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多,七岁半的梅子牵着妈妈的手,一道下楼散步去。

金秋十月,道路两旁唤作“盆架子”的绿化树正值花期,伞状的茂密枝叶间满是团团簇簇的绿色小花,一阵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的花香。

“好香啊!”梅子惊叫道,“妈妈,把我抱到围墙上去,我想近点闻!”

妈妈把梅子托到小区围墙顶上。梅子踮起脚,凑近花蕊一闻,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直入鼻腔,带着淡淡的辛辣味儿,简直叫她头晕目眩。

“是臭的——真受不了!快放我下来。”梅子急着避开那盆架子的花丛,正如她急着去亲近它。

妈妈把梅子搁到地上,正想针对盆架子的花香发表点什么议论,却望见梅子定格了似的,怔怔地望着前方。

顺着梅子的目光望去,就在几步开外,小区门口的垃圾桶旁,白炽的路灯下,一个瘦高个儿中年乞丐正在掏垃圾。他身上挂着许多破布条,上上下下裸露着黝黑的皮肤,连屁股也遮不严,一头蓬乱的黑发鸟窝般盘在头上,一双鹰眼却放出焦急、饥渴的光来,引导着那两只忙乱的手在垃圾桶里飞快地扒拉着……终于,他搜索到了一个装着些残羹冷炙的白色塑料袋,便如获至宝地捧着它,迅疾席地而坐,狼吞虎咽起来。他嘴里贪婪地咀嚼着,脸上荡起了笑意。

“他在吃我们刚才扔掉的剩饭!”梅子喃喃自语道,“可那是放坏了的馊饭,还有啃过了的鱼骨头……”

“梅子,记得贝尔·格里尔斯说过的话吗?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贝。”妈妈抚摸着梅子的头,拉起她的小手,向小区公园走去。

“妈妈,幸好我们不是乞丐!”梅子还很想讨论那个乞丐的生存状态。

“如果你是那个乞丐,你愿意这样活下去吗?”妈妈问道。

“不愿意!我好害怕,我不想当乞丐!”梅子惊恐地答道。

“可是有些人愿意。只要能多喘一口气儿,对他们来说也是好的。有一个小女孩,她和你一样,总在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个哲学命题。后来,她到北京上大学,看见学校门口的天桥上有很多窝在各个角落里讨施舍的乞丐。她十分不解,打算去采访他们,问问他们为什么不想死……”妈妈说着,笑了起来,“可是同学们制止了她,说‘如果你去采访,他们一定会把你揍一顿!’——那个女孩就是我。”

“他们为什么会揍你呢?”梅子十分惊讶。

“大概他们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其实他们也知道,他们这样可怜地活着,天天都会这样可怜,而且总有一天也是要死的,对吧?只是他们很怕死?”

“对。人一降生,注定要扑向死神的怀抱。不同的只是,有的人视死如归,有的人抵死反抗。遥望生命的终点,有那么一部分人开始颤抖,哀嚎,一心只求‘好死不如赖活’,于是种种丢弃尊严的活法演绎开来。”

梅子若有所思,迈着沉重的步伐,不吱声了。

突然,她望见公园路口处亮着一盏桔红色小灯。“那是什么?”她惊奇地嚷了起来,撒开腿就奔去看。

最近公园照明坏了,整个园里昏沉沉的。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又是一个拾荒者。这回是个矮小干瘪的老婆子,穿一身宽大的粗布衣服,戴一副齐手肘的旧橡胶手套,显然是个当地农妇。她头发花白,一脸憔悴,伛偻着身子在垃圾桶里翻找着,那点光亮是她戴在头上的探照灯。她身旁停着一辆由自行车改装的电动三轮车,车上搁着大桶小桶、大袋小袋——桶里盛了些残菜剩饭(俗称“泔水”),袋里则收集了些废纸箱、空矿泉水瓶之类。

“妈妈,她戴着贝尔·格里尔斯的探照灯!”梅子悄声对妈妈说。

那老婆子听见了,直起身来,望着梅子,和蔼地说:“你想戴看看吗?”

梅子点点头。

她于是脱了手套,用那双粗糙龟裂的老手把探照灯摘下来,递给梅子。

那所谓的“探照灯”,其实是把小手电,系了条宽皮筋。妈妈帮梅子把皮筋箍在头上,梅子便兴奋地探测去了。体验了一回,梅子将灯还给老婆子,问道:“您为什么要捡垃圾呢?”

妈妈扯了扯梅子的衣服。梅子不理会,继续问:“您也是乞丐吗?”

那老婆子朝妈妈摆摆手,示意她不打紧,让孩子说。梅子又问:“您为什么不想死呢?”

妈妈尴尬极了。梅子却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认真地望着这位年迈体衰的老奶奶。

不料,那老妇人爽朗地呵呵笑了起来,声音苍老低沉却刚劲有力:“妹妹,我孙子和你差不多大,六岁了,上幼儿园大班。他和你一样喜欢问东问西。”

她指着那辆电动车说:“看到了吗?我这车是两用的,夜晚开出来,周边小区兜一圈,捡这些剩饭剩菜,回家拌点米糠,就够养一百多头鸡鸭呢。如果看见瓶瓶罐罐破铜烂铁的,有人回收的,也顺手捎上。我主要是捡泔水,我靠养鸡鸭维持生活。如果有人来电话要买,我就杀好洗好,给人家送上门。现在土鸡土鸭稀罕了,一只鸭子可以卖到一百多块呢。”

“那您为什么不留着鸡鸭自己吃呢?”梅子天真地问。

“唉,我靠这些鸡鸭维持生活啊。”老婆子艰难地重复了这一句,“村里人笑我是‘乞丐婆’,我说我是自食其力。”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眼皮耷拉下来,又深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儿子离婚了,离家出走了,转眼四五年了,走时说赚到钱就回来,赚不到就死外面了。让他去,回不回来随他。我不去想,顺其自然吧。当初撂了一个一岁半的娃给我,我和老伴天天在溪里捞鱼卖,可是去年老伴查出了重病,医生说没几天了抬回家吧。他卧床需要料理,现在一年多了还活着。我不能去找工,也不能去摆摊,伺候一个老的,拉扯一个小的……只能养鸡鸭,天天这样撑着过活。”

“那您还有别的亲人吗?”梅子听了老奶奶的倾诉,眼里闪着泪光。

“女儿们都出嫁了,泼出去的水——嗨,不说她们。谁都害怕娘家是个包袱,拖累了自己。前面一年,真的很苦,我千百次想死,绝望,灰心。多亏我弟弟对我不离不弃,一直接济我。他做点小生意,一心帮助我,我才熬了过来。我也想开了,命里注定,我必须坚强撑起来。天天这样干,也就干惯了。”

“你很坚强,令人敬佩。你还有个小的,有个希望。”妈妈说,“以后我有剩饭剩菜都会打包好,拿到这里来放好,你一来就能看见。”

“我还有一些玩具和图画书,可以送给小弟弟吗,奶奶?”梅子轻声问道。

“谢谢谢谢!麻烦你们了。我从来不与人谈起这些事。今天说了,心里好多了。谢谢你们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收拾好一车的宝贝,随后骑上车,微笑着告了别,突突突地远去了。

妈妈和梅子久久地伫立着,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这清冷孤寂的秋夜中。

“妈妈,别人为什么要叫那位老奶奶‘乞丐’呢?”往回走的路上,梅子又发问了。

“因为人们以为她捡的是垃圾,却不知道她捡的是宝贝——她要捡起生活的希望,担负生活的重担,从而铸造她那闪光的灵魂。你能懂吗?”

梅子想了想,不敢轻易作答,脑子里仍萦绕着那个问题:

人为什么要活着?

回到小区门口,那个年轻的乞丐早不见了踪影,只有那茂盛的盆架树仍在热烈地开放着,尽情地吐出它的芬芳,任你怎么评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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