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是一位北漂青年,高中没毕业的他,心中有个歌手梦。
他的吉他弹得还可以,写过几首听来听去没什么特色的歌。在老家,他有个女朋友茄子,他女朋友对音乐一窍不通,但就是喜欢小罗,也喜欢小罗的音乐。
“你喜欢什么?”小罗问茄子。
茄子回答不上来,只说:“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欢。”
小罗不甘心,他觉得这个茄子不懂音乐,更不可能懂他。
茄子对小罗是真心喜欢,但有时也真心受不了他。在她眼中,小罗总是无缘无故生气,生起气来总要大吼、大叫。叫的不够了,还得砸点东西。
每次小罗生气,茄子都会很害怕,也很难过。
小罗生气的时候,骂人很难听,最常被骂的就是茄子,接下来就是他口中「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的父母。
他恨死父母了,把他生在一个偏远的农村,没有钱或任何象样的东西能留给他,有的只是看不见未来的玉米田。
在北京,小罗认识了一个新的女友阿枣。
阿枣是个北京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逃课的时间比读书的时间多。
她在酒吧认识的小罗。
那时,小罗组了一个自己的乐队,生活谈不上有闲,但至少慢慢建立了小小的粉丝圈,也有点余钱可以存着买好点的乐器。
每次吃饭、出游,都是小罗掏钱。
其实他每次出钱,心里都不甘愿,因为陪阿枣吃吃喝喝的花销,扣掉房租,等于每个月零存款。
不甘愿,实则是一种强大的心理压抑。
他想,阿枣知道他的经济状况,却从来没有体谅他的意思。
矛盾的是,小罗也不愿意让阿枣出钱。在小罗的观念里,这是他该做的。
并且阿枣是个北京人,家里有房有车,本就跟小罗不是处在同个奋斗阶段。
加上从小到大,阿枣本来也就不要特别花心思在赚钱上,父母、男朋友什么的,多得是人帮他负担生活开支。
交往一年后,小罗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脾气,他常常生一整天的气,又想骂人、砸东西。
好几次他都想把吉他给砸了,这是他最亲近的工具,却也是他发脾气的时候,最想毁掉的东西。
每个人内心的“第三世界”
从某个角度来说,人的情绪也遵守某种“能量守恒定律”。它如果无法得到有效的排遣,就会在心中流窜。
并不会因为我们一时半刻忍住脾气,这股或哀怨、或悲伤、或愤怒等负面情绪,就会没来由的消逝。
精神分析学家温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在《游戏与现实》(Playingand Reality)一书中阐释:
每个个体在认识这个外在世界,以及世界中的所有客观事物,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有一个“第三地带”。
这个第三地带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从倾向“幻觉”走向接纳“现实”,很重要的缓冲地带。
有些人在缓冲地带的适应时间太短,就会导致一下子幻想破裂,对现实绝望。
有些人在缓冲地带停留在久,很可能就无法随着年纪增长、社会化的要求渐增,得到对于现实的充分理解与认识,进而参与现实世界的活动。
譬如孩子对世界,原先充满“我是全能的”的幻觉,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自己的一部分,都受自己的意志控制。
而逐渐地,我们理解什么是现实,好知道如何在现实中相处。
所以有天当我们哭泣,也不会有人给我们送上吃的,我们知道自己找吃的。
然后,我们逐渐的不再用“哭泣”去作为索求的方式。
我们开始在社会中,发展出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觅食方式,好比各种对应我们个性与专长的工作。
毁掉最在乎的东西,仿佛在自杀
宣泄不了的情绪,停留在我们内心的第三地带。第三地带十分宽广,并非意识能全然领略与控制。
无意识中潜藏的自卑、愤怒与各种负面情绪,有时会不经意的渗透出来。
譬如以小罗为例,每次花钱都会引发他对阿枣的愤怒、生存的恐惧,以及说不出口的那些话,诸如:
“我们不能各付各的吗?”
“操!一直存不了钱,以后日怎么过?我可不像你家里有房啊!”
……
然后,小罗对阿枣就会越来越不耐烦。
因为每次见面就要做他不想做的事,花他不想花的钱。
所以还没有到花钱的时候,他已经压抑不了“幻觉”中可能发生的花钱场景,提前带出愤怒。
还没约会,他就开始忍耐,忍耐不要生气。
约会后,他的负面情绪随着事件到来而达到顶点。
他已经压抑不了内心的情绪,阿枣也察觉到他的不爽,可是小罗不承认自己生气,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然后在约会以外的时间,小罗爆发,第三地带中那些负面情绪的洪水奔腾而出。
对他来说,现实太残酷。
或者换个角度说,小罗的“第三世界”不足以作为现实与幻想破灭的缓冲。
这也说明:为什么当一个人生气,第一个想毁掉的是自己最亲近的东西。撕毁自己画作的画家、或者像小罗一样砸毁自己乐器的音乐人。
因为当我们毁掉我们最在乎的东西,尤其是我们带有最大幻觉的东西,“想要成名”、“想要成功”的画作或乐器,彷佛在自杀。
自杀取消了我们存在的一切可能,进而使我们有一种解脱的幻觉。
“我不再是那个贫穷的音乐家了!”
“我不再是那个没有才华的画家了!”
当我们不再是那个“连自己都失望的自己”,彷佛内心得以轻松。
但这其实正是一种“幻觉”与“现实”强力碰撞的结果。
我们的第三世界,非但不是连接“幻觉”与“现实”的桥梁,也不是两者的缓冲地带。
反倒成为牵引彼此碰撞的黑洞。
电影《夜行动物》:什么是成熟?
我想起另一个例子。
去年有部电影叫《夜行动物》(Nocturnal Animals),讲述一位默默无闻的作家和白富美相恋、结婚。
结婚前,白富美的妈妈告诉女儿不要嫁给这个生活条件差的男人。
白富美不听,嫁给作家。
过两年,她后悔了,最后和门当户对的男人外遇,甚至打掉作家的孩子,之后两人离婚。
离婚十九年后,白富美收到前夫寄来的小说稿子,一本叫《夜行动物》的小说。
小说讲的是:一家三口出行,遭遇暴徒。男主角为了被奸杀的妻女报仇,最后自己跟歹徒同归于尽的故事。
当白富美阅读这本小说,她感受到了当年自己在作家身上造成的创伤:她外遇、堕胎,就像小说中被死亡的妻子和孩子。
《夜行动物》中的作家,就像开头故事中的小罗。
他懦弱,但他没有能力去抵挡自己的懦弱。他的内心太弱小了,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足够的养分。就像许多早早出社会的孩子,过早迎接太多的现实。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Freud)在《一个幻觉的未来》(Die Zukunft einer Illusion)中,谈到一个人的成熟度,就是这个人「接纳未来,将幻觉转化为生存动力」的能力。
成熟的人同样有理想,但他们不会把“理想”和“现实”拉得很开,而是能让“现实”和“理想”接轨。
所以当现实受挫,成熟的人在现实中找方法,而不是将现实的挫折视为理想的破灭。
因为实现理想,不能靠幻觉。而得靠现实中的具体行动。
砸毁乐器的小罗,砸毁的行动不是实现理想的行动,而是理想破灭的宣泄。
换个角度来说,对现实失望,并且对现实无计可施,就只好拿“理想”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至少不到无计可施的东西,作为发泄的对象。
回过头来,“假装甘愿”若是造成后续强大的悲愤等负面情绪,从弗洛伊德与温尼科特的理论来说,或许是一个不成熟的个体,拿现实受挫,却又无处发泄的情绪,发泄在幻想出来的对象上。
那可能是小罗的吉他,或是任何一个人身边的一个碗、一个杯子,或是打在某个人身上的一拳一脚。
仇恨的幻觉比温柔乡还可怕
现实中有两个很重要的课题跟“甘愿”有关:
一个是面对失去,
一个是面对自卑。
隐忍不甘愿的情绪,解决不了这两个问题,还会形成一种丑陋的复仇想象。
譬如有的男人因为自己经济实力不行被抛弃。
首先,很可能被抛弃的理由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因为自卑、脆弱,导致脾气失控,进而引发分手。
进而,他可能会陷入自己哪天功成名就,抛弃自己的女人将如何如何后悔的想象。
若能真的依靠“仇恨”去奋斗,或许还能在成就感中找到生命的出路。
最怕的就是沉溺在复仇的想象,却没有生活中任何的推进。有的只是更多的酒精,导致压抑而产生的更多愤怒。
情绪需要出路,那个出路是“第三世界”的出路。
然而,把情绪埋藏在“第三世界”,存在一个可怕的风险。
当“第三世界”不完全被意识所觉察,这意味着:何时我们的情绪会堆满这个黑暗的地带,蔓延出来成为伤人伤己的暴力,我们并不清楚。
这使我们化身为一个社会上的不定时炸弹。
连结弗洛伊德与温尼科特的理论,所谓的成熟,就是使幻觉与现实达到个体的内在和谐。
而这个内在和谐包括:我们学会面对失去,并学会和自卑共处。
前者后来成为存在主义学派的重要课题,譬如谈死亡;
后者则顺着阿德勒(Adler)的阐发,开展出一系列接纳脆弱与不完美的学说。
作者|高浩容,哲学、教育双博士生,台湾哲学谘商学会监事,著有《心灵驯兽师》等十多部出版品。现居上海,专职咨询与写作。公众号“After之后”,一个除了真相、真理与真性情,毫无其他格调的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