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字里行间的那个冷,能传到我骨头缝里去。”在南京大学,毕飞宇居然从“冷”和“热”这个角度去阐释张爱玲的。
现在,越来越多的“大家”走进大学,用他们实践性的创作经验为大学生普及文学教育。比如,复旦大学中文系 聘请王安忆做创作专业教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受聘于北京师范大学为其主持国际写作中心,阎连科、刘震云等作家也进入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毕飞宇是一位活跃在当代文坛的作家。他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地球上的王家庄》、《青衣》、《平原》等作品,并获得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奖项。2008年,毕飞宇推出了他的长篇小说《推拿》。2014年,娄烨导演根据这部小说改编拍摄成的同名电影《推拿》斩获了包括银熊奖、金马奖在内的国内外各大电影奖项。除了影视改编,毕飞宇的作品也多次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出版。2016年,毕飞宇荣获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毕飞宇爱小说是在文学圈里出了名的,但他对小说的情感又有些复杂。他有时候把小说看得很重,足可比拟生命。有时候他又把小说看得很轻,就像一个玩具,一个手把件,他的重点不在看,“而在摩挲,一遍又一遍”。
2014年,毕飞宇来到了南京大学,为大学生们解读小说。在讲台上,他读蒲松龄的《促织》,竟从1700字的小说里读出了《红楼梦》的恢弘。这部清代年间的文言短篇在他的重新解读下,再次变得活色生香。“哪个地方特别打动我,我就会把它作为重点拎出来分析分享。”毕飞宇读小说特别注重个人化感受。
他认为,每个小说的美学呈现,都与作家自身的特点紧密相连。所以,读者们没有必要去寻找一种抽象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小说范式,那个并不存在。
201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他的小说讲稿整理成《小说课》。毕飞宇表示,他希望自己的讲稿“能帮助渴望写作的年轻人”。
在毕飞宇看来,“写作是需要才华的,写作的才华首先是阅读的才华。”以往,我们在中学阶段接受语文教育时,教师们特别强调概括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毕飞宇认为,这是归纳式的训练,是必须的。当然,他补充说,如果要进行小说写作的教育,光有归纳式的训练还不够,小说写作需要的是演绎思维。
“每一个好作家的背后最起码有一个杰出的中学语文老师。”毕飞宇强调,中学语文教育对一个人思维的训练至关重要。
B=外滩教育
F=毕飞宇
B:“小说家”的身份对于您解读小说有什么样的影响?
F:《小说课》是我的讲稿,每一次上台之前,我会把所讲的作品再对一遍,通常是逐字逐句的。我很在意这个逐字逐句,我是写小说的,怎么写?不是一段一段地写,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小说家和文艺批评家不一样,小说家存在一个具体操作的问题。我们不能忽视任何细节,我们要落实,要一砖一瓦,这里少一块砖头,那里少一条钢筋,那是要出大事的。如果你告诉这个世界,我要写一部伟大的小说,可是,这个小说没有人物,没有结构,没有背景,没有语言,天下没有这样的小说。
话再说回来,上小说课,我要面对的是学生,所以,我必须用写的方式去读,也必须用写的思路去讲。只有这样,我才能给渴望写作的年轻人提供帮助。我得再说一遍,我讲小说,不是辅导年轻人写论文,而是帮助他们写小说。
B:您解读小说是从作者的“性格、智商、直觉、逻辑”来解读。一般来说,我们解读小说多是从“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角度来解释。这两种解读方式本质上的差别是什么?
F: 解读小说是一项自由的事,我们没有必要拘泥。我个人认为,从“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角度去解读非常重要,它很经济,见效快。用这种方式去做普及工作,基础教育的工作,它是最好的方式,在许多时候,我也采取这个办法。你如果逼着我用三、四节课去讲《红楼梦》,同时要求我讲得比较完整,这个方式几乎就是必须的,甚至可以说,它非常科学。
我儿子学工科,也喜欢小说,一般的时候,我对他讲小说通常就是归纳,四五分钟就把一部小说讲完。但是,如果你更专业一些,这个方式的局限性就出来了,它粗,它对具体的写作用处不大。
道理很简单,小说的思维不是“中心思想”的思维,“中心思想”是归纳思维,小说思维正好相反,是演绎的。所以,如果我的儿子决定写小说,我的讲法一定不同,一个字、一个词也可以讨论一个上午。
从“性格、智商、直觉、逻辑”这几个要素去分析作家和作品也不是我的首创,西方人大多这么做。实际上,对一个作家来说,所谓的要素并不局限于这些。比方说,价值观、阅历、见识、语感,这些都很重要。
我在解读小说的时候借用了四要素,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帮助年轻人写小说,所以,我在解读的过程当中有意识地突出这几个方面。
不过我也要强调,虽然小说写作主要依靠演绎,归纳能力也是必须的。一个没有归纳能力的作家走不高,也走不远。
B:所以,您认为演绎思维对小说创作至关重要?
F:说白了,所谓的文学教育,就是思维方式的培育。写小说当然存在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那就是抓住人物,一切都是围绕着人物,它是具体的,形象的。我也读哲学,读哲学最要紧的却是抓住概念,没有概念就没有哲学。可是,你如果用抓概念的方式去写小说,比方说,本体、异化、存在、荒谬、那你就很难进入小说。
举一个最好的例子,加缪既是哲学家也是小说家,他有两本书,一本是《西西佛的神话》,一本是《局外人》,它们表达的是同一个问题,也就是荒谬,前者是哲学,后者叫小说。
先说小说,《局外人》是如何推进的?一切都围绕着那个叫莫尔索的男人,——他的动态、他的感受、他的内心,并以此为依据,展开所谓的情节。通过这些情节,我们知道了一件事,这个世界是荒谬的。这个思维方式就是演绎的,它很具象,这个象就是莫尔索这个人。因为具象,文艺美学就把这种思维方式命名为“形象思维”。
再说哲学,《西西佛的神话》所说的问题同样是荒谬,但是,和具体的人物无关,就是“荒谬”这个概念。哲学是从概念到概念的,它具有很强的推导性和归纳性,也就是所谓的“理性思维”。读小说需要理性思维,但是,更多的部分在刺激想象,也就是形象思维。
B:那您觉得目前中学生所接受的语文教育能够提升学生的写作能力吗?
F:中学生练习写作文的重点不是写作能力,是一个孩子通过教育之后所具备的逻辑能力和表达能力。作文写作有它的硬性要求,那就是你可以在一千个字里头完成你的逻辑小系统。有能力去完成这个逻辑系统,你就具备了社交与工作的能力。
设想一下,一个人,他到了高中毕业只会使用“爸爸”、“妈妈”这些简单概念,只会表达“我要吃饭”这样的简单判断,而不能完成一千个字的逻辑体系,这个人是不能走上社会的,他一定没有自理和自立的能力。所以,练习写作文,不是“写文章”的事情,更不是“写小说”的事情,是练习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它和你将来做不做作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多中学很荒谬,邀请我们这些作家去辅导中学生写作文,太搞笑了。可以辅导中学生写作文的,不是我们这些作家,是经过师范大学培养的中学语文老师。中学语文教育是非常专业的,作家不能胜任。
这么说吧,作家推的是铅球,中学语文教育打的是乒乓。如果你没有乒乓球的训练,你不一定有能力把轻微的乒乓球推过球网,你有再大的力气也没用。利用这个机会我再说一遍,我不去中学不是我傲慢,相反,是我谦卑,是我明白。
B:所以,您认为中学语文老师对于培养日后的作家是很重要的?
F:是的,好的高中语文老师的作用特别大,这个大不是高中语文老师比大学教授高明,是因为一个人的成长和年纪有关,它是有阶段性的。比方说,一个人学说话是六岁之前的事情,过了六岁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情了。
在国际上,界定母语有它的标准,所谓的“母语”就是你六岁之前你所使用的语言,过了六岁,那就不能算母语,只能算外语。哪怕你的外语水平超过了母语,那也是外语,你语言的条件反射是很不一样的,母语是“长”在脑细胞里头的。
同样,思维的训练黄金阶段则是在高中,这个阶段你把握住了,你的思维能力甚至可以决定你的一生。我说高中语文老师的作用特别得大,原因就在这里。
B:有观点认为,阅读的作用就是培养思考力,有思考力的表现是会提问题。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F: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老实说,能够清晰而又简洁地提问,那是高素质的体现,一,他有好的语言组织能力,二,他有很强的概括能力。
概括其实就是归纳,归纳能力其实是不好培养的,为什么在中学阶段老师们总是训练我们提炼段落大意?因为这个重要。刚才我们还说到这个了,我从来不反对“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式的解读,它不会过时的,无论如何,归纳能力是逻辑能力的重要部分。
老百姓常说,和有些人说话愉快,和有些人说话费劲。为什么费劲?因为他没有归纳能力,他的归纳总是跑偏了,这就对不上了。驴头不对马嘴是表象,根子是你这个谈话对象没有归纳能力。
在我看来,中学阶段最需要解决的就是这个,也就是归纳。如果一个孩子会提问,能问到点子上,这就说明这个孩子具备了归纳能力。
B:我注意到,您在解读小说时,经常谈到“审美”一词。为何如此强调它?
F:审美这个词比较复杂,它牵扯到一门专业的学科,也就是《美学》。《美学》类属于《哲学》,可我们的哲学课一般都是由“集体学习”来替代的,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我们这个民族几乎就没有哲学的启蒙。直到现在,中国的大众几乎还不知道有《美学》这么一个东西,这个非常遗憾。
在欧洲的许多国家,《哲学》是中学生的必修课,哪有高中都毕业还没读过哲学的呢?我想说,《哲学》不是象牙塔,它是日常的,它比“奥数”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