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季扬娜·彼得罗夫娜借住到了老波塔波夫家。一个月之后,老人家过世了。现在这幢小房子里只剩下塔季扬娜、女儿瓦利娅和照顾孩子的老保姆。

老波塔波夫家建在镇子最北边的一座山丘上,紧挨着一条小河。房子里共有三个房间,外面有个小花园,里面的花早就凋谢了。花园后面是一片光秃秃的白桦林,成群的寒鸦在林子上空飞来飞去,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预示着暴风雪的到来。

自从离开莫斯科,塔季扬娜久久无法适应小镇枯燥乏味的生活,她无法忍受房门嘎吱嘎吱响的声音,也不喜欢寒夜里煤油灯窸窣燃烧的响声。

每当这时,塔季扬娜就会懊悔道:“我真是个傻瓜!为什么要离开莫斯科,放弃剧院的工作,离开我的朋友们,来到这个鬼地方!我应该让保姆把瓦利娅带到普希金诺去,那里没有空袭,很安全,而我应该留在莫斯科。唉,我太傻了!”

但再回到莫斯科已经不可能了,塔季扬娜决定留在小镇的军医院里工作,为受伤的士兵演出。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尤其喜欢冬天刚刚来临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装饰着这座小镇。那时天气还很暖和,小河还没有结冰,碧绿的水面上总会蒙上一层雾气。

塔季扬娜逐渐适应了小镇的生活,也慢慢接受了这幢房子里的一切:总是走音的钢琴,还有墙上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有几艘笨重的巡洋舰。老波塔波夫过去在海洋边防队服役,担任船舶机械师。他书房的写字台上铺着一块绿色的桌布,上面放着一艘“雷霆号”巡洋舰模型,老波塔波夫就曾在这艘巡洋舰上工作。塔季扬娜从不允许瓦利娅碰它,事实上,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不让她碰。

塔季扬娜知道,老波塔波夫的儿子尼古拉在黑海舰队当中尉,尼古拉的照片就摆在模型的旁边。塔季扬娜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总觉得和照片上的人在哪里见过,也许是经历那段失败的婚姻之前。但是究竟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时候呢?

照片里的军官平静地注视着她,又似乎带着一丝嘲讽,好像在问:“你忘了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是的,我不记得了,”塔季扬娜轻声说道。

“妈妈,你在和谁说话呀?”隔壁传来了瓦利娅的声音。

塔季扬娜笑了笑,答道:“和钢琴。”

整个冬天,寄给老波塔波夫的信一封接着一封,署名都是同一个人。塔季扬娜把它们收好,放到了写字台上。一天夜里,她从睡梦中醒来,隐约看到窗户那边有亮光,原来是月光下的雪闪闪发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子。沙发上一只灰猫正睡得香甜,那是老波塔波夫留下的宠物“阿尔希普”。

塔季扬娜披了件睡袍,走进书房,站在了窗前。一只小鸟抖了抖身上的雪,无声地从树枝上飞落下来。雪花飘飘洒洒,散落在窗边,连窗台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塔季扬娜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坐在圈椅上,静静地凝视着那窜火苗。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封信,拆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爸,我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了,好在伤势不那么严重,已经快痊愈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您不要激动,也别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求求您了!”

塔季扬娜继续读道:“爸爸,我经常很想念您,想念我们的房子,还有我们的小镇。只不过这一切都离我太遥远了,就好像在世界另一头。每当闭我上眼睛,从前的一幕幕都会浮现在眼前:我推开门,走进花园。冬天,到处都是积雪,但通往亭子的小路却被打扫得很干净。丁香丛挂着一层雾凇。屋子里炉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桦木柴味儿。您把螺纹蜡烛摆在烛台上,那是我从列宁格勒带回来的。钢琴调好了音,上面已经摆好了琴谱:分别是《黑桃皇后》序曲和抒情曲《致远方故乡的海岸》。门上的小风铃还响吗?我走之前没来得及修好它。我还能再次看到这些吗?还能像从前一样随手在路边打上一罐井水洗脸吗?唉,多希望您知道我有多么爱这一切。

您别惊讶,我是认真的,哪怕是在战斗最艰难的时刻,我仍在挂念着故乡。我知道,我不仅要保护祖国,更要保护我所珍爱的一切—保护您,保护我们的花园,保护可爱的孩子们,河边的白桦林,甚至是我们的猫咪阿尔西普。请您不要嘲笑我,也不要摇头否定我。

也许出院之后,我可以申请休假回来看看。但这还说不准,您别抱太大希望。”

塔季扬娜久久地坐在桌旁,注视着窗外,黎明的曙光划破了昏暗的天空。她想,或许,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从前线归来,可他会很失望,这里住着的并不是他想见到的人。

第二天清晨,塔季扬娜让瓦利娅拿上把木锹,把亭子外面的小路打扫干净。这座亭子早已破旧不堪。几根柱子也都泛白,上面长满了青苔。塔季扬娜换上了新的门铃,那上面还刻着一行有趣的文字:我就在这儿,快来摇响我吧!她轻触了一下小风铃,听见一阵清脆的声音。阿尔希普却不满地抖了抖耳朵,气呼呼地跑出前厅。显然,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声音。

白天,塔季扬娜一直在忙活着,兴致高昂,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清澈明亮。她从城里请来一位老调音师,是一个捷克人,但已经入了苏联国籍,不仅会修汽炉、煤油炉、木偶和手风琴,还会给钢琴调音。他的姓很有趣:涅维达利。调好钢琴后,涅维达利说:“这是架好琴,就是有些年头了。”塔季扬娜也赞同他的说法。

调音师走后,塔季扬娜把写字台所有的抽屉挨个翻了一遍,找到了一包粗粗的螺纹蜡烛,把它们插在钢琴上的烛台里。暮色渐晚,她点燃了蜡烛,坐到钢琴旁,开始弹了起来。

塔季扬娜弹完琴,吹灭了蜡烛,枞树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瓦利娅激动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动别人的东西?”她冲塔季扬娜说,“你不允许我这样做,自己就可以了吗?铃铛、蜡烛、钢琴,你全都碰了一遍,还把人家的乐谱摆到了钢琴上。”

塔季扬娜回答道:“因为我是成年人啊。”

瓦利娅皱着眉头,不大相信地瞥了她一眼。现在的塔季扬娜哪里像个成年人。她看起来那么美丽,那么耀眼,更像是童话故事中那个在宫殿里丢了一只水晶鞋的金发姑娘。

火车上,尼古拉中尉在心里盘算着,估计没法在家过夜了。上面只给他批了短假,而在路上就要耽搁很长时间。

下午火车到站了,下车后他从认识的站长那里得知,父亲一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了。现在他们房子里住着一位来自莫斯科的年轻女歌手,还带着女儿。

“她们是被疏散过来的,”站长解释道。

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些穿着棉衣和毡靴的乘客来来往往,想到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不禁有些恍惚。

“唉,”站长感叹道,“你父亲是个好人,临终前却也没能跟你见上最后一面。”

“回去的火车是什么时候?”尼古拉问道。

“凌晨五点,”站长顿了顿,又补充道,“要不去我家坐会儿吧,让我妻子给你沏壶茶,咱们再一起吃顿晚饭,先别急着回家了。”

“谢谢您的好意。”尼古拉还是决定先回去。

站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尼古拉穿过熟悉的小镇,来到河边。灰蒙蒙的天空中零星飘着几片雪花,几只寒鸦在施了肥的小路上跳来跳去。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河对岸的树林里刮来,吹得直让人流泪。

“唉!”他痛苦地自责道,“还是回来晚了!现在无论是这座小镇,这条小河,还是这幢房子,对我来说仿佛都变得陌生了。”

他转过身,望着小镇外面的悬崖,视线穿过雾凇沆砀的花园,定格在他的家。袅袅炊烟从烟囱中升起,忽然又被风吹进了白桦林。

尼古拉在家门口徘徊着。他并没打算进屋,只是想从那里经过。也许他是想去花园里瞧一瞧,或者在破旧的凉亭里站一会儿。一想到父亲的房子里住着些素不相识的人,就难以忍受。而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看,免得心里难过,或者干脆从这离开,忘掉过去的一切!

“那又怎么样呢!“尼古拉心想,“岁月流逝,自己也该成熟一点了,也要学会更加冷静地看待这一切了。”

傍晚,尼古拉走到家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但还是嘎吱响了一声,打破了花园里的一片宁静。树枝上的积雪一股脑儿地震落了下来,发出簌簌的声音。尼古拉四处看了看,通往凉亭的小路已经被清扫干净。他走进凉亭,把手搭在破旧的栏杆上,向远处的树林那头望去,已是暮色苍茫,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从云朵后面升起来了。尼古拉摘下帽子,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山脚下,要去冰窟窿打水的妇女们,把她们手中空桶弄得叮当作响的声音。

尼古拉倚靠着栏杆,嘟哝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围着头巾的少妇,她面色苍白,表情严肃,正默默地注视着他。少妇的睫毛和双颊上还有融化的雪水,像是从树枝上飘落下来的。

她温柔地说:“戴上帽子,不然你会着凉的,别在这站着了,快进屋吧!”

尼古拉默不作声。少妇拉起他的手,领着他沿着扫过雪的小道往屋里走去。在走到房门前台阶上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哽咽到难以呼吸。

那少妇温柔地说:“这不要紧的,您不必在意我,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跺了跺脚,把靴子上的雪抖落下去,震得小风铃叮当作响。尼古拉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小声嘟哝了些什么,走进了屋里。

刚到客厅,一股淡淡的桦树木柴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尼古拉脱下了大衣,看见阿尔希普趴在沙发上,打着哈欠。沙发旁边还站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她快乐地望着尼古拉,不过她并不是看他的长相,而是注视着他的金色袖章。

“跟我来吧!” 塔季扬娜说罢就把尼古拉领进了厨房。

那儿有一个装着冷水的罐子,边上晾着一条熟悉的亚麻色毛巾,上面还绣着橡树叶。

塔季扬娜离开了厨房。尼古拉脱下制服,小女孩给他拿来了一块肥皂,在他洗脸的时候,小女孩就在一边看着他,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红着脸问道:“你妈妈是干什么的? ”

他这么问,只不过是为了找点话题。

小女孩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她以为她是个大人,其实她根本就不是,还不如我呢!”

“为什么?” 尼古拉问道。

可是小女孩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笑着跑出了厨房。

尼古拉整个晚上都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纠缠着,他仿佛身处影影绰绰而又真实的梦境里。房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正如他期望见到的那样。钢琴上仍然摆放着旧乐谱,歪歪扭扭的蜡烛燃烧着,嗤嗤作响,烛光照亮了父亲小小的书房。甚至连他从医院寄回的书信都还搁在写字台上,压在那个旧罗盘底下,这也是父亲经常放信的地方。

喝了杯热茶后,塔季扬娜领着尼古拉来到小树林后面,他的父亲就安葬在这里。朦胧的月亮已在空中高悬,柔和的月光将白桦林微微照亮,雪地上树影婆娑。

夜色渐深,塔季扬娜走到钢琴前坐下。她用手指轻轻地抚了一遍琴键后,转向尼古拉:

“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尼古拉回答。

他凝望着她,烛光倾斜,将她一半的面庞映衬得明艳。尼古拉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停住。

“可我不记得了,”他的声音忽然沙哑。

塔季扬娜转过头来,诧异地瞥了尼古拉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尼古拉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在这屋子里待的每一分钟都那样珍贵,一刻都舍不得浪费。他躺在那里,听见走廊里阿尔希普的踱步声,钟表的滴答声,还听见塔季扬娜在书房外跟保姆小声商量着什么。后来,声音逐渐消失了,保姆也走出去了,但是门底下那一缕光线还在。他听到翻书的沙沙声,显然是塔季扬娜正在看书。尼古拉知道,她坐着不睡是为了准时叫醒他,以防他错过火车。他本想告诉她其实自己也没睡着,但他说不出口。凌晨四点,塔季扬娜轻轻地推开门,叫醒了睡梦中的尼古拉。

“该起来了,我真不愿意这么早就叫醒你,但怕你赶不上火车,”塔季扬娜轻声说道。

穿过夜色笼罩的城市,他们来到了火车站。发车铃第二次响起,是分别的时候了,塔季扬娜抓住尼古拉的胳膊,说:“常往家写信吧!现在我们也算是你的亲人了,对吧?”

尼古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几天之后塔季扬娜收到了尼古拉的来信。

我当然记得我们在哪里见过,但是在家里的时候,我不想告诉你这个。还记得1927年在克里米亚的那个秋天吗?还记得里瓦狄亚公园的法国梧桐吗? 阴沉的天空、浪花涌动的大海。我在去往奥列安达的路上,看到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姑娘,十六岁左右。她也看见了我,站起身,迎面朝我走来。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她飞快、轻盈地从我身边走过,手里还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我停下来,久久地凝望她的背影。这个姑娘就是你,我不可能弄错的。看着你渐行渐远,我就已经感觉到,这个与我擦肩而过,让我怦然心动的姑娘,能够改变我的生活,也能给我带来幸福。我意识到,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位姑娘,无法自拔。那时候我就在想,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找到你。但是我除了站在原地等待,别无他法,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追寻你的线索。从那以后我就爱上了克里米亚,也爱上了那条你我擦肩而过的小路。生活对我是如此的宽厚,安排你我再次相遇。如果战争结束后我还活着,你愿意的话,那么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生命都将属于你。是的,我在桌上找到了自己寄给父亲的信。我明白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只能在远方深深地感谢你。

塔季扬娜放下信,氤氲的双眼望向窗外雪后的花园。她喃喃道:“怎么可能?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克里米亚!从来没有!算了,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把事情真相告诉他吗?还是让我自己保守这个秘密吧!”

她笑了起来,用手捂住了眼睛。窗外,霞光把天边染得一片火红,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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