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被不少互联网观察者认为是自媒体爆发的一年。从写作的角度来讲,确实如此。每一个写作者似乎都开足了马力,开启了每天写一篇,甚至每天好几篇的写作“魔鬼模式”。前些年,有一些相识的作者还对我拿腔拿调地说,哎呀写作是要惜字如金的,文字是要用时间来养的。所以,他每周只写一篇东西,其余时间找灵感。谁料几年一过,新媒体排山倒海呼啸而来,我发现当年提倡“文字要时间来养”的那家伙现在自媒体号更新得比谁都勤。我对他说,你看你也扛不住了吧,背叛了你自己的主张。对方回了我两个字:呵呵。

我认识的写作者分两类:认同新媒体的和不认同新媒体的,不过现在似乎这两类越走越近,难以区别,大部分人已改变了当初的立场,纷纷涌向原本已经拥挤不堪的新媒体写作平台。作者的趋之若鹜有一个大的行业背景是,2016年的整个传媒生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媒体的写作平台集中涌现,以至于有人说:平台太多,作者都不够用了。与前些年的微博、微信、今日头条等等单一平台不同,今年的自媒体写作平台数量已经井喷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四大门户都建设了各自的自媒体平台,中国最大的搜索引擎也在开始运营自媒体平台。在这类大型自媒体平台之外,众多细分行业的大大小小的自媒体平台多如蚁穴内密密麻麻的蝼蚁攒动。经常,我会在微信和微博收到陌生人发来的信息:老师,我们是XXX自媒体平台的,诚挚邀请您入驻。我打听了一下这类平台的背景都是啥。原来,他们的背景是从卖烟、卖酒到卖理财产品的公司,以及连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卖啥的公司。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做的平台。还记不记得经济学管这一窝蜂的现象叫啥?泡沫啊。我可以大胆地预测,媒体行业下一个“产能过剩”最严重的领域必将在自媒体平台出现。

这种预测有点不讨喜,因为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写作者其实这些年一直是紧密关注媒体平台的动向,生怕错过了下一波浪潮,没搭上车,到达不了扬名立万的幸福终点站。于是,惊慌的作者们注册了一堆平台的账号,从四大门户网站的自媒体平台到犄角旮旯的小平台,都是一个不落的占了茅坑。但问题很快来了,占着茅坑却没法产出足够多的内容。

只要你不是团队化内容产出(据我所知,至少一半以上作者并非团队化写作),那就意味着你得一个人每天花大量时间盯在办公桌前写写写,写到天昏地暗。我不知道90后作者是否会有困难,但就我的年龄层而言,每天几篇稿的直接结果就是稿件质量呈自由落体下降,并且,写作套路和我们之前受训练的那套严格的写作方法也基本不挨边。

但也有不少作者转念一想:既然现在的江湖信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那咱就采用最快最有效率的方法,一篇内容,多处发表。于是,我看见很多作者每天花时间最多的事情不是读书写作,而是把文章拷贝复制到n个不同的平台,然后根据不同平台的特点修改标题、导语和配图,然后看着手表点击发送按钮。这一圈发布下来,一两个小时时间说没就没。接下来,开始忐忑地盯着各个平台的后台统计——多少读者阅读,多少人点赞,多少人打赏。这一套监控流程走下来,半天的时间就没了,然后作者又得花好几小时时间构思写作第二天的内容……如果我们再把一天中其他零碎的时间,诸如吃饭、上厕所、出门、睡觉等等算上,24小时基本排得满满当当。我想,那些自媒体人是根本抽不出时间看书的。其实也没那个必要,产量的重要性永远是第一,质量与呵呵是近义词。我想,我们今天至少已经在写作的层面成功实现了“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其中,“快”字排在最醒目的位置。

以上的描述,看起来有些搞笑,甚至带有点漫画性质。确实,我是综合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也包括个人的一些体会,描述了以上的写作场景。但这个场景却不是起到逗人一乐的作用那么简单。我其实想借这个话题表达自己的一个体会:写作的某一个时代已大致结束了,今天的写作发生了质的变化。作者,实际上已经被平台绑架了,成为了写作的反义词。

让我们把话题扯远点先。纵观人类写作的整个历史,抛开结绳记事的史前时代不说,从文化昌明的时代开始算起,大概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神性写作、知识精英写作、大众传媒写作、互联网写作,以及今天这种“不是写作的写作”。

神权时代的写作,知识均被教会垄断,掌握知识的人几乎都是神职人员,他们写稿子就跟写福音似的,一动笔就大有“代表上帝说话”的势头。那个时候,老百姓也傻的可以,识字率极低,书籍并不普及。各位还记得英式英语里边“教授”的单词怎么拼写吧,写做“Reader”。为什么教授的字面意思是读者呢?原因在于当时老百姓不识字,书籍也很少,只有神学院的教授才有书。于是,向无知的群众大声宣读书中的文字成了教授们的工作。这应该就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自媒体式熟人传播吧——声音是媒介,无知的群众就是粉丝。

转眼欧洲宗教改革来临,之后的启蒙主义思想成为主流,这套旧的规则渐渐玩不转了,新的知识传播体系取而代之。这套体系是由知识精英掌控世界上的主要知识,同时他们也负责传播这些知识给群众,但这时的知识已经不具有宗教神性,而弥漫着一股精英主义的气息。托印刷术的福,书籍的数量多起来了,文字传播也远比以前更广,但写作门槛依然是相当高的,新知识分子阶层利用知识垄断权加上用工业化印刷的新手段刷了大量粉丝。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臭脾气,大概就是从此时养成并延续至今,已绵延有数百年历史。

再后来,电报电话发明,新闻传媒业进一步拉低了写作门槛,有个叫做“专栏作家”的新物种出现了,他们抢了一些知识分子的风头。这情况和今天有几分类似,也是属于平台多了,写作者不够用造成的。当时的平台,以今天的眼光看来还很落伍——报纸。

也就是在从知识分子的精英写作到市场化的传媒写作这两个历史世代的过渡期,有一位伟大的读书人对他所处的世代和写作进行了启人思考的剖析。此人名叫瓦尔特·本雅明,他写过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作为生产者的作者》。在文章里他说到,机械大生产时代的写作者,就好像流水生产线上的工人一样,他们所进行的事业已经不再是写作,而是“生产”,因为作品具有了时效性,或者叫保质期。一旦过期,就不再具有价值。

这种为了迎合读者趣味的定时定量写作和自动化工厂的机械大生产如出一辙。因此,报刊专栏作家被本雅明视为妓女一样的存在,他们只是在定期出卖自己的文字,而文字本身从神权时代和知识分子精英时代继承而来的神圣感和古典式美感已经破坏殆尽,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商品。

如果我们承认本雅明把报刊作者喻为妓女的比喻很恰当,那么,在今天,寄生于移动端的自媒体作者又像是什么呢?我认为,就从事写作的人的具体表现和盈利模式来看,妓女的比喻确实有些不合时宜,那是上个世代发生的事。现在的媒体并不直接支付作者稿费,交易并不在媒体和写作者之间直接发生。平台的作用是为作家导入流量,然后按广告分成计费,并且还增加了读者打赏功能。这时的作者收入,已经不是按交易次数计算,而是按围观的人数计算。这个模式更像是街头表演卖艺的艺人,类似于《水浒传》里打虎将李忠之流的角色,靠赚吆喝赚赏钱混生活。读过水浒传的朋友还会注意到,李忠除了卖艺之外,也向围观群众兜售一些私家产品,例如跌打药和狗皮膏药等,这不就俨然是今天作者们在文章中植入的微商广告和软文吗?

从被媒体包养的妓女,到行走江湖到处吆喝的艺人,写作者在今天完成了个人身份的华丽转身,我们必须大方承认这个事实,不要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这不是写作者的责任,而是因为时代变了,经济环境变了,写作这个工种的内涵也跟着变了。前段时间流行过一篇文章《为什么写作者应该告别微信公众号》,但道理说破天,也完全不顶用,大伙还是一窝蜂往自媒体上扑。传统媒体眼看着一个个倒了,广告也在往自媒体上转移。最近读了Business Insider智库的一个报告,说是原生广告(Native Advertising)已经占到全球社交媒体广告总量的约40%,这些与文字内容紧密整合,更容易吸引用户关注的原生广告,其实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自媒体的植入广告。区别在于,谁植入得更自然一些。写作者PK的技能是这个。

由于内容生产模式的转变,今天的写作者不得不在多个平台更新自己的文字。卖艺的地方多了,围观群众打赏的机会自然更多,获得原生广告植入得机会也就更多。不过,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何时是个头呢?畅想一下,在遥远的未来,历史学家回顾我们这个时代大众媒体上的经典文字时,肯定会莞尔一笑,觉得非常有趣。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试想,我们的中学生在课堂上阅读梁实秋、鲁迅之类的作者文选时,却在需要背诵的正文里读到了植入广告。比如《苍蝇与战士》里写道: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究不过是苍蝇——请购买战士牌苍蝇拍。

这该是一种多么酸爽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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