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新这周总摆出一副老成样来:睡醒了,他先坐在床沿上发会儿呆,好像得考虑新的一天何去何从;吃饭时,他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托着下巴,好像在发愁下一顿是否有着落;晚睡前,他翻开故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思绪早已开了小差逃跑了……难道一个七岁多的小屁孩儿也有心事重重的时候?真是奇了怪了!

文新的父母都是勤劳肯干的人,家里经济还过得去。爸爸是位经验丰富的公交车司机,为了多挣些钱,他经常替他的同事们加班,每天回来都非常疲惫。有时他会上按摩店受点好待遇,有时他一回家就卧床大睡。但更常见的是,他先把文新叫到跟前,第无数次重申他的教育理想,然后呵斥他去写作业。妈妈在超市当出纳员,还兼职销售安利产品。按理说,家庭生计根本轮不到文新去担忧,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可是,他这是着了什么魔了,整天一副装深沉的小样儿?

妈妈苦口婆心地劝他用功学习,不然看爸爸怎么收拾他。上个月期中考,他的语文成绩竟然在全班平均线下,惹得爸爸怒火冲天,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不过,妈妈倒是一贯的温和,她总是帮儿子说话,生怕爸爸起了性子,把孩子打残了。毕竟,他才上小学二年级,多需要爸爸妈妈的羽翼呵护呀。

妈妈耐心地开导他,千方百计地引诱他说出心事来,但他就是双唇紧闭,哼都不哼一声儿,被问急了就不耐烦地直摇头。

这可把妈妈急坏了!

 2

要知道,文新小时候可是个呱呱叫个不停的小青蛙。三岁之前,爸爸妈妈带着文新在乡下生活,住在一座闽式老宅里。那老宅并不由他家专有,而是爸爸七个兄弟的共同财产。只不过,爸爸的兄弟们盖新房的乔迁了新居,外出奋斗的搬到了城里,只剩下文新一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爷爷奶奶很喜欢文新,天天领着他四处串门儿,亲戚邻居们在文新嘴里全成了叔伯姑婶哥姐弟妹。他调皮捣蛋,爱说爱笑,连村里最无趣的老头都喜欢逗他玩。他总把“g”说成“d”,怎么也纠正不过来。大家要是逼急了,他就结巴起来,大喊道:“我我我不‘登’你玩了!”

文新和爷爷一起养了几只小兔子,每天喂兔子,跟兔子聊天。后来小兔子变成了大兔子,奶奶把它们杀了炖了。文新伤心得死去活来,哭了一整天,坚决不尝兔肉一口。

认识文新的人都说他有情有义,情商比同龄孩子高许多。不论是谁生了病,只要他知道了,他就会向知情人打听:“某某好点儿了吗?”就冲这一句,大家都对这个三岁小儿啧啧称奇。

有一回,大文新八个月的表姐来家玩。妈妈煮了一碟香喷喷的鸡爪,把两个小家伙馋坏了。剩下最后一个鸡爪时,妈妈问:“谁还想吃呢?”文新招手示意妈妈送过来,他想吃,但一听小表姐说了声:“我还要!”文新立刻摆摆手说:“我不吃了!”妈妈于是将鸡爪给了小表姐。谁知,小表姐咬了一口,就说吃饱了,不要了。文新马上改口道:“给我吃!”此话一出,举座皆乐。

三岁之前的文新,多惹人喜爱呀!

3

可惜,人不能老停留在三岁呀。人一出生,就得背负使命向终点冲刺。

文新的爸爸是村里少有的远见之人。他不像别人那样一辈子赚钱为房子,而是立志于投资文新的教育事业。就在文新满三周岁之前,他就已经活动开了,求爷爷告奶奶地在城里疏通关系,毫不犹豫地送礼送钱,最终总算把文新送入了城里最好的洗墨池公立幼儿园。

为了陪文新受最好的教育,爸爸妈妈到城里租了一套毛坯房,一室一厅,每月六百元。那居住条件真恶劣,除了开发商糊上的一扇简易大门,唯一看得出“装修”痕迹的就是阳台上的铁栅栏、厨房里的水槽和卫生间里的蹲便器了。最糟糕的是,窗户上连块玻璃也没有。到了冬天,寒风呼啸,爸爸随便扯块毡布作窗帘一挡,日子就一天天地过了。

文新三餐吃得富含营养,一点也不比其他小朋友差;衣服穿得漂亮时髦,一点也不比其他小朋友逊色。可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他渐渐变得沉默了。爸爸妈妈经常跟他说:“我们家什么也不比别人差,就是居住条件差了点儿。这算什么呀?我们总有一天也会有大房子住的。你要知道,爸爸妈妈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远比其他父母多,你比其他小朋友不知要幸福几百倍!”

可是,文新就是高兴不起来。他不挑吃不挑穿,并非因为爸爸妈妈给了他最好的东西。他想要的是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说出来。也许他想要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无攀比的生活,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喜欢他,都觉得他与众不同。现在呢,他歌唱得不如别人好,舞跳得不如别人好,故事说得不如别人好,手工也做得不如别人好,而回到住处,他面对的是不如别人好的住所,却必须承认他得到的爱比别人多的事实。

爸爸妈妈看不出他那颗小小的心灵到底起了什么变化,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上面那段安慰的话。

4

好容易上完了幼儿园。文新从爸爸妈妈的讨论中弄懂了一件事:因为他们家没在城里买房,他没有户口,因此不能在城里上学。他心里暗暗高兴。他梦想着回农村上学,和爷爷一起养兔子,和邻居伙伴们一起打打闹闹。

可是,爸爸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他说,在农村上学,语文数学先不说,英语肯定跟不上;另外,在农村交往一群农民子弟,个个鼠目寸光,满口都是土话,没一个同学家景是像样的,而在城里上学,见识自然不同,就是聊天的话题也大不一样,将来走上社会,各个领域都有自己的同学,人脉才能铺得开。

爸爸既然持这样的观点,必然竭尽全力地开发资源,寻求机会。他甚至去求一位多年前的同事,那人已经辞职出国打工去了,但他的妻子最终同意将文新的户口迁至她家户口簿上,于是文新才有了就读于第二实小的资格。

爸爸在送文新上小学方面又花了好几笔大钱,还欠了一屁股人情债。他在等待消息的那几个月里,天天提心吊胆,不得安眠。后来,文新顺利报了到,爸爸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那以后,他对文新的要求又严格了一层。

妈妈则把辅导文新学习当成一天里最重要的任务,假如文新有做错的题目,爸爸就会唯妈妈是问,对她大声斥责,当然也免不了给文新一顿暴打。

文新可怜的小学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他的话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呆滞,情感也越来越麻木了。他于是经常发呆,没有人知道他是产生了自闭倾向,还是开始了一个人的思考。

“这才小学二年级,学的都是基础知识,你就成天迷迷登登的,粗心大意不用功!你怎么对得起我为你付出的这一切!”爸爸每天上班前几乎都会扔下这句话。

5

文新懂得爸爸的良苦用心,他全都知道。他常常为自己比不上人家感到愧疚。他也很想学得超好,次次拿一百分,可是他不知怎么的就是做不到。爸爸妈妈和班主任一齐鼓励他上进,鼓励他竞选副班长,如果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还可以升上班长的位子,他确实很渴望自己拥有那一天,然而,有种可怕的感觉不知怎么的老跟着他,压得他静不下心来,集中不了精力学习。

这周来,他比往常更加焦虑,因为他有一个作业:他的写作老师让他去采访爸爸,问他有什么梦想,他的三个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就为这个任务,他没心思上课,没心思写作业,甚至没心思生活了!他知道爸爸的三个心愿是什么,因为爸爸常常挂在嘴边。可是他不敢写下来,不敢交上去,他害怕老师同学会嘲笑他。他提不起勇气去面对爸爸或老师的面孔,就这么一日接一日地拖着。这也是他平时做功课一贯采用的拖延战术。

到了周五,写作老师打来电话,问爸爸文新的采访任务完成了没有,爸爸才知道了这么回事,顿时火冒三丈,厉声骂道:“你有没有责任心?老师布置了任务你不第一时间完成,你还有脸拖到老师来告状?爸爸为了给你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你都不知道珍惜……”

爸爸先照例劈头盖脸数落了文新一顿,然后压了压怒气,掷地有声地说:“我的三个心愿,给我记下来:第一,你别像爸爸小时候不好好上课,现在得干体力活儿;第二,你认真读书,将来当大官;第三,你每次考全班前3名来回报我。”

文新捏着笔,一字一句地写下了受访者的回答。他一颗心憋屈得很,好像一只被阴霾裹住了迷失了方向的小兔子——那可怜的小生灵本能地左冲右突,可就是无法突破重围。

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采访,就这么结束了。

6

采访作业交上去之后,文新一直忐忑不安,不敢正视写作老师的脸,甚至对所有老师都感到恐惧。他生怕老师们把他的采访稿当作笑柄在办公室里传播。

不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写作老师什么都没说,倒是出奇地和蔼地朝他微笑。

第二天晚上,文新回到家,爸爸妈妈都在客厅里坐着,显然是在等他。他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在一旁坐下了。

爸爸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半失落半遗憾地说道:“文新,你老师找我谈过了。我的教育方法有不对之处,还请你见谅。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妈妈赶忙补充道:“老师说呀,我们自己有什么理想,都不应该强加到你身上。你有你自己的理想,我们应该鼓励你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要你认真学习,做一个有责任心、对社会有益的人就行了。”

“嗨,老师说的重点是,我们不管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不能把这种付出作为一种压力转嫁到你的头上去……你妈怀你生你,是我们俩自愿的,不是你要求的,你那时还没有出现呢。现在我们养育你,是我们的责任,同时,也是我们自愿的,不是要拿你去投资,就像拿钱存入银行,总想着提取利息。唉——”爸爸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仿佛他眼前有个巨大的美丽的肥皂泡破灭了。

文新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听过爸爸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话声了,他字字句句听得一清二楚,眼泪悄悄地涌了上来。他心里面那个铁板一样凶神恶煞一般的爸爸突然间柔软了下来,像个温暖的港湾,让他安安全全地靠岸了。多年来,他总低着头垂着眼皮,竭力避免遭遇爸爸的脸色与眼神,不过,今天他竟然头一次兴高采烈地对爸爸说:“我有一个梦想,就是给爸爸妈妈盖一座大房子!”

爸爸一听,心头一热,喉头好像被噎住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文发表于《教育故事》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作者原创,谢谢阅读!

点击按钮,一键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