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星期了!”李志清,C 女中学的学监这天照常坐在写字台前含笑 对来写外出簿的学生打招呼。

“淑英,”她叫住一个学生道,“你没有写上那儿呢?” “要去地方太多,格子里填不下了,”淑英回到台前一边说一边嘻嘻抿着嘴笑,笑声有些妖媚,象是新学来的,还不自然。“我想先看了舅母,再 到二姑妈,三姑妈家,末了到堂嫂子家再去找玉贞一道买东西,一大串字不 是吗?”

  “你这一大串倒不容易写,末了到那家就写那家吧。不是学校爱管你们 闲事,不过有时或者会发生意外的事,要找你们的,写清楚了于自己方便。” 她说完恐怕淑英多心,笑着又补一句,“若不是为学生方便,其实这样簿子 都可以不要。”

  淑英也笑着过去填簿子。她穿着一件金红色镶白花边的袍子,身上搽了 喷香的香水,志清见了不觉又要说话,但她不肯直说。

  “那天什么副刊上有一篇文章议论我们校风奢侈,这自然是那些恨我们 的人造的谣,可是我们顶好自己仔细些,定堵那些人的嘴。”

她说完不觉盯了淑英一下。此时室中并无第三人,所以淑英虽知是挑她的妆束,却没着恼。她仍旧眯眼笑道: “嘻嘻,您也瞧这件袍子照眼不是吗?方才我就不肯穿,都是表姊叫我穿的,她说出去看人去穿件鲜亮衣服要什么紧,现在不穿,留到脸皮打褶做老姑娘时穿吗?” 末了的话是故意说的,志清也明白,她仍含笑答道: “本来也是,为的要穿才做新衣服,放在箱子里做什么呢?”

“对了,不过那些爱造谣的人,嘴是关不住,倒是有些可怕。”淑英觉得方才的话有些过分,所以这样说。“想换过一件也不行,表姊把钥匙带走 了。”

“偶然穿一次还不要紧。”

  隔着窗志清望到淑英穿着那件花袍子,象鸟一样轻轻跳着跑出去,脚上 穿的一双高跟鞋,鞋上的金花迎着日光一闪一闪的。

“这样高兴!”她不觉这样吁一口气。

  一个正当十七八的姑娘,脸上学得那样妖媚表情,穿着这样艳丽,谁都 会想到她是去会恋人吧。十几年前,就是志清年轻时,女学生有了恋人比做 了贼还可耻,家里知道,有辱门楣的闹,学校还要给她挂一个行止不端,有 玷学风的开除牌子。现在呢,新潮流到了,是青年人所说的恋爱神圣时代了。 神圣的东西谁也干涉不得,主持全国教育的当局也不敢哼一个字呢。

  她想到无可奈何的事,总是说一句“都是这样!”便算完了。今天有些 奇怪,照样说了这一句,可是心里总还象有什么堵着。她坐在那里,脸上还 是往常一样堆着笑同来写簿子的学生打招呼,眼里却见来的人都有些象淑 英,她望到迎门挂的大镜内映出一双女孩子装老太婆,脸上却装出咧嘴哭的 样子。

  她们是什么意思?淘气!她惘然自语着,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半,她懒懒 的踱到休息室。

  学校休息室,只陈设七八张轻便的木椅和两张可以放茶具并吃饭的桌 子,虽有休息室之名,可是谁也没有在那里歇过多少时间。她想起最近有个 女友来,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临走时笑说,“有空你还是到我们家玩去吧, 这样椅子坐得人骨头怪痛的。”这话是不错,自然住家的人不要这样硬板的 椅子了。若是她有一个家,至少应当有两三张带弹簧的软沙发或几张精巧的 铺上棉垫子的藤椅了。办完事时,歪在上面,沏一壶热茶,慢慢的喝着,旁 边坐着一两个自己的人,不拘是大人或小孩子说些听了不用存心的话,那怕 是无聊的,荒唐的都不碍,只要是一种自己爱听的声调,呵,那才是休息呢! 她想着就不坐下,走到窗前想望望新种的草花,忽然一阵笑声吹来,使

她又想起淑英来。 想到方才淑英的样子,使她感到做管理员的一日比一日难了。正在闷闷时,女仆送进一大捧信来。 这些是全校中各人的信,照例得经她检查过方插到存信板上,等各人认领。她做学监已有五年,校内学生,谁的信多信少,谁的亲友姓张姓王,她 都清楚。有时见到一些粉红淡碧的信封,是否情书,她大约也猜得到,并非 拆过信看,不过她是心绪特别清晰的人,学生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意想之中 罢了。

每逢星期日,一堆信内,情书大约占多数。“也难怪,这些孩子也是到了爱写情书的时候了。”她有时这样笑向一个老女仆说着就把信交了出去。 今天不知为什么,望到一些娇艳颜色的信皮,就有些懒得看了。

“把这些拿去吧。”她默默的抽出自己的几封来,其余的看也不看就推到女仆身前去。

  她先把外边来的三封拆看,一封是一个同事的女儿结婚的帖,一封是朋 友招吃满月酒的,一封是教育局召开中学教职员会议,内有关于管理与学潮 的问题。

“又开什么会议,白糟塌工夫!”她折了末了的一封,同时她又想起上回会议时她提出女生制服改正议案,那教育局长面上显出不耐烦,可是经那 教唱歌的女教员何丽卿起来解说一下,他那面容立刻变了,连忙也起身发表 意见。“亏得他意见来得那样快呀!”她叹了一口闷气,把那两封信挟在一 块儿,“又是不相干来撒网子的玩意儿,其实我十多年都不曾惊动人家做一 次什么人情,他们一个月里倒叫我做好几次。”

末了的是二哥二嫂的请吃晚饭,短短两三句话的信,这该是一封含着情

感与慰安的了。不过心绪清楚的她,比旁人看得不同些,她是一个什么都要 弄得清清楚楚的人,她想受了人家半斤就应还人八两,这才是人情往来,世 上都如是公平交易,感情就不会变了。

  她共有三双哥嫂,大的二的都在本地住,这几年除了年节生日或孩子满 月的时候,哥嫂们邀她去吃一顿饭外,余时很少来往。那样饭在她近一两年 看来也不容易吃,因为每去一处,至少得给侄子们捎些礼物,想到选择礼物 的繁琐,觉得吃一顿饭也无味,有时她竟推事不去了。

  这次二嫂请吃饭虽没说明为什么,大约不会没事吧。她记学校的学生十 分清楚,可是记哥嫂的孩子们,永远弄不清,因为生得不少,夭殇的也多, 却都是偶然问起才知道。

“这也许是那个宝贵孩子的生日吧?”她想到的哥嫂宠爱的大宝或三妞儿,“不,大宝是夏天,三妞是年假时的,小兰要订婚了吧,上个月就 听说有人家来提,可是若是订婚的大事,为什么不明说呢?也许二嫂又生了 孩子,不想大规模请酒,所以没说明。”

  可是她知道二嫂是喜欢应酬热闹的人,有了机会,还不告诉她吗?她又 是不会白吃,一定有一份象样的礼送去的。上次我到她家时,还只象有三四 月的身孕,绝不能经过三四个月就生出来吧。

  想了一会儿,还不明白。打电话去问吧,碰着二哥,她又要讥笑她拘礼 得很了,不问清楚,就不能办礼物,空着手怎好去呢?

  愈想愈不妥当,上次已经托事不能去,这次再不去,不但嫂子见怪,连 哥哥恐怕都说自己有意和他们生分了。可是,怎能这样去,明知他们没事不 会请吃饭的。

“写封信问大哥还来得及呢。”她想到便写,立刻打发校役送去。 已到午饭时了,星期日的饭,常常只是她独吃,对于饮食,她向来看作

一种义务,端到来就该吃,吃过了好象就算完了一桩事。 用过饭后她照例洗一洗脸,醒一醒神,张妈想到今天星期她也许要整齐

点出门看人,所以把镜子蜜水都拿出来,不料镜子滑下地,捡起来幸而还没 有破损,她擦干净了笑着递与志清查看。

她平时几乎不用镜子,每天早上顶多对着那面办公室模糊长水锈的古镜拉直衣裳,弄顺了头发。现在接过镜来,偶然一看,镜里人面几乎不认识了。 镜中人,确是有些年纪了,额前眼角满了细细的皱纹,皮肤一些都不存 从前的红润壮实了,只冷冷的露出一色黄褐,几乎令人疑惑这里头装的血也不会是红的了。

  其实才四十三岁的人,不应该这样衰老,二嫂比她大一岁,还天天拍粉 抹胭脂,穿长着短的一时一套呢。

“这简直象妈的样子了!”她忽然想到妈临死两年的样子,便不能再看下去,心里只觉一阵惘怅,支持不了,丢了镜子就往床上歪着。 这是她近几年做成的一种习惯,每逢想到母亲,就往床上一躺,闭了目把过去的日子都搬回来,细细的咀嚼,想到伤心,起先还要流泪,这几年才不哭了,不过叹气之时,胸部常隐隐作痛,第二天的饭就吃不下。 张妈看她躺下,笑着走出去道,“今天小姐们都出去了,清静得很,您正好多躺一会儿。”

“不,还有三个没出去,你们要留一个在里头才好。” 志清话刚说过,三个没出去的学生来了,她们叫道: “李先生,我们簿子写好了。” “好吧,早些回来。”她照例说这么一句话。 “今天我们要吃过饭才回来,吴美玉的妈给我们煮饺子吃呢。”一个笑道。

“李先生,你不嫌我们饺子不好,也请去吃吧?”美玉笑问。 “谢谢了,我今晚也出去吃饭。” “吃过饭我们还要买许多东西,我们早回不来,李先生。” “李先生一个月都不出一回门,老蹲在这里,若是我,早闷死了。” “没事就不要出去了。”志清答。 三个女孩子说着,嘻嘻哈哈的走出去。

“闷死了?若叫她做到我,也不会想到出门怎样有趣吧。妈还活着的话,我也早就回去了。谁愿意总蹲在一个地方早晨盼天黑,到了天黑又盼天亮的 过?”

她想着,不觉的又想到过去的事了。 在十七八那年,有个亲戚来同她说亲,男家大约是她的伯房中表,人才很不差,两方大概都中意了,可是媒人临走时向她妈笑说,小姐眼下之痣不 吉,他们想能除去才好。

  第二天她妈要带她出门除痣,给二哥说了句把笑话,因羞变恼,她拼死 不肯去除,并宣言不出嫁了。

  自此以后,什么人来提亲,她都一口回绝了,母亲是体谅儿女的人,所 以也不勉强她。父亲死后,家计一日比一日困难,她二十岁在中学毕了业, 就做小学教员,一月虽挣二十多元,倒也帮了家中不少忙。三个哥哥虽在大 学毕了业,做事收入极微,娶了亲之后,每人又不断的轮流生儿育女,年青 的父母,照顾不来,这祖母的义务一年比一年加重了。这时尚未分家,母亲 当家,时感入不敷出的苦,幸而她的薪水加了些,又是都交出来,这常使母 亲叹息,幸而她还没出嫁,不然,这日子不知怎样过呢!

  这几年内虽也有好几个相当人家来与她提亲,有两处因为人材很好,母 亲还苦苦劝过她将就应允,她可是不忍丢下母亲去熬,她想帮得一时算一时, 竟平白的拒绝了。

她到了二十九岁,两个哥哥的薪水都加了,二哥也带了妻儿去外省做事,家用就不须添补了。哥嫂们渐渐也露出不愿她不嫁的意思,母亲尤为着急, 两人坐到一处,母亲总是提起这事,什么话都说尽了,她总是笑的开解,有 时妈急出泪来,她还会逗回她笑。

整三十那年,妈在病床上一边呻吟,一边叮嘱她不要错打主意,年青人想不到那是……话还没完,就咽了气了。这光景什么时想起都象是昨天的一 样。

过了母亲的百日之后,她谨守不吃家饭的主意,就搬到学校住,哥哥们也各立门户的过起来了。她为了手足情份,头一年常去看他们,不过没了母 亲,十分乏味,后来除了有事,或年或节才去走走。

近年呢,她非但想不起去,连请都有些踌蹰了,她是不喜欢做无聊的酬应,所以哥嫂们也常想不起她来了。 想到这里,觉得心口有些作痛,近日校医告诉她好些次,心口痛时,千万不可躺在床上想事情,最好觉着有些痛立刻就站起来走走。记起这话,她长长的呼一口气就起来了。 抽屉内满月和结婚的请帖重新拿出来看一看日子,不做人情就要得罪人,她决定一会儿大哥回信来,立意买什么礼物,一齐买了算了。 “满月的是一件小绸料子或一顶花帽子都使得,结婚的一盒添妆吧。”

她计划着,“二嫂处,小孩们生日呢,一盒洋点心,一包洋糖,若是小兰订 婚呢,照例是送一个生花篮或是几盒花也就可以了,只是二嫂向来是看价钱 评定东西的,光送花,不知她挑不挑眼?”

  “若是大哥也不晓得有什么事,便怎好呢,空手去,没那个理,虽然我 向来没缺过礼,可是二嫂也没有一次忘过给我做生日……”

正在没主意,校役回来了,他说李先生李太太都出去了,没有回信。 终不成空手就去吗?她走来走去的想,可是看看钟已经三点半了,收拾一下,雇得车来,就四点多,到那里也许五点了。二哥信上嘱她早些去,去了就吃饭,有些太见外,所以还得早去。 “送礼也可以用红封标……”她忽然想到一包上写富贵寿考,一包写花金,孩子生日用上一包,订婚用下一包,带起来也方便,受的人也没有什么 不如意吧。

  校役买了红纸封,写好时入了银票,换了身衣裙,揣了这轻便的礼物, 走出校门。

  坐在人力车上,她得意的自笑一向都未曾想到这样简便送礼法,过年想 到了就不用听侄子们说谁的糖好吃些,谁的盒子好看些,姑姑有意把那好看 的帽子把谁的话了。若是一律的给放一块钱的封标,不是省事多了吗?

  一会儿她又踟蹰这两封内的钱不知合式不合式,生日应当比花金少,可 是花金四元也许少些,这是二嫂的第一个女儿,薄了也许不高兴。

经过两三条街,到了十字路口。忽然望见对面洋车上坐着她的大哥。

“大哥,等一等。”她急叫道。 两辆车都停下来,她问二哥家今天有何庆事,邀她去吃晚饭。“他们今天做了好多菜给妈上供,所以邀我们都去吃饭。”大哥答。 “哦,妈的忌日!他们今年怎做起来了?”她的哥嫂虽然供了祖先神位,可是多年没有在忌辰上供了,她忽然想到不觉说出来。

  “因为他们新搬的房子有神堂,所以把祖先神位让给他们供了,上个月 才搬去的。我说着玩说现在有了象样的神堂,将来上供,我们到你们家可以 好好的吃一顿了。今天二嫂就做了许多菜,这是她心细的地方,你大嫂就 不……”

大哥见她不作声,就上车说,“我们一道去吧。”

  大哥的车拉起去了,她的车夫也催她上车,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作痛, 勉强上了车,痛得更厉害,车夫提了脚跑了半条街,忽然车上人颤声叫住道:“喂,拉回去,回去……”

(收入短篇集《女人》,1930 年 4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

点击按钮,一键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