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严之宇宙观与人生观
由七处征心而至八还辨见,已经明白指出尘尘逐逐,为烦恼窠臼者,都是心目为咎。然而人心,机也。目为心之开关也。如欲心目自不为咎,就要息机才对。此机究竟又从何而息?此诚为人生一大事因缘。机如不息,始终在柳暗花明处,循声逐色,依旧沉沦去也。于是佛又横说竖说,指出宇宙万象,无非物理变化之幻影。无奈众生妄见,而生个别与群见之异同。但从心物齐观,方知万象尽为能量之互变。而此能变之自性,固自寂然不动,无声无臭者也。迨感而遂通之后,即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困于夫妇之愚,日用而不知其至矣。因此又三科七大,详细指陈心物之真元。说出十八界因缘法则与自然之关系,指示一般见解之谬误。由此可以概括近世自然科学理论与哲学原理,了然无遗,上下古今,一串穿却。此是乾坤一只眼,直指心物同元,物我无二,涅磐生死,等是空花之境。人生到此,可以向无佛处称矣。
然而问题至此,辨理愈精而实际愈迷。黑松林忽然闯出李逵,故有富楼那之卒然发问。若此世间之山河大地,形形色色之万有世间相,究竟胡为而来者?于是佛又不惜眉毛拖地,说出物质世界与众生世界之形成,从时间以称世,以空间而名界。时空无际,而对待成劳,则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由身心而透法界。从法界复入身心。视此碌碌尘劳者,无非物理之变化。但能寂然观化,本分事即不离目前,可以当下明白,归家稳坐,毋须骑牛觅牛去也。所谓第一义谛,所谓第二义门,直指明心与闻思修慧,到此皆和盘托出,不尽言诠矣。系以诗曰:
鱼龙鹏雁互相催,瞬息千秋自往来,
小生闲窗观万化,乾坤一马走云雷。
万物由来自不齐,南山高过北山低,
空明虚室时生白,子夜漫漫啼木鸡。
根尘解脱与二十五位圆通
到此本已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忽然又奇峰突起,阿难却于言思不到处,等而再求其次,望佛说明解脱之方法。佛乃以华巾作成六结,譬喻身心六根结缚之因由,指出“虎项金铃,系者解得”。花果山上孙猴子,头上本无金箍,只因未曾悟空,不见如来,自苦不知其中底蕴耳。谁知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何须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然此是无门为法门,几人到此误平生!不如饮食男女,人人本自理会得到。因此复于无法中设法,佛乃命与会诸先进,各自陈述修持解脱之行业,如验兵符,如合契约,各名印证一番,此所以有二十五位圆通之作。恰如夫子所谓:“二三子,吾无隐乎尔。”而此圆通,首由声色二生开始,终以观音耳根圆通为结,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在声色上了,方得究竟。而色么之结,尤较声尘为难解,如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仍须从解脱色尘人手,方透观音入道之要门。此乃顶门心上一只眼,画龙点睛之笔。本是平常,奈何修之不易,苟有不能,可以一二实验将来,千生万劫磨砺去也,系以诗曰:
谁教苦自结同心,魂梦清宵带影临,
悟到息机唯一念,何须解缚度金针。
妙高峰顶路难寻,万转千回枉用心,
偶傍清溪闲处立,一声啼鸟落花深。
秋风落叶乱为准,扫尽还来千百回,
一笑罢休闲处坐,任他着地自成灰。
教理行果
从上娓娓说来,本来大事已毕,奈何“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唯恐平地凡愚,可望而不可即,乃急转直下,再说出一大藏教之戒定慧三学,无非是“莫以善小而勿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此理人人都知得,叵耐个个做不到。故再三叮咛咐嘱,正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之慈母心肠也。于是详细指出轮回六道,因果循环,地狱天堂,人间苦海与圣贤之种种境界,此即所谓修道之谓教者,亦乃全部佛法之基石也。但又复坦然指出,所谓天堂地狱与因果轮回等事,皆此一心坚固妄想之所建立。纤尘下而翳天,一芥坠而覆地,“自净其意,为诸佛教。”临歧叮咛,唯此而已。吾佛婆心恳切,恐来人于歧路徘徊,乃复说出修持过程中五十种阴魔境界之现象,“欲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善恶由心,魔佛同体,执迷处即佛亦魔,放下了何魔非佛?故必须知得在“有佛处莫留恋,无佛处急走过。”则君子坦荡荡,不做小人长戚戚矣。古德有云:“起心动念是天魔,不起是阴魔,不起是烦恼。”乃知世人在开眼闭眼处,举足下足时,无一非心障之冤魂,其魔岂止五十种而已。但得正身心,魔境可成趣,则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何有魔佛之可得哉!菩萨之位数五十有五,阴魔之境,只说五十者,乃综合身心是称五阴。五阴错综复杂而为用,五十相生,故数仅得此。《易》曰:“天数五,地数五,天地之数,五十有五,其用四十有九。”舍此天地均数之象仅为五十。一点动随万变,故其用四十有九。如一尘不染,即万法不生。然则所谓五十五,或六十四圣位,与失五种阴魔,都只是大衍之数,六十四封之周天变相而已。周天之象,始于一,终于一,中通于五。故全经以情波欲海之一念始,以剖析五阴之空性为结。首尾关照,层次井然。一以贯之,等于未说一字也。系以诗曰:
游戏何妨幻亦真,莫将魔佛强疏亲,
心源自有灵珠在,洗尽人间万斛尘。
欲海情波似酒浓,清时翻笑醉时侬,
莫将粒粒菩提子,化做相思红豆红。
几年魂梦出尘寰,浊世何方乞九还,
一笑抛经高卧稳,龙归沧海虎归山。
庚子年春三月南怀瑾 述楞严大义随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