,上了浆裙据的窸窸声好像刮起了一阵风。她们的头顶上,空中充满了假日热闹的隆重的气氛,也有散步者扬起的白色尘埃中弥漫着的闲散与安详。

然而,玩羽毛球游戏只是为她们溜走而装出门面而已。忽然之间,整个大宅院又会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这群女孩早已溜到了街上,走在了外面的大马路上。于是六个姑娘手牵着手,并排向前走着,占满了很宽的一段马路,她们都穿着亮丽的衣服,都没戴帽子,头上扎着彩色的蝴蝶结。她们的眼睛灵活异常,眼珠在眼睑下不停地滚动。眼前的一切她们都一览无余,女孩们扬着头哈哈大笑,露出她们肥胖的下巴。正当她们乐不可支的当尔,当一个驼背的人或是个老妇人在界石旁等候她的狗的时候,她们的队伍便散了伙,有几个落在了后面,其余的几个又要拉着她们快些走,她们摇摆着屁股,时而聚成一团,时而又做出笨蠢的样子,吸引着众人的注意力,嘻闹之中也能挣开了胸衣,让正在发育的青春胭体显露出来。马路竟像是属于她们的,她们在这里成长时曾撩起裙子沿着各家店铺玩耍,而今竟又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系袜带。在满脸菜色缓步行进的人流中,这伙疯女孩们横冲直撞地奔跑着,从洛歇舒尔区直跑到圣德尼区,她们左推右揉挤过人群,冲破人流,回过头去说着放肆的俏皮话并爆发出阵阵大笑,裙裾在她们身后高高飘起,显出少女的高傲和无礼;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眸子里闪动着粗俗的眼神,展示着淫荡下流的举止。脖颈上被汗水浸湿,像是刚刚出浴的处女,带着欲念,怀着柔情。

娜娜走在女孩们中间,它那条粉红的长裙像是在太阳光下点燃了一般。她挽着宝玲的手臂,宝玲的长裙上是白底黄花图案,在阳光下同样熠熠生辉,像束束小火焰煞是撩人,因为她们两人是女孩中最胖,也是最不怕羞和最具妇人风采的,所以,也就自然带领着这个放肆的女儿国,当听到路人的恭维之词,众人向她们投来倾慕的眼光时,她们俩几便神气活现,得意洋洋。其余的女孩们都在她们俩儿左右列队,竭尽搔首弄姿之能事引起人们的注意。娜娜和宝玲的骨子里有更加卖弄风骚的把戏。她们之所以这样气喘吁吁地奔跑,就是想显露脚上穿的白袜子,并且使头发上扎着的彩带随风飘荡。再说,当她们停了脚步,煞有介事地猛烈喘息着,胸脯一起一伏,显出楚楚动人的姿态。再用眼睛搜寻着必定会出现的熟识的小伙子。然后,她们又作出有气无力前行状,杏目相视,开怀大笑,窃窃私语,用媚眼再去窥视那些张口结舌的男人们。她们在人群拥挤的街上东碰西撞,无非是以这种与男人的偶然奇遇而取悦自己。

一些穿着假日盛装,戴着圆顶礼帽的大男孩便拽她们到路边呆上片刻,同她们肆意调笑,借机搂一楼她们的纤纤细腰。还有一些20岁上下的工人,身穿灰色的工衣,落拓不羁的模样,双臂交叉着不紧不慢地与她们侃谈,不时地把烟斗里的烟雾吹进她们的鼻孔。这倒无关紧要,这些男孩与这样女孩只是萍水相逢。然而,在这众多的后生当中,她们早已有所选择。宝玲总是遇到戈德隆太太的一个儿子;他是个17岁的木匠,常常买苹果给她吃。娜娜在马路的另一端瞅见了维克多·福克尼;他是洗衣店老板娘福克尼太太的儿子,她总与他躲在暗处亲嘴。然后,也仅此而已,没有更一步的举动;这两个女孩当数太有心计,不肯去做不明不白的傻事。然而人们对她们俩人可说出许多难听的话。

随后,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伙小搞蛋鬼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停住脚步看那些玩杂耍的艺人。一些变戏法的艺人,还有些拿大顶的大力士纷纷到来,他们在马路上铺上一条破烂不堪的毯子。于是,一帮游手好闲的人便聚拢过来,围成一个圈,那些身穿退了色的紧身衣的街头卖艺人便被围在其中,卖弄起他们的肌肉和力气。娜娜和宝玲在人丛最稠密的地方站着看了好几个小时。她们漂亮鲜艳的裙子与那些肮脏的长短工衣相互揉搓摩碰着。她们裸露的双臂,赤裸的脖领和胸脯,还有裸露的头发,被散发着恶臭的呼吸、烧酒和汗息的气味熏得发出燥热。但是,她们却嬉笑着,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表演,如同久入茅厕不觉臭了,毫无作呕之感。她们的周围时而冒出粗鲁的语言和下流肮脏的举动,还有那些醉汉呆滞的目光和妄想。她们已听惯了这一切,只是回头报之一笑,显出不知羞耻的平静。她们白绸般的俏丽面庞上没有一丝红晕。

只有一件事情会使她们不舒心,那就是遇到各自的父亲,尤其是当他们喝醉酒的时候,所以,她们时常小心观察,相互报信。

“喂!娜娜,”宝玲突然叫出声来,“瞧,古波大叔来了!”

“哎哟!”娜娜烦躁地说,“看来他没喝醉,那也够我呛!你该知道,既便那样我也得溜走!我才不情愿挨他的臭骂呢……瞧呀!他已醉得摇头晃脑了!妈的,他为何不跌破自己的脑袋?”

有几次,古波径直向她走过来,她已来不及溜走,她便急中生智忙蹲下身去,嘴里小声呢喃:

“大家快遮住我呀!……他在找我呢,他说过,一旦遇到我闲逛,就会像踢皮球一样让我皮肉吃苦呢!”

当醉汉父亲走了过去,她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女孩们目送他远去后,便一个个噗噗嗤嗤地笑出声来。他找到她也好,找不到她也好,这可真像是一场绝妙的捉迷藏游戏!然而有一天,博歇走过来揪起宝玲的耳朵,古波也来在娜娜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赶她们回了家。

夕阳西下,她们又到处溜达了最后一圈,才在人流的裹挟中,在夕阳的微光中回家,天空中的尘埃渐渐厚重,苍穹深沉而失去了白日的光辉。金滴街也变得像外省冷清的一隅,一些长舌妇在家门前徘徊,她们尖锐的叫声时而打破没了马车空荡荡的街区的沉寂。女孩们在院子里停了片刻,重新打起羽毛球,尽量让人们看出她们并没有离开过这里。接着她们便各自上楼去,尽情编出一些谎话,然后她们常常不用为此绞尽脑汁,尤其是当父母们正为一味肉菜太咸或烧得不熟吵个不迭而在相互打着嘴巴时。

现在娜娜已是一个女工了。先前她在开罗街的第特维尔家的店铺里做徒工,现在升为女工,每天可以赚四十个铜币。古波不愿意叫她换地方做工,因为那里有罗拉太太监管她;罗拉太太是那家店铺的女工头,在那里已经干了十年。清晨,当母亲望着咕咕鸣响时钟,女儿用一条又窄又短的旧黑长裙绷紧自己胖乎乎的臂膀,独自一人欢天喜地的出了门;罗拉太太担任监督娜娜到店时间的职责,随后告诉热尔维丝。她们给娜娜二十分钟的时间从金滴街走到开罗街,这时间足够了,因为少女灵巧的双腿会像雄鹿的四蹄一般飞快。有几次,她虽然准时到店,但却气喘吁吁,满脸飞红,显然是在街上玩耍一阵后,急匆匆用十来分钟时间飞奔来店。迟到七八分钟也是常事;于是她就不时地与姑母套近乎,眼睛里显出哀求的神情,尽力博得她的同情,好叫她不再向她母亲提起此事。于是懂得少女心境的罗拉太太只得向古波夫妇说谎。同时,她也整天价絮絮叨叨地教训娜娜,说她有管教侄女的责任,并且说一个年轻姑娘在巴黎的大街上闲逛是何等的危险。啊!天啊!她豆蔻年华时不也被人追逐过吗?那可是好危险的事呢!她时刻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侄女,担忧会发生些淫邪的事情,她也总是抱有热诚的希冀,想叫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能长久地保持她的天真无瑕。她一再对娜娜说:

“你该知道,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是太疼爱你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投塞纳河的……听我说,可爱的小猫儿,如果有男人给你说了些什么,你应该一字不漏地讲给我听……嗯?你能保证别人没给你说些什么吗?”

于是娜娜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咬着嘴唇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不,不,男人们不和她说话。她走得太快了。再说,他们与她说些什么呢?也许她与那些男人毫无瓜葛!她为此憨态可掬地解释她迟到的原因:她停住脚步端详街上的画,或是她陪着宝玲一起走,那宝玲又会讲许多故事给她听。如果不信此话,跟她走一遭就会明白的。她甚至都没有离开过上班常走的左侧人行道;她规规矩矩地走路,还超过了所有与她并行的其他小姐们,快得像一辆行驶的马车。实际上有一天,罗拉太太无意中在小瓷砖街上遇到她,看见她正仰着脑袋与三个扎花女工说笑,有一个男人从楼上的一个窗户里探出头向她们做刮胡子的手势。娜娜便动了火,发誓说她刚才只进了一家面包店买了一个铜币的面包。

“嗨!我看管着她呢,别担心,”高个子寡妇对古波夫妇说,“我担保她会像担保我自己一样,哪一个混蛋敢动她一指头,我会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第特维尔家的作坊是位于二楼夹层中的一间大屋子,一张宽阔的工作台安放在一些架子上,占据了屋子的中间部分。四面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带着黄色水印的灰色墙纸剥落下来,露出条条石灰的印迹,沿着四壁安放着一些货架,货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旧纸箱、纸盒,和一些丢弃的废品,上面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天花板被煤气灯熏得像涂上了一层炭黑。两个窗子大开着,女工们不用离开工作台,抬眼就能看到对面街道上的行人。

罗拉太太为了给工人们作出榜样,总是第一个来到作坊。随后作坊的门开开合合足足得一刻钟模样,那些急急火火,汗流满面,发辫蓬乱的女工们才陆续到达。7月里的一天早上,娜娜最后一个进门,其实这也是她常有的习惯。

“嗨!”她说,“我要是有辆车子就不会这般模样了!”

然而,她甚至都没有摘下头上那顶被她称为军帽的黑色小帽,也懒得稍稍整理一番,而是走近窗子,探出身去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朝街上张望着。

“你在那儿瞅什么呢?”罗拉太太不无担心地问道,“是你父亲把你送到了楼下吗?”

“不,当然不是,”娜娜平静地回答说,“我没在看什么……我是看这天气这样燥热。真的,整天这样跑来跑回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毛病来。”

上午确实让人热得透不过气来。女工们已放下了软百叶帘,却能在叶片之间时时观察街上的动静,她们终于开始干活儿了,人们分坐在工作台两旁,罗拉太太坐在桌子的顶头旁。总共八个人,每人的面前都摆放着各自的浆糊瓶、钳子、工具和凹凸不平的线团。工作台上还零乱地摆放着一些铁丝、棉花,一些绿色和栗色的纸以及用绸缎和丝绒剪成的形态各异的花叶和花瓣。桌子中央,有一个细口的长颈瓶,瓶中插着一小束捆扎着的花,这束昨天晚上已枯萎的花是从女工们胸衣上摘下来的。

这当尔那个名叫莱奥妮的漂亮棕色头发姑娘,一边低头做着手中的彩绸花,一边说:

“嘿!你们不知道吧,那个可怜的卡洛琳呀,有一个小伙子每晚都来等着缠她。”

娜娜正在剪着一张绿纸的细边,她开口说:

“这是真的!一个男人竟能使她时时处处都这样六神无主!”

整个屋子的人都暗自发出笑声,罗拉太太不得不板起面孔,用严肃的口吻嘟囔着说:

“我的孩子,你真行,挺会用词嘛!我要把这话告诉你父亲,看他怎么夸奖你。”

娜娜鼓起腮帮子,像是强忍住笑声一样,呸!别提她父亲了!他嘴里的胡言乱语还少吗?忽然间,莱奥妮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

“喂,大家当心!老板娘来了!”

第特维尔太太是个面孔冷漠、身材高大的女人,此时,她果然走进屋来。平日里的上午她只待在楼下的店铺里。女工们都很怕她,因为她一向不苟言笑。她缓慢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女工们都低下头,倾着身子,倚在桌面上,一言不发,匆匆地干着手中的活儿。她开口咒骂一个女工是个蹩脚扎花工,命令她必须重做那朵雏菊。后来她带着进来时僵硬的面容和步态走了。

“喔!喔!”娜娜重复着吆喝声,众人也跟着她起着哄。

罗拉太太竭力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说:

“我说小姐们,真的敢这样,姑娘们!你们是不是要让我非得采取……”

然而,人们不听她的话,因为女工们都不怕她。平日里她待人太宽容了,看到小姑娘们眉飞色舞地开着玩笑也不禁心动,于是,暗地里拉她们到身旁,百般利诱叫她们说出与自己相好的小伙子们的隐私,当手头的活计不忙时,还用纸牌替她们占卦一番呢。当小女工们谈及卿卿我我的闲言碎语时,她那像长舌妇般在心里跃动的愉悦,也会叫她那悍妇般的身子不住地颤栗起来。她只是听不得粗野的字眼,什么话都可以说,只求语言不要过于粗俗。

说真的!娜娜完完全全地被作坊里的乌烟浊气熏透了!哎!当然她也有自己的主心骨!然而,整天价与那些被悲惨境遇和恶劣习气惯坏了的姑娘们在一起,难免不同流合污。她们一个紧挨另一个,怎么会不一起腐烂变质呢?就像一筐苹果有一个已坏透了心,其余的也免不了腐烂成堆。当然,她们在正经场合,并不显得太卑污,言谈举止还不至于太令人作呕。总之,她们的作派倒是蛮像正派小姐的模样。但是,到了背地里,那些流言秽语便不绝于耳了。只要有两个人在一起,便议论起种种猥亵之事,捧着肚子笑弯了腰。再说,当她们傍晚回家的时候,结伴而行,便说起各自的隐情,谈论令人竖起头发的艳事,于是两个女孩便在街上止步不前,在摩肩擦背的川流人群中亢奋不已。

娜娜这一伙姑娘还算安分,另外还有一些有不轨行径的女工,她们辫发蓬乱,裙子打着皱折,让人们联想到她们没有脱下裙子便与人上床;她们一大早把下流舞厅的污浊气味和不轨之夜的汗臭带进了作坊。由于夜里快活一宿,第二天便怠惰无力,浑身酥软,无精打采,起了黑眼圈,罗拉太太彬彬有礼地称那些黑眼圈是“爱情的拳头印记”,那些女工们扭动的腰肢,沙哑的嗓音,在作坊里煽起一股淫邪的雾气,竟让那些摆在桌上的娇嫩鲜丽的纸花断枝折叶。当娜娜嗅出身旁的那个姑娘昨夜有过风流时,那诱人的气味,竟使她心醉神迷。她与这个名叫丽沙的姑娘坐在一起干活儿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是个出了名的胖姑娘;娜娜用灼热地目光望着自己身旁的工友,好像她早已料定她会发福又会在瞬间爆裂似的.要学到些新的见识并非易事,这鬼丫头在金滴街上已经领教过这一切。不过在作坊里,她目睹了实情,这一幕幕情形渐渐煽动她的芳心,并且挑起她该轮到自己尝试的欲念。

“真闷死人了!”她小声嘟囔着走近一个窗子,把软百叶窗拉得更低些。而且她还俯着身子左右张望,几乎在同时莱奥妮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便嚷了起来:

“这老家伙,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在那里已经探头探脑足有一刻钟了。”

“这只公猫,”罗拉太太说,“娜娜,你快回来坐下!我不许你站在窗子旁边。”

娜娜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紫罗兰,包起花的茎叶;这时全作坊里的人都惦记着那个男人,他穿戴整齐,是个50岁上下的男人,身披一件大衣;他脸色灰白,神情严肃,很有神采,灰色的络腮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他在对面的草药店门前呆了一个小时,不时地抬眼望著作坊的百叶窗。扎花女工们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被街上的喧嚣声淹没了;她们弯着腰忙不迭地干着活儿,不时地用眼角瞅着那老头儿。

“瞧呀!”莱奥妮提醒大家注意,“他手里还拿着一副长柄眼镜,噢!他是一个优雅的男人……他当然是在等候奥古斯婷啦。”

但是,那个高大丑陋的黄头发姑娘名叫奥古斯婷,她没好气的回答说她不喜欢老头子们。罗拉太太摇了摇脑袋,抿着嘴一笑,这一笑之中充满了暗示。

“亲爱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头子才更懂得温存呢。”

莱奥妮身旁的是一个浑身堆肉的小个子女子,此时,她在莱奥妮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话;莱奥妮突然仰倒在椅子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回头用眼睛望了一下那老头子,笑得更厉害了。她忍住笑前言不接后语地说:

“对呀!嘿!对呀!……呀!索菲这家伙真是坏透了!”

“她说了些什么?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呀?”作坊里所有的人抑制不住好奇地同声问道。

莱奥妮正用手帕揩着笑出的眼泪,却不回答,当她恢复了平静之后,重新扎着花,边对大家说:

“那话是说不得的!”

大家穷追不舍,她一个劲地摇头不说,又止不住地狂笑起来,奥古斯婷恰好坐在她身旁哀求她小声告诉她,莱奥妮最后终于答应告诉她,于是把嘴挨着她的耳朵说了那句话,这次该轮到奥古斯婷仰倒在椅子上,又笑弯了腰。然后,她又把那话咬着耳朵告诉身旁的女工,这样耳朵咬耳朵,索菲的脏话只一会儿便已无人不晓了,女工们先是相互看了看,然后,又一起爆发出哄笑声,一个个脸上不免泛起红晕,带着几分羞惭。此时,只有罗拉太太一个人不知其中奥秘。她自然十分恼火地说:

“姑娘们,你们这样做太有失体统了,在众人面前不该这样窃窃私语……一定是一件有伤风化的事,对吧?哼!你们也真做得出来!”

虽然她非常想知道索菲的脏话,然而她又不敢要求人们告诉她。于是低了头扎着手中的纸花,只过了一会,她又暗自玩味着女工们谈论的话题。大家仔细听着各自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任何一个人的平常话,譬如有关手中活计的只言片语,只要有一个人说出什么,其余的人便想到龌龊的地方去,女工们曲解话中的含义,给予那句话以下流的意味,不可思议的隐喻。诸如一些平常再简单不过的话:“我的钳子裂了。”或者说:“谁在我的小壶里搜寻过东西?”等等。她们都能由此产生非分的联想。现在她们把每句话的隐喻都带给了对面人行道上鹤立着的那位老先生。她们为能说出这样机智的双关语而自鸣得意,嘿!该到他们耳边去嗡嗡才是!并且她们觉得这些戏滤之词实在有趣,一个个兴奋的眼睛中放着淫邪的光,越来越起劲地鼓噪着。罗拉太太也没了恼怒,姑娘们并没有说什么粗野的话哟。倒是她自己说出了一句令人捧腹的话。她突然问道:

“丽沙小姐,我的火熄灭了,把您的给我吧。”

“哟!罗拉太太的火熄灭了!”全场哗然。

她意识到该解释几句:

“小姐们,当你们将来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嘛……”

但是大家并不听她的解释,只是嚷着要叫那位老先生来重新点燃罗拉太太的火。

在这捧腹大笑的人群中,娜娜也快活非凡,该是乐的时候哟!没有一句双关的话能逃过她的耳朵。她自己也说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仰着脖子,捧着下巴,笑得开心极了。在这充满淫邪的环境中她好似如鱼得水。她极熟练地卷着紫罗兰花的茎枝,在自己的椅子上笑弯了腰。嘿!不到卷一支香烟的功夫,一枝精美的纸花已做好了。她用极快的动作掀起一片绿色的纸条,哟!眨眼的功夫,纸片已卷在一根钢丝上,再涌上一抹胶水,一株尽显贵夫人魅力的青枝已跃然眼前。精妙之处来自她那双纤纤细手,她荡妇般的手指柔似无骨,酥软可人。在纸花技艺中她独领一方。由于她做得好,作坊里凡是花茎都归她做了。

这时候对面人行道上的那位老先生已经走了。女工们也安静了下来,她们在酷热难当的气温里干着活儿。当时钟敲响十二点,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女工们一个个都坐不安稳了。娜娜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嚷着说如果大家愿意,她便下楼去替众人买些吃的东西。于是莱奥妮托她买两个铜币的炸虾,奥古斯婷要一小袋炸马玲薯条,丽沙要一小捆小萝卜,索菲则要一条香肠。娜娜正要下楼去,罗拉太太看她今天总在窗子边上转悠,心中总感蹊跷,便大步赶上她说:

“等一等,我和你一块走,我还要买些东西。”

然而,下了楼之后,在近旁的一条小路上,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老头子像支大蜡烛似的呆立着,正在与娜娜眉目传情,频送秋波。娜娜的脸上已是红霞一片。做姑母地一把拉着她的胳膊,叫她快些走上街道,那老头子却紧跟她不舍。哎呀!原来这公猫是为娜娜而来的!好呀!真是太可人了!15岁半的女子竟叫男人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罗拉太太神情激烈地质问起娜娜。呀!天啊!娜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老头已尾随自己五天了,她每次出门必定会遇到他,她隐约有印象这老头是经商的,是的,他是一家骨质钮扣店的老板。罗拉太太对此深感震惊,感触良久。她回过头去,用眼角偷看那老头儿,嘴里小声嘟囔着:

“看得出他是个有钱人,我的小猫,给我听着,必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现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她们一边聊着天,一边走马灯似的在每个店铺里串行着,等她们从熟肉店、水果店、烧烤店出来后,四只手上堆满了替别人捎带的食品,有许多大大小小油腻的纸包。然而,她们始终显得十分讨人喜欢,走起路来一摆三摇,不时地向身后报以微笑并投去火辣辣的眼波。罗拉太太也卖弄起少女般的风韵,原因是那个钮扣店的老板始终都跟着她们。

“这个人倒是举止不俗,”回到那条小路上时,她说,“如果他品行还算正派的话……”

后来,她们上楼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起娜娜:

“喂,告诉我那些小姑娘们咬着耳朵说的事情,索菲说的是什么脏话?”

娜娜也不再卖乖了。不过,她搂住罗拉太太的脖子,拉她走下两层楼梯,因为那种话不能大声说出来,甚至在楼梯里说都不合适。她在姑母的耳边嘀咕了一句。那句话真下流,她姑母无奈地摇着头,睁圆了双眼,吃惊地撇着嘴。总之,现在她知道了,再也不用为此闹心了。

扎花女们都把食物放在膝头上吃着,为的是不弄脏了工作台。她们匆忙地吞食着食物,像是厌恶吃东西,更愿意借着吃饭的功夫观察路上的行人,或者去屋角里相互说说悄悄话。当天,她们尽力想知道那个老头子躲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很显然,他确实不见了。罗拉太太和娜娜互相递着眼色,缄口不谈此事。此时已经是一点十分了,女工们并不着急去重新拿起钳子干活儿。忽然间,莱奥妮双唇之间打了一声嘟噜!就像油漆工们常常打的那种唿哨。那意味着老板娘来了。眨眼间,所有的女工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头干起活儿来。第特维尔太太走进屋来,面带威严兜了一个圈子。

自从那一天起,罗拉太太总把侄女的第一次奇遇作为自己消遣的乐趣。她从早到晚总是紧紧地盯着她,说这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样着实让娜娜有点儿讨厌;但她一想到姑母是把她当做宝贝呵护,不免又有些满心欢喜。那个钮扣店老板尾随在她们屁股后面,两人在兴奋之中交谈的那些话灼热着娜娜的心,也让她起了孤注一掷的邪念。噢!她姑母懂得什么是感情;甚至那钮扣店的老板,他已经这般年龄,却那样有情分,实在令她感动。因为,总而言之,上了年纪人们的感情根基总会扎得更深。只不过,罗拉太太总在监视着她。是的,他要想接近娜娜,就得先从她姑母的身子上跨过去。有一天晚上,罗拉太太走到那位老先生面前,直截了当地指责他所做的事实在不应该。然而他对她彬彬有礼,并不作答,他已是干此事的老手,听惯了少女家人的责骂。他的风度是那样优雅,使她不忍心发火。然而她却对娜娜说了许多有关爱情的切实的劝告,隐约地提到男人们的种种劣行,还有那些曾经放荡女人水性杨花的丑事轶闻,和她们追悔莫及的痛心与疾首,娜娜对此却听得不耐烦,白净的脸上那对眼中显出不安分的光来。

但是,有一天,在鱼市巷里,那钮扣店的老板竟敢伸长了脖子在姑母和侄女之间嘟囔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于是罗拉太太着了慌,说她自己也坐不住了,于是向弟弟全盘托出事情的原委。于是,古波家免不了大闹一场。起先古波先是狠狠地打了娜娜一个耳光。她学了些什么?这个贱丫头,竟勾起老头子来啦!好啊!她果真这样放肆,下次要让他碰上了,非割断她的脖子不可!谁见过这般事情!一个黄毛丫头竟能辱没家门!他使劲摇着女儿的身子说,妈的!今后她会被引上正路的,因为,将来由他亲自监管女儿。每天她回到家里,他便认真审验一番,先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探寻她是否被吻过后,从眼神里流露出微笑与兴奋的蛛丝马迹。他嗅嗅她,让她转过身子好叫自己仔细打量。有一天晚上,她又挨了一顿揍,因为她父亲在她脖子上找到了一块青痕。鬼丫头竟敢说这不是吮痕!是的,她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青痕,是跟莱奥妮闹着玩时落下的痕迹。当他将来要打断她的手脚的时候,他会给她身上留下青痕,还要让她有苦说不出。又有几次,当他脾气还算不坏时,便讽刺她、嘲笑她。真的哟!她像是一块男人们争相吞食的肥肉!其实身子骨像一尾鳊鱼似的扁平而虚弱,她浑圆的臂膀胸脯之间都是些凹进的窝,正好能放进男人们的拳头!娜娜并没有犯下让她遭此痛打的罪过,并忍受父亲不堪入耳脏话的责骂,但是她敢怒而不敢言,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一般。

热尔维丝比古波明白些事理,她常常说:

“你就让她安静一会吧!你说得太多太狠了,她将会反而生出别的心眼呢!”

噢!是的,她果然生出了心眼!那心眼和念头使她浑身充满着骚动,她跃跃欲试,想亲身经历,就像她父亲常说她的那些事情。这个欲念整天折磨着她,纠缠着她,哪怕是最贞洁的女子也会为此生出欲火。由于他粗野的辱骂,反而使她明白了好些她不懂的事情。有些事让她吃惊不已,渐渐的她的举止也古怪起来。有一天早上,古波看见娜娜从一个纸包里抓了些东西涂在自己那张小孩脸上。原来是些扑粉,那张本来洁白细嫩的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粗粉。她用纸包在脸上无规则的涂抹着,显出条条难看的印迹,古波骂她简直像一个不熟练的磨坊的女儿。还有一次,她嫌那顶黑色便帽难看,于是,便拿了些红色的彩带回来缠在帽子上。他又气势汹汹地质问她那彩带是从哪里来的。

嗯?是卖身得来之物,还是偷来的?娼妇呢,或是小偷?也许她已扮演了两种角色。后来又有几次,他看见女儿手里拿着许多可爱的小物件,什么玛瑙戒指呀,一对带着美丽小花边的饰袖,还有一只镀了金的心形挂坠,就是姑娘们喜欢把它挂在胸前垂到乳沟尖端的那种挂饰。古波要把这些物件全毁了,她便发了疯似的保护自己的小玩艺儿,这些物品是属于她的,有的是一些夫人们送的,还有的是她从别的女工手里换来的。就拿那颗镀金心形挂坠来说,她是从阿布基尔街上拾来的。当她父亲一脚踩扁了它时,娜娜直挺挺地愣住了,气得脸色苍白,浑身抽搐,心中愤懑至极,差一点儿要扑到父亲身上,抓他几下解恨。两年来她做梦都要那颗金心挂坠,现在却被父亲踩扁了!不,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然而古波要把娜娜置于自己的掌股之间,视野之内的种种做法却捉弄多于真诚的教诲。因为他往往毫无道理的责难和错怪女儿,反而使娜娜破罐破摔,甚至气愤不已。她终于索性不去作坊干活儿了;当古波为此对她拳脚相向时,她竟对他的指责满不在乎,她回答说她再也不想回到第特维尔家的作坊去了,因为老板娘总让她坐在奥古斯婷旁边,那奥古斯婷不知吃什么好东西,嘴里总冒出难闻的气味。于是,古波亲自把她送到开罗街去,并且还要求老板娘一直把她安排在奥古斯婷身旁,算是对她的惩罚。有半个月的光景,每天早上,他不辞辛劳地走下鱼市街,一直把娜娜送到作坊门口。他仍不放心,在人行道上再呆上五分钟,直到确信女儿走进了作坊。

但是,有一天早上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朋友,俩人在圣德尼街的一家小酒店坐了一小会儿,十分钟之后,他突然瞥见那鬼丫头扭动着裙摆飞快地向街道的低处跑去。原来这半个月来,她任凭父亲在外面傻等,她倒是上了两层楼,却不走进第特维尔家的作坊,而是坐在楼梯踏步上,只等着古波离开。当古波怪罪罗拉太太时,她便愤愤不平地嚷着说他女儿受不了他那般方式的教训。她已经对侄女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她劝她不可亲近那些不地道的男人,如果那鬼丫头仍对那些色鬼痴情不改的话,那就不是她姑母的罪过了;现在她决计洗手不干了,她发誓不再管娜娜的事了,因为她心中明白,家里亲戚中竟有人造她的谣言,说娜娜是在她的管教下走入歧途的,她还以此为荣呢,都是她引坏了侄女。再说,古波从老板娘那里打听到,娜娜是被那个名叫莱奥妮的女工带坏的,那个小泼妇已经弃了扎花的行当,去过吃喝玩乐的日子了。实际上他的女儿只是在街上爱占些小便宜和过于顺从诱惑,她完全能够头戴橘黄色的花冠名正言顺地出嫁。但是,如果想把一个未被踩躏、纯洁、完整、良好精神状态的娜娜,一个像所有知晓自重自尊的小姐一样的娜娜送给一个丈夫为妻的话,可得赶快行事,否则,将会悔之晚矣!

金滴街上的每家每户都议论起那个对娜娜有意的老头儿,像是每个人都很熟识他一样。嘿!他仍然是那样彬彬有礼,然而有些微微地胆怯,但是却出奇地执着和耐心,像一条顺从的小狗在娜娜身后不远的地方尾随着她,甚至有好几次,他一直跟进大宅院。有一天晚上。戈德隆太太在三楼的楼梯口撞见了他,他便低了头,神色慌乱,红着脸,怯生生地溜下楼去了,罗利欧夫妇威胁说,如果他们的侄女再引些污七八糟的男人来到他们的眼前身后,他们就要搬家,因为,那也太让人作呕了,楼梯被塞得满满的看不见脚下的台阶无法下楼先不说,下楼时遇见那些男人们正在伸着鼻子嗅,流着涎水望,简直让人受不了;那情形让人想到在这大宅院的一角来了一只发疯的狗!博歇夫妇十分同情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境遇,一个可敬的大男人竟这样痴迷于一个轻佻的女孩。哎!他是一个有家底的商人,人们看到他在维耶特街有家不错的钮扣店,他完全能够讨一个正经的姑娘做老婆。多亏博歇夫妇对众人细说详情,所以当这位身材适中、灰黑络腮胡须修剪整齐的老头儿面色苍白,嘴唇下垂地跟在娜娜屁股后面走时,全区人却对这位老先生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在起初的一个月里,娜娜觉得那老头儿着实有趣。他总是在她身旁转来转去。他活像一个在厨房里做杂役的小男孩,在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从后面扯她的裙据,还显得若无其事。瞧她那双腿!像两根木炭棍,也像两根火柴棒!头顶上没了发,脑后几根稀心的卷发压得平平展展贴在脖颈上,所以她时常故意问他理发师是怎样给他分发缝的。呀!他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家伙!

后来看惯了他,也不觉得那么有趣了。她开始心中隐约地怕他,当他走近身旁,她会下意识地喊叫起来。她常常在珠宝店前驻足看首饰,猛然之间会从背后传来他吞吞吐吐的话音。是啊!他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她很想要一只小十字架挂坠,再配上一条绿绒围脖,或者一对珊瑚耳钉;要那种小的看上去像两滴樱红的鲜血般的耳钉。即便她对眼前琳琅满目的首饰不存过大的奢望,也不能就这样整天破衣烂衫地度日,她懒得再用开罗街作坊里的小玩艺儿装饰自己了,尤其是那顶令她生厌的帽子,这顶插满了第持维尔家下脚料纸花的古怪帽子,形似一个可怜男人屁股上的廉价铃挡。于是,行走在泥水中被过往的马车溅得浑身污浊的娜娜沮丧万分,面对橱窗里五光十色物品的诱惑,心中生出许多渴望,她多想置身于其中,她想去餐馆进餐,到戏院去看戏,能有一所配有漂亮家具的住房。强烈的希冀使她停住脚步,脸色变得煞白,极度的物欲让她感到像有一股暖流从巴黎的街面上升腾而起顺着她的大腿传遍全身。她在熙熙攘攘的行人裹携下,浑身蒸腾着难以克制的享受欲。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那老头儿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她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说出许多美妙的建议。嘿!如果不是她对这老头儿存有惧怕心理的话,她定会与他击掌赞同他说的一切!内心深处的抵触意识强制促使她回绝了他的要求。尽管她有不洁的欲念,仍然对陌生男人表示出了愤懑和憎恶。

然而,冬天来临之后,古波家的生活更加难以维系。每天晚上娜娜都会挨打。当父亲刚刚放下打累的手臂,母亲又会送上几个耳光,叫她学着怎么样品行端正地做一个正派姑娘,而且往往是三个人一起动手,像是在屋里跳着疯狂的舞蹈,一个人大打出手,另一个人上前保护,于是三个人最终会在地板上扭作一团。在被打碎的盘碟之间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除了无休止的咒骂和打闹,他们还要忍受食不饱腹,严寒袭扰的苦楚。如果娜娜买来一些可爱的小玩艺儿,像是一个彩色蝴蝶结,几只好看的袖口钮子之类的东西,做父母的便统统没收,然后拿去变卖。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她,只是在钻进破布的被单前还得领受一番巴掌的滋味,她的那条黑裙子便是她的被单,盖在身上无法御寒,她不住地打着哆嗦。不!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她不愿意在这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已经很久了,她父亲是没指望了。像这样天天泡在酒瓶里,醉醺醺的父亲,已经不配做父亲了,只能算是一条肮脏的狗,她只求早些摆脱他。

而且,现在她母亲也堕落了,她步父亲的后尘,与他为伍。她也开始酗酒。她走进哥白布大叔的小酒店去找自己的男人,无非是想得到一些别人奉送的酒喝;她十分坦然地坐了下来,并没有显露出像她第一次醉酒时那般令人作呕的神情;她将杯中的酒一口气喝进肚里,双肘支在桌上坐上几个小时,出店的时候两眼没了神色。当娜娜经过那家小酒店时,瞅见了母亲坐在酒店的深处,嘴凑着酒杯,在男人们的粗言野语中颓然坐着,于是她不由地恼怒起来,因为作为年轻人喜欢别的酣食,并不懂酒中的滋味,每逢这样的夜晚,家里就会出现一幅再好也没有的情景画:父亲醉了,母亲也醉了,家里没有面包,整个屋子里充斥着烧酒的毒气。总之,即使是一位女神也不愿意呆在这种地方,得了!如果出不了几天她会悄然地远走高飞,她父母一定会后悔不迭,因为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逼着女儿走到这种田地。

一个星期六,娜娜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和母亲的状况简直糟透了。古波横卧在床上打鼾。热尔维丝蜷曲在椅子上,歪着脑袋,一双无神的眼睛翻着白眼珠呆呆地望着空中,剩下的那盘炖肉,她也忘记了重新烧热。一支蜡烛在她身旁燃亮着,由于烛花迟迟未剪,烛光十分昏暗,映衬着陋室的凄惨和破败。

“是你吗,脏丫头?”热尔维丝结结巴巴地说,“好吧!看你父亲怎么收拾你!”

娜娜不回答,脸色变得没了血色,目光在那冰冷的火炉和没有碟盘的桌子上一扫而过,再看看这间被两个醉鬼迟钝蒙上凄惨阴影的屋子。她没有摘下帽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她咬紧了牙关,重新打开房门,消失在夜幕里。

“你下楼去?”母亲问她时并没有转过头去。

“是的,我忘了些东西,我马上就上来……晚安吧。”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当两人酒醒了之后,便相互打起架来,各自埋怨对方得为娜娜的出走负责。如果她真是决计出走,那么现在已经走出很远了!就像大人们教孩子们如何捉麻雀的方法,在麻雀的身后撒些盐粒也许会把她捉回来!娜娜的出走像是给了热尔维丝重重的一击;因为,尽管她有时也自暴自弃,当初还顾忌女儿会效仿自己,现在连孩子对自己起码的尊重都丧失殆尽,她也就更加自甘堕落了。是的,那不近人情的鬼丫头一走,把她肮脏裙据上仅存的一丝诚实和善良也全都带走了。连续三天她喝得烂醉,气愤地紧握双拳,鼓着腮帮子骂出许多粗野的话,诅咒她的婊子女儿。古波在外面的大街小巷奔波了一圈,凡是经过的野女人的脸他都挨个仔细看过,找不到娜娜之后,他便像个浸礼会信徒一样,坦然地重新抽起了自己的烟斗;只是当他吃饭的时候,有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手中拿着餐刀,举起双臂,大骂娜娜让他丢尽了脸面;随后又重新坐下来吃起晚饭了。

在这个大杂院里,每个月都有成群的姑娘像金丝雀出笼一样远走高飞,所以没有人对古波家的意外感到震惊。然而罗利欧夫妇却在幸灾乐祸了。是啊!他们早就预言过这小丫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也是活该,所有的扎花女工都会学坏的。博歇夫妇和布瓦松夫妇也带着讥讽的冷笑,说了许多刁钻尖刻的话。只有朗蒂埃不露声色地为娜娜辩解。上帝啊!他以清教徒般的姿态宣称娜娜的出走是触犯了所有的道德戒条,但又带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灼热目光补充说,娜娜实在是长得太美了,依她这样的年纪,当然无法忍受穷困悲惨的生活。

有一天,罗利欧夫妇在博歇家的门房里喝咖啡时对博歇夫妇说:

“你们知道吗?这事就像白日里的亮光一样清楚,那‘瘸子’把自己的女儿给卖了!……是的,是她卖了女儿,我们有证据!……人们一天到晚在楼道里遇到的那个老头儿,他已经上楼去交了定金。那金钱蒙住了‘瘸子’的眼睛。就在昨天晚上!有人看见那老雄描和不正经的小丫头一起在昂比尼剧院里……我们可说的是实话!他们两人确实在一起,你们走着瞧吧!”

他们一边议论着此事,一边喝完了咖啡。总之,这是有可能的,还会发生更有甚之的事情。从此以后,即使是区里最有声望的人也喋喋不休地谈论起热尔维丝出卖自己女儿的事。

现在,热尔维丝拖着疲惫的双腿和麻木的灵魂,不再顾及众人的流言蜚语了。哪怕别人在马上叫她是女奸商,她也不会回头去看一看。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已不在福克尼太太的店里干活儿了,因为她常常在店里与人吵得不亦乐乎,所以被店主赶出了门。几个星期之中,她到过八家洗衣店。但是在每一家工场里只干上两三天的活儿,就卷起铺盖被老板娘轰走。因为她的活儿干得一塌糊涂,既不细心留意,也不讲究卫生,完全忘了自己曾经烂熟于心的行为。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无能为力,于是便放弃了烫衣服的活计,只得每天去新街上的洗衣场干起洗衣的营生,干一天算一天的工钱;她又成天陪伴着污水脏气,同油垢和恶臭打起交道,重新回到了洗衣行当中最辛苦而最没有手艺的劳作之中;这活计虽然还能干得下去,但是,她也像在陡峭的大斜坡上掉进了一个铁口,堕落得越来越深了。另外,洗衣场的恶劣环境使她变得更老更丑了。当她从那个污浊的地方走出来时,简直像一条浑身沾满污秽的狗,周身湿透,皮肤被染成了蓝色。在这种境遇里,尽管她在空空如也的餐桌旁饿得乱转,却一天胖似一天,她的那条瘸腿拐得更厉害了,当她与某人并肩一瘸一拐地行走时,几乎要把同伴撞翻在地。

当然,当一个女人年老色衰到这种地步,女人的自负和傲气已荡然无存了。从前那个骄傲、爱打扮、讲究感情、彬彬有礼、受人尊重的热尔维丝,现在已判若两人,人们可以随意用脚踏她全身的每一个地方,前胸、后背,她会毫无知觉,她已变得麻木而软弱。所以,朗蒂埃已经完全放弃了她;甚至再也不肯去摸一下她的身子。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那种若即若离关系已经使双方渐渐厌倦,多年的结合将最后终结。在她看来,她倒可以少去一件苦役。甚至朗蒂埃和维尔吉妮的关系反而让她出奇地坦然;与当初那样愤愤不平的言行相比,现在她已对此漠然视之了,如果他们俩人愿意的话,她还可以为他们执蜡点亮呢!现在没有人不知道那桩事了,朗蒂埃和维尔吉妮真的好梦常圆喽。

其实那也是再方便不过的事了,那个戴绿帽子的布瓦松每隔一天就要值一次夜班,当他在冷清偏僻的街道上冻得瑟瑟发抖时,她的妻子正与她的邻居在家中的被单下相互暖着脚呢,嘿!他们俩人才不着急呢,也毫不惊慌,他们能听得到布瓦松沿着店铺走过,在那黑暗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来他靴子撞击地面的声响,这一切不会使他们的脑袋从暖融融的被单下面伸出来。一个警察就得忠于职守,不是吗?所以当这个可悲的男人在照看别人的所有物时,那一对男女却安然地同枕共眠到天亮,而他的所有物遭人全数占尽。金滴街上全区的人都把这出滑稽的闹剧当做笑料。人们都对这种专横的妻子外遇感到十分有趣。再说朗蒂埃已经独霸这隅温柔之乡,店铺和老板娘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已经吃尽了一个洗衣店老板娘,眼下正在咀嚼着另一个杂货店老板娘;将来他还可以再造就一些针线店老板娘、纸品店老板娘、女子帽店老板娘,她张开血盆大口预备把她们统统吞进肚里。

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这样会吃糖果。朗蒂埃建议维尔吉妮做糖果生意,自有其中的奥妙。这个来自普罗旺斯省的男人自然不会不爱吃甜东西;无论是圆粒糖、口香糖,还是糖衣果仁糖、巧克力,他无所不爱,简直要以吃糖过活了。尤其是那各种各样的糖衣果仁糖,他把那些糖叫做“甜果仁”,他只要一看到那些诱人的糖衣,喉头便会阵阵发痒,口中也会滴出口涎来。一年来,离了糖果他肯定活不下去的。趁维尔吉妮请他照看一会儿店铺的机会他毫无愧色地抓起糖来塞进嘴里。他经常当着五六个一起聊天的顾客的面,顺手打开柜台上的玻璃瓶盖,伸进去抓出一些东西来吃,那瓶子不见重新盖上瓶盖,里面的糖果也渐渐空了。人们不再注意这种小事,那只是一个人的怪癖而已。

后来,他又找出一个借口,说自己患有牵延性伤风,嗓子总是在发着炎,用糖果润一润可以减轻病痛。他从不去工作,但是,他那作派像是生意愈来愈发达的样子,眼下他正在酝酿着一个惊人的发明,名叫“帽式雨伞”,天晴的时候它是一顶再普通不过的帽子,然而天上如果突然下起雨来那帽子便会变成一把雨伞。他还答应将来会分一半利润给布瓦松,这样他甚至常常从他手中借去二十法郎的硬币,用做他所说发明的实验费。在这期间,整个店铺几乎溶化在他的舌头上;所有的糖果商品都得先经过他那只舌头的品尝,从一般的糖果直到雪茄状的巧克力,烟牛状的红糖。他无所不吃,无所不尝。当他吃足了糖果,便起了柔情,要从老板娘身上得些温存,于是在角落里便抱了女主人大吻特吻起来,维尔吉妮觉得全身都充满着甜蜜,被他吻过的嘴唇像颗红糖一样又香又甜。这样香甜的男人真值得去吻一吻!说实话,他的全身像是被蜜糖浸过一样。博歇夫妇说过,他只要把一只手指浸在咖啡里,那咖啡便会变成上好的糖浆啦。

朗蒂埃常有甜东西在口,心肠似乎也变软了许多,对热尔维丝起了恻隐之心,除了向她尽了许多忠告之外,也指责她不事劳作的惰性。见鬼,到了她这个年纪,作为一个女人该知道好自为之啦!他还怪她总是那样贪嘴。然而,即便她一钱不值,旁人也应该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他答应尽力替她找些零活儿干干。于是,他说服维尔吉妮叫热尔维丝每星期来一次店里,雇她打扫店铺和卧房,打扫濯洗这些事,她很在行;每次还能拿到三十个铜币。每逢星期六早上,热尔维丝提着水桶,拿着刷子来到店里做这肮脏而下贱的活计。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漂亮金发老板娘,在自己从前的店铺里干起与抹布和刷子打交道的营生,这既是气数已尽的标记,也是她傲气散去的结局。

有一个星期六,她实在干得太辛苦了。由于连下了三天雨,顾客们的脚似乎把全区的污泥都带进了店门。维尔吉妮摆出贵夫人的作派,坐在柜台前面,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身穿矮领袖口带花边的别致衬衫。在她身旁,红漆窄凳上坐着朗蒂埃,他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上去,竟像是这间屋子的真正主人。他漫不经心地把手伸进一只薄荷糖瓶里,与往常一样抓起糖放进嘴里。

“喂!古波太太!”维尔吉妮一直用眼睛盯着她那正干活的清洁工,随后她咬着嘴唇叫出声来,“那个角上的油垢您怎么没有洗掉?您该再擦擦干净!”

热尔维丝顺从地听着,转过身去走到墙角重新开始洗刷。她跪在地上,弯下腰去,耸起肩头,周围都是脏水,手臂变得青紫而僵硬。她的旧裙子都被污水打湿、贴在了屁股上。她蹲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堆肮脏而东倒西歪的物品堆放在地板上,她头发蓬乱,紧身上衣的破洞里露出她身上凸起而松弛的皮肉,随着干活儿时身体僵直而费劲的活动,她身上的赘肉来回游动摇晃和跳动着;而且她已是汗流浃背,斗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渗上,整个脸上满是汗水。

“加油干才能擦得越发亮。”朗蒂埃用教训人的口气说着,嘴里满是糖球。

维尔吉妮仰着身子,一副公主的作派,她半闭着眼睛,一直在观察着洗涤女工的工作,脱口说出她已想了许久的话:

“再往右面擦一些。现在,您得多留心把那板壁擦干净……要知道,上星期六我不很高兴。很多污迹还留在上面呢。”

当热尔维丝擦到他们两人脚下沾有黑泥的地板时,那帽子商和杂货店女老板两人的腰板挺得更硬了,像是坐在御座上一般,威风八面的样子,维尔吉妮该如意了,因为她的猫一般的双眼里一时间放出黄色的火星,并且凝视着朗蒂埃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靥。现在终于报了当年洗衣场里屁股挨揍之辱的旧恨,这是维尔吉妮一直隐藏在胸中的心痛。

正当热尔维丝停止擦地板的当尔,一阵锯子轻柔的响声从屋子后面传了出来,她透过开着的门望去,可以看到布瓦松的侧影,日光像是要有意冷落他,他独自一人在苍白的日光下果在屋后的院子里,今天是假日,他正利用这难得的闲暇沉湎于做小匣子的爱好之中。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正在聚精会神地雕刻着一只红木雪茄盒上的花饰。

“喂!巴丹克!”朗蒂埃仍旧叫他这个外号,显然两人更加亲密,“您做的盒子我预定了,可以作为一件礼物送给某位小姐。”

维尔吉妮狠狠地拧了他一把,他却风流而优雅地不停地微笑着,算是以德报怨,他在柜台下面摸着她的膝头,沿着她的大腿做老鼠爬行的动作;当女老板的丈夫抬起头来,显出他灰色面颊上红色胡须的时候,朗蒂埃很自然地把手抽了回去。

“您说得不错!”布瓦松说,“我正是为您而做的,奥古斯特。也算是为了友情留个纪念吧。”

“嘿!那当然啰!我会保存好您的这个小玩艺儿!”朗蒂埃边笑边接着说,“您能看到我会把它系上彩带挂在我的脖子上。”

忽然间,他的这番议论好似又引发了另一个念头。他又接着说:

“呃,对了,昨天晚上我遇到娜娜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她浑身一震,激动的情绪竟使她一屁股坐在淌满了整个店铺脏水里。她喘着粗气,汗流满面,手中的刷子停在了半空中。

“是,是吗?”她只是简单地嘟囔了一声。

“是的,我沿着殉教街向下走的时候,看见一只老头儿正挽着一个小女子在我前面走着,我觉得他们的背影眼熟……于是,我加快了步子赶上去,终于面对面地看清了您的宝贝女儿娜娜……依我看你也不必怨恨她,她看上去过得很幸福,她穿着一条羊毛长裙,领上挂着金十字架,神情十分快活!”

“噢!”热尔维丝用更加嘶哑的声音重复了一声。

此时朗蒂埃已经嚼完了嘴里的糖球,他又从另一只罐子里抓起一块麦芽糖吃了起来,继续说:

“这孩子,真是学坏了!您都想不出她竟大胆而放肆地向我示意跟着她走呢。然后,她把她的老头儿安顿在不远的一家咖啡馆里……唉!那老头儿真有弦妙之处!他竟不见了!……于是她回到一个门洞下面与我见面。她真是一条狡猾的蛇!但也十分可爱,她摇头摆尾像一只小狗一样对我撒着娇!是的,她吻了我,她想知道所有人的消息……总之,我与她相遇很快活。”

“啊!”热尔维丝第三次发出这样的声音。她蜷缩着身子,始终在等待着什么。她女儿难道没有提到一句有关她的话吗?沉默之中只能听到布瓦松的小锯子声响再起。朗蒂埃越说兴致越高,把嘴里的麦芽糖吃得啧啧直响。

维尔吉妮又狠狠地拧了朗蒂埃一把,然后说:

“好啊!如果我遇见她,就会走到马路的另一头去。是的,接受这样一个女子的当众问候,会让我脸红的……古波太太,并不是当着您的面我才这样说,您的女儿确实是一个烂货,就是布瓦松每天收容的那些女人也比她要强许多呢。”

热尔维丝无言以对,一动不动,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算是表示了她胸中积攒以久的种种想法,这当尔朗蒂埃恬着贪吃的嘴脸嘟囔说:

“这个小烂货,她不在乎吃多了消化不良!她浑身的肉像小鸡肉一样嫩呀!……”

然而这一次杂货店老板娘用凶狠的目光盯住了他,朗蒂埃不得不住了嘴,并且用温存平息她的怒气。他窥探了一下布瓦松警官,看见他的鼻尖正挨着小匣子精工细雕,于是借机把一粒麦芽糖塞进了维尔吉妮的嘴里。维尔吉妮向他投去嫣然一笑。随后,她便把怒气发泄到了热尔维丝头上,她说:

“您干活儿能不能快些?像块界石一样愣在那里,活儿什么时候能于完……喂,快加把劲,我可不愿意今晚上还在脏水里踏来踏去。”

她又压低了声音,说出一句狠毒的话:

“她女儿花天酒地做了娼妇,难道是我的罪过不成?”

热尔维丝自然没有听见这话。她又重新开始擦起地板,她弯腰驼背,几乎匍匐在地上,活像一只疲惫不堪的青蛙。她的双手抓着地板刷的木质背柄,把眼前的一汪黑水向前推去,那黑水加着污泥溅到了她的身上,甚至弄脏了她的头发。脏水被扫进了下水道里,只需再冲洗一遍就行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朗蒂埃高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巴丹克,您知道吗,我昨天在里沃利大街上见着您的老板了。他的身子骨可是够差劲了,再也活不过半年了……哎!这也难怪!他的生活也太荒淫了!”

他说的自然是皇帝。警官布瓦松抬起眼来,用干涩的声音说:

“如果您做了政府的高官,也不会这样肥胖了。”

朗蒂埃忽然装出严肃的神态说:

“噢!我的老朋友,如果我做了政府高官,政局会好些的,不是夸口,我敢给您立一份保证书!……瞧瞧近来的对外政策,简直让人汗颜。我,我对您说,如果我认识哪怕就一个新闻记者,我也会把我的政见传达给他,让他去启发一番皇帝的思路……”

他越说越兴奋,当他吃完了麦芽糖,便又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几块葵花软糖放在嘴里,又指手画脚地接着说: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如果我做了政府的高官,我就先把波兰重新建立起来,再创建一个大斯堪的纳维亚国,这样就可以钳制北方的大国……然后,我还要把诸多的德意志小国合并为一个统一的共和国……至于英国嘛,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英国伦敢动一动,我就派上十万大军去印度讨伐……我还要把土耳其大素丹赶到麦加去;把教皇赶到耶路撒冷去,叫他们俯首称臣……嗯?这样一来欧洲的事情就好办了。喂!巴丹克,您看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顺手又抓起五六块葵花软糖。

“嘿!您瞧呀!比吞下这些糖还快呢!”他边说这张开嘴,那些糖块一块接一块地送进嘴里。

布瓦松寻思了片刻后说:

“皇帝也许另有自己的谋略呢。”

“您可别这么说!”朗蒂埃又情绪激烈地说,“他的谋略,有谁不知道?整个欧洲的人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杜伊勒利宫的侍从们天天都能从桌子底下两堆呕吐物之间把您那位烂醉如泥的老板拖出来!”

听到此布瓦松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说:

“奥古斯特,您的话伤害了我,辩论归辩论,可不兴人身攻击!”

于是维尔吉妮只得出面调停,叫他们不要为此动了肝火。说正经的她就是面前两个男人的欧罗巴女神,他们两人怎么分享她都听其自便,何苦无休止地去争论政治呢?两个男人又不冷不热地打了一会儿舌仗。后来那警官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爱记仇的人,便把他刚刚做好的匣子送给朗蒂埃。那盒盖上刻着几行字:赠给奥古斯特,友情留念。朗蒂埃满心喜欢,仰起身子,几乎跌倒在维尔吉妮的怀中。做丈夫的看到这情形,脸色变成了旧墙皮的颜色,用混浊的双眼望着他们,一言不发;然而他红胡子里的一些汗毛都在此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抖动起来,这足以让一个不了解他性格的男人心神不定,但是朗蒂埃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

朗蒂埃这家伙如此厚颜与大胆,着实讨得女人的喜欢。布瓦松刚一转身,他脑子里便生出一个捉弄他的念头,他闪电般地在维尔吉妮的左眼上吻了一下。平常的时候,他倒也表现出狡猾的谨慎;但是,当争论起政治之后,他就敢置一切危险于不顾了,在朋友的妻子身上占便宜,以尽余兴。那些在警官先生身后贪婪的抚爱,悄悄的温存,真是对他厌恶的帝国和皇帝的报复。不过,这一次他忘了热尔维丝就在眼前。她刚刚消除了污水,擦净了店铺的地面,站在了高柜台不远的地方,等着店主给她那三十个铜币。当她看见那眼睛被吻的一幕后,显得异常平静,就像看到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她也犯不着搅和其中。倒是维尔吉妮似乎显露出几分不自在。她把三十个铜币丢在热尔维丝面前的柜台上。然而,热尔维丝却纹丝未动,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洗涤的疲惫还未缓解,浑身湿透,形容难看,活像一条被人从阴沟里拖出来的狗。

“那么,难道她什么也没对您说吗?”她终于憋出一句话问朗蒂埃。

“您在说谁?”他嚷道,“呃,呃,您是说,娜娜!……是啊!她没说别的话。嗨!贱货只凭一张嘴!偷人凭个嫩身子!有什么好说的?”

就这样热尔维丝手里拿着三十个铜币走了。她那双被污水浸透的破鞋走在路上发出啃苹果般喀啦声响,那双绝妙的鞋子像在奏乐,那乐章伴随着宽大的鞋底留在街上的一个个湿脚印渐渐远去。

本区的酒徒们聚在一起时都谈论她因为女儿的堕落而借酒消愁。她自己站在酒店柜台前喝着烈性甜烧酒时,也显出悲痛的模样,她自甘堕落并想借此结束这难挨的生命。当喝醉了酒,回到家中像只母驴般在屋里转圈时,她结结巴巴地说她心里难受。然而正直的人们只得耸耸肩,都明白她在小酒店贪杯之时,正是她忧郁至极的排遣与发泄。总之,这也可以称做“酒瓶中的苦涩与酸楚”。说实在的起初她无法接受娜娜离家出走的现实。女儿的举动曾使她心中残留的正气跃然而起;再说,按常理说作为母亲总不情愿承认自己的女儿与某个路人萍水相逢便卿卿我我打得火热。然而,耻辱的心情在胸中压抑得太久,以至于变得精神愚钝,头脑眩晕,肝胆欲碎。她在家中时总为此事心神不宁。她完全可以整整一个星期不去想她那个行为不端的女儿;但是,忽然间一种慈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紧紧地包围了她,就如同她有时饥肠辘辘,有时又酒足饭饱,一种想在某个小地方与女儿相遇,抓住她亲吻一番的强烈欲望在心头升腾,或许女儿一时兴起会打她几巴掌。但是,那种纯洁的情感终于没有被她找回。不过,娜娜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吗?当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下子无影无踪,怎能不叫人怅然若失呢?

每当这些念头占据她的全身,她便用警察般的目光在大街小巷里四处搜寻着。是呀!如果她遇见了她的不肖女儿,又怎么把她带回家去!今年以来本区的街道布局变化真大。人们发现马尚达和奥尔那诺两条大街已经拓宽拓长,原先的鱼市街上的界牌已不复存在,并且已经与城里的大街贯通。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鱼市街一侧的房屋已被拆除,眼前是一片空地。现在从金滴街上可以望见辽阔的天空,有了足够的阳光和通畅的空气了;以前此处挡住视线的旧房屋都没有了。现在的奥尔那诺大街上一所六层的住宅楼拔地而起,墙面上的雕刻精美得像教堂一样,那宽敞的大窗子,绣花的窗帘,一派奢华的景象。这座住宅楼全身洁白,恰好坐落在金滴街的对面,它乳白色的折光好似让对面的小街蓬荜生辉一般。

甚至,每天这座楼房成了朗蒂埃和布瓦松争论的话题。朗蒂埃对巴黎的拆建工程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他指责皇帝到处滥建宫殿,为的是把工人们都赶到外省去住;布瓦松听了气得脸色发白,回敬他说事实上恰恰相反,皇帝首先想到的正是工人们,他在巴黎大兴本土,就是为了给工人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只要他愿意,就是把巴黎拆平了也无妨。热尔维丝住惯了黑暗街道里的房子,城市美化修缮工程反而使她讨厌,确切地说她的厌恶感来自于阴差阳错的时间,城区美化的时候恰逢她家境衰败的倒霉日子。一个人深陷于泥泞之中时,绝不会喜欢明媚的阳光照在自己的头上。同样如此,每当寻找娜娜的日子里,不得不跨过脚下的建筑材料,沿着成为工地的人行道,艰难地行走,碰到建房栅栏几乎被绊倒时,此时,她便会勃然大怒。奥尔那诺大街上的那座漂亮住宅楼让她怒不可遏,这种房子里住的都是像娜娜一样的婊子!

一段时间她得到了种种有关娜娜的传说。总有好事的长舌者忙着向她传播流言蜚语。有人告诉她,她那没有人生经验的女儿一时兴起,刚刚抛弃了那个老头儿,其实她在老头儿家过得蛮好,备受宠爱和温存,如果她在老头家会做人,甚至可以得到自由呢。然而少女总是涉世不深,疏于精明,她或许是跟一个向女人大献殷勤的坏少年跑了,传话的人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有一种说法似乎是确切的:有一天下午,她与那老头儿来到巴士底广场,她借故要去解小便向老头儿要了三只铜币,老头儿便在广场上等她回去,而她已经溜之大吉了。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把这种小把戏称为英国式的小解。另一些人发誓说曾经在小教堂街的“疯狂大舞厅”里见过她在跳艳舞。于是,热尔维丝就打定主意常常到低级跳舞场去。每每经过跳舞厅必定进去看看。古波也陪她去,起初的时候,他们只是在舞厅里草草转上一圈,逐个辨认一番扭动腰身跳舞的荡妇们的面容。后来的一天晚上,手头上有几分钱,就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喝起一瓶酒来,这样既可以解口渴,也能等等看娜娜是否会来这个舞场。然而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找娜娜的事抛在脑后了,喝着酒倒是满心喜欢,那艳舞也让他们看上了瘾。他们双肘支在桌上,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在混浊的空气和暗红色的灯光下,用呆滞的目光望着那些街头荡妇在颤颤巍巍的地板上疯狂地跳着艳舞。

正好是11月的一天晚上,他们又走进“疯狂大舞厅”想暖暖身子,门外的阵阵小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舞厅里已是爆满。能听到一片污言秽语相互叫骂的话声,所有的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桌子之间也站着人,到处都是人,简直像是人肉市场;那些想入非非迷恋秀色的人们倒可以享享眼福了。夫妇俩人兜了两个圈子也没找到一张空闲桌子,于是他们决定先站在那里,等待着有人离去,便可坐下了。古波身穿肮脏的工衣,头戴一顶无檐子呢便帽,身子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不觉之中他挡住了走道,一个消瘦的年轻人用肘碰了他一下之后,擦着他的大衣袖子闪身而过,生怕沾染上古波身上的油腻污物。

古波气恼地把烟斗从满口黑牙的嘴里抽了出来嚷了起来:

“喂!您难道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就因为我穿着工衣,您不但不道歉,还装出恶心的模样!”

那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打量着古波,古波却继续说着:

“小白脸,您该放明白些!工衣是最漂亮的衣服,是啊!正是我干活儿穿的衣服!……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先赏您两个耳光,再替您擦净您的大衣……谁见过这般下作的人,竟敢污辱一个工人!”

热尔维丝尽力劝他别发火,而他却解开自己破旧的人衣,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嚷道:

“这工衣里有男子汉的胸膛!”

于是那个小伙子钻进人群走了,临走时嘟囔了一句话:

“真是个肮脏的无赖!”

古波真想追上去抓住他,他不能再容忍这个自命不凡的坏小子随意欺负人!他该为他的出言不逊付出代价!披着一张廉价的人皮,就去拐骗女人,竟不花一个铜子。如果他捉住那小子,一定要他跪下来向穿工衣的人施礼赔不是。但是厅里过于拥挤,实在无法走动。热尔维丝和他慢慢地绕着跳舞的人群兜着圈子;许多红男绿女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一起,脸上放出兴奋的光彩,津津有味地观看着舞者,当某一个舞男做出猥亵的舞姿,或者某个舞女跷起大腿下部尽显无遗,围观者便哄然而起,眉飞色舞,他们夫妇俩个头都不高,为了能看得更真切,两人便踮起脚尖,但也只能看到女人们的发带和男人们的帽顶在神经质般地跃动着。乐队用手中的铜管乐器奏出嘶哑的乐曲,那乐曲都是些如风似雨的狂乱调子,震得舞厅不住地抖动,脚下的舞步步点像巨石滚过一般隆隆作响,惊起一阵阵尘埃,让头顶上的煤气灯更加昏暗而呆滞。厅里的热浪和人声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您瞧呀!”热尔维丝忽然说道。

“瞧什么?”

“那边,那顶绦绒帽子。”

他们两人更高地踮起脚尖。从左侧的人群里见到了一顶旧丝绒帽子,帽子上插着的两根破损不堪的羽毛不停地摇摆着,活像灵车上插的那种羽毛。他们始终只能看见那顶帽子放荡不羁地上下翻飞着,时隐时现,跳跃着,旋转着。一会儿消失在疯狂人群攒动的人头之中,一会儿又从另一伙人群之中冒了出来,它的放肆无礼近乎滑稽,围观它的人群发出阵阵疯笑,人们只看见那顶飞舞的帽子,并不知道帽子下面是何许人也。“哪又怎么样?”古波问。

“你难道认不出那帽子下面的发髻吗?”热尔维丝喘着粗气,嘟囔着说。

古波用力向前挤去,分开人群。娜娜!可不是吗!那个舞者正是娜娜!她竟打扮得如此妖艳!她只穿着一件旧丝长裙,裙据的后摆上还被咖啡馆的桌子染上了污物,留下她放荡的印记,裙边上脱落的花边拖在地上。再看她的上身,没戴披肩的臂膀裸露着,一件贴肉穿的小胸衣显出她丰润的胸脯,紧绷的胸衣扣深陷在肉里。这个贱丫头原先还有个老头儿能照管她,而现在竟沦落到这种田地,不知跟上了那个坏种,说不定整天还挨打受气呢!无论如何,她还是那样艳丽可人,她散乱着头发像一只娇小可爱的卷毛狗,一顶透着荡妇气息的大帽子下面那张绊红的嘴分外醒目。

“等一等!看我怎么替你收拾她!”古波又说。

自然娜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瞧呀,她正起劲地扭动着身子!她那性感十足的屁股触电般的一会儿扭向左边,一会儿又摆向边。她还不时地屈膝弯腰向众人施着大礼,时而大腿又高高踢起,几乎要碰到男舞伴的脸,看上去像要把自己的身躯劈成两半似的!众人把她团团围住,对着她鼓掌喝彩,这更使她激情盎然,于是双手抓住裙裾,直撩到膝头,又是一阵撩人魂魄的剧烈摇摆,接着便陀螺般地打起转来,忽然旋转戛然而止,那纤纤玉体弯腰探颈几乎要伏倒在地面上,接着髋部和胸部做出美好的扭动,一段轻柔精巧的舞步又起。那舞姿和神态简直叫人馋涎欲滴,恨不得把她掠到角落之中恣意妄为地抚摸亲吻!

此时,古波愤愤然冲进舞场,扰乱了舞步,也遮住了众人的视线,有人把拳头落在他身上。于是,他大声嚷了起来:

“让我过去!那是我女儿!”

此时恰巧娜娜身子背对着他向后退去,她正弯下腰,帽子上的羽毛几乎在扫着地板,绷圆的臀部在他眼前性感地摆晃着,为的是更显撩人的媚态。忽然间,她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她猛然直起腰来,认出了眼前的父亲和母亲,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哎哟!真是倒霉!

“出去!”舞者们大声起着哄。

然而当古波认出她女儿的男舞伴就是刚才那个穿大衣的瘦青年时,便把众人的哄赶的吼叫置于脑后,破口大骂道:

“喂!贱丫头,是我们来了!没想到吧,嗯!……在这里叫人搂搂抱抱,还和这个刚才对我无理的小白脸在一起跳舞!”

热尔维丝咬着牙推了他一把,并且说:

“别说了……用不着给她多费口舌!”

她一步跨上去,狠狠地抽了娜娜两个耳光。第一记耳光打歪了那顶插着羽毛的帽子;第二记耳光在娜娜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了红色的指印,像是一块白布上的印花图案。娜娜被打懵了,挨了耳光,既不哭泣,也不反抗。乐队们在继续演奏,众人都恼怒起来,剧烈地吼叫声又起:

“滚出去!滚出去!”

“好!快走!”热尔维丝又说,“前面走!你胆敢逃脱,我就叫你到监牢里去睡觉!”

那个小白脸瘦子见势不妙,早已溜之大吉了。于是娜娜只得默默地走在前面,还没有从慨叹自己如此不走运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当她脸上刚刚显露出不情愿的神色,身后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她只好向门口走去。于是一家三口人在舞厅里众人的一片嘲笑和嘘声中走了出去;与此同时,乐队奏出一段雷鸣闪电般震耳欲聋的乐曲,那些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铜喇叭里像是喷射出炮弹似的,一段舞曲终结了。

生活重新开始。娜娜在她以前的小房间里睡了十二个小时之后,一个星期内表现出十分的乖巧。她匆匆缝补整理出一件朴素的裙子,她戴一顶女帽,把帽带系在发髻上。她甚至心中燃起火花,要在家里做一些活儿;这样赚钱多少可以自由掌握,另外,不会像在作坊里干活儿时耳朵里充斥着污言秽语。这样她去领来干活儿的指标和材料,把工具摆放在一张桌子上;起初的几天,她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扎制一些紫罗兰的茎枝。当交付一批数量不少的成品后,她便面对着眼前的活儿伸起了懒腰,手也不听使唤了,毕竟她在外面游手好闲地呼吸了半年的自由空气,再也不习惯整日坐着做扎花的苦活计,更受不了被闷在屋里的滋味。于是瓶里的浆糊干了,花瓣和做枝叶的绿纸被染上了油迹。花店老板甚至三次登门大发雷霆,要她赔偿那些被糟蹋了的材料。娜娜还是常常被父亲拳打脚踢,而且整天与母亲争吵不休,竟然相互用不堪入耳的脏话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这种情形自然无法维持下去,回到家后的第十二天,娜娜再次不辞而别,她的全副行装就是那条朴素的裙子和头上的那顶小帽子。罗利欧夫妇看到娜娜回家而且有浪子回头的行动时很是不自在了一阵子,现在看到她又一次出走,便又幸灾乐祸地几乎笑倒在地上。真是妙极了!不对吗?这像在演戏了。娜娜逃生的手段可真是高明!瞧吧!现在古波夫妇要想看住自己的女儿,只有把她关进鸟笼子里啦!

古波夫妇在众人面前装出如释重负的模样,其实对此气愤至极。然而怒气冲天的时候总是短暂的。不久之后,当他们打听到娜娜在本区干着不正当的营生,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热尔维丝尽管嘴上骂着女儿离经叛道的劣行辱没了家门。然而,即使她在街上遇到这个不争气的丫头,她也不会为她毁了家庭的声誉打她一巴掌,那样会脏了她的手;是的,一切都茫然了!哪怕看见女儿赤裸裸地饿死在马路上,她也是会像路人般走开,绝对不会说出那小荡妇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娜娜的舞姿在附近的舞厅里竟引起了轰动。从“白皇后宫”到“疯狂大舞厅”没有人不认识她,当她走进“蒙马仙境舞厅”,人们便会站在桌子上,看她跳起“龙虾嗅地”的舞姿。在“红色城堡舞厅”里,她却两次被人轰出门外,所以她只好在门口徘徊,等候熟悉的人出来。大马路上的“黑球宫”和鱼市街上的“老爷府舞厅”是些上等舞厅,只有穿着整齐才能进人。

然而,在本区所有的舞场中,她还是偏爱“隐士舞场”。那舞场坐落在一个潮湿的院子里,还喜欢“罗贝尔舞场”,那舞场在嘉特特兰街上。这是两处低级小舞场,用的是简陋的油灯照明,不用讲究衣着,人们可以尽情取乐,十分自由,甚至男女舞伴可以隐到后面去接吻调笑,无人会去搅扰。娜娜既混迹于上等舞厅,也出没下等舞厅,真是一个变化多端魔幻迷乱的仙子,时而是一个衣着讲究雍荣华贵的漂亮女人,时而又成了干粗活的女杂役。嘿!她这样的生活真够味呀!

有许多次,古波夫妇在一些不干净的场所似乎看见了他们的女儿。他们便掉转了身子,走到另一边去,避免正面相遇闹出难堪的场面,他们再也不愿经历那种整个舞场嘲弄他们的恶梦,也不想把那烂货拉回家去。但是,有一天晚上,将近十点钟的模样,他们正要就寝,忽然有人用拳头擂响了门。原来是娜娜悄然而至,坦然地要求在家里过夜;天啊!瞧她那副样子!头上没了帽子,裙子撕破着,高跟鞋断了鞋跟,这副打扮简直足够被收容人员带进拘留所里的份儿了。自然她先是挨了一顿打,然后,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些硬面包,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睡着了,甚至最后一口面包还未吞进肚里。

于是,从此这种把戏便长此以往地继续了下去。当这小姑娘自己感到精力稍有恢复,某一个早上,她又会突然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看见也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像只小鸟一样飞走了。接下去的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她音信全无,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了。然而,忽然间她又会出现在家人面前,从不说明她来自何方,有几次浑身污秽得都不屑用粪叉去碰她一下,而且浑身上下被人抓得条条血痕。还有几回,脸色和穿戴倒是还能说得过去,但是却因为淫佚过度,全身酸软乏力得几乎站不起来。她父母也看惯了这一切,殴打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发疯般地用脚踢她,阻止她只把家当做小客栈的行径。她在家中每星期睡不了一天半天就走。她也明白这小客栈的床位费的代价便是挨一顿打;只要还有一丝利益可图,她宁愿回来甘心挨这一顿接。

再说,天长日久,他们也打厌了。古波夫妇终于接受了娜娜不期而至,不辞而别的现实。无论她回家也好,不回家也罢,只要别让大门敞着不关就行。天啊!可怕的习惯就像能够消磨别的事情一样,把人们心中最后的一丝正义也消蚀殆尽!只有一件事让热尔维丝忍无可忍。那就是女儿回家时竟穿着漂亮的长裙和插着羽毛的帽子。不,这种奢华叫她难以忍受。只要娜娜愿意,无论她怎样淫佚也无妨,但是,当她回到母亲面前,至少也应该穿上女工的服装才是。娜娜穿回来的那一条拖地长裙把大宅院搅了个天翻地覆;罗利欧夫妇一味地嘲笑娜娜;朗蒂埃兴奋不已,绕着娜娜转了一圈,抽着鼻子闻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博歇夫妇则禁止他们的女儿宝玲与这个小娼妇亲近,热尔维丝生气的是,每一次她出走之后回来,总是倒头大睡一场,直到中午时分,她袒胸露背,头发蓬乱,满头尽是发卡,脸色惨白,呼吸短促,像是一个几尽死去的人。整个上午热尔维丝推她摇她要唤醒来足有五六次,甚至威胁她要往她肚子上泼上一桶水,这个懒惰半裸着身子的漂亮姑娘被淫欲催得发胖,过度的淫乱使她一睡不起,在母亲的叫喊声中,她只勉强睁开一只眼睛,随后又闭上眼,睡意更浓地呼呼睡去。

有一天,热尔维丝直截了当地责骂起她来,并且还质问她怎样恣意卖身,把身子糟蹋到这种地步才回家来,说这样会遭报应的,边说边用湿淋淋的手去摇她的身子,没成想她却生了气,把被单裹得更紧了,大声嚷起来:

“我听够了这话!不是吗?妈妈!别再谈论男人。当初你做了你愿意做的事,现在我也在干我想干的事呀!”

“怎么?怎么?”热尔维丝有些语塞。

“是的,我从没有向你点破过此事。因为那事与我毫不相干;但是你却毫无顾忌,爸爸打鼾的时候,你只穿着衬衣、衬裤就常来常去……现在你对那事没了兴趣,但是别的女人还喜欢那事呀。还是让我安静些,当初你真不该给我做了榜样!”

热尔维丝愣着神脸色大变,双手不住地颤抖着,呆呆地转过身去,不知做什么好。再看娜娜,她胸脯朝下,双手抱紧枕头,重新进入了她那冬眠般深沉的梦乡。

古波只知道低声咒骂,甚至都无心去费劲打她耳光。他已完全丧失了正常思维。真的,别把他列入不讲道德的父亲的行列,其实,酒精作祟时他是无法分辨善恶和是非的。

现在嘛,真是大势已去。半年来他总是醉醺醺的,不久他就病倒了,住进了圣安娜病院;算是一次乡村生活体验吧。罗利欧夫妇戏称那是烧酒老爷回到自家的乡村别墅里去了。几个星期后,他出了院,身体复原了,然而他又重蹈覆辙,直到他重新病倒在床的那一天,又必须去医院接受保养治疗。三年之内,他竟七次住进圣安娜病院。区里的人都说医院里会把他的那间病房随时保留着。然后,最糟糕的是,这个不思悔改的酒鬼每进一次医院,他的病情就更加深一次,这样循环往复,每况愈下,人们不难预料他最终结局的那一天,就像一只逐渐腐蚀的木桶,当最后一块木帮断裂时,那条条桶箍就会迸然散落。

唉!酒精和病痛已让他忘记了修饰自己,形骸影枯的像个活鬼!酒精毒素在他体内无情地肆虐着。他的肌体已浸透了酒精,正在干瘪萎缩,就像药房里玻璃罐里浸泡着的胎儿,药水让它们渐渐缩小。他瘦得骇人,当他站在窗前,人们都能透过他的骨节,看见射进窗来的日光。他双颊凹陷,眼神令人厌恶,眼眶里常常噙着泪水,流出的黄蜡可供一个教堂所用,只是他的鼻子变得更好看了,漂亮而鲜红,上面还有不规则的花纹,活像一朵石竹花开放在他那张憔悴的面孔上。

凡是知道他年纪的人们,都晓得他也刚刚到40岁,然后看他走过眼前时哈着腰,驼着背,老态龙钟的模样,像那些老街巷一样陈旧,大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另外,他的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右手不规则的跳动已经到了失控的程度,以至于有好几天他只能双手握拳才能捧起酒杯,颤颤悠悠送到唇边。嗨!妈的!怎么会抖成这副样子!在所有倒霉的事情中,只有这件事让他痛心疾首!人们常常能听到他在咒骂自己的双手。还有好几次,人们看到他竟对着双手能看上几个小时,看着这双像青蛙般跳动不停的手,他欲说无言,也不再生气,那神态像是在思索和琢磨肌体内部的什么机关,会使这手做出这种跳跃的把戏。有一天晚上,热尔维丝看到了他这样一副情形,他那被酒精烤于的双颊上,两粒硕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最后的一个夏天,娜娜回到父母家过夜,而此时也是古波情形最糟的时候。他的声音完全变了,烧酒在他喉咙里奏出一种新的音乐。他的一只耳朵也聋了。这之后没多久,他的视力也骤降;他必须扶着栏杆下楼,如果他不愿意自己跌倒的话。至于说到他的健康,就像人们所说的正处于一个静止状态。他的头常常像炸开一样疼痛,头晕目眩之际使他好似眼中有无数支蜡烛在跳动。忽然间,他的四肢会钻心般地疼痛起来;他顿时脸色惨白,不得不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呆呆地坐上几个小时,每次疼痛过去后,甚至手臂要瘫痪一个整天。有许多次,他倒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单下面,像一只困兽沉重而短促地呼吸着。

于是,先前在圣安娜病院里有过的那些疯狂的病状又再一次复发了。高烧使他多疑,惊恐,焦躁不安,进而使他满口胡话,他疯狂地扯破自己的工衣,用牙咬坏家具;时而他又落入伤感的旋涡之中,像一个姑娘般的哽咽着,呻吟着,叹息着,如同一个从未被人爱过的女孩。有一天晚上,热尔维丝和娜娜一起回到家里,却看见床上没有他。他把一只双人长枕头放在被单下充当自己,自己却躲在床与墙之间的夹缝里,牙齿正在不住地打着架。当她们找到他时,他惊骇地说有许多男人要来杀他。母女俩忙不迭地扶他重新睡下,像哄孩子般安抚着他。

古波只认得一种药物,那就是烧酒,只要一口下肚,就如同肚子上挨了一闷棍,便会立即站起身来。每天早上,他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他吐痰毛病的。他的记忆力丧失已久,脑袋里空空如也;所以他刚刚站起来不久,就把自己的疾病视作儿戏。在他看来他从来就没得过什么病。唉哟!他竟然到了死到临头还自充好汉的地步。另外,他对其他事情也同样颠三倒四,娜娜在外面游荡了半年后回到家里,他好像只觉得她不过是下楼去做了一件事重新上楼来罢了。娜娜常常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在路上遇到父亲,她还向他嘻嘻地笑,而他却全然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总之,他是不中用了,如果她找不到椅子,竟直坐在他身上,他也会无动于衷。

当霜冻初降的季节来临时,娜娜又一次出走了;她借口说去水果店里问有没有煮熟的热梨。她是觉着冬天来了,她当然不情愿在灭了火的炉子旁冻得牙齿打架。古波夫妇只骂她正不中用,因为,他们等来等去不见她把梨拿来,大约她还会回来的;去年冬天,差她去买两个铜币的烟叶,三个星期之后才买了回来。然而,几个月流水般过去,却仍不见她的回来。这一次,也许是跑远喽。当6月份到来的时候,她也没有随着阳光归来。再明显不过了,这一次完结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找到白面包吃了。一大,古波夫妇拮据之际把女儿睡的那张铁床卖了,换回了六个法郎,于是去圣杜安的一家酒店里痛饮一番,把钱花了个精光。那床让他们觉得太碍事了。

7月份来了,一天早上,维尔吉妮招呼正经过店门的热尔维丝进来,并且请她帮忙洗洗碗,因为昨晚朗蒂埃带来两个朋友大吃大喝了一顿,所以脏盘子剩了一大堆。当热尔维丝正在洗涤着那只朗蒂埃用过的沾满很厚油腻的盘子时,这个饱食终日的帽子商正在店铺里心安理得地消着食,他突然叫了一声:

“您不知道吧,亏得您还是做母亲的!前几天我还见着娜娜啦!”

维尔吉妮坐在柜台旁,愁容满面地面对着渐渐变空的糖罐和抽屉,无奈地摇着头。她总是忍耐着不把脸拉得太长,因为,那样会使她原本就很糟的情绪变得更坏。朗蒂埃经常能见到娜娜。哼!她敢发誓!只要一个女人在他的脑子里转悠,那么,他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这时罗拉太太走进门来。近来她与维尔吉妮来往从密,维尔吉妮向她倾吐了许多心里话,她轻批地撒着嘴巴问起朗蒂埃:

“您说您见到了娜娜,这里有什么意味吗?”

朗蒂埃听了此话非常得意,哈哈大笑着卷着自己唇上的胡子回答说:

“是的,当然是美好的意味!她坐在马车上,我却在满是泥水的马路上行走……这可是真的,我向你们发誓!这也用不着掩饰,那些与她谈笑风声,不分你我的打情骂俏的富家子弟们可是够幸福的喽!”

他的目光中露出兴奋的神色,此时,热尔维丝正站在店铺的后面擦着一只盘子,他回过头去对她说:

“是的,她坐在一辆马车上,打扮得可真入时啊!……我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因为她太像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了,她的皓齿配上鲜艳的脸蛋简直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她举起手套向我打招呼,还嫣然一笑……我想她是把一个子爵弄到了手。嘿!她真够神气的!她把我们都不放在眼里了,这个贱丫头,真是福星高照呀!……一只欢天喜地的小猫!不是吗?你们想不出她有多么开心!”

热尔维丝手中的盘子早已擦拭干净,放着光泽,但是她仍旧拿在手中擦着。维尔吉妮心里却在不住地盘算着,明天该交付两处的货款,她不知道如何交上这笔钱,心中不免忧虑重重,既肥又壮的朗蒂埃此时仍在吸吮着养肥他的糖果,他兴奋异常地像要把这家不很富裕的小糖果店里的可爱的糖宝宝吞进肚里,实际上这店铺已被他吃去了大半。破产的气氛已笼罩在人们头顶上了。说真的,他再嚼上几颗果仁糖,再吞吃几粒麦芽糖,就会把布瓦松夫妇的生意全部吃尽了。忽然间,他用余光瞥见了正路过对面马路的布瓦松,他正在值勤,腰间的佩剑不时地拍打着大腿。这情形使他又兴奋起来,连忙催促维尔吉妮仔细瞧瞧自己的丈夫。他说:

“喂,瞧呀!巴丹克今天真威风!……他的双腿夹得真紧,瞧他那警惕的眼神,像是要去什么地方捉拿罪犯呢。”

当热尔维丝重新登上楼梯回到家中时,看见古波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这是他的病情发作的症状之一,他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地砖。于是,她又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浑身像散了架一般,双手无力地垂在自己肮脏的裙据上。她面对古波坐了只有一刻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得到了一些消息,”她终于嘟囔着说,“有人看见了你的女儿……是的,你的女儿打扮地很阔气,再也用不着你了……她过得挺好,真有福气!……啊!上帝呀!我多想也有她那样的福分哟!”

古波始终凝视着地砖。后来他慢慢抬起他那张憔悴的面孔,呆滞而木讷地笑了笑,结结巴巴地说:

“喂,我可爱的乖乖,我并不强求你……你只要洗梳干净,容貌还不算太糟。要知道常言说得好:再旧的锅也不愁找不到锅盖……当然喽!那好比在熟菜里加进奶油,只要你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