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最难写。可是,在小说和戏剧里一定得有人物。就是在一段故事性的鼓词里,也非写出人物不可。小说和戏剧这类的作品的目的就是用人教育人。小孩子念童话,看到小狗熊早晨起来先刷牙漱口,就也不再等妈妈催促,自动地去刷牙漱口,向小狗熊看齐。在小孩子的心里,小狗熊跟人一个样,所以童话里就用动物当作人去教育小人儿们。对小孩子讲一片刷牙的好处,也许不如用小狗熊作榜样的效果那么既快又好。成人也是如此,跟他讲道理,他可能毫不动心,用几个活生生的人给他作榜样,他就会受到感动。

我们必须重视人物的创造。人物,在文艺作品里,占最大的分量。文字与结构等等也要紧,人物可是特别要紧。假若一本小说或戏剧里的文字很美,事情也好,可是没有人物,就很难成为一本好小说或好戏剧。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样子。我们写作品必须先教读者看见人物的样子。咱们念过《水浒传》以后,一闭眼就能看见李逵和武松,因为《水浒传》里把他们的样子都生动地介绍给咱们了。作品里的每一个人必须有一定的样子,为的是教读者认识他们,而后决定喜爱哪个讨厌哪个,跟哪个作朋友,拿哪个作敌人。我们喜爱英雄,英雄必有英雄的面貌;我们憎恶坏人,坏人也有坏人的嘴脸,都活生活现。读者就从这不同的人物形象中得到教育,学英雄,不学坏人。咱们是先用人物吸住人,哎呀,林冲多么好,高俅多么坏;而后教读者得到教育,同情林冲,憎恨高俅!

一个人的样子的形成,一来是靠着天生来的长像,二来是靠着环境和职业。一个人的眼睛大是天生来的,可是因为环境不好,或长期收拾钟表或作校对工作,他的大眼睛就容易变成了近视。我们须把这两样结合起来,教人一看就看清他是什么样子,和他是作什么的。一位大眼睛的教师就跟一位大眼睛的壮士不大相同。一位工人和一位农民也不相同,尽管二人的身量与模样都差不多。这须经常地留心观察,而且千万别写您不知道的人。

可是一个人物不能专靠样子支持着,他还必须有自己的性格。性格比样子更重要。李逵长得并不怎么好看,可是我们喜爱他,因为他有个好性格。我们爱他的性格,也就爱他的样子了。一个漂亮的人而没有好性格并不见得可爱。一个人的举止行动多半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

怎样使性格与样子配合起来呢?一个人的样子不一定跟他的性格表里一致。一个豹头虎眼的汉子可能胆子并不很大,一个白面书生可能浑身是胆。不过,初学写作的人顶好教人物里外一样,简单一些就容易写一些。虽然这么写有时候使人物不够深厚,可是保险不会写乱了。形容一个笑里藏刀的人,模样满漂亮,脸上老带着笑容,可是嘴里说好话,脚底下使绊儿,的确比形容直筒子脾气的心口一致的人更有意思,可是假若技巧不高,就不容易写到好处,反会令人莫名其妙。一个人的外形与性格一致呢,我们就不会写走了样子。一个人的性格复杂还是简单,我们也要量力而为,不可一上来就找个性格顶复杂的人来写,那很容易把咱们自己绕胡涂了。写外形最好三言五语就交代清楚,不要拖泥带水地说上没完。读者希望很快地看见一个人物的面貌,而且容易记住。我们也就应当满足读者这样的要求,不可只抓住人物的耳朵形容上一大车话,那会使读者感到厌烦。我们须把一个人物的外形特点看透了,而后用最简单有力的形容写出来,教读者一下子记住。比如说,有那么一个奸商,他的外形特点是脖子很细很长,我们就抓住这特点,说他的脖子像一根鸡腿,而后略略道及他的眉眼,读者便容易记住他。

同样地,写性格也要干脆,不要拉不断扯不断地多扯。更要紧的是前面怎么交代,后面怎么发展。这就是说,写东西要不错眼珠地老盯住人物。介绍的时候已说过,某某的细长脖子像鸡腿,隔不远就再顺手儿提一下,使读者再看见这特点,就加深了印象。对于性格也是这样,介绍之后,人物不是要作点什么吗?好,老顺着他的性格去写,他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正和他的性格相合。一个性格强的人遇到困难必不肯轻易低头,一个性格软弱的人遇到困难就马上皱眉。光说他性格强或弱,空口无凭,我们必须教他遇见点事情,看他到底是强还是弱,怎么强和怎么弱。所以,故事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发展是结合在一块儿的,而不是人干人的,事干事的。包公的性格正好配合上铡美案的事情,假若咱们教秦香莲没遇见包公,而遇见一个软弱无能的官儿,可是结果也把陈士美铡死,那就不能令人信服了。眼睛盯住您的人物,教事情一次再一次地考验他的性格,人物的性格就越来越明显,越突出。

您得老惦记着您的人物,想着他,看着他,直到他成为您的最熟识的人。一闭眼,他就能立在您的面前。他怎么说笑,怎么思想,怎么行动,您都知道。这样,您就会随时地用行动、举止、言笑烘托他的性格,越来越明显。他说的话一定是他说的,不会是第二个人说的;他作的事一定是他作的,不是第二个人作的,这才能教读者看着对劲儿,不住地点头称赞:写的真对!

假若您写的是个假貌为善的伪君子,您会教他的手心上老出着凉汗,跟人家握手的时候,使人感到像摸住一条又凉又湿又滑的鱼似的那么不好受。他这么一伸手呵,就露了点原形——他心虚呵,所以手心上老出凉汗。而后,您教他说话了。他的话总是那么过度的谦卑,一会儿一个:请您批评!请您提意见!或是:您看,我还有什么缺点?其实呀,他一点也不喜欢人家批评他!而后,他作事了——只顾自己的利益,绝对自私,甚至于盗窃国家资财,可是嘴里不住地说“为人民服务”。您看,读者能够不记住这位伪君子,不恨他吗?谁能愿意跟他握手、交谈、共事呢?读者愿意把他送交法院呵!您也真那么办了,在故事的结尾,您确是因为他盗窃国家资财,把他送到法院去,这怎能不大快人心呢!

写反面人物是这样,写正面人物也是这样,都是先简单明确地介绍了人物,而后用事情考验他,使他的性格越来越突出。情节进展了一步,人物性格也更显明了一些,故事才会合情合理的发展。光说人,而不给他事作,一定摸不着边儿。您看,我们记得武松,因为我们记得他杀嫂和打虎那些事。若是《水浒传》中只泛泛地说了武松的身量多么高,力气多么大,而没有具体的事情表现他的身大力不亏,我们一定不会记得这位好汉。我们不大记得关胜,因为他没作过多少事情,性格也就无从充分显露出来。光说事,而忘了人,也一定不行。那是事实的报道,不是小说或戏剧。假若您决定写一篇关于一件事的报道,您可以源源本本地写事情,不必多管人。您若是想写小说或剧本,就不能只管事,不管人。写出人物才算好的创作。

因为我们知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我们就会写出不同的人物,不至于大家都是一样,不至于人物可以彼此替代,叫他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不,张三就是张三,一定不是李四。只有张三一定是张三,李四一定是李四,我们才能使读者特别注意这个人物,同情或憎恶这个人物。这就是说,咱们的作品才有了感动力。反之,咱们的人物若只是“有那么一个人”,姓什么都可以,作什么都可以,读者便不会对他发生兴趣,而且把咱们的作品扔到一边去了。抓住性格,我们就抓住生活的根儿——一个人的性格是由他的阶级、教育、经历、环境等等培养成的。我们必须多知多懂,把一个人物的生活咂摸透了,才能创造出有突出性格的一个张三,或一个李四。

我们无须在这里多分析性格与思想的关系,因为那或者对我们并没有多大的帮助。我们只须这么交代一下:假若一个人对一件事的作法是由他的性格来决定,我们就可以说,一个人对一件事的看法是由他的思想来决定。因此,我们必须经常留心观察,不但看大家怎么行动,也要找到支配着行动的思想。设若我们只看行动,我们就不易找到根儿,摸不着思想问题。比如说,这儿有两位工人同志同时作了干部,为说着方便,咱们就叫他们老冯和老丁吧。老冯作了干部,还舍不得从原住的工人宿舍搬走。老丁呢,刚作了干部,就端起架子,坐在办公室里不肯出来。为什么呢?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假若咱们追究追究,咱们就会明白:原来老冯一向热爱弟兄们,心里没有一点升了官儿的思想,虽作了干部,还愿意和弟兄们在一块儿。老丁就不然了,他有把干部看成官儿的思想,所以一作了干部就端起架子来。而且,他以前的积极可能并非单纯地出于为人民服务的真心,而是一种手段——好赶快地受到提拔,去作干部。您看,一个人说什么话,作什么事,不都是他的思想情况的具体表现么?我们若是摸到人的思想情况,就摸到他的底,然后才能设法解决思想问题。我们若能摸着人物的底,我们就能抓到矛盾,看出为什么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一件不太难办的事为什么出了大岔子。抓住思想问题就抓住一件事的根儿,不至于东碰一头西捞一把地乱抓了。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描写人物可别光知面,不知心。咱们必须把人物的心翻出来,弄清他的思想,然后咱们才能说到事情的根儿上。

以上所提出的六项,不过只供工人同志们的参考,我决不敢说我说的都对。一个人的经验有限,我以为对的,放到别人手里也许不合用。文学创作本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再说,我自己写过的东西还没有一本顶好的,到如今我不过还是个小学生,也须天天学习。那么,我的话就不可能都说的对,请您顶好听一半,不听一半,免得老跟着我走,而走错了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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