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与人共享快乐的需要。你一定有这样的体会:当你快乐的时候,如果这快乐没有人共享,你就会感到一种欠缺。譬如说,你独自享用一顿美餐,无论这美餐多么丰盛,你也会觉得有点凄凉而乏味。如果餐桌旁还坐着你的亲朋好友,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同样,你看到了一种极美丽的景色,如果唯有你一人看到,而且不准你告诉任何人,这不寻常的经历不但不能使你满足,甚至会成为你的内心痛苦。

  

    乘飞机,突发奇想:如果在临死前,譬如说这架飞机失事了,我从空中摔落,而这时我看到了极美的景色,获得了极不寻常的体验,这经历和体验有没有意义呢?由于我不可能把它们告诉别人,它们对于别人当然没有意义。对于我自己呢?人们一定会说:既然你顷刻间就死了,这种经历和体验亦随你而毁灭,在世上不留任何痕迹,它们对你也没有意义。可是,同样的逻辑难道不是适用于我一生中任何时候的经历和体验吗?不对,你过去的经历和体验或曾诉诸文字,或曾传达给他人,因而已经实现了社会的功能。那么,意义的尺度归根结底是社会的吗?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会感到快乐。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假如把你放逐到火星上去,只有你一个人,水远不能再回地球接触人类,同时让你长生不老,那时你做什么?”

   “写作。”

   “假如你的作品永远没有被人读到的希望?”  
   “自杀。”

  

    我相信,一颗优秀的灵魂,即使永远孤独,永远无人理解,也仍然能从自身的充实中得到一种满足,它在一定意义上是自足的。但是,前提是人类和人类精神的存在,人类精神的基本价值得到肯定。唯有置身于人类中,你才能坚持对于人类精神价值的信念,从而有精神上的充实自足。优秀灵魂的自爱其实源于对人类精神的泛爱。如果与人类精神永远隔绝,譬如说沦入无人地带或哪怕是野蛮部落之中,永无生还的希望,思想和作品也水无传回人间的可能,那么,再优秀的灵魂恐伯也难以自足了。

  

    独特,然后才有沟通。毫无特色的平庸之辈厮混在一起,只有委琐,岂可与语沟通。每人都展现出自己独特的美,开放出自己的奇花异卉,每人也都欣赏其他一切人的美,人人都是美的创造者和欣赏者,这样的世界才是赏心悦目的人类家园。

  

    孤独中有大快乐,沟通中也有大快乐,两者都属于灵魂。一颗灵魂发现、欣赏、享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孤独的快乐。如果这财富也被另一颗灵魂发现了,便有了沟通的快乐。所以,前提是灵魂的富有。对于灵魂贫乏之辈,不足以言这两种快乐。

  

    在体察别人的心境方面,我们往往都很粗心。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事,都不由自主地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推着走,谁有工夫来注意你的心境,注意到了又能替你做什么呢?当心灵的重负使你的精神濒于崩溃,只要减一分便能得救时,也未必有人动这一举手之劳,因为具备这个能力的人多半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压根儿想不到那一件他轻易能做到的小事竟会决定你的生死。

    心境不能沟通,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境遇之一,所以每个人在某个时刻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弃的孤儿。

  

    我们不妨假定,人的心灵是有质和量的不同的。质不同,譬如说基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格格不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沟通就无从谈起。质相同,还会有量的差异。两个人的精神品质基本一致,灵魂内涵仍会有深浅宽窄之别,其沟通的深度和广度必然会被限制在那比较浅窄的一方的水平上。即使两个人的水平相当,在他们心灵的各个层次上也仍然会存在着不同的岔路和拐角,从而造成一些局部的沟通障碍。

    我的这个描述无疑有简单化的毛病。我只是想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完全沟通是不可能的,因而不同程度的隔膜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

  

    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对于人际关系,我逐渐总结出了一个最合乎我的性情的原则,就是互相尊重,亲疏随缘。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还认为,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距离,太热闹的友谊往往是空洞无物的。

  

    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高质量的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的欣赏和尊敬。因此,重要的是使自己真正有价值,配得上做一个高质量的朋友,这是一个人能够为友谊所做的首要贡献。

  

    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尊重。

    你的朋友向你吐露了隐衷,你要保守秘密,不可向人传说。也许你的朋友还向别人吐露了这隐衷,你仍要当作只有你一人知道一样,不可让秘密由你传播出去。

    你的朋友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出现。但是,这不能成为理由,认为你因此就有了随时在他面前出现的权利。即使对你最好的朋友,你也没有这个权利。

    当你的朋友处在大幸福或大悲痛之中时,你要懂得静默,不去打扰他,这也是一种尊重和教养。

  

    与人相处,如果你感到格外的轻松,在轻松中又感到真实的教益,我敢断定你一定遇到了你的同类,哪怕你们从事着截然不同的职业。

  

    哲学家、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有自己的行话。有时候,不同的行话说着同一个意思。有时候,同一种行话说着不同的意思。

    隔行如隔山,但没有翻越不了的山头,灵魂之间的鸿沟却是无法逾越的。

    我们对同行说行话,对朋友吐心声。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区分不在职业,而在心灵。

  

    某哲人说:朋友如同衣服,会穿旧的,需要时时更新。我的看法正相反:朋友恰好是那少数几件舍不得换掉的旧衣服。新衣服当然不妨穿一穿,但是,能不能成为朋友,不到穿旧之时是不知道的。总在频繁更换朋友的人,其实没有真朋友。

  

    友谊是宽容的。正因为如此,朋友一旦反目,就往往不可挽回,说明他们的分歧必定十分严重,已经到了不能宽容的地步。

    只有在好朋友之间才可能发生绝交这种事,过去交往愈深,现在裂痕就愈难以修复,而维持一种泛泛之交又显得太不自然。至于本来只是泛泛之交的人,交与不交本属两可,也就谈不上绝交了。

    

    外倾性格的人容易得到很多朋友,但真朋友总是很少的。内倾者孤独,一旦获得朋友,往往是真的。

  

    看到书店出售教授交际术成功术之类的畅销书,我总感到滑稽。一个人对某个人有好感,和他或她交了朋友,或者对某件事感兴趣,想方设法把它做成功,这本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熟记要点就交不了朋友,不乞灵秘诀就做不成事业,可见多么缺乏真情感真兴趣了。但是,没有真情感,怎么会有真朋友呢?没有真兴趣,怎么会有真事业呢?既然如此,又何必孜孜于交际和成功?这样做当然有明显的功利动机,但那还是比较表面的,更深的原因是精神上的空虚,于是急于找捷径躲到人群和事务中去。我不知道其效果如何,只知道如果这样的交际家走近我身旁,我一定会更感寂寞,如果这样的成功者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更觉无聊的。

 

    读书如交友,但至少有一个例外,便是读那种传授交友术的书。
    交友术兴,真朋友亡。

  

    凡是顶着友谊名义的利益之交,最后没有不破裂的,到头来还互相指责对方不够朋友,为友谊的脆弱大表义愤。其实,关友谊什么事呢,所谓友谊一开始就是假的,不过是利益的面具和工具罢了。今天的人们给了它一个恰当的名称,叫感情投资,这就比较诚实了,我希望人们更诚实一步,在投资时把自己的利润指标也通知被投资方。

  

    在与人交往上,孔子最强调一个“信”字,我认为是对的。待人是否诚实无欺,最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一个人哪怕朋友遍天下,只要他对其中一个朋友有背信弃义的行径,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否真爱朋友,因为一旦他认为必要,他同样会背叛其他的朋友。“与朋友交而不信”,只能得逞一时之私欲,却是做人的大失败。

  

    这是一个孤独的人。有一天,世上许多孤独的人发现了他的孤独,于是争着要同他交朋友。他困惑了:他们因为我的孤独而深信我是他们的朋友,我有了这么多朋友,就不再孤独,如何还有资格做他们的朋友呢?

  

    当我们知道了爱的难度,或者知道了爱的限度,我们就谈论友谊。当我们知道了友谊的难度,或者知道了友谊的限度,我们就谈论孤独。当然,谈论孤独仍然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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