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我绝对不会生小孩。

我这么糟糕的父亲,实在不配拥有孩子这么宝贵的东西。可是,我为什么有孩子?很简单:老婆逼的。她知道我不想要;做决定那晚,郑重其事地和我谈:“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也就不要了,我们一辈子都不要了……”说完,就开始哭泣,像关不上的水龙头。然后我说,“好吧,要吧!”

可我心里一直觉得,繁衍人类的重任,应该和其他所有技术活一样,被交给专业人士去做,交给那些甘愿献身于人类未来的活雷锋们。我这样的人渣,就该人死基因灭,魂散孽缘消,怎么能来祸害祖国的下一代呢?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充满黑不啦叽的玩笑:最想要的,一个没有;最不想要的,说来就来。

没娃之前,在她的爱情阳光下,我活得像个倦懒的宠物,分不清依恋还是控制,却心甘情愿交出自由。有娃之后,我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一夜回到解放前。回头看看,才明白当时自己不过是头种猪,被主人慢慢养肥而已。女人实在是一种为生殖而进化出的动物。没产崽之前,千方百计、千娇百媚地要把精液弄到手;之后,男人就是一个用过的安全套,一堆熬过数浇的药渣子了,可以被倒在阴沟里了。

从此,娃儿就成了宇宙中心,带娃儿就是宇宙真理。除小孩之外,你俩再难找到共同话题;爱慕烟消云散,亲密遥遥无期。她一脚踏入了折叠空间;从“亲密爱人”模式,开挂进入了“无敌虎妈”模式。

每当看到她起早贪黑,颠沛流离地辅导小孩钢琴、语文、网球、游泳……我总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她满身灰尘的后影,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睡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渐渐明白:女性天生是投资专家,尤其是在道德上的投资。我国女性,为家庭的每一份付出,都会衍生出一种道德资本。有研究者发现,中国女性的自杀,往往不是出于西方式的“内疚”或“羞愧”,多是出于“报复”。潜台词就是:我为家庭的牺牲,我对你的身心投入,如果没有得到期望的回报,我就死给你看,让你一辈子内疚,让领导同事、三姑六婆、街坊邻居用口水把你淹死。所以中国农村女性自杀率特高;而且在古代自尽还喜欢穿红衣裳,增加变成厉鬼回来报复的杀伤点数。这种杀敌两百,自损一千的斗争方式,常令外人费解。其实没有自杀的,也遵循同样的投资原理:每一分付出,都要化为家庭中雄厚的权威资本,不可挑战的话语权,造成夫妻关系微妙又显著的变化。“你!别看电视了,去烧饭!”“别瘫在那儿看书了,去倒垃圾!”

我非常理解带娃的辛劳。劳累让人情绪低落甚至崩溃。重压之下,脾气难好。只是,如此沉重的道德投资,渐渐成了你的道德负债,很快又利滚利成了高利贷;年深日久,无望偿还;最后变得比“裸贷”还更让人不堪——因为结婚结到了这个份上,你的裸体也根本没有人要看了。

我渐渐发现,最有效的反击,是运用你对手的逻辑,攻击她不可能反抗的阵地。“我没法烧饭,我在网上研究孩子生病的医学问题呢!”“你不能买这么贵的相机,钱要留着给孩子上辅导班呢!”你绝不能说自己要什么,得说一切为了娃儿,为了娃儿的一切。生育后的新型夫妻关系中,只有子女的福利和需求,才是最大的政治正确。你像一个猥琐的小动物,在全球气候巨变中,为了生存努力适应新环境。

渐渐的,夫妻关系就从爱慕、亲密的恋人,成了政治家们所说的“竞争性战略伙伴关系”;成了有结构性利益冲突的同事关系:既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又真诚、务实地合作着。公司气氛有时很糟糕:员工们一有机会,就相互指摘:“你咋这么矬这么懒?老犯错,还不认错,我替你做了这么多,你又欠了我这么多!你这不干事的人,给我闭嘴!”但是,即使吵得飞沙走石、日月无光,这两个中国合伙人,也没法分道扬镳——因为,有娃的婚姻,是一间你永远不能离职的公司。

这间叫做婚姻的公司,和最近涌现的众多创业公司一样,有等级分明的结构,号称爱岗敬业的员工,压力山大的业绩指标,催命的截止日期…… 唯一缺乏的,好像就是办公室里的暧昧调情。员工们拼死拼活,都为了娃儿光辉灿烂的未来——这事和公司上市这个伟大目标一样,既真实无比又有点虚无飘渺。只是,一旦业绩下滑,员工之间便恶性竞争,相互拆台。被威压的,稍不留神,动辄得咎,只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痛恨这状态。我是因为爱情才和她结的婚,怎么成了被威压却不能离职的员工了呢?为什么?婚姻这间公司,让萝莉变成了妇女,让爱人变成了仇敌?为什么?我渐渐迁怒于这制度本身。

我曾经装作不经意的对她说:“你知道吗?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在咱中国,其实只有一百年不到的历史呢。”

“噢?”

“真的。这一夫一妻制婚姻吧,是欧洲传过来的,是那啥基督教的传统。什么爱情啦,都是新教改革因信称义、浪漫主义运动的结果。之前,世上大多数国家的婚姻,都不是这样的;咱中国传统的也不是。一夫一妻吧,其实是西方殖民全世界的阴谋,是帝国主义文化霸权的产物。”

“是吗?!”

“是的,是的。连马克思老爷爷都说过,婚姻是阶级压迫的工具。是男性控制私有财产,控制妇女的工具。”

“这事,你结婚的时候,怎么不说呢?现在生了小孩,不喜欢了吧!这样你们这些男人就可以到外面去寻花问柳了,对吧?”

“……”

天地良心!我根本不想去寻花问柳,我也非常喜欢小孩子们。从进化的角度来说,不喜欢小孩子的人,基因都没留下来。况且,如果小孩不成器,最终丢脸倒霉的还是自己。我这么自私的人,怎么能让小孩成为坑爹的货?我只是不喜欢和一个要求如此高的同事一起,在这间永不能离职的公司里,做糟蹋下一代的灵魂这么艰巨的工作。

在这公司干久了,让人时而怨恨社会:在生小孩前,咋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小孩这么难带呢。那时,所有的影视文学戏剧,都在赞美生育繁衍是如何美丽动人伟大。没一个跟你说实话。这么大的坑,大家都笑眯眯的看着你往下跳。只有你跌入坑底,在半夜里无助的换着尿布,才能猛然明白。然后,你就成了那个光着身子的国王,再诚恳地告诉坑外的人,有了小孩是多么多么幸福,多么多么快乐啊!来呀、来呀!再幸灾乐祸地看着别人跳进坑来,品尝一点报复社会的快感。自有人类以来,这个损人不利已的巨大庞氏骗局,便周而复始地循环。阴险!

后来才发现,我这些阴暗的想法,竟然得到了心理学研究的支持。哈佛心理学教授丹尼尔·吉尔伯特(Daniel Gilbert)有个研究:据父母生育前和生育后平均心理幸福指数的统计表明,人们生完小孩之后的幸福感,其实是迅速下降的。然后持续在低谷,一直到小孩5—6岁了才慢慢回升到原来的水平。可当你问这些父母,他们永远会说生育是自己一生最快乐的事情。这是为什么?

吉尔伯特回答说有三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人是种特贱的动物。心理学研究发现,花的代价越大,人就越珍惜、越喜爱这件东西。你花了6000元买了一对羊毛袜,而且没有办法退货了,只能越穿越喜欢了。花了巨大代价,却没啥好处,岂不是像个傻瓜?你的大脑是断不能接受你是个傻瓜这个事实的,所以会产生自我保护机制。它会告诉你,干此事好处多多。另外,当人们做了无法更改的选择之后,大脑会告诉他们,你之前选择是对的。反过来,假如你知道总还有选择的余地,就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之前的选择是不是最好的。就像你买了一件无法退货的昂贵物品,正因为无法退货,所以越看越觉得好;如果你知道还有机会退货,就会越看越挑剔,总怀疑是不是要拿去换。这是我们大脑在进化中形成的机制。

生孩子,就是买了那件最昂贵的衣服,而且你再也不能退货。

第二个原因,吉尔伯特把它叫做海洛因效应。海洛因当然让人感觉快乐,无比快乐。但是,这么令人快乐的东西,为什么又会毁掉人的生活呢。这是因为,这东西太快乐了,以至于让你不能再从任何其他事情中找到快乐:你不再去拜访亲友,不再去上班,不再去旅游,不再去运动,你生活中唯一的乐事,就是随便找个角落,立刻让自己嗨起来。当最快乐的事,成了唯一快乐的事,你的生活,也就因此被毁掉了。生育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如此爱你的小孩并从中获得快乐,你不再有时间看书,去电影院,没时间旅游,没时间约会,和朋友谈天说地——你不再有时间,体验育儿之外的快乐。最终,你生活中唯一的快乐,自然成了最大的快乐。这就是为什么父母生育后生活的总体快乐值在下降,但是他们依然“觉得”孩子带来了最大的快乐。

孩子,就是海洛因。

第三个原因,是球赛效应。吉尔伯特告诉我们,我们对一件事情的记忆,是由其高潮和结局决定的。如果高潮和结局都是令人激动而快乐的,那么无论之前多么沮丧无聊,你都会留下美好的记忆(反之就是糟糕的回忆,无论之前有多美好)。比如一场足球比赛,在前90分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毫无看点,无聊之极;突然临终场前一秒,你喜爱的球队进球得分,胜利结束比赛。那么这意外的惊喜(高潮)和最后的胜利(结局)会冲淡你之前89分59秒中所有无聊烦闷的记忆。回想起来,你会觉得这是场“精彩绝伦”的比赛。育儿也是一样。一天中大部分时间,你都在鸡飞狗跳地教训小孩,着急上火地辅导作业,枯燥烦闷地准备饭菜;可临睡前,你的孩子突然走过来抱着你说:“妈妈,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霎那间,泪飞顿作倾盆雨。这一天绝大部分时间中的鸡飞狗跳、着急上火、枯燥烦闷,顷刻间灰飞烟灭。你会记住这“无比美好”的一天。因为高潮和结局,让你忘记了99%的不快乐。

只能说:有娃的婚姻,是一间永远无法离职的公司,你只能兢兢业业、做一行爱一行。有娃的婚姻,是一件你连发票都找不到的商品,昂贵而无法退货,还不如沉静下来欣赏把玩。有娃的婚姻,是一包海洛因,你既然已上了瘾,干脆孤注一掷、沉迷其中。有娃的婚姻,是最后一秒钟进球的漫长球赛,所有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起早贪黑,颠沛流离,都在最后那一句“你是最棒的爸妈”中千帆过尽,斜阳默默。

可是,如果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绝对不会生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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