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承认这个标题有“标题党”的色彩,同时还有调侃的味道。

其实,对钱文忠教授我是很尊敬的。我这个“李”姓的“李”还是通过看钱教授关于《百家姓》的演讲视频才弄清楚其渊源的。但尊敬不等于迷信,钱文忠教授的一些观点我不完全同意或完全不同意,比如钱教授的《教育,请别再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让步》一文,我就完全不同意。这是钱教授好几年前的一篇演讲录,后来传到网上,被冠以这么个标题不断被疯转,流传甚广。本文标题的“哗众取宠”正是“承袭”了这篇文章标题的哗众取宠。

我之所以在“钱文忠”后面加一个“们”,是因为,这种似是而非的教育观点远不只是钱教授一个人独有。历史走到了今天,可陈腐的教育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许多教育者的头脑中,特别是相当一部分家长中。这些人组成了对钱文忠《教育,请别再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让步》一文浩浩荡荡的点赞队伍。我曾在机场候机厅,亲耳听见一位母亲一边在电脑上读钱文忠这篇演讲录,一边不住点头称赞:“就是就是!”我估计那些迷信“黄荆条下出好人”的家长们,对现在教育提倡“尊重”“平等”“民主”“理解”……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却又不好明说反对,现在,终于有钱教授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一定感到特别解气,特别爽。

钱教授强调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但我认为真话不等于真理,错误的真话也是真话。钱教授学识渊博,但不一定什么都懂,至少从这篇演讲录看来,钱教授对教育的理解,谬误甚多,令人大跌眼镜,瞠目结舌。

我认为,这篇演讲录是以混乱的逻辑表达混乱的观点。当然,对口语化的演讲,我们可以宽容一些,而不必用书面文字的严谨来苛求,但如果大体思路都是不清晰的,则超过了我们的宽容底线,尤其是对钱文忠先生这样的名教授。从本文看,钱教授的逻辑错误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思路不清,偷换概念,以偏概全。

2

说话、写文章,思路清晰是基本前提,不然,别人无法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读钱教授这篇文章,好些地方我都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还很强烈:“你到底要说什么?”

“今天我们对中国教育所有的看法也许都起源于一种错误,今天我们没有认真思考到底什么是教育。”前一句话说有一种“错误”,这种“错误”是一种对教育的“看法”;后一句却没接着说什么“错误”,什么“看法”,而只是在陈述一种现象:“没有认真思考到底什么是教育”。类似于这种硬把两句半截话捆绑在一起的话,文中比比皆是。所以,我读着读着常常不知道钱教授想表达什么。

又如:“我们这个民族现在有一个奇怪的心态,就是不怕有问题,只要找到办法,问题总能解决。我要告诉大家,这是谎言,有些问题将永远无法解决。”想办法解决问题,错了吗?当然没有错。但钱教授说“这是谎言”,“理由”是因为“有些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可是,“有些问题无法解决”,不等于所有问题都“无法解决”啊!何况“有些问题”现在“无法解决”也不等于“永远无法解决”。钱教授举了“癌症无法治愈”的例子,可是,面对人类不断发展的智慧,现在无法解决的癌症问题未必就“永远无法解决”。退一万步说,就算如钱教授所说“有些问题将永远无法解决”,可是这能得出教育的所有问题都无法解决的结论吗?

接下来,钱教授谈到了“独生子女”,认为这是“自地球上有人类这个物种以来所出现的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亚种’”,然后说:“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甚至可能完全不一样。”“独生子女”当然有其独特性,传统的教育方式的确不能完全解决独生子女的教育,但无论多么独特,儿童的共性总还是有的。对教育而言,只谈普遍性而不谈独特性和只谈独特性而不谈普遍性,都是极端而荒谬的,可钱教授恰恰如此极端而荒谬。任何时代的孩子都有特殊性,任何国家的孩子也各有特殊性,按钱教授的逻辑,无论历史上的教育传统,还是国外的教育思想,统统不适合中国当前的教育,那等于不但否定了当下的教育,而且取消了一切教育。

再有,“凭什么教育是快乐的?我实在想不通,教育怎么一定是快乐的?教育里面一定有痛苦的成分,这是不言而喻的。”你“实在想不通”就能说明教育没有快乐吗?既然“教育里面一定有痛苦的成分”,那就说明钱教授也认为“痛苦”只是“教育里面”的“成分”之一,那么“教育里面”还有没有其他成分呢,比如“快乐”?

还有,“如果说过去的教育都不对,那俞敏洪校长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徐小平、王强是怎么培养出来的?”按钱教授的“逻辑”,古今中外就没有不好的教育,因为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出一些名人:你说封建时代的教育不好?那屈原、李白、苏东坡、曹雪芹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你说解放前的教育不好,那么陈寅恪、陶行知、巴金是谁培养的?你说斯大林极权统治下的教育不好,那么苏霍姆林斯基、赞可夫、巴班斯基以及把第一个人造卫星送上天的科学家是谁培养的?你说改革开放前的教育不好,那么现在我们国家各行业的栋梁是谁培养的?这样推论,就没有不好的教育。任何时代——包括公认的一些黑暗不堪的时代,都会有个别杰出人才诞生,但这个别杰出人才并不能反过来证明那个时代的教育多么辉煌。问题是,不同时代的教育背景下培养的人才是多是少?埋没人才多一些还是培养人才多一些?对这些问题,钱教授是不思考的。

紧接着,钱教授问:“我们不是过去的教育教育出来的吗?我们是随地吐痰了还是耍流氓了?”钱教授这里的“我们”指的是他本人和俞敏洪等被“过去的教育教育出来的”人才,可是钱教授认为他和俞敏洪“挺好的”依据是既没有“随地吐痰”也没有“耍流氓”!这样蛮不讲理的话,连小学生都看得出其思维的混乱。

类似于这样毫无逻辑的话,文中太多太多。本来是严谨做学问的大学教授,说起话来却信口开河,东拉西扯。钱教授实在是自损形象。

3

与人交往,如果彼此使用的概念不同,是无法交流的。或者,同样的词语,可内涵不同,那也等于鸡同鸭讲。比如,同样是“地瓜”,我国南方人和北方人理解就不一样。北方有的地方说的“地瓜”,其实是我老家所说的红薯;而在我老家,红薯是红薯,地瓜是地瓜。因此,讨论问题的双方,概念一定要统一,不然怎么也“尿不到一壶去”。

读钱教授的这篇文章,我之所以感到别扭,就是因为他使用了和我们大家不同的概念。所谓“不同的概念”,不是说他用了许多我们没听说过的词儿,不,其实钱教授的许多词儿,我们都不陌生,因为大家也在说。可钱教授将这些词赋予他认可的含义。对,我这里说得比较委婉而“学术”,如果要直白点儿说,他就是在“偷换概念”。

比如,钱教授之所以激烈抨击“愉快教育”(“快乐教育”),是因为他不顾“愉快教育”的特定内涵,却想当然地将“愉快教育”理解为不需要学生刻苦,一味地在玩儿中学,给学生以自由,放任自流,没有作业,只有鼓励与表扬,没有批评和惩戒。可“愉快教育”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呢?

所谓“愉快教育”,是教育者正确运用适应儿童年龄特点的教育方法和教育手段,创设生动、活泼、和谐的教育氛围,激发学生的情趣,唤起学生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使他们以最佳的精神状态自觉地参与各种教育活动,从而在德、智、体、美、劳诸方面得到全面、主动、充分、和谐的发展的教育。“愉快教育”的核心是使每个学生都有幸福的童年——就是要使每个学生都有美好的心灵,创造的才干,健壮的体魄,活泼的个性。“愉快教育”的要素是“爱”、“美”、“兴趣”和“创造”。

看,“愉快教育”哪里是钱教授想象的那样呢?他抨击的“愉快教育”和真正的“愉快教育”是两码事呢!但钱教授不管,他蛮横而一厢情愿地赋予“愉快教育”自己的片面理解,然后对这个已经被他扭曲了的概念进行义正词严的抨击。这就是钱教授的“逻辑”。

钱教授说:“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应试教育?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后一句并没有回答前一句提问,却无厘头地来一句“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可是谁否认了“应试是最基本的素质”?你说这句话并没有否定素质教育啊!素质教育从来没有排除“应试”,只要有教育,就会有考试;只要有考试,就会有应试。所以应试能力也是素质之一。这是常识。而“应试教育”特指一切围绕应试进行教育,与应试无关的都不教。这当然是应该革除的。可是,钱教授混淆了“应试”与“应试教育”,以为素质教育就是不要应试,然后以此抨击“素质教育”:“如果说按照所谓的素质来招生,那么,中国的平民子弟有多少能进北大、清华?”可是,真正的素质已经包括了应试能力啊!在这里,钱教授再次偷换概念。

钱教授特别提倡教育惩戒。他说:“现在,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大多是鼓励。那么,惩戒呢?教育可以没有惩戒手段吗?单凭鼓励就可以完成教育了?”就教育方法而言,无论鼓励还是惩戒都是需要的,二者并不对立,完全可以相辅相成。可钱教授认为我们现在许多教育者是“单凭鼓励就可以完成教育”,请问钱教授,你说这话有依据吗?你凭什么说现在的教育是“单凭鼓励”?好,就说你特别欣赏的“惩戒”吧!你同样赋予了这个词自己狭隘的理解,因为你从你文中举的英国的例子看,你认为惩戒的含义就是体罚,用你的原话说就是“适当地揍”。可是体罚只是教育惩戒的方式之一,而不是全部。批评、处分、剥夺荣誉、失去某些特殊的待遇……都是非体罚的惩戒,而远不是你说的“揍”。在这里,你再次偷换概念。

钱教授反复说“不能对孩子让步”,那什么叫“让步”?尽量减少强制的手段,尊重孩子的精神世界,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让他们积极主动地学习,这叫“让步”吗?还有,“关于‘成功’。再不要简单地这么说了,快乐教育、快乐学习、成功教育,都成功还了得?”也许在钱教授看来,“成功”就是成为像他和俞敏洪以及其他科学家、艺术家那样赫赫有名的杰出人才,可根据现代教育理念,学生成功的标准不一定是考上清华、北大,不一定是亿万富翁,也不一定是成为这个家、那个家,而是做“最好的自己”。你看,钱教授虽然和我们使用同样的词,可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4

这个世界丰富多彩的表现之一,就是任何事物都有特例。任何普遍性中都包括着特殊性。医生告诉我们,吸烟有害健康,可有人吸烟却长寿,但这长寿的吸烟者并不能推翻“吸烟有害健康”的科学论断。一般来说,女性才能怀孕,可《参考消息》上却登过男性怀孕的怪事,但个别男子怀孕的特例,并不能否认“女性才能怀孕”的常识。大家都知道体育锻炼有益健康;可季羡林的“三不养生法”的第一条就是“不锻炼”,他却活了近百岁。但一个或几个甚至几十个不锻炼而高寿的“季羡林”,并不能证明“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性。如果谁要这样想这样说,那他就犯了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

而钱教授正是如此。

钱教授反复说他小时候学习并不快乐:“我们的童年快乐吗?至少我一点都不快乐。回忆一般都是虚幻的、快乐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座的我们谁不是一路考试拼上来的?我们小时候也有那么多作业,我们小时候还吃不饱饭,有时候还被老师揍两下。”我们承认,作为著名教授的钱文忠先生,毫无疑问是我们国家的杰出人才,但你小时候挨了打而今天成才,并不能证明谁都可以靠“揍”而成才,更不能证明“棍棒教育”就是科学的,成功的。揍了你钱文忠,你仍然可以成为教授,可对大多数孩子来说呢?可能因为恐惧,因为自卑,他们本来可以展示的天赋与潜能却被“揍”得无影无踪,本来应该拥有的更美好的未来被鞭挞得粉碎。正如陶行知当年所说:“你这糊涂的先生!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讥笑中有爱迪生……”正是在先生的“教鞭下”“冷眼里”“讥笑中”,多少未来的“瓦特”“牛顿”“爱迪生”泯灭了啊!钱教授以自己挨了揍却依然成功,来证明所有孩子挨揍的合理性,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

“当你意识到学习是快乐的时候,这位学生就很可能将来要成为俞校长了。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学习中感到快乐,那就很可能成为大师级人物。绝大多数人是不会的。绝大多数人是不得不学,是为了某种目的去学。”钱教授把学习快乐直接与成为“俞(敏洪)校长”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划等号,我哑然失笑:学习就是为了成为大师吗?这是连起码的教育常识都不懂。

还有,凭什么普通孩子就不能体验学习过程的快乐呢?你学习不快乐,不等于别人学习就不快乐。这里又涉及到如何理解这个“快乐”。其实,学习是否快乐,不在于表面上是否轻松,而在于这个学习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如果是充满兴趣积极主动的学习,通宵熬夜都很快乐——这里的“快乐”就包括了攻克难题的喜悦和战胜困难的成就感;反之,若是不想学习而被逼迫,哪怕是只有一道作业题,提起笔来也是难受得很。怎么能够因为你没有在学习上体验过快乐,就认为别人也和你一样痛苦呢?

钱教授说英国、新加坡某些学校允许老师体罚学生,其实不只是这两个地方,世界上还有一些地方,至今还保留着教育体罚,但这并不是世界教育的主流。“我是在欧洲留学的,我们常讲欧洲的教育怎么怎么好。好啊,大家看看英国的好学校规矩严到什么地步……”仅仅以英国少数学校还有体罚,就说明“欧洲教育”怎样怎样,这不是“以偏概全”是什么?

“如果校长惩戒确实犯了错的我的孩子,甚至揍他几下,我会感谢老师。”钱教授感谢校长和老师揍自己的孩子,但其他家长呢?你主张学校体罚学生,不等于所有家长都接受教育体罚。“家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看孩子的日记。我不敢苟同。为什么不让看?我从小的日记父母就看,也没把我看傻了。”钱教授小时候允许自己的父母看自己的日记,不等于所有孩子都愿意父母看自己的日记,更不能以此证明家长侵犯孩子精神世界的合理性。

我发现,钱教授总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划等号。说他“以偏概全”似乎还轻了一些。

5

毫无疑问,教育需要爱,也需要严;或者说,教育的爱有时候正体现于严,教育的严也是爱的表达之一。这二者本来并不矛盾,但钱教授硬要将其对立,然后思路不清地偷换概念、以偏概全,硬把教育的爱、尊重与快乐,说成是“对孩子让步”,提出要“严”,而他的“严”的含义就是让家长和老师可以“揍”孩子,可以让父母看孩子的日记,就是让孩子别相信什么学习是快乐的,别让孩子有游戏时间……

抽象地说,教育的爱和教育的严,本身并不存在“谁更重要”的问题,二者对于孩子的成长具有同等的价值。四平八稳地谈论“都很重要”是没有意义的,具体到某一时期,某一学校,某一班级,某一家庭……教育的“爱”和“严”很难绝对“均衡”。“我们并不去强调不需要强调的东西――这就是说,有些东西已经很受重视,就无需强调。……在一定的时期或一定的时代,在有意识的规划中,往往只强调实际上最缺乏的东西,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加以解释的矛盾。”杜威这段话被翻译得特别拗口,其实他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任何时候人们所强调的只是当时所缺乏的,而不缺乏的并不需要强调。

好,看看我们现在的教育。我一点都不否认,在某些家庭,在某些班级,的确存在着放任孩子、迁就孩子的现象,但这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也不是什么“愉快学习”,而是对教育的放弃。在为数不少的班级和家庭,是教育爱心的失落,是把学生当机器的灌输,是学生因过重负担而厌学,是个别老师和家长对学生的羞辱和体罚……一句话,种种非人性、反教育的现象至今还绝非个别地存在于我们的教育中。在此背景下,我们强调教育的人性、民主、平等、尊重、快乐……这正是人类教育向着更文明的方向发展的主流,有错吗?尽可能让每个孩子成为积极主动而自觉的学习者——这不是浪漫的想象,而已经是许多学校课堂上的现实——怎么就成了“对孩子让步”?

陶行知说过,由于几千年封建专制主义传统的影响,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专制的倾向。是的,也许我们总是抱怨自己的顶头上司“很专制”,可面对孩子我们情不自禁地却是暴君。往大了说,中国走向更加民主的社会,必须从每一个公民的民主实践开始;往小了说,一个班级和家庭的和谐文明,也必须由尊重一个个具体的人开始。尊重只能由尊重来培养,民主只能靠民主来滋养;而拳头只能培养出奴才、暴民或新一代暴君,专制教育下永远不可能诞生现代公民。是的,孩子的成长一刻也离不开严格要求,离不开严厉批评乃至惩罚,但我们决不能在“严”的名义下让专制教育、非人教育阻碍中国走向党的基本路线所指明的“成为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美好未来,因此——

教育,请别再以“严”的名义对钱文忠们让步!

2016年10月19日下午,写于从北京至杭州的G59次高铁上

附录:

钱文忠:教育,请别再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让步  

点击按钮,一键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