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艾伯特•马尔兹

十三岁的查理·法仑掌心里掂着一枚手榴弹,等待交通灯改变颜色。八号路的公共汽车开动时,他躲在一个雪堆后面。等汽车离开他有二十码路,他就把那枚致命的飞弹高高地投到空中。飞弹正落在车顶上,爆炸开来。查理满意地笑了,又抓起雪去做第二枚手榴弹。

他向哈得逊街慢慢走去,消磨着时间。他是个瘦小、结实的孩子,面色苍白,嘴唇紧噘在一起。到了商业街和莫尔顿街之间,他走进了他有时也光顾的一家糖果店。胖老板娘呼哧呼哧地走到柜台跟前。

查理问道:“牛奶糖怎么卖?”

“一分钱两块。”

“这种呢?”

“一分钱四块。”

“棒糖呢?”

“一分钱一根。你要哪一样?”

“我回家去拿点钱。八分钟以内就转来。”

他又穿过街,朝霍斯登街走去,一心盼望能买些糖吃。他有个法儿,能把一块奶糖吃上半个钟头。那就是把糖放在舌头上去舐。不把糖一下子嚼碎吃下去,是需要一点毅力的,可是这样甜味可以留得久一点。而且还可以避免牙痛。他脱下湿透了的无指手套,往手上呵了口热气。他心想要不是星期天就好了,因为星期天工厂都关了门,他家附近冷静得象一片墓地。

向南去的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跟查理住在一座房子里的许希老先生和他的太太跑过华利克街来搭这辆车子。汽车停住了。这对老夫妇赶上前去,当许希老先生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时,一枚五角钱的银币掉在人行道上。他拚命想去抓住它,可是它滚到盖地下车道通风孔的铁格子上,掉到沟底下去了。老头咕哝着,踏上了公共汽车。他一面用手带上车门,一面朝跑向铁格子的查理喊道:“查理,要是你把它捡起来,我给你一角钱!”

“好吧,”查理说。

公共汽车开走了,查理也跑开了。他得弄一块橡皮糖和一根绳子才能把它粘上来。五角钱哩!他过去从铁格子下面取出过小钱,有一次甚至取出过一个一角钱的硬币,但是捡这么多的钱,这是破天荒第一天。至于跟许希老先生说,钱捡不出来,那还不是世界上最好办的事。

他一口气跑到唐宁街他的家里。他太兴奋了,忘记了第二节楼梯上有一级是坏了的。他的右脚踩空了,跌了一跤,脚杆骨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眼里噙着眼泪,一跛一跛地走完了剩下的三节楼梯。

他的妈妈正坐在窗户前面补衣服。

“妈,请给我三分钱,行吗?”他问道。虽然是一句问话,可是话里却含着命令的口气。长期的经验告诉他,一吓唬,他的妈妈就总会屈服的。

“天老爷,小声点!”她说,“你爸爸睡着了。你穿着湿胶鞋跑进来,把地板都弄脏了,这是干什么呀?”

“我马上就出去。给我几分钱吧,妈。”

“不能再给你钱了。星期二你已经拿了一分钱去买糖了。”

“妈,我非要不可。听我说,有人掉了一毛钱在地下道的通风孔里。要是我有几块橡皮糖,我就能把它粘上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本来打算瞒着我的,是不是?”她温和地笑了。“三分钱没有,我给你一分钱,而且你还得还我。”

“一分钱没有用。一定要三分钱才行。一分钱我办不了事。一分钱的橡皮糖橡胶不够大,你还不明白吗,妈?”

法仑太太走进厨房,把放零钱的钱袋拿了回来。“除了今晚上做礼拜要捐的一毛钱以外,我只有两分钱了,”她说。

“好吧,就把那一毛钱给我。我去——”他顿住,打了一个喷嚏。“我去换开。等会儿照数还你,你老实话。”

“不成,我才不冒那个险。”她把那两分钱给了他。查理气咕咕地接下了钱。这样一来,他的事情更难办一些,但是他知道,他妈妈对捐给教会的钱比什么事都顶真。

“这两分钱你也得还我,”她说。

“没错,”他已经跑到厨房里忙着找绳子去了。

“唉,真是,”他妈妈说,带着他听惯了的久经患难的哀叹声。“从前,如果你向你爸爸或我要一分钱,我们就会给你五分。如果你要五分钱,你就会得到一毛。”

查理找到了一捆粗线,剪下丈把长,赶快塞进了口袋。

“可是现在你爸爸残废了,可怜的人,”他妈妈继续说下去。“别人走路,他却一跛一跛的,别人白天干活,他只好晚上干。赚钱虽少,他已经感谢不尽了。”

“得啦,妈,我走啦,”查理说。他等不及回话,便砰地带上门走了出去。他心里说,天下的妈妈都叫人头痛,爸爸更糟。老头子少喝一杯啤酒替他孩子买一条巧克力糖,这样的事谁见过来。

他跑完了那一段街,拐到卡尔明街的糖果店。他买了两盒齐客莱牌的橡皮糖,一股脑儿放进嘴里。一定要把橡胶嚼得又软又湿,不然的话就粘不住钱币。他跑过了华立克街,使劲嚼着橡皮糖,但是只用右边的牙嚼,免得牙痛。在公共汽车停车牌旁边,他伏在冰冷的铁格子上。水门汀的沟底下布满了垃圾、雪和一小滩一小滩的水。他开始按部就班地搜索那枚银币,把贴在铁格子上面的身子一寸一寸地挪动。他的心兴奋得乱跳,而面包房橱窗的影子也在他的头脑中闪动。

十分钟过去了,并无结果。他停下来,在手上呵了呵气。然后再去搜索。

他看到了那枚银币。一半在一滩水里,一半在水门汀的沟底上,——一个很难下手的目标。他的紧闭的嘴唇上带着微笑,他把绳头儿绕了好几道,打了个结,于是把橡胶缠在结上,又把底面弄得宽宽的、平平的。绳的另一端绕在手腕上,打了几个活结,免得脱落。然后就把橡胶放进嘴里,最后湿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沟底去。

他在聚精会神地工作,竟没有注意到有人从他背后走过来。那人身材瘦小,衣服破烂,年约四十五岁。他的瘦脸给风吹得表面发红,但下面却是一层紫灰色。

查理还没有看见他就听到他的声音了;那人的呼吸很吃力,仿佛是在沉重的负担下挣扎似的。查理抬起头来匆匆望他一眼,就回去干他的活。他正集中力量去做最困难的一段工作。那块橡胶不够重,线垂不直,他得用点力气把它投在银币上,才能粘住。也许要试投百来次,才能命中。

那人默默地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在查理身边跪了下去,用沙哑的声音说:“噫,五角钱哩?”他低头望望那节摇摆在银币上面的绳子。“啊,那么搞太费劲了,是不是?”他轻轻问道。

查理没有理他。

那人低下头看他又试投了一次。“天这么冷,橡胶当然马上就冻硬了,”他说。“孩子,照我看,你粘不起来。天又渐渐黑了。干这件事,你得有顺手的工具。这样搞,你永远搞不到手。”

查理连头也不抬,大声说,“谁问你来呀?”

那人站了起来,他往四下迅速地扫了一眼。一个人都没有。他后退了几步,解开了他的大衣。他的上衣里面,有四根用皮带系牢的、削细了的竿子,各有三英尺长,每根的一端都配有一个橡皮套,可以和另一根连接起来。他熟练地把它们接上。最末一根的尖端有一个小小的橡皮吸盘。他走上前去,很利落地把竿子的末端插入铁格子,然后跪下去,把竿子伸到沟底去。“我让你看看,一个行家是怎样干的,”他若无其事地说。他说话时把眼睛避开,不去看查理的脸。“这是一种办法。另一种办法是用一块胶油。用一块胶油连镯子都能粘得上来。不过如果你发现零钱时,用吸盘……”

“怎么回事?”查理气得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来让你看看,一个行家是怎样干的,孩子。”

“滚开!”查理用左手猛拖那人的手臂。“滚开!”

那人把他挡开,一面哑声地笑着,笑得很无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弄不上来,”他说,“何必留给别人来捡呢?”

“我弄不上来才怪!”查理喊道。“你别管。那钱是我的。请吧,老爷。”

“我给你五分钱,”那人说。

查理下决心把绳子拉了上来,塞到口袋里。然后,站起来,走到那人背后,照他的后腰猛踢一脚。那人痛叫起来。查理立刻退了十来英尺路。

“真他妈的不像话,”那人呻吟着,一面用手按着后腰。

“我要拧断你的脖子,你这个小坏蛋。你踢得我几乎丢掉了竿子。”他们互相怒视了一会,站着不动,打不定主意。他们之间相差三十岁,但是在某一方面,看去又非常相象。两个人都瘦小,就孩子来说,那孩子是瘦小的孩子,就成年人来说,那人也是瘦小的成年人;两个都干巴而倔强。

那人又跪了下去,一面却留神注视着查理。他把竿子伸了下去,但他的头却是抬起来的。查理犹豫地站在那里,然后跑到街边的雪堆跟前。那人转过头去,面对着他。“你敢走近我,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他说。“我告诉你,你滚开点。我现在冒火了,连五分钱都不给你了。”

查理从雪堆上抓了一大块冰,用尽全身的力气投去。那冰块差了大约一英尺远没打中他。那人却吓得抽出竿子跳了起来。查理退到雪堆后面。他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盯着他的敌人,两手在冰壳下面抓着雪。

“你想找麻烦,是不是?”那人发狠地说。他环顾一下那寂无行人的、逐渐黑暗下来的街道。“你以为我喜欢干这个么?”他突然问。“你以为我乐意和你这样一个小娃娃争夺这五角钱吗?”

一个雪球打在他的膝头上,恰好是他的破烂的大衣遮盖不到的地方。他摇晃着他的拳头,声音里饱含愤怒。“你这个孩子,要是你想找麻烦,我就给你点苦头尝尝!”他打住了话,喘着气。随后他抛下了竿子,冲上前去。查理赶快逃开了。可是一颗几乎结成了冰块的雪球正打在那人的额头上。他用一只手按住了头,又气又痛,快要哭了出来。

“你觉得够味吗?你这个臭东西!”查理叫道。

那人追他,可是查理比他灵活一倍,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堆雪。一会儿那人就停下了,张着嘴,一只手按着发喘的胸口。他连一句话也没哼,回到铁格子跟前,蹲下,把竿子又放了下去。

查理快气疯了,他改变了攻击的方式。他拐了个弯儿,从后面跑了过来,扔出一把碎冰,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那人的身体打了一个冷战,但没有转过头来。他正在提起竿子,要从另外一个格子眼里插进去。查理又一次冲过来,这次他决定用脚踢。那人一面骂着,一面跳起来迎上去,就在查理吓得要转身逃走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拖了过来。查理的两只胳膊都被那人捉住了。竿子横躺在他们中间的铁格子上。

“我真该拧断你的脖子!”他喊道,一面摇晃着他。“我真想把你的小小的老鼠脖子拧断!不过我不打算那么做,懂吗?你不过是个娃娃。可是你听着……”

查理用力挣,挣脱了身,同时还在那人脚上踩了一下,才跑到雪堆背后那个安全地方。那人站在那里,呆望着他,脸上痛苦地抽搐着。“噢,老天爷,你真是个小混蛋!我伤害你来着么?我抓住了你的时候,也并没有对你怎样呀。我是打算向你提出一个条件。”又一个雪球投了过来,打在他的胸上。“好吧,”他说。“你不让我捡,我捡不到手。我不让你捡,你也捡不到手。我们两个都落了空。天快黑啦。我和你平分吧。我给你两角五。”

“不干!”查理叫道。“那钱是我的!”他气得浑身发抖。

“没有顺手的工具,你弄不到手,你还不明白吗?”现在那人在哀求了。“天气这样冷,你的橡皮糖不中用。”

“那钱是我的。”

“老天爷,钱是你找着的,我承认,”那人说,“不过我有吸盘。我能把钱弄上来,给咱们俩。”

“不干。”

“老天爷,我总得分一些啊!”那人叫道,声音都给羞愧和痛苦弄涩了。“这就是我的职业,孩子,我干的就是这一行。你还不明白么?我跑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有找到。你总得要分点给我,总得要分点嘛!”

“不分!”

那人摊开了两只手。“噢,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绝望地喊道。“如果你大十岁的话,你就会明白了。你以为我喜欢干这个吗?要是你大十岁的话,我就能跟你谈谈。你就会明白了。”

查理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冻得发青斑的白脸上满是怒容。“要是我大十岁的话,我就会把你的脸打扁,”他说。

那人痛苦地躬下腰去,捡起竿子。他手按着后腰,脚微跛着走了开去,不禁哭了起来。

查理站在那里高兴得发抖,但他的脸却象石头一样毫无表情。

天已经黑了。

【注】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危机时期。

【请思考】请分析查理和中年男子的形象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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