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而言,这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是完美的,而且仅对你而言是完美的。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有其完美的对象,而且只有一个。
——柏拉图
年轻的时候,他们住在有些破烂的地方,只有公共厕所,很脏,而她有洁癖。于是,她要上厕所时,很多次他会开着一辆破车,送她到几公里外的五星级酒店去上厕所。
这是我听到的最浪漫的爱情故事之一。
伴随着这般浪漫的,是他们对彼此的在乎。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她比所有女人都美,尽管她样貌其实很普通。她觉得,自己只在意他一人,有他一人就够了。
然而,这样的爱情故事也会结束。
不过,即便结束了,她还是觉得,他在她心中是特殊的,而以她对他的了解,她在他心中也仍是特殊的。
这样的爱情,听上去真像是神话。美中不足的是,它结束了。
它为何会结束?
最好的境界,和最低的境界,常常看上去是一样的。
爱情中最好的境界,是合一,而最低的境界,是貌似合一。
这个爱情,其实仍处于最低的阶段——貌似合一。
真正的合一,是你彻底了解了自己,也彻底了解了对方。你先明白,你和他是两个不同的人,但你们在长时间的相处中驯养了彼此,突然有那样的刹那出现——你们碰到了彼此的心。这样的时刻一再发生,最后你们两人的精神交融在一起,两个人宛如一个人。然而,你们两人的精神独立性依然存在。
貌似合一,是你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对方,你活在幻觉里,你幻想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将这幻想套在对方身上,对方似乎还接受了,于是,你觉得,你们两个人是合一的。
这种合一,其实是只在你的幻想里,你根本没看到对方的真实存在,你也没看到自己的真实存在。
譬如他对她一再说,“你是我的梅兰妮”。梅兰妮是著名小说《乱世佳人》中的人物,温柔贤惠也不乏坚强。但她觉得自己不是,于是一再对他说,“我不是你的梅兰妮”。而他继续坚持说,“你就是我的梅兰妮,我如此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他的确也是这样做的。这个爱情之所以结束,是因他认为她一度想离开他,于是他崩溃了。既然爱不存在了,“我可以为你做一切”这一点就可以停下来了。
我想许多人会关注在“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上,而我的关注点则是,他一再坚持说“你是我的梅兰妮”,尽管她一再说不是,他还是如此坚持。
这种坚持,就是他将自己头脑中的完美女性的幻象,投射到她身上,然后以“我可以为你做一切”的方式去爱她,但是,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并不真正了解。
甚至,他惧怕了解,因为一旦了解了,就发现她真的不是梅兰妮,于是幻象破灭,虚幻的合一感也毁灭了。
用精神分析的专业术语来说,这种心理可称之为“失区别”,即我看不到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区别,也看不到你和我的想象有什么区别。“失区别”是一种心理防御,防御的是曾经体验过的严重的分离焦虑,即被妈妈抛弃的可怕经验。
用诗意一些的语言来说,如此这般的浪漫爱情,是在寻找一种证明:我在你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如此一来,就证明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
一般意义的浪漫爱情的迷人之处,或许就在这种感觉里——你对我的爱,可以证明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女主人公特丽莎惧怕妈妈给她的训诫:别把你的存在那么当回事儿,尽管你是大美女,但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所有的肉身都是一样的,而且是可憎的。
所以,特丽莎希望从男主人公托马斯那里得到“你是独特的”这种感觉。得到了这种感觉,她就可以从“所有的肉身都是一样可憎的”这种噩梦中脱离出来。但她很快发现,在托马斯面前,她并不特殊,因为托马斯还和两百多个女人上过床,并且,他摸她们的方式,和摸她的方式,没有任何不同。
特丽莎对托马斯的爱情感觉幻灭了,但她还是要执拗地得到这种感觉。于是,尽管已去了自由国家,她还是独自一人回到了被占领的捷克斯洛伐克。她想看看,托马斯是否会回来找她。托马斯在祖国已是异己分子,如果他还能冒着危险回来找她,那就证明,托马斯是珍视她的。
托马斯果真回来了,可托马斯还会继续和各种各样的女人上床。他不仅仅痴迷于和不同的女人上床,关键是他还觉得,其实每个女人都差不多,只是在性爱中有一种独特的地方。尽管一个女人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但只要能品味到那万分之一的独特性,他觉得就值了。
特丽莎在托马斯身上寻找“我是独特的”这一感觉的证明,而托马斯则在两百多个女人身上寻找“她是独特的”这一感觉的证明。
何其荒诞!
托马斯发现,除了那秘密的万分之一处,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并无不同,而特丽莎也恐惧地发现,其实她只是渴求男人的怀抱而已,对她来说,托马斯并非是独一无二的,别的男人也可以。这样转了一圈之后,特丽莎悲哀地发现,她还是回到了妈妈给她的那种感觉中——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作为心理医生,有时,我也会使用“你并不特殊”这一招,来治疗那种沉溺在一个已死掉的爱情中的病人,好让他明白,别继续在烂泥潭里待着了,上岸,请上岸。
譬如有一位女性来访者,她做了一个有妇之夫的情人,他对她说,他的妻子像是一个僵死的人,毫无情趣可言,他完全没法和她做爱,而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点燃了他的爱情火焰。
她喜欢这个说法,并对此深信不疑,觉得她对他是特殊的。
但后来,她看到了他和妻子恋爱时拍的照片,她震惊地发现,他的妻子在恋爱时的衣着风格是如此大胆。甚至,她还发现,她现在的衣着风格,和他妻子在恋爱时的衣着风格很像。
她接受不了这一信息,而我讲了一个故事,继续打击她。
故事来自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欧文·亚隆的小说《当尼采哭泣》,当然那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故事讲的是弗洛伊德的老师布雷尔,在美女莎乐美的推动下,答应了给尼采做心理治疗,而且绝对不能让尼采知道,他是在被治疗。
布雷尔最后想到的办法是,让尼采给自己做治疗。既然尼采自诩人类导师,应该可以治好他这个病人吧。布雷尔想以此来达到最终治疗尼采的目的。
结局很完美,布雷尔治疗了尼采,尼采也治疗了布雷尔。尼采的心理问题中,有一部分是和莎乐美有关——他痴恋着莎乐美。布雷尔也有类似的问题,他对自己的女病人贝莎有情欲的冲动,而贝莎也迷恋他,但他们不能在一起,因为这违反了他的职业道德。
化解两个男人痴恋的是,布雷尔最后向尼采坦白是莎乐美推动他治疗尼采的,并讲了莎乐美是如何使用她的魅力,诱惑自己,让自己打破了原则,而接受了她的建议。
尼采由此明白,莎乐美诱惑布雷尔的方式,和莎乐美诱惑他自己的方式,别无二致。他说:“她(莎乐美)完全清楚她的美丽,她利用它来宰制,把男人榨干,然后向下个男人继续迈进。”
通过尼采,布雷尔也知道了贝莎在精神病院无意识地诱惑其他男医生的方式和对他的方式也是一样的。同时,作为心理医生,布雷尔还明白,他为什么迷恋贝莎。布雷尔说:“多年来一直束缚我的马嚼子,我以为是玛蒂尔德(布雷尔的妻子)放进我嘴里的。我感到被她监禁,我渴望自由,渴望体验其余的女人和去拥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活。”
他也明白,他一直未看到贝莎的真正存在。他说:“我与贝莎没有关联,我只是将一些私人意义,替代地联结、附着到她身上——这些意义,跟她完全没有丝毫关联。你让我明白,我从来没有以她真正的面貌看她,我与贝莎都没有真正地看到对方。”
他说:“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错误的敌人在战斗。真正的敌人一直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敌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对自由的恐惧。”
衰老、死亡、自由与孤独,是亚隆所说的每个人都必然遇到的四大生命主题,这些主题我们必须去直面,而且首先是独自去面对。太多时候,我们惧怕面对这四大主题,而转过头去将注意力放到一个异性身上,渴望爱情能拯救自己,能让自己免于这四大主题所带来的痛苦。
我不赞同人的存在意义是衰老、死亡、孤独与自由这四大主题所决定的,但我赞同亚隆借布雷尔的口说出的道理:很多时候我们试图借情爱找到生命的意义,而逃避了生命本来的意义。
爱情不能独自赋予生命的意义,我们不能将爱情视为生命的唯一凭借,如果你太期待爱情的神话,你真要问问自己,你是否想借着爱情从你本来的生命中逃走。一如布雷尔醒悟之后所说的话:
真正的敌人是“时间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为了某种理由,我现在不会在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无助。今天,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我好像决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选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