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一首歌,《My own true love · Tara’s Theme》,Danny Wright 的钢琴版本。我一连单曲循环了几十遍,顿觉往事如瀑,飞流直下,我站在底处,被冲击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将这首歌发给她。我只是问她,“你听得出来这首歌么。”
她一直没有回复我。我知道她不怎么用微信,连头像都是空白的。
一个星期之后,在我已经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她微信回我了,是语音。她那头嘈杂得几乎听不清,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哗啦,她大概赢得正开心,用一口纯粹的四川话哈哈大笑地说,“你那是啥子歌哦,我听不到,我现在不听歌咯,我只晓得搓麻将哈哈哈。”接着一连串笑声被清脆的麻将声淹没了。语音结束。
那一刻我愣了好久,没有再回她。
这首歌是《乱世佳人》主题曲。她曾经最喜欢的电影。
十五年前,我常常去她的办公室。几乎每个周末,打着要她帮我指导功课的名义,其实只是想和她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那时候,我的青春期撞上母亲的更年期,母女相处,仿佛宿敌仇人共囚一室,每一分钟都是受刑。那个家,我实在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唯独逃去她的身边,是我唯一的快乐时光。我太喜欢她了,我常常想,她要是我的母亲或者我的姐姐就好了。
她是全校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女老师,个性不羁,爽朗洒脱,连校长也拿她没辙。她却对我有求必应,只要我说一声,她都陪我。
周末的学校冷清极了,空无一人。我总是记得那些清凉的,南方的雨天,安魂曲一般幽静的下午。她办公室的窗外是细雨在细语,水滴爬满窗户,绿色的藤蔓微微颤抖。每一次见她,都是我的节日。她也知道,找她辅导功课只是我的借口而已。可她这么善良,只要我不想回家,她就在办公室陪着我看看书,聊聊天。她从没敷衍我,从没说“我没时间”,或者,“你这些都是小事儿,长大就好了。”
那时候的她是二十八九岁,和现在的我一样大。我以现在的年纪回忆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如此善良,会有耐心去陪着一个被青春期的荷尔蒙给折磨得无所适从、不肯回家的小女生,聊电影,聊书,聊爱,聊人格类型、聊张学良与赵四小姐,聊鲁迅。
她对我讲她的大学时代。讲她精力旺盛极了,下午去运动会跑完一千二百米,拿冠军,晚上就去参加系舞会,被所有男生轮番邀请,从第一支舞一直跳到最后一支。夜深了还去喝啤酒,和男生们大醉而归。她讲她爱了四年的大学男友,英俊得像郭富城,毕业后分了手。
我们坐在教学楼的楼梯间角落,风吹过的时候,她叹一口气,对我说,“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自己很忠诚。”
她对我说起《乱世佳人》,说那是她最爱的一部电影。电影里她最感动的,就是结尾斯嘉丽那句话:“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我已快三十岁,而她近四十五岁,坚持独身。还是那么美,素黑长发平梳向后,一直垂到腰际,还是那么瘦。可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乱世佳人了,不记得那些原始森林般旺盛的青春,长跑,舞会,啤酒,小说,电影,相爱多年又分开的英俊情人。
早在我毕业那年,她就辞去教职,做了公务员。多年来她只是每天不慌不忙泡一杯茶上班,中午回家吃饭。睡完午觉,下午慢腾腾去办公室上上网,然后就早早下班,直奔麻将桌。她十年如一日在牌桌上与贫瘠的生活过招,输输赢赢,恩恩怨怨,那副牌只要一和,一倒,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大概是赢了岁月的。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收回赌注。
看王家卫《一代宗师》的时候,章子怡演的宫二那个角色,像极了她。从外表到内在。一样素净如月光的脸,长辫子往后平梳,一样赌一口气,独身一生。一样的不图一世,只求一时。电影里,宫二最后的清寂岁月,在鸦片中熏熏然,把一生点成了烟。看到那儿,我止不住地掉泪,止不住地想她。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可是明天啊,
你把乱世佳人还给我。
别让她随风而去,
别让她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