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莱沃豪斯长着一张跟十五的月亮一样的圆脸,你肯定见过这种长相的男人,宽宽的颧骨,基本看不出有下巴和前额,因为它们已经和脸不分界线地融合在一起了,这些构成了完美的圆形轮廓。鼻子又短又粗,与圆脸边缘线保持同样的距离,可以说,恰好长在脸盘的中心部位。在圆脸的衬托下,它看上去就像是粘在天花板上的一个面团。也许,正是因为约翰·克莱沃豪斯的这种长相,我才这么讨厌他。他是我的眼中钉,而且我相信,他的存在也是地球的累赘。

就像社会上的人们通常认为的,我这么讨厌约翰·克莱沃豪斯,不是因为他对我做过什么错事或者无礼的举止。不过,如果他真的做了错事,我现在对他的厌恶远远超过这个,更深刻、更微妙,是那样的不可理解,难以捉摸,以至于我都无法用清晰、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我们每个人都会在人生中的某个阶段经历这样的事情:平生第一次见到某个陌生人,就是那么擦肩而过,即使在梦中也不会留下一丝印象,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在第一眼见到他时,我们往往会说“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们凭什么不喜欢人家呢?哎,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仅知道不喜欢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仅此而已。我对约翰·克莱沃豪斯的印象就是这样。

有着这么一副长相的男人有什么资格享受快乐和幸福呢?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乐观派。他总是笑容满面,笑声不断,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顺心的事一样,真是个该诅咒的家伙!哎,看着他总是这么高兴,这简直是对我灵魂的莫大刺激!别人可以大笑,可以快乐,这很正常,也不会令我烦恼。就连我自己过去也常常开怀大笑 当然是在我遇上约翰·克莱沃豪斯之前。

可是他的笑使我非常恼火,简直要把我逼疯了,好像除了他的笑之外,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激怒我,不会使我疯狂。它总是挥之不去,围绕在我的周围,使我的心为之疯狂,让我得不到片刻的放松。那是一种洪亮的、疯狂的笑声,不论在清醒时还是在睡眠中,我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像一把巨大的锉刀,发出尖利的声音穿刺着我的心灵。在蒙蒙亮的清晨,它呐喊着,穿过时空搅乱我的美梦;在中午眩目的烈日下,当那些繁茂的枝叶都耷拉下脑袋,当鸟雀们都躲到森林深处去时,当自然万物都在昏昏欲睡的时候,他那巨大如雷的“哈!哈”和“嘎!嘎”的笑声响彻云霄,挑战着头顶的炎炎烈日。还有,在漆黑的深夜,在寂静的十字路口,那是他从城里回家的必经之路,总会传来那令人讨厌的狂笑,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接着我辗转难眠,苦恼不已,我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在一个黑暗的夜晚,我偷偷摸到他的家,把他的牛放到他的地里。但次日清晨,我听见他又大笑着把牛赶回家了,说:“其实没什么,我不应该因为它走进更肥美的牧场而责备这个不会说话的可怜畜生。”

“火星”是他养的一条狗,这条狗体形庞大,性情凶猛,有点像猎狗,也有点像警犬,可以说兼两者的特征。火星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他俩总是形影不离。我一直在等待时机。这一天终于来了,机会简直是从天而降。我想办法引出那条狗,然后用加了**的牛排打发它。但火星的死竟然对约翰·克莱沃豪斯没有造成丝毫影响,他那发自内心的笑声和往常一样频繁,而那张脸也和往日一样,圆如中天满月。

后来,我干脆放火烧了他的草垛和谷仓。可是,第二天早上,正好是星期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无忧无虑地欢快地出了门。当他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赶上去问他:“你要去哪里?”“去捕鲑鱼,”他回应着,笑容满面,脸蛋圆得像十五的月亮,“我酷爱捕鲑鱼。”

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人!他一年的收成都贮藏在谷仓和草垛里,而且据我所知,他的这些财产也没有上保险。然而,面对突然而至的灾难和即将来临的寒冬,他竟然还能高高兴兴地出去捕鲑鱼。当然了,人家不是说了嘛,因为人家“酷爱”捕鲑鱼!如果忧愁曾在他的眉毛上停留,哪怕片刻也可以;如果他那张脸能表现出哪怕是一丁点的惊慌或严肃,起码不要再像那轮满月;如果他的面颊上在某个时候不再有笑容的影子,哪怕只有一次,我相信自己一定早原谅他了。但是事实告诉我,他没有,在祸不单行的不幸面前,他反而越来越快乐了。

我辱骂他,他虽然表现得惊讶,但望着我的时候,迟钝的脸上仍保持着微笑!“要我跟你打架?为什么?”他慢吞吞地问道。而后,他又大笑,“你真是太有趣了!哈哈哈!你简直要笑死我了!嘻!嘻!嘻!啊!哈!哈!哈!”

面对这么一个人,你还能做什么呢?这简直是挑战我的忍耐极限!我恨死他了,这种憎恶之情简直无法形容。还有他的那个名字——克莱沃豪斯(“屠刀”和“房子”的合音)!这是个什么名字啊?简直是荒谬至极!克莱沃豪斯!仁慈的上帝啊,为什么会给他起名叫克莱沃豪斯?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我不会对史密斯、布朗、琼斯之类的名字介意,除了克莱沃豪斯!大家都来听听这个名字,自己念一遍“克莱沃豪斯”,只要听听这个可笑的发音就行了——克莱沃豪斯!我想问问你们,这难道是人类应该有的名字吗?我想你一定会说“不”。没错,我也会有同样的回答——“不是人类的名字”!

我一定要击败他!于是,我又想到了他的抵押品——房子。既然他的庄稼和粮食都已经毁掉了,那么他就失去了还债的能力。因此,我找到一个精明、吝啬且守口如瓶的放高利贷者,让他把抵押品转让给克莱沃豪斯。关于这件事情,我始终没有露面,而是通过这个放高利贷的中间人迫使克莱沃豪斯丧失了抵押品的赎回权,只留给他几天的时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房子里搬出去。之后,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去看他,看他面对这样的事情到底怎么做。因为我知道,至今为止,他在那里已经居住了二十年了,对这样的事情他会怎样呢?但是,他那椭圆形的眼珠忽闪忽闪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快乐,那张圆脸依旧宛如一轮满月。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那个最调皮的孩子,就是我最小的那个,你没听说过吧?那我就告诉你。有一天他正在河边玩,突然,一段河堤瘫塌了,于是把他卷进河水中。他在水里哭着喊我,爸爸!一个大泥潭把我卷住啦。”

他停了下来,等着我和他一起分享那种可恶的快乐。

“我看不出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脸上带着几分恼火。

听完我的话,他起初吃惊地盯着我,接着脸上又浮现出那该死的微笑,正如我以前描绘过的那样,神采飞扬,充溢四周。直到他的脸色又变得柔和、温暖,让人想起夏日里的柔和月亮。但是随后便是大笑:“哈哈!真是太有趣了!你竟然没看出来那么好笑,嗯?嘻嘻嘻!嗬嗬嗬!他竟然没看不出来!为什么,我给你比划比划,看这里,你知道有一个漩涡 ”

我没有看他像小丑似的比划,而是转身走了,我知道这已经达到我的忍耐极限,无法忍受他了。我想,事情到此为止吧,这个混蛋!全世界都应该摒弃这个人。当我从他那里逃出来后,我依然还能听见他那种恶魔般的笑声,响彻云霄。

到目前为止,我对自己干净利落的办事风格颇为满意。那时,当我下定决心干掉约翰·克莱沃豪斯时,我一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里,并时刻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退缩,因为干掉这种人渣没什么可愧疚的。我很讨厌那种拖拖拉拉的办事风格,也对野蛮凶残的手段深恶痛疾。我极度憎恶赤裸裸地用拳头教训人的方式,这种事情令我作呕!因此,对约翰·克莱沃豪斯(简直受不了这个名字!)采取枪杀、刀刺或棒打的方式,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吸引力。干掉他的方式不仅要干净利索,天衣无缝,而且要不留痕迹,绝不能让人怀疑到我的头上。

为了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我绞尽脑汁。一周后,一条妙计终于冒出来了。很快,我就着手实施这套方案。首先我买来一只五个月大的长毛垂耳母狗,然后用我全部的心思对这只狗进行集中训练。任何见过我训练的人,都认为我对小狗进行训练的目的只有一个——叼回猎物。我训练“女战神”(我给小狗起的名字)叼回我扔进水中的木棍,并命令它不仅要叼回目标物,而且在叼到后要迅速返回,不能有片刻的嬉戏玩耍。我对它训练的要点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取回木棍并交给我,不能被任何事物耽搁。我假装逃跑,让它叼回木棍后,在后面追我,直至追上。这只狗可真是个聪明的家伙,它总是急切地加入到这个游戏中 这着实让我满意。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将“女战神”送给了约翰·克莱沃豪斯。当然,我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因为我特别清楚他的弱点和一些隐私,这些东西常使他产生负罪感。

当我把狗绳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急忙推让,说,“不,你不要这么客气。”他的嘴巴张得大大地,那张可恶的圆脸上又露出了令人讨厌的笑容。

“我——我想,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你有点讨厌我,”他解释说,“我犯这样一个错误不是有点可笑?”话音刚落,就哈哈大笑起来。

“她叫什么名字?”他好不容易在大笑的间隙挤出一句话。

“女战神。”我告诉他。

“嘻!嘻!”他傻笑着,“这个名字真有趣!”

看着他那副高兴的样子,我狠狠地咬了咬牙,咯咯直响,然后对他说,“她是——火星——的妻子,这个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他的脸上又露出喜色,像满月的光辉弥漫开来,直到突然爆发。“那就是说我又有一条狗了,呵呵,很好,不过我想她现在是个寡妇了。哈哈!嘻嘻!”他在我的身后狂欢高呼着,我无法忍受了,转过身,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自从我把狗送给约翰·克莱沃豪,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星期六晚上,我终于忍不住跑过去问他:“您是不是周一就要走了?”

他点了点头,张着嘴笑着。

“那您以后岂不是没有机会去享受捕捉鲑鱼的乐趣了?那可是您的最爱啊!”我假装关心地嘲弄他。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嘲笑口气,“噢,我也不知道,”他咯咯地笑着说,“不过,我准备明天去,多捕点鲑鱼回来。”

这番话使我对行动方案有了双倍的把握,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想提前庆祝一下胜利。

第二天清晨,我看见他带着一张鱼网和一个黄麻袋出了门,“女战神”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所以,我抄近路穿过后面的牧场,趟过那些草丛向山顶爬去。我小心地不被他发现,沿着山路走了几英里,之后来到群山中的一处山窝里,它宛如一座古希腊的“圆形剧场”。峡谷里流出来的一条湍急的小溪在这里陡然变缓,形成了一个清澈透明的大水湾,四周的岩石环绕着。这就是他要来的那个地方!我在山顶的某个位置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这个位置可以一览水湾边的一切,我得意地点起了烟斗。

我在那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约翰·克莱沃豪斯才沿着河床慢悠悠地迎面走来,“女战神”漫不经心地在他四周转悠着,看来他们的心情都不错,“女战神”短促而轻快地吠叫着,约翰·克莱沃豪斯嘴里哼着低沉的小调,两个家伙一唱一和。等他来到水湾后,便扔下鱼网和黄麻袋,然后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大又粗的像是蜡烛一样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一根“爆破筒”,这是他捕鲑鱼的方法,他用炸药炸鲑鱼……(编者注:此处有漏。)他把“爆破筒”紧紧地绑在一团棉花里,塞进导火索,然后点燃导火索,随手扔进了水湾。这时,“女战神”像闪电一样跳进水里去追那个“爆破筒”。我高兴地忘了形,竟然尖叫起来。克莱沃豪斯朝它大喊着,但是没有一点儿用。尽管他用泥块和石子朝它扔去,它依然义无反顾地游了过去,直到抓到那根“木棍”,然后将其衔在嘴里。当“女战神”转身朝岸上游来时,克莱沃豪斯破天荒地头一次意识到了危险,撒腿就向远处跑。正如我预测和计划的那样,狗上岸后,就紧追克莱沃豪斯不放。噢,我想告诉你们的是,那简直是太棒了!

在此之前我已经描述过这里的地形,那个水湾位于一个圆形山谷中,水湾的上游和下游遍地是垫脚的石头。于是,克莱沃豪斯和“女战神”踩着那些垫脚石追来绕去,窜上跳下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样一个笨拙的人竟然跑得那么快。但是,尽管他跑得那么快,“女战神”却在他后面紧追不舍,并且离他越来越近。正当要追上他时,克莱沃豪斯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跃,“女战神”也随之一跃,鼻子正好碰到他的膝盖。猛然间,一道火光闪过,一股烟柱冲天而起,可怕的爆炸终于发生了。等到能看清楚时,发现地面上除了一个大坑外,之前的那个男人和那条狗都已经灰飞烟灭。

“非法捕鱼时死于意外事故”这是验尸员下的结论。我就是这样干净利索、天衣无缝地除掉了约翰·克莱沃豪斯,并对自己的这种办事风格还颇为得意。这件事既没有拖泥带水,也不野蛮凶残,因此,在整个实施过程中我没必要感到愧疚,我敢肯定你也会这样想。从此,他恶魔般的狂笑再也不会回荡在群山之间了,他那张肥胖的圆脸再也不会惹我心烦了。现在,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连晚上做梦都觉得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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