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卧底

初夏之夜格外清朗。蔚蓝的天空镶满了亮晶晶的眼睛,羞答答闪烁个不停。些许凉风拂过四壁,奏出一两个轻飘飘的音符,扰得石圈之囚耸身一摇,凝神谛听。

真遗憾。夜深了,那熟悉的狼嗥声却不再响起。今晚怎么回事?

石圈外面静悄悄的。远处山林静悄悄的。只有这空旷的石圈好像中了邪,倒在地底下沙沙作响。很奇怪,很奇怪呀。

塔拉伏在地上侧耳倾听。没错,石圈东墙脚下确实有动静!他好奇地上前察看,那角落有撮泥土隐隐在动。一阵恐惧倏地将他擒住了,吓得他往后一个趔趄,然后惊骇地奔跑起来,绕着大石圈直转圈儿。当他冷静下来,再次关注东墙脚的时候,情况又不一样了——啊,熟悉的同类的气息!四点燃着的星火从地面上升了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

塔拉明白,来者定是他的家人。他安静地趴在地上,圆圆的脑袋搁在两条前腿上。这么温顺这么乖巧,这时的他多像一条狗!

吉雅伏在儿子面前,用前爪搭着他的肩膀,尽情地舔着他的脑门。岱钦也伏下身来,用尖吻一次次地拱着塔拉的身体。塔拉眨着圆溜溜的双眼,两耳后仰,享受着重温亲情的欢乐。这就是狼的语言。狼语深藏于狼的基因之中,代代相传,不学而能。

“儿子,咱们快回家吧!马上就走。”吉雅说道。

“那么,我能和狼迷说再见吗?”塔拉问道。

“‘狼迷’是谁?一条狗吗?你的玩伴?”岱钦惊讶地问。

“不,他是人,是那个把我从妈妈身边偷回来的人。”塔拉介绍道,“他对我很好。他喜欢狼。他说他是狼的‘粉丝’,也就是‘狼迷’。他把我带回来,是想研究狼。刚开始,所有牧民都反对他养狼,他和他们吵得很凶,不断地向他们恳求,他们才同意了。”

“啊,真有这样的人?那个小白脸——他给你吃的什么?你可比你的同胞弟兄大好多呢。哈达是他们八个中最壮实的了,可还是比你小一号。”

吉雅有生以来头一次对人这么由衷地赞叹。岱钦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只道是狼和狗毕竟拥有同一个祖先,彼此谈点友谊还说得过去,可人和狼世代为仇,即便有段养育之恩,狼对人也不可能动真心。

塔拉逮着了表现的机会,得意地夸耀起来:“那你们可要吓一跳了,狼迷学问可大啦。他有本《养狼手册》,还有三四箱名著典籍呢。那些都是‘书’,用汉字写成的。他一边看书一边进行‘狼实验’。第一个月,他用狗奶把我涂得满身湿乎乎的,然后悄悄地把我搁到狗窝里,我吃的是狗奶。断奶之后,他一天两顿做牛奶肉丁粥给我吃,要吃多少都可以,从不叫我挨饿,我当然就长膘了。现在我每天都可以吃牛羊肉,他给我的分量比同龄的狗多得多。饭后他就教我认字,然后带我去散步……”

“噢,‘字’是什么?‘汉字’呢?”岱钦问道。

“字是人发明的一种符号,可以把一切信息记录下来。比如,我们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不写下来,就会随着唾沫飞走了。有了字,有了书,再古老的事情也不会被忘记。而汉字,就是汉人发明的那种文字。这是狼迷跟我解释的。”

塔拉抬起一只前爪在泥地上画了个“人”字。“你们瞧,这个字就代表人。”

他又画了个‘狼’字。“这个字指狼。”

然后,他在这两个字中间画了个“灭”字。“这个字表示杀光。”

“还可以在这三个字前加上某个时间。比如,‘明晚人灭狼。’所有人看到这个纸条就知道要做什么事。总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写成书,一个人接一个人地看,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

“哇——看来人真是了不起呢!怪不得,他们统治了大半江山,连我们狼界都在一点点地落入他们手中,其他生灵更不是他们的对手。”吉雅叹道。

“可是,儿子,人毕竟是我们的敌人。狼迷保护你,但他寡不敌众。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有危险的。要不然,你怎么会被搁在这石圈里当诱饵呢?我们必须赶紧离开。”岱钦说道。

塔拉耷拉着脑袋犹豫不决。他倒不是不愿走,只不想不告而别,叫狼迷伤心落泪。记得有一回,他和一只小狗玩耍时,突然爆发了野性,将那小东西看成了猎物,一个狠劲咬得小狗嗷嗷痛哭。狼迷第一次朝他发火,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他记恨那一掌,一整天不吃不喝,结果把狼迷急得求爷爷告奶奶,两行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下来。狼迷不是别人,他是他的亲人。

岱钦已经探身进了洞内。吉雅让塔拉先钻下洞去,她将地上那些痕迹抹去,待进洞后再回身将洞穴口封回原样。可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石圈大门“咣当”一声响,有人打开了一道缝,侧身进来了。

塔拉警惕地站了起来,横着身子挡住洞口。吉雅忙闪身一滑,柔软的身体像滴水银注入了洞中。好悬哪!塔拉将那颗跳到嗓子眼儿上的心咽回胸膛,然后若无其事地在那洞穴口刨土,撒尿。

一束手电的光芒照了过来。塔拉和颜悦色地望着这个意外的探访者——狼迷。

“喔,可怜的小鬼头,”狼迷走上前来,看了看被尿浇湿了的那块新土,抱着双臂笑道,“不好意思,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解手了。不过,你知道,这一夜狼嗥声突然止住了,我怕出什么岔子,不得不过来看看你。”

塔拉用脑袋蹭了蹭狼迷的小腿,表示感谢。狼迷蹲下来抚摸着他的背,又挠了挠他的耳根。

这时,大獭山方向传来了狼嗥声,一阵又一阵,忽高忽低,长吁短叹,好像那山头聚集了一大群狼似的。塔拉知道,那是他父母的声音。他们在向他报平安。

狼迷听了听那嗥叫声,说:“呵!又叫起来了。一夜也不例外。”

塔拉趴在地上不声不响。狼迷以为触动了他的心事,忙补充说:“再过两年,等我完成《人狼比较研究》一书,就送你回家。我绝不食言。”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其实,我很担心狼群为了营救你而受损失。你如果能跟他们说,不要动真格来救你就好了!当然,虚情假意要救你还是少不得的,不然领导们总找我麻烦。他们现在看你有利用价值,我受的指责少多啦!”

塔拉盯着这个偷了他又救了他的男人,还是默不作声。狼就是狼,狼的沉默往往叫人不寒而栗。他的温情储藏在他的脑子里,而他的野性则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每当这个时候,狼迷便知趣地走开了。他从来不在沉默中的塔拉跟前多呆一分钟,生怕他忽然失了理智,变成了他的致命杀手。

第二天夜里。石圈内。吉雅和岱钦又悄然而至。

“儿子,有话回家说。此地不可久留,我们马上撤退。”吉雅出了洞穴口,开门见山地说。

“可是,我今天得了个重大秘密——”塔拉急道,“狼迷说,他之所以赶着这会儿从大城市跑到草原上研究狼,是因为人将采取极端手段对付狼——他们想彻底灭狼呀!以前他以为人提这个说法未必执行,可是今天文件下来了,很多外来人就要涌入我们这个草原呢。”

“哦?确有其事?”岱钦疑道,“人和狼战战和和数万年,虽然我们失了不少地盘,可人也知道狼是生态平衡中重要的一环,他们虽然算不上‘狼迷’,但还是敬畏狼的——就像我们狼敬畏人一样。你看,他们至今死了人还请狼举行天葬呢。”

“爸爸,您说的是牧民吧。现在要灭狼的是狼迷的同族,他们是农民。农民!农民是很可怕的,非常可怕!”塔拉运用了强调语气。

“噢,儿子,农民怎么个可怕法?他们比牧民还要勇敢、聪明吗?”吉雅惊问。

塔拉沮丧地趴在地上,摇头道:“那一点狼迷没有跟我说。他只说,农民有两大爱好:生孩子和垦荒地。他们目光短浅,管不着什么生态不生态的,只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要他们一来,怕是我们的末日了。狼迷不会瞎说的。”

“可是,儿子,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跟我们回家去。要是农民来了,你关在这石圈里,逃都逃不脱,狼迷一个人也护不住你的。再说,你已经这么大了,一直闷在这个小旮旯里当困兽,实在太缺乏锻炼了!就是你的小妹妹吉达也跑得比你快……”吉雅劝道。

“那不见得,妈妈。”塔拉生性高傲,哪容得同胞伙伴占上风,吉雅话音未落,他就辩解道,“我天天都去散步,刚才还在这儿转圈跑呢。”

“你那点慢跑算什么!你是狼,你要学会在荒野中全速奔跑!”吉雅厉声喝道。

岱钦沉思了半天,此时插话道:“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吧。塔拉可以暂时留在人中间做卧底。只要我们彼此保持密切联系,人一旦有举动,我们就可以见招拆招,随机应变。”

吉雅望着丈夫,心里不情愿,却又不反对。

岱钦的机智是狼的骄傲,这一点吉雅是不否认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好策略。

塔拉年少气盛,为自己将干一件大事而兴奋。

就这样,石圈之囚继续充当着长线一端的饵食。他的父母经常过来会会他,有时他的八个兄弟姐妹也同来。甚至有几回,他竟和哈达掉了包,让哈达享受了一番人的照料和教诲,他则在山林中跟父母狩猎、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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