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并不骗人,可是骗子会打比喻。”

长胡子老头讲着讲着停了下来,舔着他的油腻的指头,然后用指头在他那件破熊皮统子没有遮住的腰上抹了几下。他周围蹲着三个年轻人——赛飞鹿,黄脑袋和怕黑娃,都是他的孙子。他们的外表几乎完全一样,每人都披着一块只遮住一部分身体的兽皮。个子全是又瘦又小,尖屁股,罗圈腿,凹胸脯,可是胳膊挺粗,手也很大。他们的胸口,肩膀,以及胳膊向外的一面,都长了很多毛。他们的长头发,全是乱蓬蓬,未经修剪,一绺一绺的,时常在眼前飘荡,那些又小又圆的黑眼珠,就像鸟眼一样闪闪发光。他们的头都是近眼的地方窄,近颧骨的地方宽,下巴很厚,向外突出。

这是一个睛朗多星的夜晚,他们下面的树木,苍郁的群山,层层叠叠,不断地向远处延伸。再向前望去,只看见遥远的天空给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映得通红。在他们背后,有一个黑沉沉的大山洞,不时喷出一阵阵刺骨的冷风。他们面前有一堆熊熊的烈火。火堆的一边,躺着一头吃剩的死熊。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还有几条像狼一样的大狗。每一个人身边都放着自己的弓箭和一根大棍子。另外还有几根粗陋的长矛,放在洞口的岩石旁边。

“我们就是这样从洞里搬到树上去的。”长胡子老头又开口了。他们都放声大笑起来,像大孩子一样,因为这句话使他们想起了他从前讲过的一个故事。长胡子自己也笑了,弄得他那根五寸长的横穿鼻子的骨簪,也跟着一跳一跳,使他的相貌显得更加凶猛。他说的话跟上面写的并不完全一样,不过他发出的那种野兽似的声音的涵义,实际上就是如此。

“这就是我记得的第一件关于海之谷的事,”长胡子继续说道,“当时,我们这群人很笨。我们不懂得怎么才有力量。每一个家庭都是独立生活,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一共有三十户人家,可是彼此从不互助合作。我们总是相互猜忌,谁也不跟谁往来,我们各家都在自己的树上搭了一个草房,并且在房外的平台上放了一堆石头,以便偶尔有人来探望我们的时候,用这些石头砸碎他们的脑袋。同时,我们还有长矛和箭。我们从来不走到别家的树下面去,有一次,我的哥哥走到老布乌家的树下,马上就给砸破了头,把命送掉。

“老布乌的力气非常大,据说他能够把一个成年人的脑袋活活地扭下来。可是我从来没听见他做过这种事,因为没有人愿意让他试试。我父亲也不愿意跟他较量。有一天,布乌趁着我父亲到海滩上去的时候,来抢我的母亲,她跑不快,因为前一天她到山上采莓子的时候,给熊抓破了一条腿。因此,布乌就捉住了她,把她抱到他的树上去了。我父亲始终没有把她讨回来,他害怕。老布乌于是对他做了很多鬼脸。

“不过,我父亲并不在乎。当时,还有一个有力气的人,叫做强臂。他是一个打鱼的能手。可是有一次,他爬到悬崖上去找海鸥蛋,摔了一跤。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力气了。他咳嗽得很厉害,两个肩膀也渐渐缩拢了。于是,父亲就夺走了他的老婆。每逢他走到我们家的树下面,咳嗽起来,父亲就嘲笑他,用石头砸他。当时,我们就是这样,我们不知道,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才会变得强大。”

“会不会有人去霸占自己的弟兄的老婆呢?”赛飞鹿问道。

“假使他搬到另外一棵树上,自立门户的话,他就会。”

“可是现在我们不干这种事了。”怕黑娃说。

“那是因为我把你们的父辈教导得都懂事了。”长胡子把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到熊肉里,抓出一把板油,若有所思的吸吮着。后来,他把两只手又向腰里露出皮肉的地方抹了几下,继续说道:“我现在跟你们讲的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我们简直什么也不懂。”

“你们一定都是傻瓜,才什么也不懂。”这是赛飞鹿的意见。黄脑袋也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们的确是傻瓜,可是,一会儿你们就会知道。后来我们变得更傻了。不过,最后,我们到底觉得懂事些了,这是必然的过程,当时,我们这些‘吃鱼的人’还不懂得应当同心协力,直到个人的力量成了我们全体的力量。可是住在分水岭那面的大谷里的‘吃肉的人’却团结一致,一齐打猎,一齐捉鱼,一块儿去打仗。有一天,他们跑到我们的山谷里来了。我们连忙跑到自己的洞里和树上。当时,一共只来了十个‘吃肉的人’,可是他们一齐动手,而我们每一家都只顾自己。”

长胡子扳着指头,为难地数了很久。

“当时,我们一共有六十个男人,”他一面用指头比画着,一面说,“我们的力量很强,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于是,我们就眼瞧着那十个人去攻打布乌的树。他打得很勇敢,可是寡不敌众。我们全袖手旁观。原来,有几个‘吃肉的人’要爬上树,布乌只好从草房里出来,用石头砸他们,不料正好中计,给其余的‘吃肉的人’射得浑身是箭。于是布乌就完了。

“接着,‘吃肉的人’就去攻打躲在自己洞里的独眼和他一家人。他们在他洞口生了一堆火,把他们熏了出来,就像我们今天把这只熊熏出来的情形一样。然后,他们就爬上树去捉六指,杀死他和他的大儿子。这时候,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就连忙逃跑。他们捉住了我们几个女人,杀死了两个跑不动的老头和几个小孩。那些女人都给他们带到大谷里去了。

“事过之后,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就爬了回来,不知怎么,我们就有商有量地谈了起来。这大概是因为我们心里害怕,觉得需要彼此帮助的原故。这是我们第一次会议——第一次真正的会议。在这次会议里,我们组成了我们的第一个部落。因为我们得到了教训。那十个‘吃肉的人’,每一个人的力量抵得上十个人,因为他们十个人在打仗的时候是团结一致的。他们把大家的力量并在一块儿。我们虽然有三十户人家,六十个,男人,可是我们的力量只抵得上一个人的力量,因为我们在打仗的时候,都只顾自己。”

“当时,我们讨论了很久,可是很难讨论,因为我们还没有今天用的这种语言。后来过了很久,一个叫做臭虫的人才创造了一些字,其他的人也陆续创造了一些字。不过,我们到底还是说好了,等到‘吃肉的人’再爬过分水岭来抢我们的女人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大家的力量合并起来,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这样,我们就有了部落。

“我们派了两个人在分水岭上站岗,一个管白天,一个管晚上,防备‘吃肉的人’过来。这两个人是全部落的耳目。同时,不论日里夜里,都有十个男人拿着棍棒、长矛和弓箭提防着,准备打仗。以前,每逢一个人出去打鱼、捉蛤蜊或者掏海鸥蛋的时候,他总要随身带着武器,一方面打猎取食,一方面防备别人来害他。如今,情形完全变了。出去的人可以不带武器,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打猎捕鱼。同样,每逢女人们到山上去挖肥根和采莓子的时候,十个男人里面也总有五个跟着去保护她们。而且,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日里夜里,部落的眼睛总是在分水岭上守望着。

“不过,又出了很多乱子。这些事,照例都是为了女人。没有老婆的男人都想占据别人的老婆,大家打了很多回,有时这个人的脑袋给砸烂了,有时那个人的身体给矛刺穿了。有一次,一个守卫分水岭的人正在值班,另外有个人就趁机抢走了他的老婆,他下山之后,立刻就去打架。另外那个守卫分水岭的人,因为怕别人抢他的老婆,于是也从山上下来了。同时,那十个总是带着武器的人之间也出了乱子。他们五对五地打架,打败了的就向海边逃跑,打胜了的就在后面穷追不舍。

“这样一来,这个部落就成了没有耳目、没有人守卫的部落了。我们就没有六十个人的力量了。我们简直一点也没有力量了。于是,我们就召集了一次会议,制订了第一批法律。那时候,我不过是小孩子,可是我都记得。我们说,为了使整个部落有力量,我们绝不能彼此打架,我们订出了一条法律,如果谁杀死了人,全部落的人就要把谁杀死。同时,我们又订了一条法律,凡是抢别人老婆的人,也要被全部落杀死。我们又说,不论哪一个力气大的人,只要他敢凭着力气大来伤害本部落里的弟兄,我们就要杀死他,让他不能再仗着力气来伤人。因为,如果我们任凭他仗着力气来伤人,他的弟兄们就会害怕起来,整个部落就要垮台,我们就会变得软弱,像先前那些‘吃肉的人’来攻打我们,杀死布乌的时候一样。

“当时,有一个力气很大很大的人,叫做指节骨,他根本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他只知道自己力气大,他得意极了,因此他就跑出去,占据了三蛤的老婆,三蛤想跟他斗,指节骨就一棍子打得他脑浆直流。不过,指节骨忘记了我们大家已经团结起来,要在我们中间维持法律,于是,我们就在他的树下杀死了他,把他的尸首吊在树枝上示众,让大家知道法律比任何人都有力量。因为我们就是法律,它代表我们全体,所以没有人会比法律更强大。

“后来,又出了其它的麻烦。唉赛飞鹿,黄脑袋,怕黑娃呀,你们得知道,要建立起一个部落可真不容易啊。事情很多,而且都是很琐碎的,件件都得召集大家来商量。这真是麻烦透了。我们无论在早晨、中午、晚上,甚至半夜里,都要开会。因为总是有很多要解决的小事,例如有时要指派两个新守卫到山上去代替老守卫,有时又要决定,应该把多少食物分给那些总是随身带着武器,没有空去打猎的人;这样多的会议,我们简直弄得连出去打猎的时间也没有了。

“我们需要一个为首的人来做这些事,他可以代表会议发号施令,然后把他做的事向会议报告。于是我们就提名非兹非兹担任领袖。他也是一个有力气的人,而且很狡猾,每逢他动怒的时候,他总是‘非兹非兹’地像野猫一样叫着。

“那十个负责保卫全部落的人,后来被派到山谷里最窄的地方去筑一道石墙。女人们,大一点的孩子,还有许多其他男人,也去帮忙,终于造起了一道很结实的墙。从此以后,所有的人家都从树上和洞里搬出来,在石墙后面搭起草房安家。这些房子很大,比住在树上和洞里要好得多。这样,由于大家同心协力,就建成了一个部落,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比从前好多了。由于有了石墙,有人担任警戒和守卫,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打猎,捉鱼,挖草根和采莓子,我们吃的东西不但更多了,而且比以前更好了。谁也不会挨饿。当时,有一个人,因为在小时候摔坏了腿,总是撑着一根拐棍走路,大家都把他叫做三条腿,他弄来了一些野谷种,种在山谷里他家附近的地里,此外还试种了一些肥根的植物,以及他从山谷里找到的其他的东西。

“因为有了那堵石墙,还有人担任警戒和守卫,保证海之谷的安全,又因为物产丰富,大家不必为了找食物而彼此打架,那些住在左右沿海的山谷里同那些住在后面高山里,过着像野兽一样的生活的人家,就都搬来了。过了没有多久,海之谷里就住满了人,简直数不清有多少人家。可是,在这之前,那些本来随大家使用,归大家公有的土地,已经给人分占了。三条腿在开始种谷子的时候,首先占了一块。不过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把土地放在心上。我们认为用石头砌的矮墙标明地界,是一件蠢事,我们的食物很丰富,还需要什么呢?我还记得,我的父亲跟我替三条腿砌石墙,他还给了我们一些谷子,当作酬劳。

“于是,所有的土地就给少数几个人占去了,其中以三条腿占得最多。同时,其它占了土地的人,又把土地交给那几个占住土地不肯放手的人,换来谷子、肥根、熊皮和鱼,而这些鱼又是那些种田的人用谷子同渔夫换来的。因此,等到我们明白过来了,所有的土地已经给分占光了。

“大约就在这时候,非兹非兹死了,他的儿子狗牙当了酋长。他一定要我们让他当酋长,因为他的父亲本来是酋长。同时,他还认为他是一个比他父亲更了不起的酋长。不过,起初,他的确也是一位好酋长,工作也很努力,这样一来,会议可做的事就越来越少了。后来,海之谷里出了一个新人物,他就是歪嘴。我们本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料他居然跟死人的阴魂谈起话来了。后来我们改称他大胖子,因为他食量很大,什么事也不做,长得又圆又大。有一天,大胖子告诉我们,他知道死人的秘密,他是上帝的代言人。他跟狗牙成了很亲密的朋友,于是狗牙就命令我们给大胖子造一座草房。大胖子就在他的房子周围定下了种种禁忌,在屋里供起了上帝。

“渐渐地,狗牙的势力变得比会议越来越大了,等到后来,会议里的人全抱怨起来,要选举一个新酋长。这时候,大胖子就代表上帝发言,说,不成。同时,三条腿同其他有土地的人也支持狗牙。当时,会议里最有力量的人是海狮,那些地主就暗地里送给他一些土地,同许多张熊皮,许多筐谷子。因此,海狮就说,大胖子的话的确是上帝的话,大家必须服从。不久以后,海狮就成了狗牙的代言人,大部分的话都由海狮来讲。

“当时,还有一个矮子,叫做小肚子,他的腰很细,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吃饱似的。他在河口,沙洲,浪涛的威力减弱了的地方,造了一个很大的捕鱼机。这种东西,非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为了造这个捕鱼机,他跟他的儿子同老婆工作了好几个星期,我们大家都嘲笑他们。可是,等到他做好了,他在头一天里捉到的鱼就比我们整个部落在一个星期里捉到的还要多,因此,大家都很高兴。当时,河里另外只有一个地方宜于造这种捕鱼机,可是等到我的父亲跟我同其他的十几个人动手来造一个很大的捕鱼机的时候,那些卫士就从我们为狗牙造的大草房里出来了,他们用长矛来刺我们,并且叫我们走开,因为小肚子已经得到狗牙的代言人——海狮的允许,要亲自在那儿造一个捕鱼机。

“当时,很多人都不服气,我父亲就召开了一个会议。不料他一站起来说话,海狮就用长矛刺穿了他的喉咙,他就死了。于是,狗牙、小肚子和三条腿,以及所有有土地的人,都说这样很好。大胖子也说,这是上帝的意旨。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都不敢在会议上站起来,这样一来,会议就完蛋了。

“当时,还有一个叫做猪嘴巴的人,开始养起了山羊。他听说那些‘吃肉的人’都养山羊,不久,他就有了好多群山羊。其他的那些既没有地又没有捕鱼机的人,为了免得挨饿,都情愿为猪嘴巴做工,替他照料山羊,保护它们不受野狗同老虎的侵害,并且把它们赶到山上去吃草。因此,猪嘴巴就给他们羊肉吃,让他们有羊皮穿,有时,他们就用羊肉换来一些鱼、谷子同肥根。

“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钱。首先想到这个主意的是海狮,他把这个打算跟狗牙同大胖子商量了一下。你们瞧,在海之谷里,无论什么东西,他们这三个人都要占一份。每三筐谷子得有一筐归他们,每三条鱼得有一条归他们,每三头羊也要有一头归他们。他们用一部份来养活那些卫士同守望的人,其余的都归他们自己。有时候,捉到了一大批鱼,他们因为分到的太多,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海狮就叫很多女人用蚌壳做钱——先做成小圆片,然后在当中穿一个洞,而且要做得很光滑很漂亮。这些东西都要用绳子穿起来,这一串一串的东西就叫做钱。

“每一串钱可以换到三十条或四十条鱼,可是那些女人,每天做好一串钱,只得到两条鱼。而这些鱼就是狗牙、大胖子同海狮从他们分到的东西里拿出来的,这都是他们吃不完的。因此,所有的钱都是他们的。他们还吩咐三条腿和其他的地主,他们以后在缴纳三分之一的谷子和肥根的时候,要缴钱了,又告诉小肚子他们在缴纳三分之一鱼的时候,也要缴钱,并且对猪嘴巴说,以后他缴纳山羊同干酪的时候,也要缴钱。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为有东西的人做工的时候,所得到的报酬也是钱。用这种钱,他可以买到谷子、鱼、肉和干酪。三条腿和所有有产业的人,在付给狗牙、海狮和大胖子他们那一份的时候,都用钱代替。他们付给卫士同守望的是钱。那些卫士同守望的人就用钱来买吃的东西。因为钱来得容易,狗牙就指定更多的人来当卫士。同时,因为造钱很容易,有些人就自己用贝壳造钱。可是那些卫士用矛刺死他们,射得他们浑身是箭,因为他们要破坏这个部落。破坏部落是一件坏事,如果部落完蛋了,那些‘吃肉的人’,就会越过分水岭,把大家杀死。

“大胖子本身是上帝的代言人,可是他收了一个徒弟,叫做断肋骨,让他当祭司,这样,断肋骨就成了大胖子的代言人,大胖子的很多话,都由他代讲。他们两个都有很多人来服侍他们。同样地,小肚子、三条腿和猪嘴巴也有很多仆人,躺在他们的草房周围晒太阳,替他们送信和传达命令。于是,不做工的人越来越多了,剩下来的那些人因此就比以前工作得更辛苦。看起来,好像人都不愿意工作,都在尽力想办法让别人来为他们工作。歪眼睛就是一个找到了这种办法的人。他首先用谷子酿成了酒。从此以后,他就不工作了,因为他已经跟狗牙、大胖子同其他的老爷们私下商量好了,他们都同意,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酿烧酒。可是歪眼睛自己并不工作,烧酒全由别人来酿,由他付给他们工钱。他用烧酒卖钱,当时,所有的人都向他买酒。他于是拿出很多串钱送给狗牙、海狮和所有他们这些人。

“后来,狗牙讨了第二个老婆,又讨第三个,大胖子同断肋骨都替他辩护。他们说,狗牙跟其他的人不同,除了供在大胖子的草房里的上帝之外,就数他最大了,狗牙自己也这样说,他还要知道谁在叽咕叽咕地讲他讨了多少老婆。此外,狗牙叫人造了一条大船,雇了很多原来在干活的人,这些人什么也不干,总是躺在太阳里,只在狗牙要乘船出去的时候,替他划船。同时,他又命令虎脸做他的卫士长,这样,虎脸就成了他的得力帮手,只要他不欢喜谁,虎脸就会替他把谁杀死。此外,虎脸自己也找了一个得力的帮手来替他发号施令,替他杀人。

“这真是一件怪事,日子一天天过下来,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的工作越来越辛苦,可是我们吃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那些山羊、谷子、肥根同捕鱼机,”怕黑娃说,“这一切东西都到哪儿去啦?依靠人的劳动,吃的东西不是应当更多吗?”

“是这样,”长胡子同意他的话,“只要三个人照料捕鱼机,所得的鱼就会比从前没有捕鱼机的时候,全部落捉来的鱼还要多。可是我不是说过吗?我们都是傻瓜。我们弄来的食物越多,我们吃到的东西就越少。”

“很清楚,一定是都给那许多不干活儿的人吃光了,是不是?”黄脑袋问道。

长胡子凄惨地点了点头。“狗牙的狗全给肉塞饱了,那些躲在太阳里,什么也不干的人都养得又肥又圆,可是同时也有许多小孩子饿得一声一声地哭叫,然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赛飞鹿受到这个挨饿的故事的刺激,就撕下一块熊肉,穿在一根棍子上,在火堆上烤着。于是,他就一面津津有味地吃肉,一面听着长胡子继续讲下去。

“每逢我们抱怨的时候,大胖子就站起来,代表上帝说话,他说,那些拥有土地、山羊、捕鱼机和烧酒的聪明人,都是上帝选定的,如果没有这些聪明人,我们都要变成禽兽,仍旧过着我们从前在树上过的日子。

“这时候,出了一个为国王唱歌的人。大家都把他叫做臭虫,因为他长得身体矮小,脸同手脚都很难看,无论干活或者办事,都不如别人。可是他喜欢吃最肥的骨髓,最鲜嫩的鱼,最新鲜的热羊奶和最好的初熟的谷子,又欢喜坐在火旁最舒服的地方。于是,他就当了国王的歌手,找到了这种可以不干一点事却养得肥肥胖胖的路子。后来,不满意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就向国王的草房扔石头,臭虫就唱了一支歌,说做一个‘吃鱼的人’有多么幸福。在这支歌里,他说,‘吃鱼的人’是上帝的选民,是上帝造得最好的人。他在唱到‘吃肉的人’的时候说,他们都是猪同乌鸦,又说如果‘吃鱼的人’去打仗,为上帝而死――也就是说,去杀死‘吃肉的人’,那该有多么好。他这些歌词就像火一样烧得我们热血沸腾,我们都吵吵闹闹地要国王率领着我们去攻打‘吃肉的人’。这样,我们就忘了大家在挨饿,以及为什么要愤愤不平,却高高兴兴地在虎脸的率领之下,越过分水岭,杀死了很多‘吃肉的人’,觉得很满意。

“不过,海之谷里的情形并没有因此变得好一点。要想吃到东西,惟一的一条路就是替三条腿、小肚子或者猪嘴巴做工;因为已经没有一块土地可以让我们种自己的谷子了。当时,常常有很多人,在三条腿同其他的人那儿找不到工作。他们只好挨饿,因此,他们的老婆孩子,还有他们的妈妈,也只好挨饿。虎脸于是说,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当卫士,很多人果真当了卫士,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做工,而只顾用长矛去刺死那些干活儿的人,因为他们抱怨要养活很多吃闲饭的人。

“每逢我们抱怨起来,臭虫总要唱一些新歌。他说,三条腿、猪嘴巴和其余的人,都是强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拥有这么多东西的原因。他说,我们之中有了这些强者,大家应当高兴,否则我们就会因为本身无能而死掉,或者死在‘吃肉的人’手里。因此,我们应当让这些强者去占有他们可以弄到手的一切东西。于是,大胖子、猪嘴巴、虎脸和其他那些人都说这是实话。

“‘好吧,’一个叫做长牙的人说,‘那么我也要做一个强者。’于是他就自己去弄来一些谷子,动手酿造烧酒,卖了好多串钱。等到歪眼睛抱怨起来,长牙就说,他自己也是一个强者,如果歪眼睛再敢罗嗦,他就要揍得他脑袋开花。当时歪眼睛很害怕,他于是跟三条腿、猪嘴巴商量了一下。这三个人一块走到狗牙那儿,说了一套。于是狗牙就吩咐海狮,海狮就派一个人送信给虎脸,虎脸就派出卫士,烧掉长牙的房子和他酿的烧酒,并且杀死他和他全家。大胖子说,这样做很好,臭虫就又编了一支歌说,服从法律有多好,海之谷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凡是热爱海之谷的人,都应当出去,杀死那些很坏的‘吃肉的人’。这样,他的歌又勾起了我们的怒火,我们就忘了怨恨。

“说起来也奇怪。每逢小肚子捉到的鱼太多,要卖很多鱼才得到一点钱的时候,他总是把很多鱼放回到海里,把剩下来的鱼用大价钱卖出去。三条腿也常常让大片大片的田荒着,以便抬高谷价。同时,因为女人们用贝壳造的钱太多,要用很多钱才能买到东西,狗牙就不让他们造钱了。这些女人失业之后,就去顶替男人干活。我在捉鱼机上干活的时候,每五天的工资是一串钱。后来我的妹妹替我去干活,她要做十天才赚到一串钱。因为女人的工资低,我们更吃不饱了,虎脸于是劝我们去当兵。不过,我偏偏又不能当兵,因为我的一条腿是跛的,虎脸不会要我。当时有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我们都是残废,只配去求别人给一点工作,或者在女人干活的时候,替他们照料小娃娃。”

这时,黄脑袋给这些话引得肚子饿了,也在火堆上烤了一块熊肉。

“可是,你们,你们所有的人,为什么不起来反抗,杀死三条腿、猪嘴巴、大胖子和那一班人,让大家能吃饱呢?”怕黑娃问道。

“因为我们不懂得这个道理!”长胡子回答道,“我们的顾虑太多,同时,那些卫士又会用长矛刺死我们,我们都记得大胖子的那一套关于上帝的话同臭虫编的新歌。再者,即使有人真想通了,说了出来,虎脸和那些卫士也会捉住他,在低潮的时候把他绑在礁石上,让潮水淹死他。

“钱这个东西的确奇怪,它就像臭虫编的歌,看起来似乎很好,其实不然,我们也不容易立刻搞懂。这时候,狗牙就开始把钱收回去。他把钱堆成一大堆,放在一间草房里,派卫士在那儿日夜看守。他在房子里堆的钱愈多,钱就愈贵重,因此,一个人要比从前多干很多的活,才能赚到一串钱。同时,大家又老是谈着要跟‘吃肉的人’打仗,狗牙同虎脸屯集了很多谷子、鱼干、熏羊肉和干酪,放在很多屋子里。可是,粮食虽然堆积如山,人民却吃不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每逢人民怨声载道的时候,臭虫就会唱一支新歌,大胖子就说我们应当去杀‘吃肉的人’,这是上帝的命令,于是虎脸就率领我们越过分水岭去杀人或者被人杀死。我是一个没有资格去当兵,躺在太阳里养得肥肥胖胖的人。不过到了打仗的时候,虎脸也愿意带我去。然后,等到我们把存粮吃完了,我们就收兵归来,再干活,再把粮食堆得更高。”

“你们简直全是疯子。”赛飞鹿说。

“当时,我们的确都是疯子,”长胡子同意道,“这真是奇怪,一切都很奇怪。有一个人,叫做破鼻子。他说一切都不对头。他说,固然我们齐心协力,变强了。他又说,当初成立部落的时候,我们剥夺了那些仗着力气大,来损害全部落的人的力量,消灭了那些打碎兄弟的脑袋,偷弟兄的老婆的人。这些事也做得很对。可是现在,他说,这个部落不是变强了,而是变弱了,因为有些人得到了另外一种力量,正在损害整个部落,这就是像三条腿所有的土地的力量,小肚子所有的捉鱼机的力量和猪嘴巴的全部羊肉的力量。据破鼻子说,目前应当做的事,就是剥夺这些人作恶的力量,让他们全去干活儿,并且规定,不干活儿的人就没有东西吃。

“于是,臭虫就编了一支歌,认为破鼻子这样的人,是要走回头路,重新过在树上搭房子的日子。

“可是破鼻子说,不对,他并不想走回头路,他要前进;他们只要团结起来,就会变得强大;因此,如果‘吃鱼的人’愿意跟‘吃肉的人’团结,那就不会有战争,不需要守望的人,也不需要卫士,而所有的人都会有工作,食物就会变得非常丰富,一个人一天只要工作两小时就够了。

“可是臭虫呢?”赛飞鹿问道,“后来他怎么样了?”

“他跟‘吃肉的人’住在一块儿,当上了国王的一个歌手。现在他已经老了,不过他仍旧唱那种老调,每逢有人站起来要前进,他就唱起来,说那个人要退回去住在树上。”

长胡子把手伸到死熊的身体里,挖出一把板油,用他那没有牙的牙根吸吮着。

“总有一天,”他把手在腰里抹了几下,说道,“所有的傻子都会死掉,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会前进。到了那时候,强者的力量就会归他们所有。他们就会把力量结合起来,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会自相残杀。到了那时候,城墙上就不会有卫士或者警戒的人。所有的野兽都会给打死,就像毛脸说过的一样,所有的山坡上都有山羊吃草,所有的高山谷里都会种着谷子同肥根。这样,所有的人都成了弟兄,再也不会有人躺在太阳下闲着,让别人来养活他。这种种,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到了那时候,傻瓜都会死光,再也不会有哪个歌手站着不动,尽唱‘蜜蜂歌’了。蜜蜂并不是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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