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我工作了一天后,觉得非常疲劳,便直接来到一家餐馆吃晚饭。我当时觉得非常饿,所以要了一大份油煎香肠,许多油煎马铃薯片,外加一杯鲜扎啤酒。

当我在等候上菜的时候,突然想起该买份报纸,并很快回到餐馆。于是,我起身走出餐馆,穿过马路,买了一份报纸,并很快回到餐馆。

怎么回事?——这时我发现,就在我外出的这会儿工夫,居然有人坐了我的位子。准确地说,那人是个孩子。

我从来就认为,对待陌生人应该讲礼貌,哪怕这个陌生人是个孩子。我对自己说,那个占了我位子的孩子,也许压根儿就不知道那是我的位子。他肯定没有什么恶意。于是,我朝他走过去,用手指轻轻叩了叩他的肩,尽可能温和地说:“劳驾您,亲爱的小朋友。”我称呼他“您”是因为尽管他看上去顶多只有八岁,但是他的个子却很高很高。我对他说:“真对不起,我不得不打扰您。因为您碰巧坐了我的位子。”

大个儿孩子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说:“没关系!”

我承认,这个回答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本来这事也的确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完全可以坐到另一个位子上去。再说,对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太较真儿。于是,我在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小声说:“我坐在旁边,希望没有打扰您。”

“没关系!”孩子友好地冲我点点头,并随手从桌上拿起我的报纸,开始读了起来。

我想:对呀,他怎么能知道这报纸连我自己还没来得及看,而这会儿正想看呢?再说,作为一个作家,我当然会十分赞成别人读书看报,尤其是希望那些正需要学习的人读书看报——比如,眼前这个大孩子。虽然要正儿八经读报,他还太小了点——我当然指的是他的年龄。可是,我却看见他正在用粗壮的手指头在从左至右、从上至下一行行划,把报纸弄得又破又皱。我真怀疑,他是否还能留下一点给我读。另一方面,我却不愿意伤害孩子,所以很客气地对他说:“实在抱歉,我的朋友,这报纸我想先自己看看,至于看完后,您拿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点儿也不会介意的。”

“没关系!”大个儿孩子喃喃地说,手里继续搓揉着报纸。

如果这时我有一丝怀疑,认为他 的行为是出于恶意的话,我相信我会说他两句的。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没说。而且这时饭店老板过来了,他把我的晚餐和一杯啤酒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当我铺上餐巾准备吃饭时,大个儿孩子已经开始吃我的东西了,真的,他看上去比我还饿。因为一眨眼工夫,那一大份香肠和土豆已经被他吃个精光。

“本来,”我小声报怨说,“这饭是我给自己要的……”

“没关系!”孩子安慰我说,说话间,他已经把最后那点香肠塞进了嘴里。

如果同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争食,那就不是人了,对吗?在眼前这种情况下,看他吃得那么香,不正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吗?再说,我也可以趁这个机会,抓紧时间看看那份已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报纸。我一边把报纸抚平,一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端我的那杯啤酒……这时,我看见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已经把它端到嘴边,并一口气喝光了!虽然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酒量,但是我仍然觉得应该说他两句。这不是因为我没喝到啤酒,而主要是担心他的健康,这么小的孩子肯定受不了这么多啤酒。所以,我用比刚才要稍微严厉点的口吻说:“亲爱的孩子,我担心这样喝酒,对您的身体没有好处。”

“没关系!”他很友善地保证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并冲我打了一个嗝,那动静听上去像从河马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我不愿意别人认为我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孩子了,而且他显然没有什么恶意。问题仅仅在于我已经越来越饿了,但光看着别人吃饭是无法饱肚子的。更难堪的是我身上剩下的钱没法再给自己要一份饭和一杯啤酒了。我突然想到,家里还有牛奶和面包。这肯定够我吃饱的。于是,我付完账,转身对孩子抱歉道:“对不起,我该走了……”

话刚出口我马上停了下来,因为这时我看见了他那失望的样子,这副表情让我感到有些难过。正如大家所知,大人是不该让孩子失望的!于是,我马上接着说:“下次我将非常乐意请您到我家去,可是今天我碰巧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招待您了……”

“没关系!”大个儿孩子说,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他起身和我一道走出饭馆。

外面天已经黑了。我们俩并肩默默来到街上,慢慢地向前走着。这时,我渐渐地有些为我这个小伙伴担心了。我抬头打量了他一眼(他至少比我高出一头),想从他的表情推断,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他的脸上一直是高高兴兴的样子,顶多有点犯困。

“亲爱的年轻朋友,”过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说:“您还想陪我走一段,真感谢您的美意。但是我想,我该尽快送您回家了。像您这种年龄的孩子,这么晚早该回家了,我看您也困了,该睡觉了。”

“没关系!”小孩回答道,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我们无法拒绝一个孩子想帮助自己的善意——我想,每个人都会同意我这个观点的。他是一片好意,如果冷冰冰地拒绝他,他也许会很难过的。于是我再也没说什么了。

我独自一人住在市郊的一栋小房子里,四周是一个漂亮的花园。或许我应该说,我“曾经在那里住过”比较恰当。虽然这才是几天前的事。我还是按顺序来说吧。

当我走到屋门口时,为了避免引起他的不愉快,我决定撒个应急的谎。我当然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说谎都是件不体面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我对这位年轻的朋友说,我认为像他这么大的孩子绝不可以随便跟一个陌生人走,更别说是在天这么晚的时候,那么他可能会以为我对他怀有某种敌意。而这种想法最终会让他失望的。所以我用一种故作吃惊的语气说:“我的天哪!我居然把我的房门钥匙给忘了,现在怎么开门呀!”

“没关系!”这个大孩子说,他往后退了几步。

我松了一口气,正想提出送他回家。却发现他快速向前跑了几步,用力一脚将门踹开。在这一刹那,我心里产生了一点儿怀疑:也许应该禁止孩子这么做,不管他是否会觉得受了伤害?但是,可以明显看出,他这么做也没有什么恶意。于是,我只是用稍带责备的口气说:“本来我的门还好好的。”

“没关系!”大个儿孩子安慰我说,随后自己走进屋去。

我必须在外面再待上一会儿,吸几口新鲜空气,把额头上的冷汗擦干。这一来,我却犯了更大的错误,因为作为大人,我绝对不能对孩子放任不管——更别说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在黑暗中他连灯的开关都找不到。接着,我听见从屋里传来一阵可怕的乒乓噼啪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痛苦的叫喊声。听到这动静,我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冲了进去,“啪”的一声打开灯,只见大个儿孩子坐在地上的一堆碎片中——我的玻璃养鱼缸被打碎了。他身上湿淋淋的,还挂着一些鱼缸里的绿色植物。四周到处是我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鱼。

“我的天哪!”我吓得大叫一声,因为我看见大个儿孩子一脸哭相,“你没有伤着哪儿吧?”

在惊慌中我居然忘了像刚才那样用“您”来称呼他。但是这种过分的亲密并没有让我觉得别扭。他强忍住眼泪,微笑着对我说:“没关系!”

从这里开始,我的记忆有些混乱,因为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我还记得,当时我跑进厨房,想去接一桶水,因为我想抢救那些小鱼。当我提着满满的一桶水走进房间时,我看见大个儿孩子又把我的衣柜打开了。他把我的西服和衬衣全都拽出来,拿它们在擦地。我马上理解了,他这样做并不是故意使坏,而是想帮忙减少损失。

我一边把满地乱跳的鱼捉入桶中,一边耐心地给孩子解释,西服和衬衣不适合用来擦地,因为这样会把它们弄脏和弄皱的。

“没关系!”大个儿孩子高兴地回答说,他想以此告诉我,他已经不再为这个小小的错误感到难过了。

鱼儿终于都被放进了 水里,我赶紧把桶拎进厨房,因为我想给我这些可爱的小玩意儿找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当我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容器时,房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由于没有紧接着听到痛苦的叫喊声,所以我没有太在意。因为我知道小孩子一般不愿意大人总在旁边唠唠叨叨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那样。

当我又一次走进房间时,看见我的小客人在房间里拉了一根绳,上面晾着我那些西服和衬衣,而我那面贵重的穿衣镜子和两幅画却被拽下来,弄破了。我为这种好心的行为感动了。只可惜为了让这衣服尽快干,他在房子中间的地毯上点了一堆火。而这些用来烧火的全是在我桌上找到的稿纸。

这孩子当然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他怎么会知道,这堆纸正是我在写的新书的草稿呢?我连忙跑了过去,将那些还没有被完全烧掉的稿纸抢出来,救出来一点算一点。

当我的小客人看见我这么做时,他也立刻照样跟着做。他显然把这当成了一种很有趣的游戏。因为他把这些烧着的纸片扔得到处都是。

“住手!”我吓得大喊,“别这样!你会把整栋房子都点着的。”

“没关系!”大个儿孩子回答说。从此时开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慌乱中我抓紧时间打了火警电话。然后急忙拉着孩子往楼上跑,因为大门已经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挡住了。而大个儿孩子还在兴高采烈地笑着,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我们正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最后我们只好从顶楼天窗爬到屋顶上。

“你听着,”我已被周围的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了,“你现在必须乖一点儿,千万注意别再出什么错。我们必须从这里跳下去。”

“没关系!”孩子说。然后我们便一起往下跳去。万幸的是他什么事也没有出,因为他掉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当然要比地上软多了。而我却摔断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

我现在还能记起的最后一幕是:当消防队终于赶来,把我抬上担架时,我看见大个儿孩子站在已经被烧毁的房屋的火光中,友好地向我挥手致意。毫无疑问,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恶意的。

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手臂和腿上都打了石膏。还得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才能出院。到那时,我又必须去找一栋新的房子了。当然,我还必须去买新衣服,那本书也必须重新开始写起。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大孩子。坦率地说,如果我们今后永不相见,我是绝对不会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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