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布满阴云的夜晚,一轮明月从云彩后面露出了四分之一的脸儿,少许的几颗星星在夜空闪烁着。对小偷卢卡来说,这样的天时已足以帮助他从天窗钻进一户人家,把上好的财物劫掠一空了。
现在,他提着塞满了赃物的沉甸甸的袋子,美滋滋地钻出天窗。约有片刻的工夫,他抬起头来,放眼眺望乌云浮动的夜空,然后,缓缓地环视着四周的屋顶。在这广大而空旷的世界,万籁俱寂,除了他卢卡站在接近天空的屋顶上,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儿。
他觉得腰部有点儿疲劳,但心里却舒爽坦然,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让他胆战心惊的了。他把袋子稳稳地扛上肩膀,一屁股坐在瓦片上,一只胳膊肘儿支靠着天窗的墙壁,就这样休息了足足五分钟的光景。
他的同伙中还没有一个人曾经窃得如此贵重的物品。天窗开在从屋檐到屋脊的屋顶中间,斜面很宽阔。从天窗里往外钻出来的时候,卢卡仰起头来,只见天空变成了一条狭长的垂直线;探身朝前俯视,周围是望不到尽头的坡面,一直伸向大楼的另一端,被突出屋脊的一只烟囱隔绝了;坡面朝下延伸,跟装饰精雅的飞檐连在一起了。
瞧见屋顶,他禁不住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在屋顶上行走,犹如一只猫儿那样轻捷灵巧,简直如履平地,现在,他似乎觉得耳边响起了他的同伙们(盗窃刺绣、丝绸、金银器皿的能手)惊羡不已的赞叹声,他甚至恍若听到了头头对他的夸奖。
小偷卢卡压根儿用不着手表,便能极其精确地计算时间。五分钟过去了,卢卡把支靠在天窗墙壁上的胳膊伸回来,攥紧袋子的皮带,一只手支撑在房瓦上,想猛地一使劲,让自己站立起来。这时,他向屋脊扫了一眼,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惊呆了。
屋脊后面伸出了一个肥大、黝黑的脑袋,两道熠熠闪亮的目光,透过黑暗,直向他射来。蓦地,那汉子一跃而起,站立在屋顶上,伸出手来,枪口对准卢卡,一声命令在寂静的夜空回荡:“举起手!”
小偷卢卡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双手。
“站住,不许动!”汉子又加了一句。
那人没有大声吆喝,但他的声音好像一声惊雷撕破夜空,在卢卡的耳边轰鸣,他觉得心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跳动,仿佛要碎裂似的,他恨不得放下一只手来,去按住剧跳的心,让它平静下来。他认出了这个汉子,此人是城里最精干和铁面无情的警察之一。
约摸有十秒钟的光景,他们面对面地互相瞅着。警察瞪大眼睛盯视着卢卡,卢卡跪在地上,抬头凝望警察,他的两只举起的胳膊不时滑落下来,但他很快地用力把胳膊重新举起来。
在这短短的十秒钟里,卢卡的眼前飞快地掠过一连串想象的画面:警察令人毛骨悚然的双手落到他的肩上,袋子中的赃物,手铐,然后,获悉这一切的同伙们和头头……在战栗恐惧的一瞬间,所有这些画面都模糊地搅和在一起了。
警察站稳身子,朝着屋顶的顶端走去。
他朝前走了几步,处于惶恐状态中的小偷卢卡忽然瞥见,警察的双脚在瓦片上摇摇晃晃,兴许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赶紧止住了脚步,把两条又粗又短的腿叉开,支撑住身子。他仍然用手枪对准卢卡,说道:“注意听着,你站起来,举起手,朝前走;如果你放下手来,或者掉转方向的话,我马上就开枪。快点,卢卡先生!”
警察这么命令的时候,小偷卢卡确实敏捷地思考了逃跑的可能性:朝右边装饰精雅的飞檐跳下去,但是子弹会追上他的;钻回到天窗里去,无疑是跳入陷阱。他只能乖乖地听从警察的命令。
卢卡不用手臂的帮助就站立起来。然后,他故意慢吞吞地——这是出于职业性的伪装本能,不让警察觉察他动作的敏捷,并尽可能地让那双威胁他的手落到他肩上的时刻来得晚些——朝着瞄准他的枪口摇摇晃晃地走去。他的双手颤抖着。
“快一点儿!”警察冷笑地说,“袋子太沉了,是吗?快点儿。”
卢卡本来想回答来着,但只是勉强迸出了几个有气无力的音节,他这才发觉,他一句话也未说出来。他在瓦片接头的地方故意装作失足绊了一下。
“过来,卢卡先生,你干得蛮不错,看来该打发你去睡觉了。不然的话……啊,上帝!……”
卢卡的心立即惊喜交集地狂跳起来,因为警察由于一只脚跟没有站稳,身子摇晃了一下,径直从瓦房上滑溜下去。卢卡随即瞧见一个肥胖的身躯在屋顶的斜面上朝下滚动。于是他急忙拔脚朝屋脊奔跑。
警察惊慌失措,用左手狠命抓住一块瓦片,不料这瓦片吃不住他的劲,也随着他向下滑溜,他直觉得十指连心一阵疼痛,禁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他想用另一只扔下了手枪的手来攥住屋顶上的什么东西,但无济于事,他的身子继续朝下滚动,脑袋“砰”的一声撞在屋顶的烟囱上,但滚动没有停止。
小偷卢卡奔到屋脊,转过身来,只见警察已滚到坡面的边缘,身子随即在空中消失了。卢卡心中蓦然一喜,不禁心花怒放。他目迷神眩地注视着他的冤家对头消失的地方。他这样细细地凝望着,以至于终于发现,警察并没有完全掉下去,他正发狂似的用两只手紧紧攥住飞檐的边缘。
卢卡在屋脊上坐下,盯着这两只粗大、黝黑、越来越剧烈地痉挛的手。他等待着,希望看到这双手的消失,然后才扬长而去。然而,这种幸灾乐祸的狂喜仅仅持续了一分钟的光景,现在已平静了下来。卢卡从容不迫地坐在那里,胸脯和脑袋略略向前探伸,就像置身于剧院里,观看舞台上的演出,剧情已达到令人不安的高潮时一样。他想象着警察的身躯悬吊在飞檐下的情景,不多一会儿,他的冤家对头的身子就要掉到石板砌的路面上,跌个粉身碎骨。他竖起耳朵,期待听到那庞然大物即将坠地的声响。
警察的一只手已经吃不住了,不由得松开了原先死死攥住的屋檐,整个人的重量和抽搐立即都集中到另一只手上,竭力挣扎着;不一会儿,松开的那只手又重新攀住屋檐,另一只手却又松开了。警察在空中摇晃飘荡。
蓦地,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颤过卢卡的心头。这种感觉跟他开头那种幸灾乐祸的狂喜迥然不同。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尔后又很快地张开,他听到下面急促的喘息声,看来是用那两只手拼命挣扎时发出的。小偷卢卡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由自主地霍然立起身子,刷地把袋子从肩膀上卸下来,放在房瓦上;他又一次闭上眼睛,但又马上睁开,用手抚摸了一下前额,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不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便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跑去。他跑到屋檐跟前,立即扑倒,肚皮紧紧贴着房瓦,伸出一只铁一般坚实的手臂,钩住烟囱壁的棱角,向前探出身子,伸出另一只手臂,喊道:“拉住!”
卢卡紧紧攥着正在挣扎中的警察伸过来的一只手。他感觉到那只手也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使出浑身力量往上拉,仿佛渔翁拉起沉甸甸的渔网一样。他瞧见了警察的脑袋、肩膀;他继续往上拽,警察顺着他的劲儿,终于露出了整个身子,卢卡给了他最后一把劲,然后帮助他在靠近屋顶角落的房瓦上坐下。
两个人默不作声,周围愈发显出夜的沉静。警察凝视着下面的深渊,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小偷卢卡瞧着他的脊背,却又怯怯地不敢瞧他。现在卢卡真想离开这里,但他又木然不能动弹,似乎在等待什么,但他又不知道等待什么和为什么要等待。
终于,警察嗫嗫嚅嚅地说了什么,但没有把脑袋朝卢卡扭过来。
卢卡没有听明白,问道:“你说什么?”
警察仍然耷拉着脑袋,重复说:“真冷。”
卢卡感到不大自在。警察把脑袋埋在两只手掌当中,开始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小偷卢卡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子,找出火柴和香烟。他点燃了一支烟,递给警察,说道:“你抽吧。”
警察转过身来,卢卡瞧见,成串的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淌下来,便重复了一声:“你抽吧。”
他向前探出身子,把香烟夹在警察的两片嘴唇中间,烟卷在警察的嘴里颤动。过了片刻,警察才结结巴巴地说:“谢谢。”
烟卷从他的嘴唇中掉下来,滚到烟囱旁边。小偷卢卡敏捷地捡了起来,聳了耸肩膀,把香烟放在自己嘴里吸起来。他正抽着烟,警察却又双手捂住脸,重新扭过脑袋去。
卢卡站立起来,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他登上屋脊,那里放着他的袋子。他把袋子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从屋顶的另一面斜坡走下去,然后顺着檐槽滑至地面。
月亮隐没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小偷卢卡骄傲地想象着同伙们由于他窃得的赃物而啧啧赞叹的声音和头头对他的夸奖。在离开屋顶和抱住檐槽以前,他再次抬头望了望天空。卢卡黑夜行窃兴许已经上百次了,然而他从来不曾发现,天空中竟有那么多灿烂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