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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尔受了重伤后,吃了一个多月的苦头,那只苹果仍然留在肉里,因为谁也不敢从他身上取走。庶几父亲自己也想到了:尽管格里高尔的形象既可悲又恶心,但毕竟是家里的一个成员,不可把他像敌人那样对待,在他面前全家人应尽的义务是压下厌恶情绪,予以容忍,除了容忍,没有别的办法。

格里高尔由于伤口的原因,动作的灵活性可能永远丧失了,爬着横贯一次房间就像年老的残疾人那样需要很多很多分钟,至于在高处爬行,那就休想了。不过他为这一状况的恶化也获得了足够的补偿:傍晚时分,在这以前他总要观察一两个小时的客厅的门,现在打开了,这样一来,他躺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从暗处看客厅的明处,倾听一家人围在明亮的桌旁说话,这多半是得到大家的首肯的,所以情况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诚然,像往日那样轻松活泼的闲聊不再有了。那时,每当格里高尔出差住在旅店的小房间里,疲惫不堪地钻进潮湿的被窝时,就带着几分渴念回味着这些神聊。现在客厅里经常冷冷清清。父亲晚饭后坐在扶手椅里很快就睡着了,母亲和妹妹互相提醒保持安静,母亲欠身凑到灯前为一家时装店缝制做工细密的内衣,妹妹找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晚上学习速记和法语,以期今后也许能够找到更好的岗位。有时父亲醒过来,仿佛根本不知道已经睡着了,对母亲说:“你今天又要缝多久呀?”说完又睡着了,母亲和妹妹则疲乏地相视一笑。

父亲带着某种固执,在家里也不肯脱下那件杂役服,而他的睡衣则挂在衣钩上闲着。他总是穿戴整齐地躺在座位上打瞌睡,仿佛他随时准备着听从上司的命令。故而,尽管有母亲和妹妹的经常擦刷,那件本来就不新的制服很快就穿脏了,格里高尔常常整晚整晚看着这件到处污迹斑斑、金色纽扣却始终擦得锃亮的服装,老爷子穿着它睡觉,尽管很不舒服,却安静得很。

十点钟声一响,母亲就轻声地唤醒父亲,试图动员他上床去睡,因为这里毕竟睡不踏实,而睡个安稳觉对父亲是绝对需要的,明早六点还得上班呢。但是,自从他当了杂役以来就难改这犟脾气,总要在桌旁多待一会儿,虽然他每次都是按时入睡的,所以,非得费很大劲才能把他从椅子上动员到床上去睡。任你母亲和妹妹一次又一次地劝他催他,他照样不紧不慢地摇着头,闭着眼睛,再拖一刻钟,也不站起来。母亲一边说好话,一边拽他的袖子,妹妹推开她的作业,过来帮母亲,可是这一切对父亲都无济于事。他沉重的身体在沙发椅里反而陷得更深了,直到两位女人撑住他的双肩,他才睁开眼睛,交替着看看母亲,看看妹妹,总爱说:“这是一种生活,这是我晚年过的平静日子。”在两位女人的搀扶下他站了起来,行动非常吃力,好像他的身体就是自己的沉重负担似的,他让母亲和妹妹一直搀扶到门口,然后示意让他们松开,独自往前走去,母亲连忙放下针线,妹妹也赶紧放下笔,赶过去继续帮助他。

在这个人人都过分劳累、疲惫不堪的家庭里,除了为格里高尔做些必不可少的事情外,谁还有时间更多关心他呢?家里的开支一再缩减,侍女最终还是给辞了,请了一个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瘦老妈子做钟点工,早晚各来一次,干那些最重的活儿,其余的活儿都由母亲干完针线活后来完成。甚至,过去母亲和妹妹每逢娱乐或节庆活动乐不可支地佩带的各色首饰也都卖掉了,这是晚上格里高尔从他们谈论卖出的价钱时听到的。不过,他们叹苦叹得最多最厉害的还是在目前的经济状况下这套显得过大的住宅怎么办:他们不能离开它,因为他们想不出合适的办法,搬家时怎样把格里高尔运走。但格里高尔想必看得很清楚,妨碍他们搬家的不仅仅考虑到他,因为只要用一个合适的箱子,留几个气孔,很容易就可以把他运走;妨碍他们搬家的更主要因素是,他们完全绝望了,并且想到他们遭到了不幸的打击,在整个亲戚朋友的圈子里谁也没有遭受过这样巨大的打击啊。世界要求穷人们应该做的,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做:父亲为银行小职员拿早点,母亲为陌生人做内衣耗尽了自己的血汗,妹妹按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跑来跑去,看吧,这一家子人还有什么精力做更多的事啊。格里高尔呢——当母亲和妹妹把父亲安顿到床上,回到客厅,放下手里的活计,脸贴着脸紧挨在一起坐着时;当母亲现在正指着格里高尔的房门说“把那边的门关上吧,格蕾特”时;当格里高尔现在又回到黑暗中,母亲和妹妹在客厅里涕泪交流或欲哭无泪地看着桌子发呆时,格里高尔总觉得背上的创口又重新灼痛起来。

日日夜夜格里高尔几乎都在毫无睡眠的状况下度过。有时候他想,下一次开门时,他要又像以前那样,把全家人的事情都包揽在自己手里;在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久违了的经理和协理,公司伙计和学徒,那个理解力迟钝的勤杂工,三两个别的店号的朋友,一个外省旅店的女侍,那是一段甜蜜而短暂的回忆,还有一家帽店的女收银员,他曾认真但过于拖拉地向她求过爱——所有这些人都和陌生人或已忘却的人在脑子里混杂在一起,但他们全都不好交往,根本不来帮助他和他的家人,所以当他们消失时他感到高兴。然而他又毫无心绪来为他的家人操心了,想到家人照料自己如此恶劣,他就怒不可遏,尽管他想不起到底想吃什么,他还是盘算过,怎样才能去食物储藏室取回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即使他并不饿。现在妹妹再也不考虑怎样才能让格里高尔吃得特别高兴,而是每天早上和中午上班前匆匆忙忙随便弄点什么吃的东西,用脚往格里高尔房间里一踢,到了晚上,不管这些饭菜只是尝了一两口甚或——最常见的情况——连碰都没有碰过,她只管拿起笤帚一挥,统统扫了出去。打扫房间她总是安排在晚上,而且总是草草了事,快得不能再快了。墙上留下一道道脏痕,地上这里一堆尘土,那里一堆垃圾,龌龊不堪。

在最初一段时间,格里高尔在妹妹进来时总是走到特别脏的角落,以此向妹妹表示某种责备。然而哪怕他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之久,也不会见到她会有什么改进;她和他一样真真切切看见这些东西,但她已经下定决心随它去了。同时,她现在带着一种以往所没有的敏感,即留意必须由她打扫格里高尔房间这一特权,她的敏感已经影响了全家人。有一次母亲对格里高尔的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用了好几桶水进行擦洗和冲刷才把房间弄干净——地上湿漉漉的自然使格里高尔不高兴,他摊开身子,气恼不过地躺在沙发上,不肯动弹——然而母亲却受到了惩罚,因为晚上妹妹一回到家,发现格里高尔的房间发生了变化,就不堪委屈地跑进客厅,不顾母亲举起双手恳求,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父亲当然被她的哭声惊醒了,从椅子里站立起来,父母俩先是惊讶而又无可奈何地看着,然后也不由得眼睛湿了。父亲朝右边责怪母亲,说她不该把格里高尔的房间交给妹妹去打扫,又向左对着妹妹吼叫,不许她以后再去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母亲竭力想把盛怒的父亲拉进卧室里去;这边妹妹哭得浑身发抖,用两个小拳头捶打桌子;这时格里高尔发现竟没有人把门关上,以免他看见他们又吵又闹的景象,他不由得怒火中烧,发出吱吱的尖叫。

妹妹对格里高尔的事已经厌烦了,但即使她每天上班回来已经筋疲力尽,不愿像以前那样去照料格里高尔,那也无须由母亲去替代她,格里高尔不愁没有人管。因为现在有老妈子了。这位老寡妇在漫长生涯中饱经风霜,凭着身强力壮挺过了艰难岁月,所以对格里高尔并不厌恶。有一次她并非出于好奇,偶尔打开了格里高尔的房门,看见格里高尔,格里高尔猝不及防,大吃一惊,虽然并没有人追他,他却连忙东躲西藏地乱爬起来。她见了惊讶地站住了,双手交叉着搭坐在胸前。从此以后她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匆匆打开一下格里高尔的房门,往里看一下。开始时,她用一两句话,想让他走近她,比如:“老屎壳郎,过来”,或者“你们瞧这老屎壳郎”,也许她以为这可以向他套套近乎。格里高尔对这些话不做任何反应,只顾待在原地不动,似乎房门并没有开似的。他们如能交代她一个任务,让她每天来打扫她的房间,而不是随便来无谓地打扰他,那该多好啊!一天清早,大雨滂沱,雨点猛烈地击打着玻璃窗,可能是春天来临的信号吧。老妈子又用这些话来烦他格里高尔,他气恼不过,调头向她爬去,仿佛要向她进攻似的,当然他的动作缓慢而又迟钝。可老妈子非但不怕,而且随手操起门边的一把椅子,张大着嘴巴站着,她的意图很清楚,只要她的椅子不砸到格里高尔的后背上,她的嘴就不会闭上。当格里高尔又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才问了句:“不再往前走了?”然后,平静地将椅子放回到墙角里去。

格里高尔现在几乎什么也不吃了。仅仅当他偶尔经过为他准备的饭菜时,才出于好玩往嘴里塞进一口,在嘴里含上几个钟头,而后大多又将它吐掉。起初他想,房间的这种令人伤感的状况让他不想吃东西,然而恰恰是对房间的这些变化他很快就感到无所谓了。家里人已成了习惯,把别的地方搁不下的东西都往这间屋子里搬,而这样的东西可多啦,因为家里已将一个房间租给了三个房客。有一回,格里高尔透过门缝看见,三个房客都留着大胡子,这三位先生都不苟言笑,极为讲究整洁,不仅租给他们的房间必须这样,而且整个住宅——既然他们住在这里——都必须有条不紊,一尘不染,尤其是厨房。他们不能容忍没有用的杂物,特别是龌龊的东西。此外,大部分生活用具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这样一来,家里的大部分物件都成了多余,它们卖不了多少钱,而又舍不得扔掉,所有这些东西就都统统进了格里高尔的房间,连厨房里的煤灰箱和垃圾箱都搬了进来。凡是眼下用不着的东西,一向做事急促的老妈子都一股脑儿只管往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扔,幸亏格里高尔只看见那些她扔进来的东西和那只拿它们的手。老妈子也许原想等有时间和有机会再把它们拿走,或一口气把它们全扔出去,可实际上只要它们第一次被扔在什么地方,就一直待在什么地方,除非格里高尔在这些破烂中爬行时碰了它们,使它们动了窝。起先是出于迫不得已,因为他实在没有地方爬动,只得在这些破烂缝隙中穿行,后来却觉得越爬越快乐,虽然这样一来使他累得精疲力竭,且伤感不已,又是一连几个钟头动弹不了。

由于几位房客有时也利用家里公用的客厅吃晚饭,所以有几个晚上客厅的门是关着的,但格里高尔已放弃了对客厅门是否开着的关注了,有几个晚上客厅门开着他也没有利用,而躺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家人并没有觉察。可有一次老妈子把客厅的门开了一条缝,晚上房客回来时,客厅的门仍然掩着,灯也亮着,他们在餐桌的上首坐下,也就是以前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吃饭时坐的地方,房客们展开餐巾,拿起刀叉。母亲马上端着一碗肉出现在门口,妹妹紧跟在后面,端着满满一盆土豆,两样东西都是热腾腾的。房客们弯下腰,把头凑近放在们面前的饭菜,好像在进餐以前要仔细检查一番才是,坐在中间的那位看来被另两位奉为权威,他果真从碗里割下一块肉,明显想确定一下这肉是否煮得够熟够香,要不要重新下锅再煮。他表示满意,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的母亲和妹妹这才微笑着松了一口气。

家里人自己在厨房吃饭。父亲虽然来了,但他进厨房前先去客厅,帽子拿在手里,向房客们鞠一个躬,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房客们全都站起来,只见他们胡子里动了动,不知他们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房客们走了后,只留下他们自己时,他们就只顾埋头吃饭,几乎一言不发。格里高尔觉得有些奇怪,透过饭桌上的种种声响,他总能听出牙齿的咀嚼声,似乎这是向格里高尔表明,吃饭是需要牙齿的,没有牙,嘴巴即使再漂亮也徒然。格里高尔满腹忧虑地想道:我的胃口才好呢,可我不想吃这些东西。看着这些房客吃得多香哟,而我要饿死了。

恰恰在这个晚上——格里高尔已想不起在这整个过程中听见过小提琴声——厨房里传来小提琴声。房客们已经吃完了饭,坐在中间的那位拿出一份报纸,递给另外两位每人一张。于是他们一边看报,一边吸烟。当小提琴声响起时,他们被琴声所吸引,全站了起来,踮着脚走到前厅的门口,互相挤着站住了。他们的动作肯定被厨房里的人听到了,因为父亲朝门外大声问了一句:“诸位也许不爱听拉琴吧?可以叫她马上停下来。”“正相反,”中间那位先生说:“小姐可不可以到我们这里来拉,在客厅里拉不是更宽敞、更舒适吗?”“哦,好的。”父亲大声应道,好像拉琴的是他。房客们回到客厅里等着。

少顷,父亲端着乐谱架,母亲拿着乐谱,妹妹提着小提琴,一起进了客厅。妹妹从容地做演奏准备;父母从未出租过房间,所以对房客们过分客气,以致不敢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父亲靠在门上,右手插在紧扣着的制服的两个纽扣之间;母亲接受了一个房客递过来的一把椅子,她没有移动椅子,就在它所在的那个角落里坐下了。妹妹开始演奏了,父亲和母亲从各自所在的位置注意她的手的动作。格里高尔被琴声所吸引,壮着胆子往前爬了几步,脑袋都已经升到客厅里了。他为自己最近很少为别人着想几乎没有感到惊奇;而以前他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并因此而感到自豪。现在他比以前有更多的理由把自己藏起来才好,因为他房间里到处都是尘土,稍稍动一动就尘土飞扬,他也弄得满身是灰;他的背上和腰身两侧全是绒线、毛发、食物残屑等等,他带着这些脏东西满屋子乱爬;他对这一切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一天好多次让脊背着地,在地毯上来回地蹭,擦掉脏物。尽管这种状况,他现在毫无自惭形秽之意,大胆地在光洁的客厅地板上往前爬了一段。

显然,客厅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家里人完全被小提琴演奏所牵动;而房客们则双手插在裤兜里,先是走近妹妹的乐谱架,近得都能看见曲谱了,而这样必定会妨碍妹妹演奏,所以他们低着头,压低声音互相交谈着,退回到窗边,而后就待在那儿了,父亲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他们的神态。他们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他们本来以为可以听到一场美妙动听的或有消遣价值的小提琴演奏,结果却大失所望,对妹妹的演奏已经厌倦了,仅仅出于礼貌才让她继续演奏着,任其干扰他们的平静。特别是,看他们一个个从鼻孔和嘴巴里向空中喷吐雪茄烟烟雾的神态,就可以看出他们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然而,妹妹的演奏其实是妙不可言。只见她的脸侧向一边,那全神贯注而忧伤的目光跟随着乐曲移动。格里高尔又向前爬了几步,脑袋紧贴着地板,以便能与妹妹的目光相遇。既然音乐对他如此勾魂摄魄,他还会是动物吗?他觉得仿佛他眼前出现了一条通向他所渴望着的、不知名食物的途径。他下定决心,一直挺进到妹妹跟前,拽住她的衣裙,以此暗示她,她可以带着她的小提琴到他的房间来,因为这里没有人愿意像他那样对他的演奏表示赞美。他不愿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他活多久,就让她在这里待多久;他的可怕形象会首次对他有用;他要同时守卫房间的各个房门,对着入侵者们吼叫;但对妹妹他不会勉强她留下,而是让她自愿留在他身边;她应该挨着他坐在沙发上,耳朵凑近他,他要向她说出心里话,告诉她,他曾经下定决心送她去音乐学院学习,如果没有这场飞来横祸,他早就在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大概已经过了吧?——不顾任何反对意见,当着全家人宣布这项决定了。妹妹听了后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时格里高尔则站起来,够着她的肩膀,吻她的脖子,自从她去商店工作以来,就一直不系丝巾,不围领子,而敞着脖子。

“萨姆沙先生!”中间那位房客朝父亲喊了一声,用手指指着渐渐爬近的格里高尔,不说一句话。小提琴声戛然而止,中间那位房客摇了摇头,朝他那两个朋友微笑了一下,接着又转向格里高尔。父亲似乎觉得,当务之急不是赶走格里高尔,而是安抚房客,尽管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火,对他们来说,格里高尔似乎比小提琴演奏更使他们感兴趣。父亲连忙向他们跑过去,张开双臂,试图将他们推回房间里去,同时用身体挡住格里高尔,不让他们看见。现在他们真的有点生气了,只是人们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行为惹恼了他们,还是他们现在才发现,有格里高尔这样的人与他们为邻,他们要求父亲作出解释,并举起手臂,不安地捋着胡子,慢慢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妹妹在突然停止演奏后一度手足无措,垂直手,拿着琴和弓,眼睛看着乐谱,好像还在演奏似的,现在她缓过了神,突然振作起来,把提琴往仍坐在椅子上、因呼吸困难而正在喘气的母亲怀里一放,赶紧跑进房客们住的那间屋子,房客们在父亲的催促下正往那间屋子走呢。

格里高尔看见,床上的被褥怎样随着妹妹熟练的动作大起大落,很快就被铺得整整齐齐。房客们还没有到达门边,妹妹就整理完毕,悄悄走了出来。父亲又来了犟脾气,忘了在房客们面前应有的尊敬。他催了又催,房客们终于不耐烦了,到了门里,那个原来坐中间的房客狠狠地跺了一脚,让父亲停止了脚步。“我这就宣布”,他说,并抬起了手,也向母亲和妹妹扫了一眼,“考虑到这所住宅和这个家庭里的令人厌恶的状况,”说到这里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我立刻解除房间的租约。已经住的这几天的租金我当然一个也不交,相反,我还要考虑是否提出某种很容易说明理由的要求,您等着瞧好了。”他停下不说了,眼睛直视着前方,似乎他在期待着什么发生。果然,他的两个朋友也马上响应:“我们也宣布退房。”接着那人就抓住门把,“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父亲用两只手摸索着,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他的沙发椅,一屁股坐了下去。看起来他像要舒展一下身子,按习惯打个瞌睡,可是,他那颗像是失去支撑的脑袋的上下摇晃表明,他根本没有睡。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格里高尔静静地躺在房客们发现他的那个地方。他为自己的计划落空深感失望,或许还有长期受饿造成的虚弱,使他没有力气爬动。他八成已经估计到下一步大家很快就会把怒火发到他身上,正惊恐地等待着。母亲的手指索索发抖,小提琴从她怀里掉到地上,发出一种震响,可连这样一种震响也没有使格里高尔受到惊吓,身体依然纹丝未动。

“亲爱的父母亲,”妹妹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件事你们也许没看清,我可看透了。在这只怪物面前我都不愿说出我哥哥的名字,因此我只想说:我们一定得设法摆脱它。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一切能力,想尽办法照料它,容忍它,我想,谁也不能对我们有丝毫的责难。”

“她说的千真万确。”父亲自言自语道。母亲还一直呼哧呼哧地喘气,并用手捂住嘴巴干咳起来,两眼露出迷茫的目光。

妹妹赶紧跑到母亲身边,扶住她的前额。父亲听了妹妹的话似乎有了明确的想法,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在房客们吃完晚餐后仍留在桌上的菜盘子之间摆弄着他那顶杂役帽,不时地看一眼静静地卧着的格里高尔。

“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它,”妹妹现在只对父亲一个人说,因为母亲只顾咳嗽什么也听不见,“它还会让你们俩活不成的,我看到这个结局正在朝我们走来。如果一个人不得不拼死拼活地干活,像我们大家那样,那么谁在家里还受得了这样没完没了的折磨。我也受不了啦。”说完,她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掉落在母亲的脸上,她用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动作机械而生硬。

“孩子,”父亲用非常理解的口气同情地说,“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妹妹只是耸耸肩,表示她一筹莫展,而刚才她还是心中有谱的,现在一哭,就又没谱了。

“倘若他听得懂我们的话……”父亲半询问地说,妹妹在哭声中使劲挥手,表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倘若他听得懂我们的话,”父亲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表示他接受妹妹认为不可能的看法,“也许就可以与他达成一项协议,可是这……”

“一定得把它弄走,”妹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父亲。你只需设法摆脱这是格里高尔的念头就行了。我们一直以为它是格里高尔,这实在是我们真正的不幸。可是它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假如它是格里高尔,那它早就该明白,人和这样的动物是无法生活在一起的,早就自动跑掉了。那样我们固然没有了哥哥,但我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我们怀念他,敬重他。可你看这头怪物,它紧随我们不放,它在害我们,赶走房客,显然想占据整套住宅,让我们到大街上过夜。看啊,父亲,”她突然喊叫起来,“它又来了呢!”在一种格里高尔毫不理解的惊恐中离开了母亲,并一把推开母亲的椅子,急忙跑到父亲身后,仿佛她宁可牺牲母亲,也不愿留在格里高尔身边似的。受妹妹此举的刺激,父亲亦情绪激动起来,他站起身,稍稍举起双臂,像保护妹妹似的挡在她的前面。

但格里高尔确实没有想到过要吓唬什么人,更不要说他的妹妹。他只不过开始转身,想回到他的房间里去,而由于他的身体状况,在做这些费劲的转身动作时,不得不借助头颅帮忙,他屡屡抬起头来,再向地板撞去,所以他的动作显得异乎寻常,惹人注意。他一听到妹妹的叫喊声即停止了转动,环顾四周。他的良好意图似乎被人看出了,惊恐的局面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现在大家都默默地、忧伤地看着他。母亲躺在沙发上,两腿拢在一起,向前直伸,由于全身乏力,两眼几乎紧闭着。父亲和妹妹紧挨着坐在那里,妹妹楼着父亲的脖子。

现在也许我可以继续转身了吧,格里高尔一边想,一边开始行动起来。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干干停停,不时休息一下。何况也没有人催他,一切由他自己掌握。当他转过身来以后,他就开始径直回自己的房间爬去。这时他惊讶地发现,从这里到他的房间的距离竟是如此之大,而且他也不明白,以他如此虚弱之躯,刚才他是如何不知不觉地爬完这同样长的路程的。他因急着一心想爬回去,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家里人丝毫没有干扰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喊叫。直到他到达门口时,他才扭过头来,可惜没有完全扭过来,因为他的脖子有些僵硬了,不过他总算看到了,除了妹妹站起身来以外,她身后的情况没有什么变化。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完全睡着了的母亲。

他刚一进屋,房门即刻就被关上了,闩得很严,还上了锁。对于这猝不及防的响声,格里高尔吓了一大跳,以致他那些小腿都哆嗦起来。这么迫不及待地干这事的是妹妹。她其实早已站直身子在等着了,只等格里高尔一进屋,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脚步轻盈敏捷地一跃而至,格里高尔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直到她在锁眼里转动钥匙时,只听她朝父亲喊了一声:“总算好了!”

现在可怎么办呢?格里高尔一边问自己,一边在黑暗中环顾四周。他很快发现,现在他根本动弹不了啦。对此他并不感到惊讶,倒是对他直到现在竟能实实在在用细腿活动感到异乎寻常。再说他还感到相当惬意。虽然他全身都疼痛不堪,但他觉得疼痛在逐渐减轻,最后会完全消失。脊背上那只陷进肉里的烂苹果,苹果周围被软灰覆盖的发炎部位,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他对家人怀着温情脉脉的回忆和爱意。他必须消失这个观点在他身上比他妹妹还要坚定。他就处于这样朦胧而平静的状态之中,直到钟楼上的钟敲了三下。这时他依然清醒,还看到了天刚发亮时窗外展现的晨曦。然后他的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耷拉下来,从鼻孔里微弱地呼出最后一口气。

一大早老妈子就来了,她力气大,性子急,每次摔门乒乒乓乓,闹得全家人睡不好安稳觉,虽多次请求她不要这样,却不管用。这天她来了后,照样匆匆看一下格里高尔,起初她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她想,格里高尔躺着不动是装蒜,假装受了委屈的样子;她相信他具有各种智力。由于她手里正拿着长把扫帚,就试图用它从门边咯搔一下格里高尔。但格里高尔没有反应,她火来了,就轻轻往格里高尔身上戳,直至把他推出原来的地方他也没有反抗,她这才警觉起来。她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真实情况,睁大眼睛,大喊一声,但她时不迟宜,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冲着黑糊糊的房间大声喊道:“你们来看呀,它归天了;它躺在那儿,完完全全死了!”

萨姆沙夫妇正直挺挺地坐在他们的婚床上,听到老妈子的喊声先是吓了一大跳,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后,才把情绪稳定下来。他们急忙各自从自己那边下床,萨姆沙先生把被子往肩上一披,萨姆沙太太就穿着睡衣;两人急忙走出卧室,直奔格里高尔的房间。这其间客厅门也开了,自从家里住进了房客后,格蕾特就睡在这里;她已经完全穿好了衣服,好像她根本就没有睡觉似的,她的苍白的脸似乎也可证明这一点。“死了?”萨姆沙太太问道,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老侍女,尽管她可以亲自去查看一下,甚至无须查看就可以明白一切的。“我看是死了。”老仆人说着,同时还用扫帚把格里高尔的尸体往一旁推了一大段,以示证明。萨姆沙太太身子动了一下,好像想阻止扫帚的推拨,但没有这样做。“好了,”萨姆沙先生说,“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了。”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三个女人也跟着他画了十字。格蕾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格里高尔的尸体,说:“你们看,他多瘦啊。可不是么,他那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就是吃进去的饭菜,也都吐了出来。”一点不假,格里高尔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干瘪了,平平地贴在了地上,这一点他们现在才看清楚,因为他的身体不再由那些细腿抬着了,也没有任何东西转移他们的视线了。

“来,格蕾特,到我们房间里来一下。”萨姆沙太太对格蕾特说,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的微笑,格蕾特又回头看了一眼尸体,跟着父母进了他们的卧室。老女仆关上了门,把窗子全都打开。尽管天还很早,但清新空气中已经透出几分暖意,毕竟已经是三月末了嘛。

当三位房客走出他们的房间,环视一番后没有看到他们的早餐,很是惊讶,这家人把他们给忘了。“早餐在哪里?”房客中的那位中心人物带着一脸愠怒的神色问老仆人。老妈子赶紧把手指放在嘴上,一声不吭地向三位房客示意到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来。他们也就进去了,在已经通亮的房间里围着格里高尔的尸体站立着,双手插在业已穿旧了的衣服的口袋里。

此刻卧室的门打开了,萨姆沙先生穿着他那身制服走出来,一侧挽着他的妻子,另一侧挽着他的女儿。三个人全都有点哭红了眼睛,格蕾特不时地把脸贴在父亲的胳膊上。

“请你们立即离开我的住宅!”萨姆沙先生说,手指着门口,却没有松开挽着的妻女。“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房客中的中间那位吃惊地问,一脸甜蜜的笑意。另两位把双手背在后头,不停地搓着,仿佛愉快地期待着其结局必定对他们有利的大争吵。“我的意思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萨姆沙先生回答说,然后携同他的两位女陪伴一字排开,朝着那位房客走去。这位房客起初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地面,仿佛他头脑里的一桩桩事情正进行重新排列组合。“那好,我们走。”说完,他抬起头看着萨姆沙先生,似乎他突然变得谦卑起来,以致要求对方对他这一决定给予新的批准似的。萨姆沙先生只是瞪大眼睛,多次朝他点了点头。这位先生真的立刻大步流星地走向前厅,他那两位朋友垂直一动不动的双手静听了好一会了,这时也连蹦带跳地赶过去,仿佛唯恐萨姆沙先生会抢在他们前头先进前厅,阻挠他们与他们的首领进行联系似的。在客厅里他们三个人从衣架上取下帽子,从手杖钩上拿过手杖,默默地躬了躬身,离开了住宅。

由于萨姆沙先生一家对房客有一种被证明是毫无道理的怀疑,现在他带着妻女走到前廊里,靠在栏杆上,看着三位男士虽然很慢、但一直顺着长长的楼梯往下走,在每一层楼梯间的某个拐角处,他们的身影会消失,过一会儿又重新出现;他们越往下走,萨姆沙一家人对他们的兴趣就越小。当一个肉店伙计顶着一筐货,气宇轩昂地朝他们往上走,并经过他们身边继续往上登时,萨姆沙先生就带着两个女人离开栏杆,如释重负地回到他们的住宅。

他们决定今天休息,用一部分时间出去散散步;他们劳累了那么长时间,休息不仅是应该的,而且不休息是不行的。于是他们三人在桌旁坐下,书写三封告假函:萨姆沙先生写给他的经理部,萨姆沙太太写给她的订户,格蕾特写给她的店主。他们正在写着,老仆人走进来说,她要走了,因为早晨的活儿她已经干完了。三个写信人起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抬头看她,可是老妈子却迟迟不想走,这才使他们生气地抬起头来。“怎么啦?”萨姆沙先生问道。老妈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好像她有什么大喜事要告诉这家人,而只有向她盘根究底时她才会说似的。她帽子上那根小小的、几乎直立的鸵鸟毛向四周轻轻摇晃着,在她干活期间萨姆沙先生一看到这根羽毛就生气。“您到底还有什么事?”萨姆沙太太问道,她最为老妈子所敬重。“是这么回事儿,”好心的老妈子笑得前仰后合,一时无法接着说,“是这么回事儿:隔壁房间里的那件东西怎么弄走,你们不用操心了,事情已经办好了。”萨姆沙太太和格蕾特又伏到桌子上,似乎要继续写信似的;萨姆沙先生察觉到,女仆人马上就要开口详详细细叙述那件事的细节,就伸出一只手断然加以制止。老妈子一看不许她说,显然觉得受了委屈,想起她还有急事,就没好气地喊道:“再见了,各位。”然后气呼呼地一个急转身,离开了住宅,把房门摔得震天价响。

“晚上就让她走。”萨姆沙先生说,但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女儿都没有回应,因为女仆似乎又搅乱了他们刚刚得到的平静。她们俩站起来,走到窗边,互相搂着待在那儿。萨姆沙先生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静静地朝她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大声说道:“那你们过来一下吧。过去那些事儿永远让它们过去好了。你们也得适当管管我呀。”两个女人马上听从他的呼吁,赶紧走到他的身边,亲切地抚摩他,然后加紧写完她们的信。

然后他们三个人全体离开住宅,乘电车出城到野外去,几个月来他们才第一次这样做。车厢里就他们三个乘客,洒满暖融融的阳光。他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谈论着未来的前景,根据他们的深入分析可以看出,他们的前景压根儿就不坏,因为他们三人都有一份较好的、尤其对今后颇有发展前途的工作——迄今为止他们彼此尚未谈论过各自的工作。当前,改善生活现状的当务之急是换房子,把现在住的、还是当年格里高尔找来的房子换掉,要一套小一点的、便宜一点的、但地段好一点的、更加实用的房子。在他们这么谈论着的时候,萨姆沙先生和太太看着他们的变得越来越活泼的女儿,几乎同时发现,他们的女儿尽管最近以来遭受了诸多折磨,脸上显得苍白,却出落成一个体态丰满的美丽姑娘了。夫妇俩平静了下来,几乎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目光,他们想到,也该为她找一个如意郎君了。到达目的地时,女儿第一个站起来,舒展她富有青春气息的身姿,他们觉得,他们新的梦想和良好意愿似乎得到某种确认。

(叶廷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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