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公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着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
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他举着双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乱扭着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耳边叫喊着:“来了,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着水想站起来,脚却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着齐胸的水伸着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着。
两个人挟着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着,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手捂着胸口,风箱似的喘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到了,为什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水去,如果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
“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了过来,放在我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着。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
篮子里躺着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地都是的鹅卵石。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下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着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老天爷”的姿势,双手捂着太阳穴,僵着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一步,卡拉又一步,慢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
“先生,请留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的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我点点头,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
“上帝也保佑你,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着,那位先生脸上的表情使我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着。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
“捡石头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
“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
“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着吹了一声长哨,把他的狗唤了过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
我赶快跑上去挡住他,交缠着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脸红红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着巨浪的海,黑碎石的海滩刮着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这情景使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钟以前,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着,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正抱着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来了吗?”
“还说呢,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的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
“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是在搞这个。”她惊叹着。
“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到海边去玩玩。”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着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备了几支普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成的礼物,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色,将它涂在不衬而刺眼的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
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告诉她蓝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
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是给你染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
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
“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围裙,梳着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时我正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
“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说。
“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
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的默对着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
“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
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付房租时几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马利亚来打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脸也吓黄了,差点拾石头溺死的话给她听。
“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心的嚷起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性的又坐了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
“你难道靠这个吃饭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愿,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饭的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最极品。对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握这石头中间任何的一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我交谈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轻轻的盖着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是没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度四天假,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奔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来,乱了一阵才抱着大批烤鸡回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太吓得拉住我拚命指我们的门。“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结果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挤又笑,不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还是人家给的?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的小男孩野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玩,其中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里用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了。
“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聚拢来的石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
“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班琪叹着气,无限欣赏的说。
接着她说出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
“你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的石头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着,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
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着说才听得见。
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着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块。
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记得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不给任何人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亲给我的小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着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再藏在床底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会拿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随口聊着天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尘器的声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
“早啊!”我笑着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尘,她人在,我总放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
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可是床下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我的石头,不见了!
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没有了,什么地方都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着:“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着丢掉了。”细声细气的回答着。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
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上楼去吓她骂她,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不过是石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着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都又向我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海,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不可能就这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息着,突然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边,都没有发光,中间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着地下渺小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着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去,直直望着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还没有摸触到其中的任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