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度假,主任让我再带一双眼睛去。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像刚毕业的小姑娘,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显得很娇小,她面前有一支失重中的铅笔飘在空中。 

我问她想去哪里。 

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似乎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似乎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 她说。

这是高山与草原的交接处,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背后的群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 

我掏出她的眼睛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副传感眼镜,当你戴上它时,你所看到的一切图像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它还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把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现在,每个长时间在太空中工作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由这里真正能去度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 

“这里真好!”她轻柔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我现在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我从眼睛中真的听到她在做深呼吸,我说:“可你现在并不封闭,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但几秒钟后,她突然惊叫:“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

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她问。我蹲下来看。“呀,真美耶!能闻闻她吗?不,别拔下她!”我只好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像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丛中的小溪旁。她叫住了我说:“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我想起了从屏幕上看到的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热得像……地狱。呀,天啊,这是什么?草原的风?!”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直到手被吹干。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都会令她激动不已……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不正常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零零的白色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 

夜里我刚睡着,她就通过眼睛叫醒了我:“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睡意朦胧中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你在太空中不也一样能看到月亮?喂,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过后,她说:“这是德彪西的《月光》。”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着。 

第二天清晨,阴云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我从眼睛中听到了她轻轻的叹息声。 

“看不到日出了,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听,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 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 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 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颗草籽。同时, 在我的意识深处, 也有一颗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 那颗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的, 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 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 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 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 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 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 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 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的, 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 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 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 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 这就是那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这支铅笔总在我的眼前漂浮。终于有一天, 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 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 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支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 同壁画叠印在一起, 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我发疯似地跑上楼, 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 他不在, 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 他果然在里面, 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 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 穿着那件“太空服”, 画面凝固着, 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 主任说, 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 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落日工程”是一系列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他航行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 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 “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我记得“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 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小太阳般的火球, 当火球暗下来时, “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只在潜入点留下了一个岩浆的小湖泊,发出耀眼的红光。那一夜, 在几百公里外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动。 

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只能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炽热的岩浆剌目地闪亮着,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飞船上方那巨量的地层物质在不断增厚产生了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想象的压抑感。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 安全返回地面。“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 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 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 航行区的物质密度急剧增高, 物质成分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 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飞船显然误入了地核区域,“落日六号”立刻紧急转向, 企图冲出这个危险区域。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 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 失去发动机的飞船在地层中失去了动力,“落日六号”在业态的地和物质中向地心沉下去。 

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 就如同21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 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 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 “落日六号”航行组仍坚持工作, 把从地核中得到的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飞船被裹在6000千公里厚的物质中, 船外别说空气和生命, 连空间都没有, 周围是温度高达5000摄氏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刚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 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述它吗?

后来,航行组中的另外两名地航员在事故中受伤,不久相继去世,从那以后,  在“落日六号”上,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 “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 飞船已下沉到63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立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 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最后耗尽,这种联系在两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途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 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50至80年,她将在这不到10立方米的地心世界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听到了她同地面最后通信的录音,这时来自底薪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今后, 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 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 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 我现在已适应这里, 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 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 还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里的每一朵小花呢……” 

在以后的岁月中,地球常常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 在我下面6000多公里深处, 我看到了停泊在地心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 感受到了从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听到了她吟唱的《月光》。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 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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