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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小伙子,顶多二十四五。他骑在马上,本来可以像年轻人那样轻松、优雅,但他却像猫一样警觉,过分紧张,一双黑黑的眼睛滴溜溜到处转,留心大小树枝间的动静。那里有小鸟在跳来跳去。眼前由树林和灌木组成的景物在不断变化,他的目光一路向前搜索着,但最后总是回到两旁的灌木丛上。他纵马前行,一面仔细看,一面留神听。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西边很远的地方传来隆隆炮声。好多个钟头以来这炮声一直单调地在他耳边响着,只有炮声忽然停止才会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眼下有更迫切的任务。马鞍的前鞍桥上搁着一只卡宾枪。
他神经高度紧张,因此当一群鹌鹑扑楞楞地在马前飞起时,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猛一收缰,托起卡宾枪,几乎就要举起平肩。他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恢复了正常,骑着马继续前进。他非常紧张,对自己的使命全神贯注,任凭汗水刺痛双眼,顺着鼻梁流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前鞍桥上。他的骑兵帽的帽带开始被水沾湿,座下的沙毛马也是汗淋淋的。时当正午,没有一丝风,热得叫人透不过气。连鸟儿和松鼠都不敢来到烈日下,只是在树丛的荫凉处藏身。
人和马身上都落满了树叶,沾满了黄色的花粉,因为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走到开阔地带。人骑着马专钻灌木和树林,每当要走过一片干沼泽地或一片高山牧草地时,人毫无例外地要先停住马往外窥探。他走的路虽然迂回曲折,但总的方向是一直往北。他正要去寻找、也最害怕碰上的东西好像就在北边。他并非胆怯,但也有文明人的一般勇气,他想活,不想死。
他顺着一条牛行小道走上了一面小山坡。浓密的灌木林迫使他下了马,牵着马往前走。当小路向西拐去时,他离开小路,沿着一道长满橡树的山脊继续往北走。
山脊的末端是一面峭壁,地势奇陡,他只得在坡面上七弯八拐曲折前行,踏着满地落叶,穿过纠结的藤蔓,滑滑溜溜、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还得留心身后坡上的马,怕它一头栽倒压在他身上。他全身大汗淋漓,花粉掉进嘴里和鼻孔里,使他更加焦渴难当。他虽然想尽量不弄出响声,但是一路下来还是哗啦啦响,还不时停下来,又热又渴,喘个不停,一面仔细听坡下的动静。
下到坡地,来到一块树木茂密、看不到边缘的平地。这里的树林不一样,他又可以骑马了。这片土地潮湿。肥沃,没有山坡上那些七歪八扭的橡树,只有高大、笔直的树木拔地而起,树木粗壮,枝繁叶茂。一路上他见到一块块蜿蜒的、公园一般的沼泽地,从前那里放牧过牛群,战争一来就荒了。零零星星有几处灌木丛,但很容易绕过。
到了谷底,他加快了前进的速度。这样走了半个钟头,来到一块林中空地的边缘,在一道年深月久的木栅栏前收住了马。他对穿过前面的开阔地感到踌躇,可是又必须穿过它,走到树林的边缘。那里就是小溪的溪岸。开阔地只有四分之一里宽,但是一想到要从那里闯过,他心里就发怵。溪边的树林里也许埋伏着一个射手,也许埋伏着二十个,一千个。
他两次想纵马前行,但两次都没有动,他只身一人,这种孤独本身就使人骇然,溪边传来隆隆炮声,宛如战争脉搏的跳动,炮声说明那里成千上万的人战斗正酣,而这里自有一片沉寂加上他自己,以及从可能的四面埋伏中射出的致命的子弹,然而他的使命却是去寻找他害怕看到的东西。他必须往前走,直到遇上敌方派出来像他一样进行侦察的人,再各自回去复命,说已经和敌方的人遭遇了。
他改变了主营,快速钻进树林,走了一段路,停下来,重新向外窥探。这一回,他看见空地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农舍。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烟囱上没有袅袅炊烟,听不见一只家禽的咯咯叫声,也看不到一只家禽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厨房的门敞开着,他久久盯着黑洞洞的门口,到后来仿佛觉得那里随时都会走出一个农妇一样。
他舔去干燥嘴唇上的花粉和灰尘,鼓起勇气,振作精神,驱马走出树林,来到如火的骄阳下。四下没有动静。他继续前行,经过农舍,来到小河岸边那道由高树和灌木构成的屏障那里。一个念头老是缠绕着他,使他无法忍受。那就是老觉得会有一粒高速子弹啪地一声打进他的身体。这个念头使他感到自己无遮无挡,如芒刺在背,于是身体和马鞍贴得更紧了。
他在树林边上栓了马,往前走了 一百码,来到溪边。小溪有二十来尺宽,溪水看不出明显的流动,凉浸浸的,格外诱人。他虽然焦渴难受,还是在枝叶构成的屏障后面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对岸的屏障。为了使等待不那么难挨。他坐下来,把卡宾枪搁在膝头。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紧张的思想渐渐松弛下来,最后他得出结论没什么危险;但就在他打算拨开灌木丛,俯下身去喝水时,对面灌木丛的一处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也许是一只鸟。不过他还是等待着。灌木丛又是一阵乱动,紧接着,他差点惊叫起来。因为灌木丛猛然分开,露出一张脸,正在向外窥探。那张脸上有一副姜黄色的胡子,看起来有好多星期没有剃了。两只眼睛蓝蓝的,中间隔得很宽,虽然满脸疲乏、焦急,却掩盖不了眼角的笑纹。
这一切他看上去像在显微镜下一样一清二楚,因为距离不过二十来尺。而且他是在举枪平肩的一瞬间一眼就看清了。他飞快地用瞄准器瞄准了一下,心里明白眼前这个人算是活到头了。这样的近距离平射是十拿九稳。
但是他没有开枪。他让卡宾枪慢慢落下,留神瞧着。忽然那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还抓着一只军用水壶,姜黄色胡子随之俯下去,往水壶灌水。他听得见汩汩的水声。接着,胳膊、水壶、姜黄色胡子又缩了回去,灌木丛重新合拢。他又等了好久,水没有喝成,就悄悄走回拴马的地方,骑上马,慢慢走过洒满阳光的开阔地,藏在对面的树林中。
2
又是一个没有一丝风、热得透不过气的日子。一片林中空地上坐落着一所被遗弃的农舍。农舍很大,有很多附属的棚、屋,还有一处果园。那个有一双滴溜溜黑眼睛的小伙子骑着一匹沙毛马,卡宾枪横在前鞍桥上,丛树林里走出来。快走近农舍时,他放心吐了一口气。显然,那个季节早些时候这里发生过一场战斗。地上丢弃这长满铜绿的弹夹和子弹壳。当初地面潮湿的时候被马蹄踏得稀烂的痕迹犹在。紧靠菜园的地方有几座钉了牌子、编了号的坟茔。厨房门口的橡树上吊着两具尸体,尸体上面的衣衫被日晒雨淋已破烂不堪。两张脸已经枯干,面目全非,不像人脸。沙毛马到尸体下面时直喷响鼻,骑手只得拍拍它,让他安静下来,把它拴远一些。
他走进屋子,发现里面一片狼藉,他踏着满地的弹夹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从窗口往外窥探。到处有安营、睡觉的痕迹。在一间房子的地板上还发现了血迹,那里明显搁过伤员。
他走出屋子,牵着马绕到谷仓后面,闯进果园。十来棵苹果树上结着累累的苹果,已经熟透。他边摘边吃,把一个个口袋装满。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朝太阳看了一眼,估计了一下返回营地的时间。然后脱下衬衫,扎上袖口,作成一个口袋,开始往里面塞苹果。
他正要上马,那畜生忽然支楞起耳朵。人也留神去听,隐约听见了马蹄他在松土上的嘭嘭声。十来个骑兵以松散的队形正从对面空地走过来,距离只有百来码。他们骑着马走到农舍跟前。有几个人下了马,其他的人还在马上,说明他们立刻要走。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他可以听见他们正情绪激动地谈论着说的是一口外地入侵者那讨厌的异乡腔。他们呆了好久,但似乎打不定主意。他把卡宾枪放进护套,骑上马,把一衬衫苹果在前鞍桥上搁稳,焦急地等待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把靴刺死命往沙毛马踢去,马一惊,痛得一叫,猛然向前窜去。在谷仓的拐角处他看见了闯进来的人,那人虽然穿着军装,但完全是个孩子,顶多十九或二十岁。这入侵者看见马冲过来,赶紧往后一闪。与此同时,沙毛马突然改变方向,骑手于是瞥见了屋子附近那些已经警觉起来的人,他有意从厨房门口和吊在树荫下的两具枯干的尸体下面经过,迫使敌人跑着绕过屋子的前面。忽然传来了啪的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但他身体向前紧紧贴在马鞍上,一只手抓着那一衬衫苹果,一只手抓住马缰,纵马飞驰而去。
那道栅栏有四尺高,但他熟悉自己的沙毛马,纵马一跃就跳过去,耳边还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从这里笔直向前,八百码开外就是树林。沙毛马大步流星、风驰电掣而去。这时所有的人都开了火。他们接二连三地开着枪,只听见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帽子,但他毫无察觉。后来又有一颗子弹打中了前鞍桥上那一兜苹果,他这才注意到。他吓得缩成一团,身体俯得更低。正在这时,第三颗子弹低低飞来,打中了马腿之间一块石头,又猛然弹回,像一只古怪的昆虫,嗡地一声从空中飞过。
一支支枪子弹打光了,枪声稀下来,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小伙子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居然安然无恙地躲过了这阵枪林弹雨。他看见有几个人在重新上子弹。另外的人往屋子后面跑,想上马来追。他正看着,只见两个人已经骑着马在拐角处出现,正快马来追上来。在同一时刻,他看见那个长着一副与众不同的姜黄色胡子的人跪在地上,端起枪,沉着地慢慢瞄着,准备来一个远射。
小伙子用靴刺使劲一踢马,身体紧贴在马上。他为了使对方无法瞄准,驱马左冲右突,惊慌逃窜。枪声还是没响。马一步步腾越向前,树林越来越近。人和马离树林只有两百码了,可枪声依然没有响。
然后他终于听到了枪声。那也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响,因为他从马鞍上哗啦啦滚落下来有好一段时间,还没有落地人就死了。他们在农舍那边张望着,看着他滚下来,看见他的身体落地时往上一弹,还看见红艳艳的苹果哗地全抛出来,滚得他身边到处都是。他们看到猛然摔出一地苹果,不禁哈哈大笑,全都为长着姜黄色胡子的人身手不凡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