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南方周末》刊登《这更像是一个耗尽耐心的故事:十字路口的读经村》,首次详尽报道读经教育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最近,一位读经少年写信给同济大学柯小刚教授(《一位读经少年的来信》),七千余字自述其长年“老实大量读经”的经历,引起了广泛争议。传统经典进校园的趋势渐显,我们应该如何反思“读经教育”?

“读经教育”简单化到“复读机”式的水平,如此易于复制,以至发展成一种连锁培训商业模式,难道不能目之为“读经运动”吗?这种“读经运动”,表面上在弘扬经典,实则不仅彻底空心化了经典,更严重地是戕害了学生。——贺希荣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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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贵先生等发起的“读经教育”已二十多年,毁誉并存。近日,读到“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颇受震动(点击蓝字,阅读《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随后,循信找到同济大学柯小刚教授于2016年5月7日的演讲——“当代社会的儒学教育:以读经运动为反思案例”,并了解到北京某书院的空山先生的回应:“多一点了解,多一点反省——致柯小刚先生”。

作为一直关注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从2008年起我一直在中山大学开设《论语研读》的核心通识课程。考虑到“读经运动”涉及的问题的重要性,我不揣浅陋,谈点自己的看法。

1 读经有必要吗

第一个问题,有没有必要读经?

对亲近经典,无论是提倡“读经教育”的一方,或者质疑“读经运动”的柯先生,都没有异议,双方分歧所在只是读经的方法。然而,读经的必要性必须首先讨论清楚,才能有合适的对待经典的态度,然后才谈得上恰当的读经方法。

什么是经典?通常指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典范的、权威性的著作和典籍。如宗教、哲学、法律、史学、文学、艺术经典,绝大多数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洗礼,往往给人类提供了最基本的价值目标、制度设想、道德规范、审美标准,并由此型塑出人类的各种生活方式,从而构筑起人类文明。

如果我们承认人类不仅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也是一种文化存在、文化是在历史演进中得以积淀和发展、历史乃是一个连续的过程,那么,我们就只有通过学习这些凝结文化并承载历史的经典,才能真正理解文明、理解现实、理解我们自身。因此,对于经典的阅读,不是为附庸风雅装点斯文,不是为发思古之幽情,甚至也不仅是为了获取某些散碎的知识,实在是要通过历史照进现实来理解今天,通过文化洞彻生命,并最终为个体指引出一条下学上达的终极意义之旅。

质而言之,经典是文明的载体、历史的象征、人类的精华、灵魂的指引。如果完全不读经典,这样的人生和社会将注定是野蛮的、粗陋的、荒芜的、迷惘的。

2 只读经能行吗

第二个问题,既然经典如此重要,是不是只读经典就够了?“读经运动”之“经”,不是指广义的人类文明的所有经典,而主要是指中国传统经典,如“四书”“五经”“老庄”、重要佛教典籍等。在13岁之前,把全部学习时间用来封闭性地“老实读经”,可以吗?

坦白说,我无法认可这个立场。根本缘由在于,中国的传统经典,基本上与现代科学和现代政治合法性原则没有直接关系,主要是关于人生、道德的学问。

不管今天我们对1915年开始的“新文化运动”有多少反思,至少陈独秀当年提出的“民主与科学”,还是有指引性的。科学与民主架构起了物质世界的运行规律和人类公共生活的规则。物质世界的问题,要交给科学。1500年以来的世界,是被科学深刻改变了的世界,这种改变是不可抗拒的、无法逆转的。科学有不足或后遗症,但我们需要坚持这个基本立场。

以“四书”而言,除了《大学》里一个模糊的“格物”,其它基本看不见对自然界的探索和推究。“四书”如此,“五经”“老庄”也概莫能外。

让儿童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隔绝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地理等等这些现代科学知识,沉溺于背诵古代经典,恐怕无法让人信服。

空山先生说,“柯先生质疑读经孩子只读经不学数学英语等体制课程,是否能适应社会,这是对经典的笼罩性认知不够,对经典的价值意义信心不够。”“(经典)看似单一单调,实则含藏万象,能生万法。”

好一个“笼罩性”与“含藏万象,能生万法”!以我对中国传统经典的粗浅的学习体会,即便同是儒家经典,《周易》与“四书”,概念、结构、体系差异都不小。对初学者而言,读完“四书”去读《周易》,不易找到结合点,反之亦然。你用《周易》去“笼罩”下“四书”看看,更何况对象是儿童?我不知道一个成天背经的学生,怎么去掌握基本的数学公式定理,怎么去无中生有地理解物理和化学规律,关于修身、立世的经典怎么去“笼罩”这些严谨的科学知识。除了另起炉灶,从头开始学,还有别的办法吗?

空山先生以“士志于道”“君子不器”来谈论学习数学、英语这些“工具学科”,这恐怕只是在生硬地套用孔子的话,非孔子原意。人生活在自然界,数学有“宇宙的密码”之称,英语是一种地位不亚于汉语的语言,仅以“工具”二字,就足以却之不顾?

空山先生还说:“读经教育也没有说一辈子只读经,只是在十三岁前大量读经,十三岁之后还有充分的机会学习其它学科才艺,博闻广识,因为有大量读经的积累酝酿,学起来更加方便高效。为什么要急于一时?”表面上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但对照他前面的“笼罩说”,实有内在矛盾之嫌。

更重要的是,如果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根本没有小学六年的知识基础,又在心理上轻视一切“工具学科”,再加上所谓读经又只是背诵,这样的儿童竟然此后会“有充分的时间学习其他学科才艺,博闻广识”,岂非咄咄怪事?

我们何以能相信经典之外的“学科才艺”没有它自身的知识体系,不需要特定的知识基础作准备,单“方便高效”四个字就可以搪塞过去?倘若“工具学科”并非如此简单,“读经教育”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与现实社会接轨?

这种以反“体制”为标榜的“读经教育”,对“经典”的理解很狭窄,在具体的教学内容组织上又极其片面粗陋。

《中庸》有言:“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今天的人不是春秋时期的人,今天的时代不是春秋时代。传统固然是血脉根源,经典固然是传统的精粹,但传统不是死的传统,而是一直延续的生命之流。把活人关在经典的屋子里来供养它,经典就成了僵尸,而活人成了牺牲。这种纯“读经学堂”,不亦陋乎!

从小读经的孩子,年龄最小的只有3 岁,他们可以将经典读得烂熟,但五六年后,家长却发现他们中的一部分认字都有问题。 

3 经要怎么读

这是第三个问题。首先,经典是要背诵的。如果想从某部经典中得到深入、系统、持续的指引,背诵恐怕是必须走的一步。当然,如果仅限于了解的需要,自然可以省略背诵的环节。某种意义上,背诵经典如同反复读一部极喜欢的小说或看一部极着迷的电影。小说或电影看很多遍,你才可以深入把握它的情节,思考作者寄托于其中的思想、意义或生命。经典更含蓄更凝练,而且古今表达方式也往往差异很大。所以这时候一般的阅读还不够,必须熟背、牢记、涵泳,才有可能逐渐融会贯通,得窥堂奥。对于一切试图深入研究经典的人来说,一定量的背诵是绝不可少、无法用任何其它方法替代的,这是我始终坚持的立场。而且,不管曾经背过多少遍,过段时间必须花些时间去反复。

其次,既然背诵经典是必需的,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诵还是不求理解直接死背?后面一种做法是柯小刚先生批评“读经运动”的主要着眼点,我持基本相同的立场。

对学龄前儿童,可以背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学读本。由于学龄前的儿童识字有限,理解能力有待发展,可以主要通过音节和韵律去感受文本,寻找语言的乐趣而无需系统理解其意义。

但随着年龄增长,对于“四书”“五经”“老庄”、佛经这些更高级深奥的文本,首先就章句而言,我认为必须有个说得过去的理解。至少90%的章句意思能够有自信,然后才能开始背诵。在理解后背诵的反复强化下,散乱章句才可以汇通,自己有疑惑的地方才能不断去推敲,然后融合成对整体思想的把握和认识,再反过来加深对具体章句的理解。这样的背诵才是有意义的背诵。如果基本的章句首先都没有过关,80%以上的内容都根本不知所以然,纵背千遍万遍,眼前仍是一片茫然。都是一堆渣,怎么可能凭此建立一座高楼?

我也在与同道创办的书院教一个小学初中经典学习班。以我教的《论语》而言,个别孩子以前曾背过。抽查他们,他们很自信地说都能背。真正背起来,就是一些音节,吐字很快而且含混,像唱歌一样。他们凭韵律记忆,没有准确、清晰、明彻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们自信能背,其实背出来的恐怕只有十分之一,绝大部分都忘了。

空山先生写道:“从本质上说,记忆不必依靠理解,凡是依靠理解辅助的记忆,严格地说还不是真正的记忆,还停留在浅层记忆的水平。”“有理解跟进辅助的背诵其实不是真正的背诵,不依赖理解、单纯记忆的背诵才是背诵。单纯记忆的背诵比理解辅助的背诵进入意识的程度更深。”

这些观点太过惊世骇俗,是不是但求自快的谬妄欺世之辞?

在有些人的“读经教育”里,原来“读经”的“读”不是“阅读”,而是“朗读”,并且是只需要知道音节可以不认识汉字、不要理解甚至排斥理解的“纯朗读”,否则就会坠入到“浅层记忆”,就不是真正的“背诵”!

读经少年的来信中说,他最后手头仅有的一本《古代汉语词典》都被收缴、经典只背经文而不允许注音和不准看释义,这大概就是柯小刚先生所说的全国那些读经学堂的“复读机读经运动”的底蕴了。

“读经教育”简单化到“复读机”式的水平,如此易于复制,以至发展成一种连锁培训商业模式,难道不能目之为“读经运动”吗?这种“读经运动”,表面上在弘扬经典,实则不仅彻底空心化了经典,更严重的是戕害了学生。这些“读经运动”里的所谓“老师”,如果如此排除理解,他们的作用是什么?就是管理学生和维持纪律,压制一切逾越“读经”而试图“解经”的行为?把“解经”看得如此重大和神秘,坦白说,有理由怀疑他们或许并非出于对经典的敬畏,更可能是相当一部分“老师”根本不具备真正的解经能力。

4 “包本”背诵没什么了不起

最后,如果要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诵,以多少篇幅为宜?按空山先生所举,“王财贵教授只是建议背30万字而已,其中四书、诗经、易经、老子是全的;书、礼、春秋是选的,合成一本两万多字的《书礼春秋选》;庄子也只选了《内篇》和《外篇》中的天下篇,不过两万多字;黄帝内经根本不在必背之列;背莎士比亚英文全集更是纯属想象,不过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或《仲夏夜之梦》而已。”“而一个孩子要背三十万字,其实是很轻松的,五六年就可以完成,有些大孩子,三年左右就可以完成,哪有柯先生想的那么可怕?”

我不怀疑一个13岁的孩子花了十年时间背下30万字(只在音节上过关)的可能性,问题是,所谓的“包本背诵”——意思就是一本书从头一直背到尾,如果对这本书里的所有内容几乎完全不理解,这种背诵后的记忆能维持多久,到底有什么价值?我是2006年开始认真研读中国传统经典的,除了十三经的一般阅读外,一年内《论语》背过80余遍,它只有16012字,此外,《中庸》、《大学》、《老子》当时也完全可以做到“包本背诵”,全部加起来约27000字。但十年来,我心中的体会、浸淫,一直集中在《论语》上,另外三个文本如今只能说熟悉,不能说有什么真正精深的理解,除非再复习,不能背诵。

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所谓的“包本”,没什么了不起。真正体会、领悟、贯通,要重要得多也艰难得多。如果没有后者,即使十三经倒背如流,也只是一堆死音节。即使记忆是花,理解也是果。没有果,花只是无意义的热闹。所谓“30万字”的“包本读经”,纯粹是个噱头,是交代给那些试图从“反体制”的“读经教育”中培养出圣贤的家长们的安慰剂。

真正对于读书学习来说,与其贪多不消化,不如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由精及博。经典必须要阅读,但真正花大力气去背,必须量力而行,因人而异。如果不是立志做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和教育工作,能够熟读“四书”与“老庄”以及几部重要的佛经,背下其中一两千字或三四千字的自己特别有感觉的部分,足矣。

唐君毅先生曾惋惜说,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花果飘零”。近十年来,中国传统文化似乎有了些“一阳来复”的迹象。“国学热”“读经热”在吸引社会关注、凝聚传统视角方面,确有贡献。但其中需要深入认识、谨慎取舍、改进提高之处,在所多有。依我看,“读经运动”内中弊病太多,或须全面反思。至于言辞倘有激切失允之处,君子以为直而不咎,固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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