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挽具的“吱吱”声、领队的拉橇狗身上“叮叮当当”的响铃声,一队雪橇一路吟唱着它们亘古以来永恒的哀伤。然而,人与狗此时都已经疲惫不堪,因此大家都默默地不出一声。最新飘落的雪花覆盖着前方的道路,使这支队伍行进起来变得更为艰难。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雪橇上放着的被横竖劈成四块的冻驼鹿,坚硬得仿佛燧石一般。雪橇经过还没有来得及冻结的路面,橇板固执地粘在积雪上,简直就像一个倔强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前进。

暮色开始降临,可是这支队伍在这个夜晚没有营地可以支搭帐篷。雪从静寂的半空缓缓飘落下来,不是薄薄的雪片,而是图案精美的小冰晶。天气非常暖和——气温仅有- 10℃——不过人们并没有留意这些。麦耶斯和贝特斯已经翻起了他们的护耳,马尔穆特·基德甚至取下了手上的手套。

这天刚过中午的时候,拉橇狗们便开始陷入极度疲惫状态,可是它们现在仿佛又恢复了活力。其中那些比较灵敏的拉橇狗,开始现出一种不安的神态——急于摆脱缰绳的束缚,想要迅速奔跑却又犹豫不决。它们竖起耳朵,鼻子用力吸着气。对于那些反应有些迟钝的弟兄,它们开始感到恼火,并用各种狡猾的方法咬着它们的后腿,催促它们快快跑起来。于是,那些受到催促的拉橇狗也受着同伴的影响,催促着另外那些同伴。终于,跑在最前面那架雪橇的领队狗蓦然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吠,然后将身体低低地伏在雪地上,用力向前冲去。其他拉橇狗纷纷效法着它的样子。于是,它们身后的皮带一收,缰绳绷得紧紧的,一架架雪橇飞快地向前冲去。人们握紧驾驶杆,竭力加快脚步,以免被拖到滑板下。这时,一天的疲惫已经烟消云散,人们大声叫喊着,为那些拉橇狗鼓气。那些动物,则用欢快的吠声回应着人们的叫喊。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雪地上回荡着“咔嗒、咔嗒”的声音。

“向右转!向右转!” 当他们的雪橇向一侧倾斜着,仿佛一艘逆风而行的小帆船忽然向左驶离大路的时候,人们依照次序轮流大声命令道。

雪橇向前猛冲了大约一百码,来到一扇明晃晃的窗户前。木屋内明亮的火光透过窗上糊的羊皮纸照到外面,说明这里正是人和狗休息的地方。育空地区特有的火炉正在木屋内熊熊燃烧,炉火上的茶壶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看来,这个木屋已经被人抢先占据了。突然,六十多只爱斯基摩狗同时发出挑衅的狂吠,随即这些全身毛烘烘的家伙愤怒地向拉着第一架雪橇赶到的拉橇狗扑去。这时,小木屋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身穿猩红色西北警局制服的人出现在门口。他踩着没膝的积雪,走到那些愤怒的畜生中间,冷静而公正地用狗鞭的柄端教训着它们,使它们乖乖地安静下来。然后,他和新来的人握了握手。就这样,马尔穆特·基德被一个陌生人迎接到了他自己的木屋中。

本来,出来迎接他们的人应该是斯坦利·普林斯,因为正是他负责照看上面提到的那只育空式火炉,并准备好滚烫的热茶。而此刻,普林斯正忙着招待他的客人。他的客人大约有十二个人,都是为英国女王服务的执法者和递送邮件的邮差,可是他们混杂在一起很难区分。他们来自不同的血统,可是相同的生活环境却使他们变成了同一种类型的人——一种消瘦、健壮的人。他们的肌肉由于长年奔走而异常坚韧,脸庞被阳光晒成了棕褐色。他们内心无忧无虑,目光直率地凝视着前方,明亮而又坚定。

他们驱赶着英国女王的狗队,使那些反对她的敌人不得不胆战心惊。他们吃着女王分配给他们的不多的食物,但是却非常快乐。他们见多识广,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情,过着传奇一般的冒险生活。然而,他们自己却并不清楚这一点。

此刻,他们完全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有两个人伸开四肢躺在马尔穆特·基德的床上,嘴里哼着法国歌谣。当年,他们的法国先祖首次踏上西北部这片土地,并与当地的印第安姑娘结婚的时候,唱的就是这样的歌曲。贝特斯的床也遭遇了同样的侵犯。在那里,有三四个健壮的客人围着毯子,一边搓着他们的脚趾,一边在听一个人讲故事。这个人曾经在沃尔斯利的舰队服役,并随同这位将军远征过喀士穆。

当他讲累了,一个牛仔开始讲述他跟随布法罗·比尔游历欧洲各国首都时,他曾经见过的宫廷、国王和贵妇。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混血儿,他们在一场失败的战争中成了老朋友,他们一边修理着马具,一边谈论着当年西北部的起义热潮以及路易斯·瑞尔做首领时的情景。

粗鲁的俏皮话和粗野的笑话一个接一个,此起彼落。陆地、河道上发生的那些重大危险,在他们口中只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们之所以还会想起它们,仅仅是因为其中的经历还带有一些幽默和滑稽的成分。对于这些无名英雄的故事,普林斯感到格外着迷,这些人亲眼目睹了一些大历史事件的发生,而他们却将那些伟大、神奇的事件当作了日常生活中一桩普普通通的意外。普林斯满不在乎地将自己那些珍贵的烟草,分给他的客人们,于是客人们已经生锈的记忆的链条开始松动,作为对普林斯的慷慨回报,那些已经被遗忘的奥德赛的故事又在这个夜晚焕发了生机。

当谈话停下来,那些旅行者将最后一袋烟装满烟斗,并打开他们那些捆扎得结结实实的毛皮毯子时,普林斯便退到他的老朋友身边,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详细的补充资料。

“哦,你很清楚那个牛仔,”马尔穆特·基德一边解开他的鹿皮靴鞋带,一边答道,“不难猜出,那个与他同床的伙伴身上带有不列颠血统。至于其他人,他们都是丛林里的孩子,大概只有上帝才会知道他们身上混合着多少血统。睡在门边的那两个人是两个纯种的家伙,或者说是‘木炭’。那个用毛布裹着屁股的小家伙——你只要注意一下他的眉毛和他的下巴的形状——你就会明白,有个苏格兰男人在她母亲那顶冒烟的印第安圆锥形帐篷里流过眼泪。那个看上去很英俊、把斗篷枕在头下的小伙子,他有一半的法国血统——你听到过他说话。他不喜欢睡在他旁边的那两个印第安人。你知道,当这些‘改良品种’在瑞尔的领导下进行起义的时候,那些纯种人竟然毫无反应,后来他们彼此就不再那么相爱了。”

“可是,我说,挨着火炉的那个家伙看上去有些阴郁,他究竟是什么人?我保证他根本不会说英语。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你错了。他英文说得足够棒。你注意过他听人们说话时的眼神吗?我注意到了。不过,他既不是那些人的同乡也不是他们的同胞。当他们用家乡方言谈话的时候,你可以看出他并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不过,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究竟是什么人。让我们来查找一些线索。”

“放几根木柴到火炉里去!”马尔穆特·基德提高音量,直率地盯着那个正被讨论的人,命令道。

那人立刻执行了命令。

“他在什么地方受过训练。”普林斯低声评价道。

马尔穆特·基德点点头,脱掉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躺下的人,向火炉走去。在炉火旁,挂有大约二十双袜子,他将自己那双潮湿的袜子也挂在了其中。

“你希望什么时候到达道森?”他试探着继续问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答道:“他们说还有25英里。是这样吗?大概还要两天的路程吧。”

可以听出,他稍稍带些口音,可是他的回答并没有出现丝毫迟疑,也没有费心寻找合适的词句。

“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

“西北地区呢?”

“到过。”

“出生在那里?”

“不。”

“哦,那你出生在什么鬼地方?你和那些人完全不同。”马尔穆特·基德对着那些赶狗人挥了挥手,甚至将睡在普林斯床上的那两个**也包含在了其中,“你来自什么地方?我以前见过长有像你这样一张脸的人,可是我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我认识你。”那人有些答非所问地插了一句,立刻将马尔穆特·基德的问题引开了。

“在哪儿?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不是你,是你的伙伴,一位牧师,在帕斯提里克,很久以前。他问我是否见过你,马尔穆特·基德。他给了我一些食物。我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对你提到过我吗?”

“啊!你就是那个用水獭皮换了一群狗的家伙?”

那人点点头,敲了敲他的烟斗,将里面的烟灰敲掉,然后拉开他的皮毯子,表示不愿再继续交谈下去。于是,马尔穆特·基德吹灭了油灯,和普林斯一起钻进了皮毯子。

“怎么样,他是什么人?”

“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他转移了我的话题,像只蛤蜊一样封住了一切。不过,他是一个能挑起你好奇心的家伙。我听说过他。八年前,海岸一带所有的人都对他充满了好奇。你知道,他的确有些神秘。他在一个隆冬季节从北方下到了这里,那个地方距离这儿有好几千英里。他沿着白令海一路走过来,好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他似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来自哪里,不过那一定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到达高乐文海湾的时候已经累坏了,他从瑞典牧师那里得到了一些食物,还向牧师询问了通往南方的路线。所有这些,都是我们后来听说的。之后,他就离开了海岸线,一直沿着诺顿湾前进。那时候,天气可怕极了,暴风雪和飓风一刻不停,可是他却神奇地闯了过来,如果换了其他人,一千个人也早都死光了。由于他错过了圣·迈克尔,所以他便在帕斯提里克上了岸。他一路失掉了一切,只剩下两只狗,而且几乎被饿死。

“他急着向前赶路,罗布神父给了他一些食物,可是神父不能再给他提供拉橇狗了,因为等我到了那儿,神父自己还要上路出发。这位尤利西斯先生非常清楚,没有狗他是无法继续前进的,他因此焦急不安了好几天。在他的雪橇上,有一捆鞣制得非常出色的水獭皮,那是海獭啊,你知道,它们的价值相当于黄金!当时,有一个老夏洛克的同行也在帕斯提里克,那是个俄国人,他手上正好有一些狗要杀掉。好了,他们不久就谈妥了一笔生意。不久后,当这个怪人继续向南方前进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支跑得飞快的狗队。夏洛克先生顺手得到了那些水獭皮。我见过那些皮子,简直是太出色了。我们估算了一下,那些狗每只至少给那个俄国人带来了五百块钱的收益。这并不是说,那个怪人不清楚海獭皮的价值。他虽然是一个印第安人,可是在他不多的谈话中,人们可以听出他曾经和白人一起生活过。

“海上的冰层解冻后,有人从奴尼瓦克岛带来消息说,他为了食物到过那里。从那儿以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八年来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现在,他到底从哪儿来呢?他在那个地方做过些什么?为什么他又会离开那个地方?他虽然是一个印第安人,可是他到过一些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而且他还受过专业训练,这对于一个印第安人来说可是一桩不寻常的事情。看来,又有一个北方的奥秘要你来解开了,普林斯。”

“太感谢你了,可是我手头上这样的奥秘已经太多了。”普林斯回答说。

马尔穆特·基德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但年轻的采矿工程师却依旧瞪大了他的眼睛,仰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等待心中那阵奇异、令人兴奋的热潮慢慢平息下去。然后,他终于睡了过去,可是他的脑子却仍在转个不停,因为这时他在梦中也开始穿行在那些无名的雪野,随着那些拉橇狗在无边无际的雪路上挣扎,眼看着人们生活、劳作,最后像个男子汉一样死去。

第二天凌晨,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赶狗人和**便动身向道森出发了。然而,为了女王的利益,那些为她统治着这些小人物命运的政府却不允许他们的邮差休息片刻,因此一个星期之后,这些人又出现在了斯图亚特河边,他们携带着沉重的邮件正要赶往盐湖地区。

当然,他们的拉橇狗更换了一批新狗。可是,那些毕竟是狗。

人们本来指望能够停留几天,稍稍休息一下。另外,克朗代克是北方地区一个新兴的城市,他们希望能够参观一下这座黄金城,看一看它那如同流水一样的金砂,还有它那昼夜狂欢不止的舞厅。可是,他们这次和从前到达这里一样,只来得及烤干了他们的袜子,并在夜间吸着他们的烟斗抽了几袋烟,因此已经有一两个勇敢的人开始考虑丢下手中的差事逃走了,并估算着有多大可能穿越人迹罕至的落基山脉到达东部,然后再从那里经马更些山谷,回到他们过去喜欢并熟悉的彻帕文地区。

另外两三个人甚至已经决定,等他们服役期满也沿着这条路线回到家乡去,并毫不迟疑地立刻开始制定返乡计划,期盼着这次冒险行动能够成功。他们的心情正像一个在城市长大的人,渴望到森林中度过他们一天的假期。

那个曾经拥有水獭皮的人似乎非常不安,尽管他对这种讨论毫无兴趣。最后,他将马尔穆特·基德拉到一旁,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普林斯用好奇的目光瞥着他们,让他感到越来越神秘的是,他们后来居然戴上帽子和手套走出了房子。当他们回来后,马尔穆特·基德将称黄金的天平放到桌子上,称出六十盎司1的黄金,然后放进那个怪人的口袋里。随后,赶狗人的首领也参加了他们的秘密会议,无疑他们和那个怪人谈妥了一项交易。

第二天,当那一群赶狗人向上游出发的时候,这个曾经拥有水獭皮的人却单独带着几磅食物,掉头返回了道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当普林斯询问起来的时候,马尔穆特·基德回答说,“不过,那个可怜的家伙一心想要摆脱眼前的工作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至少,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理由,虽然他并没有透露其中的内容。你很清楚,他这种工作就像是在军队服役,他已经签了工作两年的合约,为了解除这项合约,他只有花钱才能赎回自己,重新得到他的自由。他不能逃跑,否则他便不能继续留在这一带,可是他又疯狂地渴望留下来。他说,他到达道森后便下定决心要留在这一带,可是这里并没有人认识他,他口袋里也没有一分钱,我是唯一和他说过两句话的人。于是,他同副州长谈过了,如果他能从我这儿借到钱,他们就可以解除他的服役合约,这一点你很清楚。他说,他在今年之内就可以把借的钱还给我,如果我愿意,他还可以让我大发横财。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财宝,可是他知道它们藏在什么地方。

“听我说!唉,他把我拉到外面,他几乎都要哭了。他又是乞求,又是千方百计说服我,还在雪地上给我跪下,我只好把他拉起来了。他说的那些话,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在说胡话。他赌咒说,他已经拼命苦熬了很多年,现在已经再也受不了失望的打击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却不肯告诉我。他只是说,他可能会被安排在这条路线的另外一半跑来跑去,那样他将会有两年的时间不能前去道森,届时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当我答应借钱给他的时候,我不得不再次把他从雪地上拉起来。我告诉他,这笔钱就算是我的投资好了。你认为他会同意吗?不,先生!他发誓说他要把他找到的所有财宝全都送给我,他要让我富得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总之他反复说的都是诸如此类的话。在这个年头,一个人靠一笔投资拼命工作,通常得到收益后,几乎连一半也不愿回报给投资人。这件事有些不同寻常,普林斯,你记住这一点。如果他继续留在这个地区,我们一定会听到他的消息——”

“如果他没有留下来呢?”

“那么,只当我的好心得了一个教训,我那六十多盎司黄金飞走了。”

严寒随着漫长的黑夜到来了,太阳也沿着南方的雪线玩起了旧日的藏猫猫游戏,马尔穆特·基德的投资毫无消息。后来,1月初一个寒冷的早上,一架载满货物的雪橇被拉橇狗拖到了他那座位于斯图亚特河下游的木屋前。那个曾经拥有水獭皮的人来到了这里,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人,而像这种男人大概连上帝也已经忘记当初如何创造的他。每次谈到好运、勇气以及价值五百美元的金砂,人们是决不会忘记阿克塞尔·冈德逊这个名字的。即使人们围坐在营火旁,谈到那些充满勇气、力量和胆识的故事,大家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存在。当人们的谈兴开始冷淡,只要提起那个和他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女人,人们的兴致便会重新高涨起来。

正如前面所述,在创造阿克塞尔·冈德逊的时候,上帝大概想起了远古时代那些美好的形象,于是便仿照创世之初的人类样式创造了他。这个人身材高达七英尺,仿佛一座矗立的高塔,而他那身独特的装束似乎正是黄金国君王的特殊标志。他的胸膛、脖子、四肢,都完全同一位巨人一样。为了承受他那三百磅的骨骼和肌肉,他的雪鞋比其他人的足足大出有一码。他面部线条粗犷,额头布满了皱纹,下巴很肥厚,一对浅蓝色的眼睛充满无所畏惧的神色。他的这张面孔告诉了人们,这是一个相信力量代表一切的家伙。他那结了一层霜雪的头发,黄得如同成熟的玉米穗,仿佛日光穿过黑夜,散落在他的熊皮大衣上。当他走在拉橇狗前,沿着狭窄的道路摇摆着身体走过来的时候,隐隐可以看出常年的海上生活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当他用狗鞭柄敲打马尔穆特·基德的房门时,正像一个挪威海盗来到南方进行劫掠,此刻正雷鸣一般猛烈进攻着城堡的大门。

普林斯露出他那女人一样的胳膊,揉着烤面包的发面团,然后将它们放到模具中,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却经常向三位客人瞥去——这样三位客人光临这座木屋,可是一生难得一见的新鲜事。那个怪人,马尔穆特·基德称他为尤利西斯,这个人一直吸引着他。可是,他的注意力目前却转向了阿克塞尔·冈德逊和他的妻子。一天的旅行使她感到很疲倦,因为自从她的丈夫得到寒带金矿并依此发财之后,她在舒适的木屋中生活久了,身体也变得娇气起来。她感到很累。她依偎在她丈夫那宽阔的胸前,仿佛一朵娇弱的鲜花倚靠着墙壁一般,懒洋洋地回应着马尔穆特·基德善意的玩笑。她偶尔用幽深的黑眼睛瞟一眼普林斯,使得普林斯的血液奇异地加快了流速。普林斯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身体健壮,长年累月看不到几个女人。她虽然年长于他,还是一个印第安女人,可是她完全不同于他以前遇到过的那些土著妇女。她到过很多地方——从他们的交谈中他了解到,她到过很多国家,甚至还曾经到过他的家乡。她不但懂得很多女人都懂得的事情,而且更懂得很多女人理应不懂得的事情。她能够用干鱼做一餐饭,还能够在雪地上搭出一张床。她有意戏弄着他们,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描述着宴会上一道道菜肴,使得他们的食欲被各种几乎已经忘记的美味逗引起来,于是各人的肠胃内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斗争。她懂得驼鹿、熊和小蓝狐的生活习性,也懂得北方海域那些野蛮的两栖类动物的特征。她不仅精通有关森林和河流的各种知识,而且即便是人、鸟和野兽在晶莹的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她也能够一一辨别出来。普林斯还发现,当她看到他们的露营规则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赞赏的光芒。至于说那些规则,是容易冲动的贝特斯某次一时兴起“发明”出来的,其显著的特点是简单扼要,却处处散发着幽默色彩。

在这位女士到达之前,普林斯已经将这些规则翻过去面朝墙壁,可是谁能想到这位土著妻子——好了,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总之,阿克塞尔·冈德逊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和传说同她丈夫的一起,在整个北方地区广为流传。在餐桌旁,马尔穆特·基德以她老朋友的身份,肆无忌惮地取笑着她,而普林斯也摆脱了刚开始见面时的羞怯,跟她开着玩笑。然而,她的一张嘴毫不示弱,敏捷地反击着来自两个男人的唇枪舌剑。她的丈夫反应迟钝,虽然不能与妻子并肩作战,却在一旁欢呼着为她助阵。显然,他因自己的妻子感到格外自豪。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说明了她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至于那个曾经拥有水獭皮的人,他一直默默地吃着东西,一声不吭,被排除在了这场愉快的语言战争之外,似乎被大家遗忘了。他很快便吃完东西,然后离开了餐桌,走到屋外的拉橇狗中间。于是,他的伙伴们也随即套上手套,穿上皮大衣,随他走到了屋外。

已经有很多天都没有下过雪,雪橇沿着板结的育空路向前滑去,轻快得仿佛滑行在冰面上。尤利西斯驾着第一架雪橇走在最前面,普林斯和阿克塞尔·冈德逊的妻子驾着第二架紧随其后,马尔穆特·基德和黄发巨人驾着第三架雪橇走在最后。

“这只不过是一种预感,基德,”冈德逊说道,“不过,我认为这种事情还是有可能的。他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地方,可是他说得让人很信服,而且他还给我看了一张地图。多年以前,我在库特奈人那儿就听说过这张地图。我本来希望能和你一起去,可是那个家伙是个怪人,他提出的条件很明确:一旦另外有人介入这件事,他就放弃这次行动计划。不过,等我回来以后,你肯定是第一个知道这次行动结果的人,我会把我的矿产附近的金矿送给你,另外还要分给你一半筹建城市的地基。

“不!不!”他大叫道,因为基德正要打断他的话,“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在我的计划完成之前,我也需要另外有个人帮我出出主意。如果一切都很顺利,哦,那将会是第二个克里普尔河啊,老伙计!你听见了吗——第二个克里普尔河!那可是石英矿,你知道吗,不是普普通通的矿砂。如果我们干得漂亮,我们能把整个儿矿产都装进我们腰包里——那可是成百上千万啊。我以前听说过那个地方,你肯定也听说过它。我们要建起一座城市——拥有成千上万的工人——开一条顺畅的水道——开通轮船航线——进行繁忙的运输贸易——让小火轮直通上游——或许,还要勘测一条铁路线——建锯木厂——建发电站——建我们自己的银行——贸易公司——财团——啊哈!在我回来之前,你可千万不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别人啊!”

在通过斯图亚特河口的地方,他们的雪橇停了下来。一片茫无边际的冰海,一直伸向神秘不可知的东部。他们将雪鞋从各自的雪橇上解下来。阿克塞尔·冈德逊和大家握了握手,然后率先出发,走在了队伍的前面。他那双巨大的带有蹼足的雪鞋,在羽毛一般松软的雪地里,陷下去足足有半码深,将脚下的积雪压得结结实实,使得那些拉橇狗不至于陷在雪中打滚。他的妻子走在最后一架雪橇的后面,而且从她走路的姿态可以看出,在操作这种并不容易掌握的雪鞋技术上,她是经过了长期锻炼的。随后,雪野的沉寂被愉快的告别声打破了,拉橇狗们“呜呜”地哀鸣着。那个曾经拥有水獭皮的人,用他的鞭子教训着一条竟敢进行反抗的拉橇狗。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的雪橇好像一支黑色的铅笔描画出一根长长的直线,一直穿过雪野这张辽阔无垠的雪纸。

几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晚上,马尔穆特·基德和普林斯正在研究一个棋谱,这个棋谱印在一张从一本旧杂志中撕下来的纸上。这时,基德刚刚从他的波那泽矿山回来,他正想好好休息一下,为即将到来的长长的猎鹿季节做好准备。

同样,普林斯在河道和雪路上几乎度过了整个冬天,他也非常渴望留在温暖的木屋里,过一个星期安逸的日子。

“黑爵士往上跳,给王施加压力。不,那样走没有任何意义。你看,下一步棋——”

“为什么要让卒子前进两步呢?应当用它来换子,然后只要在中间吃掉主教——”

“等等!那样走会留下一个漏洞,而且——”

“不会,非常安全,往前跳!你会看到这一步非常有用。”

这是一盘非常有趣的棋局,因此有人在外面敲了两次门,马尔穆特·基德才回应了一声“进来”。

门被推开了,有个家伙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小木屋。普林斯抬头看了一眼,惊得跳了起来。他那惊恐的眼神,使得马尔穆特·基德急忙转身看过去。虽然他以前看到过很多可怕的东西,可是眼前的景象仍然使他大吃一惊。那个家伙摇晃着身子,摸索着向他们走过来 。普林斯慢慢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摸到那枚悬挂着他的手枪的钉子。

“我的上帝!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低声对马尔穆特·基德说。

“不知道。看样子像是一个冻僵了的家伙,而且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基德一边回答,一边向对方慢慢移过去,“小心!这个家伙可能已经疯了。”当他关好房门返身走回来时,忍不住提醒普林斯说。

那个家伙走向小屋里的桌子。这时,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它的眼睛上。它似乎很开心,嘴里发出可怕的“咯咯”的声音,表示它感到很高兴。然后,突然,他——原来它是一个人——向后晃了晃身子,猛地拉紧他的皮裤,开始唱起一首船夫曲,这是水手们转动绞盘的铁链时,在“哗哗”的海浪声中唱的——

“美国佬的船只,顺流而下,

拉起来啊!我勇猛的小伙子!拉起来啊!

你想知道船上的船长是谁吗?

拉起来啊!我勇猛的小伙子!拉起来啊!

他就是南卡罗来纳州的乔纳森·琼斯,

拉起来啊!我勇猛的——”

他忽然停了下来,像一只狼一样咆哮着,踉踉跄跄地扑向放着熏肉的搁板。在基德和普林斯急忙赶过去阻止他的时候,他的牙齿已经撕开了一大块生熏肉。他和马尔穆特·基德激烈地争夺着那块生肉。不过,他身上那股疯狂的力气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他终于虚弱地交出了那块已经被撕开的生肉。马尔穆特·基德和普林斯搀着他,将他扶到一张凳子上坐下来,于是他伸开四肢将大半个身体趴在了桌子上。

一小杯威士忌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当马尔穆特·基德把一只糖罐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自己拿起匙子伸进罐子里了。在他的胃口稍稍得到一些满足后,普林斯和他一样全身颤抖着,递给他一杯清淡的牛肉汤。

那个家伙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种阴森、狂暴的光芒,他每喝一口肉汤,这种光芒就随之一闪,然后慢慢暗淡下去。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所剩无几。这张脸异常凹陷、瘦弱,简直很难说这是一张人类的面孔。严寒严重损伤了他脸上的皮肤,每次冻伤还没有完全复原,新的冻伤又在旧日的伤痕上留下了新的伤疤。他的脸又干又硬,皮肤呈血黑色,而且还有几道可怕的锯齿状裂痕,裂痕处隐隐露出一些擦掉皮的红肉。他身上的皮衣很脏,而且几乎被撕成了碎片,其中一侧的皮毛已经烤焦了,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被完全烧光了,说明他曾经在火上躺过。

马尔穆特·基德指着他的皮衣上那些被太阳晒黑的地方,在那里明显有被割掉的痕迹——那正是严酷的饥饿留下的印记。

“你——是——谁?”基德慢慢地、声音清晰地问道。

那个人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问话。

“你从哪儿来?”

“美国佬的船只,顺流而下。”他用颤抖的声音答道。

“毫无疑问,这个乞丐是顺着大河下来的。”基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摇他,希望尽力使他回答得更清楚一些。

可是,基德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身体,这个人便尖声大叫起来,同时一只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肋部,显然那里非常疼痛。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将半个身体倚靠在桌子上。

“她嘲笑我——这样——她的眼睛里带着憎恨。另外,她——怎样也——不肯——来。”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当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的时候,马尔穆特·基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声问道:“谁?谁不肯回来?”

“她,恩卡。她讥笑我,打我,这样,一次次打我。然后——”

“怎样?”

“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她就非常安静地躺在雪里,躺了很久。她很——安静地——躺在——那片——雪里。”

两个人无助地彼此对视着。

“谁躺在雪里?”

“她,恩卡。她用充满憎恨的目光看着我,然后——”

“是的,是的。”

“然后,她举起了刀子,这样。一下,两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我一路走得很慢很慢。在那个地方有很多金子,非常多的金子。”

“恩卡在哪儿?”从马尔穆特·基德所领会的一切中,那个名叫恩卡的女人很可能就躺在一英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他粗暴地摇着那个人,反复追问着,“恩卡在哪儿?恩卡是什么人?”

“她——躺——在——雪——里。”

“继续说下去!”基德用力握着他的手腕。

“所以——我——也——想——躺——在——雪——里——可——我——有一——笔——债——要——还。它——很——重——我——有一——笔——债——要——还一——笔——债——要——还,我——有——”这时,他那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的述说,停了下来,他将他的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摸出了一只鹿皮口袋,“一——笔——债——要——还——五——磅——金——子——回——报——投——资——马——尔——穆——特——基——德——我——”他的头筋疲力尽地伏在了桌子上。无论如何,马尔穆特·基德再也不能唤醒他了。

“他是尤利西斯,”他平静地说着,然后抖了抖那只鹿皮口袋,将它扔在桌子上,“可以猜得到,阿克塞尔·冈德逊和那个女人已经毁了。来,让我们把他抬到床上去,给他盖上几张毯子。他是一个印第安人,他会活过来的,另外还会向我们详细讲述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当他们将衣服从他身上割下来的时候,发现在他的右胸附近有两处刀伤,伤口已经硬化,但仍没有愈合。

“我将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告诉你们一切,可你们会明白的。开始,我要先向你们讲一下我自己和那个女人的故事,然后,就是那个男人了。”

说着,这个曾经拥有水獭皮的男人向炉火挪了挪,正像一个曾经被剥夺了烤火权力的人,仿佛担心普罗米修斯这份珍贵的礼物会随时消失。马尔穆特·基德点亮了油灯,然后将它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使它的光线能够照在那个讲述者的脸上。普林斯也从床沿上起身走过来,坐到了他们中间。

“我叫纳斯,是一位酋长,而且还是一位酋长的儿子。我出生在日落和日出之间,那是在漆黑的大海上,我降生在我父亲的皮舟里。在那个晚上,男人们整夜都在不停地划桨,而女人们忙着把涌进我们皮舟里的海浪淘出去,我们一起和暴风雨搏斗着。咸涩的海浪溅到我母亲的胸口上,结成了冰,等到海浪终于平息下来,她的呼吸也没有了。可是,我——我一直在狂风暴雨中喊叫着,然后活了下来。

“我们居住在阿卡坦——”

“哪儿?”马尔穆特·基德问道。

“阿卡坦,那个地方属于阿留申群岛。阿卡坦,比契格尼克远,比卡尔达拉克远,也比阿尼麦克远。正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居住在阿卡坦,那是位于世界边缘的一个岛屿,四周全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我们在咸涩的海水中以捕鱼为生,也捕捉海豹和水獭。我们的房屋建在树林和黄色的沙滩旁边的岩石上,一家家连在一起,沙滩上停放着我们的皮舟。我们人数不多,生活的世界也很小。在我们东边有几座陌生的岛屿——这些岛屿很像阿卡坦,所以我们认为全天下都是岛屿,而且对此并不在意。

“我是一个和我的族人不大相同的人。在海边的沙滩上有一艘船,这艘船只留下了几根弯曲的船骨和几块被海浪冲弯的木板,可是我的族人从来也没有造过这样的船。我记得,在可以从三个方向眺望大海的小岛的一端,生长着一棵这个地方从没见过的松树,这棵树光滑、挺拔、高大。传说,曾经有两个男人来到这个地方,在这里转了很多天,一直看到太阳落下去。这两个男人就是乘着那艘摊在沙滩上成了碎片的船,从海外来到这里的。他们是像你们一样的白人,身体虚弱得正像海豹逃走后,只好空手回家的打猎的小孩子。我知道的这些事,都是从族里那些男男女女的老人那里听来的,他们又是以前从他们的父母那里听来的。开始,这两个陌生的白人并不愿意接受我们族人的生活方式,可是他们吃了这里的鱼和鱼油后,他们的身体就开始强壮起来,而且很凶猛。后来,他们各自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得到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女人,很快便有了孩子。就这样,其中一个孩子就成了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

“正像我说过的,我跟我的族人不大相同,因为我身上带有那个从海外来的白人强壮的外来血统。传说,在那两个白人来到阿卡坦之前,我们这里有另外一套法规,可是这两个陌生人不但凶猛,而且还喜欢吵架,他们总是跟我们的族人打起来,直到后来再也没有几个人敢和他们打仗为止。于是,他们就封自己为酋长,并且废除了我们以前的法规,给我们制定了一套新法规,竟然规定所有的男孩子都是他父亲的儿子,而不再像我们从前规定的那样是他母亲的儿子。他们还规定,第一个儿子有权继承他父亲留下的一切,而他的兄弟和姐妹都必须靠自己的能力谋生。他们还给我们制定了其他一些法规。他们教会我们用新的方法捕鱼和猎熊,因为树林里的熊简直太多了。他们还教导我们贮存下大量的食物,以备饥荒到来的时候可以救命。这些事都是好的。

“不过,等到他们成了酋长,再也没有人敢惹他们发火的时候,那两个外来的白人便开始彼此自己打来打去了。其中我继承了他的血统的那个人,将他戳海豹的鱼叉扎进了另外那个白人身上,扎进去足有一臂长。后来,他们的孩子们接着打来打去,然后他们的孩子的孩子也和他们父亲一样。他们两家之间有着深仇大恨,常常制造流血事件,甚至到我这一代还是照样,因此每家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将家族的血脉传下去。在我这支血统,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另外那支血统只剩下了一个女孩子,她就是恩卡。她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一天晚上,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出去打鱼,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们被大潮冲上了海滩,两个人彼此紧紧缠在一起。

“人们一直感到惊奇,因为我们两家的仇恨是这么深。那些老人们总是摇着头说,等恩卡生了孩子,我也有了孩子,我们两家这场仗还会继续打下去。他们对我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相信了他们的话,把恩卡当作了我的敌人,我相信她将来做了母亲,她的孩子一定会和我的孩子打来打去。我每天都想着这件事,等我长成一个小伙子的时候,我就问老人们为什么将来会是这样。他们回答说:‘我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只是你们的父辈就是这么干的。’我感到奇怪的是,上一辈人打仗,为什么后一辈人还要继续打下去,我看出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是,人们都说一定会是这样,而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伙子。

“后来,他们说我必须快点儿结婚,这样我生下的孩子就会比恩卡的孩子大,而且比她的孩子先强壮起来。这事很容易,因为我是这里的头领,由于我的先辈立下的功绩和他们制定的法规,还有我自己拥有的财产,使得我的族人们都很尊敬我。族里任何一个姑娘都愿意嫁给我,可是我发现没有一个姑娘令我满意。老年人和那些姑娘的母亲都告诉我,要快点儿结婚,因为那时候已经有很多猎人争着出很高的聘礼给恩卡的母亲,希望能够和她的女儿结婚。那样,她的孩子一定会比我的孩子先强壮起来,我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还是没有发现一个令我满意的姑娘,直到有一天我打鱼回来的那个傍晚。那时候,太阳正落下去,我的眼前是一片西沉的阳光,微风吹拂,几只皮舟飞快地冲过白花花的海浪。突然,恩卡的皮舟在一旁超过了我的皮舟,她看了我一眼,只见她黑黑的头发迎风飘扬,就像夜晚的乌云一样,浪花打湿了她的脸颊。我说过,我的眼前当时一片阳光,我还是一个小伙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心里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我知道那是爱慕的表示。

“在她飞快地划着皮舟超过我的时候,在前面不到两桨的距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种看人的眼神,是只有像恩卡这样的女人才会有的眼神——然后,我又一次体会到那是爱慕的表示。在人们的喊叫声里,我们乘风破浪飞快地超过了那些慢悠悠的大皮舟,把它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可是,她飞快地划着桨,尽管我的心就像是涨满风的船帆,我却没能追上她。那时候,海风越来越大,在海面上掀起一片白茫茫的浪花。我们的皮舟跳跃着,就像是在浪尖上迎风飞奔的海豹,在海浪的怒吼声里,飞驶在阳光在海面上铺出的一条金色小路上。”

纳斯做着蹲伏的动作,半个身体脱离了凳子,做出一种划桨的姿势,似乎重新回到了当时赛舟的那一刻。透过炉火,他又看到了那只在海浪中摇摆的皮舟,还有恩卡迎风飘扬的黑发。他的耳朵里又充满了风声,他的鼻孔里也灌满了带有咸味的清新的海风的气息。

“可是,她靠岸后,飞快地跑上了沙滩,大笑着,跑进了她母亲的房子里。那天晚上,我想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办法——这不愧是整个阿卡坦人的酋长想出来的好办法。于是,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就走到恩卡的母亲居住的房子前,看着亚士-努士堆放在门前的货物——这些货物是亚士-努士的聘礼。他是一个强壮的猎户,一心想做恩卡的孩子的父亲。

“另外几个年轻人也曾把他们的货物作为聘礼,堆放在恩卡的母亲门前,可是后来他们又都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而每一个年轻人堆放在那里的聘礼,都比以前那个小伙子多一些。

“我对着月亮和星星大笑起来,然后回到我自己储存财产的房子里。我搬运了好几次,直到我堆放的聘礼比亚士-努士的那一堆高出了一只手。我的聘礼有晒干、熏过的鱼;有四十张海豹皮和二十张毛皮,而且每张皮子都扎着口,里面装满了油;还有十张熊皮,那是它们春天出来的时候,我在树林里捕到的。另外,还有玻璃珠子、毯子和红布,它们都是我向居住在东边的人交换来的,而他们又是向居住在更东边的人交换来的。我看着亚士-努士的那一堆聘礼,大笑起来,因为我是阿卡坦的头领,我的财产远远超过所有的年轻族人。我的先辈曾经立下很多功绩,为阿卡坦制定了各种法规,使他们的名字永远流传在族人的口中。

“就这样,当天亮后,我就走上了海滩,从眼角观察着恩卡的母亲的房子。我的聘礼还原封不动堆在那里。女人们都笑着,私下里议论纷纷。我感到很吃惊,因为从来没有人出过这么高的聘礼。那天晚上,我在那堆聘礼上又增添了一些东西,而且还在旁边放了一只从来没有下过海、鞣制得非常好的皮舟。可是,那天聘礼还是堆在那里成了所有人的笑料。恩卡的母亲真是一个狡猾的女人,而我在我的族人面前受到这样的羞辱,使我非常生气。于是,那天晚上我又在聘礼上加了很多东西,直到它们变成很大很大的一堆,而且我还把我的大皮舟也拖了过去,它可以抵得上二十只小舟。早晨,那堆东西不见了。

“然后,我开始准备婚礼。为了婚宴上丰盛的食物和待客的谢礼,甚至连那些居住在东边的人也赶来参加我的婚礼。根据我们计算年龄的方法,恩卡比我大四个太阳年。虽然我还只是一个小伙子,但是我是一位酋长,而且还是酋长的儿子,所以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这时海面上露出一艘轮船的船帆,在海风的吹拂下,船帆变得越来越清楚。它的排水管向外排着清水,船上的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拼命开动抽水机。在船头上,站着一个强壮的男人,他一边观察着海水的深度,一边用打雷一样的声音指挥着人们的行动。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和深海的海水一个颜色,他的头好像带有鬃毛的海狮。他的头发是黄色的,就像南方人收割的稻草,或者是水手们编绳子的马尼拉麻线。

“最近几年,我们也看见过一些从远方开来的轮船,可是这是第一艘驶向阿卡坦海滩的轮船。婚宴被搅乱了,那些女人和孩子都逃进了他们的房子里,我们这些男人拉开我们的弓箭、手拿长矛,等着轮船靠岸。可是,当船头靠上沙滩后,那些陌生人并没有在意我们,他们只顾忙着做他们自己的事。潮水退去的时候,他们将那艘双桅纵帆船倾倒过来,修补着船底的一个大窟窿。于是,女人们又跑了回来,婚宴继续进行。

“等潮水开始上涨的时候,那些海上的流浪汉将他们的纵帆船在深水区抛下锚,然后走进了我们中间。他们带来一些礼物,显得非常友好。于是,我们给他们腾出一些座位,然后像对待所有的来客一样,我也照样大方地送给他们一些谢礼,因为这是我结婚的日子,而且我还是阿卡坦的头领。那个头发长得像海狮的鬃毛一样的男人也来到了婚宴上,他又高又壮,让人觉得他一脚踏下去,地面都会跟着晃动几下。他交叉着两只胳膊,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恩卡。他一直在我们那里待到太阳西沉、星星出来,才回到他的大船上去。他走了以后,我拉起恩卡的手,带她来到我自己的家里。我的家里充满了歌声和热闹的笑声,女人们和我们开着各种玩笑,正像她们在这种时候通常习惯的那样。可是,我们并不介意。后来,人们就留下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各自回家去了。

“最后的笑闹声还没有完全消散,那个海上流浪汉的首领就走进了我的家门。他带来一些黑色的瓶子,我们喝着瓶子里的液体,感到非常高兴。你们很清楚,我当时只是一个小伙子,一直居住在世界的边缘,所以我的血热辣辣地变得像火在烧,我的心轻得好像海浪飞上悬崖溅起的泡沫。这时,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恩卡静静地坐在一堆皮毛中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她好像非常害怕。那个头发像海狮鬃毛的人,直勾勾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后来,他的水手们带着一捆捆货物走了进来,他把这些货物堆在我的面前。这些东西都是阿卡坦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其中有两支长枪和一把短枪,有子弹和炮弹,有明亮的斧头和钢刀,有各种漂亮的工具,还有很多陌生的东西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用手势表示,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了。我当时认为,他这样慷慨大方,一定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可是,他又用手势表示,恩卡要上船跟他一起走。

“你们明白了吗?——恩卡要上船跟他一起走。我带有先辈血统的血液猛地沸腾起来。我拿起长矛投向他,想要把他刺穿,可是瓶子里的鬼怪已经夺走了我胳膊上的力气。他抓住我的脖子,就这样,把我的头向房子的墙上撞去。我被撞得全身发软,就像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孩,我的两条腿再也站不起来了。在那个人把恩卡拖向门口的时候,恩卡尖叫着,用手胡乱抓着房子里的东西,直到那些东西在我们周围倒了一地。后来,他用两只大胳膊把恩卡抱在怀里,她就开始撕扯他的黄头发,他却大笑起来,正像雄海豹发情的时候那样。

“我爬到海滩上,招呼我的族人投入战斗,可是他们都害怕了。只有亚士-努士算得上是一个男人,可是那些家伙用一根船桨打他的头,直到他脸朝下扑倒在沙滩上,一动不动了。然后,那些家伙就扬起船帆,唱着他们的歌,在风的吹送下启航离开了阿卡坦。

“人们都说这样也好,因为在阿卡坦以后再也不会出现打出血的事了,可是我一个字都没有说,直等到满月的那一天,我把鱼和鱼油装上我的皮舟,然后就动身向东方划去。我看见了很多岛屿,也看见了很多人,这时候我这个生长在边缘的人,才明白世界原来很大很大。我用手势和人们交谈,可是他们既没有看见过一艘双桅纵帆船,也没有看见过那个长着一头海狮鬃毛的人,不过他们总是对我指向东方。我在各种不舒服的地方睡过觉,吃过各种奇怪的食物,遇见过各种奇异的脸孔。很多人嘲笑我,因为他们认为我的头脑出了问题,可是有时候,一些老人让我的脸转向阳光,为我祝福。当有些年轻的女人询问我有关那艘陌生的轮船、恩卡和那些航海人的事情时?她们的眼睛就会潮湿起来。

“就这样,我穿过了风大浪急的海面,穿过疯狂的暴风雨,来到了阿纳拉斯卡。那里有两艘双桅纵帆船,可它们都不是我要找的那艘船。于是,我继续一路向东航行,世界也随着变得更大了。可无论是在犹那莫克岛,还是科迪卡岛,或者是在阿托格纳克岛,我都没有打听到那艘轮船的消息。有一天,我来到一个岩石很多的岛屿,那里的人们在山上挖了很多巨大的山洞。那里有一艘双桅纵帆船,可是还不是我要找的那艘船。人们正把他们挖出来的石头装满船舱。我认为,他们这样做简直太幼稚了,因为整个世界都是用岩石造成的。可是,他们给我食物,让我为他们干活儿。当那艘纵帆船吃水很深后,船长给了我一些钱,告诉我可以走了,我却问他这艘船要去哪儿,他指向了南方。我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要跟他一起到南方去,他开始还嘲笑我,可是后来船上缺少人手,他就把我带到船上帮他干活儿。于是,我开始照着他们的样子学说话、拉绳索、在暴风雨突然发作的时候收起绷紧的船帆,而且还轮流去掌舵。不过,这些活计我并不陌生,因为我先辈的血统和这些航海人的血统是一样的。

“我以为,一旦我到了和他一样的那些人中间,找到他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天,当我们看到地平线上隐隐出现陆地的时候,我们的轮船就穿过海峡,驶向了一个港口。我以为,这里的双桅纵帆船或许只有我手上的手指那么多,可是几英里长的码头停靠的全都是这种船,它们塞满了港口,多得简直就像小鱼一样。当我走到这些轮船中,打听那个一头海狮鬃毛的男人的时候,他们都大笑起来,然后用很多很多语言来回答我。我发现,原来他们来自世界的各个地方。

“后来,我走进城市,观察着遇见的每一个人的脸。可是那里的人就像不断涌上海岸的鳕鱼一样,我无论如何也数不清楚。各种喧闹声不断冲进我的耳朵,直到我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被各种各样的场面弄得头昏脑涨。就这样,我不停地向前走去,穿过在温暖的阳光下回荡着歌声的地方,穿过堆满庄稼的富饶的平原,穿过很多大城市,那里的男人们都很肥胖,他们过着像女人一样的日子,他们满嘴说的都是毫不可信的假话,对金子的贪欲使他们的心都变成了黑的。这时候,我的那些阿卡坦族人却在打猎、捕鱼,生活得快快乐乐。在他们的头脑里,世界不过是一块很小的地方。

“可是,恩卡捕鱼回家时看我的那种眼神,一直伴随着我,我知道在某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一定能找到她。以前,她喜欢在傍晚的暮色里到安静的小路上散步,或者引我穿过被晨露打湿的茂密的田野追赶她,她的眼睛里带着信誓旦旦的神色,那种眼神只有像恩卡那样的女人才会有。

“就这样,我一路经过上千个城市。有些人对我态度温和,还送给我食物,有些人却嘲笑我,还有一些人诅咒我,可是我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抱怨,只是慢慢地走在陌生的路上,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有时候,我,作为一位酋长,而且还是一位酋长的儿子,屈尊去给人们做苦工——那些人言语粗鲁,心肠像铁一样无情,他们从同伴的汗水和痛苦中掠夺金子。这时候,我还是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人的任何消息,直到我像一头回家的海豹又回到了海上,才得到一些信息。不过,这是在另一个港口,在一个位于北方的国家得到的。在那里,我听到了一些有关那个黄头发的海上流浪汉的消息,不过这些消息并不确切。我了解到他是个猎海豹的,在无边的大洋上到处游荡。

“于是,我随着一些懒惰的西瓦什人,登上了一艘捕捉海豹的双桅纵帆船,追踪着那个家伙没有留下痕迹的路线,来到了北方,因为那里正是捕捉海豹的好季节。我们疲惫不堪地在海上航行了几个月,谈论了很多船队的消息,我听到大量有关我要寻找的那个人的疯狂举动,可是我们一次也没有在海上遇见他。我们继续向北行驶,甚至航行到了普里比洛斯群岛。我们在那里的海滩捕杀了成群的海豹,然后我们将这些身体还热乎乎的海豹尸体搬上船,直到船上的排水管流出的都是海豹油和血,没有人能在甲板上站得住为止。后来,我们被一艘开得很慢的汽船追赶,他们还用大炮向我们开火。可是,我们扬起了船帆,直到海浪冲上我们的甲板,把甲板冲刷得干干净净。我们最后消失在浓雾中。

“据说,就在我们吓得心惊胆战,飞快逃走的时候,那个黄头发的海上流浪汉正好把他的轮船驶入了普里比洛斯,径直开进了那里的工厂,然后命令他手下的一部分水手控制住公司里的员工,又命令另外一些水手从都是盐的仓库里搬走了一万张还没有鞣制的皮子。我说过,这些消息都是我听来的,可是我相信这些消息是真的。因为虽然在沿岸航行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可是北方一带海域却传遍了他那些疯狂大胆的举动,以至于三个在那里有领地的国家,都派出船只来捉拿他。

“我也听到了恩卡的消息,因为一些船长都在高声颂赞她。她一直和那个家伙在一起。她已经适应了他那种人的行为方式,他们说,她活得很开心。可是,我比他们更清楚——我清楚,她的心仍然怀念着她自己的族人,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阿卡坦的黄沙滩上。

“因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又返回了靠近海峡的那个港口,而且在那里听说那个家伙已经横渡大洋,跑到俄国海域以南那些温暖的陆地东部捕捉海豹去了。这时候,我已经做了水手,我随同他的同胞一起登上猎豹船,沿着他的踪迹前去捕捉海豹。那个最新发现的陆地没有几艘船,可是那一年的整个春季,我们的轮船都航行在海豹群的旁边,将它们赶向北方。后来,当那些母海豹怀着小海豹,拖着笨重的身体穿过俄国海岸线的时候,我们船上的人开始抱怨,而且非常害怕,因为那里雾气很重,每天都有人乘着小船失踪。他们再也不肯干活儿了,因此船长只得调转船头顺原路返航。可是,我知道那个黄头发的海上流浪汉是不会害怕的,他会一直追赶海豹群,甚至追到很少有人敢去的俄国的岛屿。于是,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我趁着负责守望的人在船头的甲板上打瞌睡的时候,解开了船上的一只小艇,一个人向那片温暖、狭长的陆地划去。我一路向南,想要同航行在江户湾的人会合,他们可是一群野人,什么都不怕。吉原的姑娘们虽然个子很小,可是皮肤光洁得好像钢铁,看上去非常迷人。可是,我不能在那里停留,因为我知道恩卡这时正航行在海豹聚集的北方海域。

“汇聚在江户湾的人来自天涯海角,他们既不相信上帝,也没有自己的家,他们的船上都悬挂着日本国旗。随着他们,我来到了富裕的考珀岛海岸,在那里我们含盐的货舱里的皮货堆得更高了。直到我们准备离开那里,我们在寂静的大海上,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后来,一天刮起一阵大风,吹开了海上的浓雾,只见一艘双桅纵帆船急急忙忙向我们驶来,一艘冒着浓烟的俄国军舰正跟在它的身后越来越近。我们赶紧调整航向,乘风飞快逃命,可是那艘纵帆船仍慢慢地靠过来,因为它每向前航行三英尺,我们只能前进两英尺。在那艘纵帆船的船尾,站的正是那个长着一头海狮鬃毛的家伙,他按着船帆的横木,生机勃勃地大笑着。恩卡也在那艘船上——我立刻认出了她——可是,在炮火“隆隆”响着从海面上飞过来的时候,他把她送下了船舱。

“正像我刚才说的,纵帆船每向前航行三英尺,我们只能航行两英尺,直到它每次跳上浪尖时,我们都能看见它那高高耸起来的绿色船舵——在身后飞来的俄国人的炮弹中,我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一边掌着舵,一边咒骂着,因为我们都很清楚,他存心要跑到我们前面,只有在我们被抓的时候他才能趁机逃走。俄国人击倒了我们的桅杆,我们就像受伤的海鸥迎风飞旋,而那个家伙却继续向前逃去,一直驶向了天尽头——他和恩卡。

“我们又能怎样办?我们被剥了一层皮。就这样,他们把我们押送到一个俄国港口,后来又送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区,让我们在一个盐矿里挖盐。有些人死在了那里,还有——还有一些人没有死。”

这时,纳斯揭开披在他肩膀上的毯子,露出身上疙里疙瘩扭曲的肌肉,上面带着一道道明显的鞭痕。普林斯急忙为他盖好毯子,因为那些伤痕看上去令人非常难过。

“我们在那里干得非常辛苦,有时候会有人向南逃走,可是他们总是被抓回来。于是,当我们这些来自江户湾的人在晚上采取行动,从那些保卫手里夺了枪后,我们一路向北逃去。那个地方实在是太大了,到处都是布满沼泽和水塘的平原,还有辽阔的森林。天冷下来,地上有很深的积雪,没有人知道怎么走出去。我们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疲惫不堪地走了好几个月——我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哦,因为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什么食物,我们常常躺下来等死。可是,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了寒冷的海边,不过只剩下三个人看到了大海,一个是来自江户的船长,他脑子里很清楚这片辽阔的大陆的地形,而且他还很清楚从什么地方,人们可以穿过冰面从这个大陆走到另一个大陆。他一直带着我们向前走——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走了多久,因为路实在太长了——直到只剩下了两个人。当我们来到那个穿越大陆的地方,我们遇见了五个居住在当地的陌生人。他们带着一些狗和兽皮,可是我们却穷得一无所有。于是,我们在雪地里打了起来,直到他们全都被打死了,那个船长也死掉了,那些狗和兽皮就都成了我的。然后,我从那里的冰面上穿过去,后来冰碎了,我那一次在大海里漂了很长时间,直到从西方吹来的一阵大风把我送上海岸。那时候,我来到了高洛文湾,也就是帕斯提里克,遇到了那位神父。再往后,向南,向南,我一直向南,走到我第一次到过的那个阳光温暖的地方。

“可是,海洋里再也没有什么收获了,出去捕捉海豹的人收益很小,却冒着极大的风险。船队们都散了,那些船长和水手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要找的那个人的消息。于是,我厌倦了永远都不会安宁的大海,来到了陆地上,那里有树、房子和群山,它们永远待在一个地方,从来不会移动。我走了很远,也学会了很多东西,甚至从一些书本上学会了读书和写字。这样很好,我应该学会这些东西,因为我知道恩卡一定也学会了这些东西。等到有一天,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们——你们当然了解,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

“从此,我到处漂流,就像那些小小的渔船,只能顺风航行,却不能控制方向。不过,我的眼睛和耳朵一直保持着警惕。我常常走进那些游历过很多地方的人中间,因为我很清楚,他们只要见过我要找的那两个人,他们就一定会记住他们。最后我遇到一个人,他刚刚走出群山,带着几块矿石,里面含有一些豌豆大小的金粒。他听说过我要找的那两个人,也遇见过他们,而且还很了解他们。他告诉我,他们很有钱,就住在那个他们从地里挖金子的地方。

“那是一个荒凉的地方,非常远。不过,我最后还是走到了那个躲在大山中间的露营地。在那里,人们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干活儿,从来看不见太阳。可是,那个时刻还是没有到来。我从人们的闲谈里听说,他已经走了——他们已经走了——去了英国。据说,他们要带一些有钱人来一起组建公司。我看见了他们住过的房子,那差不多就像是一座古老的王宫。晚上,我从窗户爬进那座房子里,我想明白他是怎样待她的。我走过一个个房间,感到他们过着只有国王和王后才有的生活,一切看上去都太好了。后来,他们都说,他把她当作王后一样看待。许多人奇怪那个女人到底属于哪个种族,因为她身上带有另外一种血统的特征,她和阿卡坦的女人们不同,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的来历。是的,她是一位王后,可是我是一位酋长啊,而且还是一位酋长的儿子。我为她付出了数不清的兽皮、小船和玻璃珠子。

“不过,何必说这么多呢?我是一名水手,很清楚轮船在大海中航行的路线。我追随他们到了英国,然后又到过其他几个国家。有时候,我从人们那里听到他们的一些传闻,有时候也会从报纸上读到他们的消息,可我还是一次也没有遇见过他们,因为他们有很多钱,所以走得很快,那时我却只是一个穷人。后来,他们遇到了麻烦,有一天他们的财产像一股烟一样溜走了。那个时候,报纸上登满了这个消息,可是登过之后就再也不提了。我知道,他们肯定又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个能从地里挖出大量金子的地方。

“他们似乎被世界抛弃了,现在成了穷人,所以我走过一个又一个营地,甚至到过北方的库特奈地区。在那儿,我得到了一些没有多大价值的消息:他们到过那个地方,然后又走了。有人说他们顺这条路走了,有人说顺那条路走了,还有另外一些人说他们去了育空河一带。于是,我走走这条路,然后再走走那条路,不停地从这里走到那里,一直走到我似乎对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感到厌烦起来。不过,在库特奈,我曾经和一个西北人一起走过一条很糟糕的路,那条路很长。在饥饿的痛苦中,那个西北人明白死亡已经来临。他曾经沿着一条没有人知道的路,翻过群山,走到了育空河一带。当他清楚他的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地图,并且还把那个秘密的地方告诉了我,他指着上帝发誓,那里有大量的金子。

“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都开始成群结队涌向北方。我是一个穷人,我卖了自己成了一个赶狗人。其余的事情你们都很清楚。我在道森遇见了他和她。她没有认出我,因为当年我只是一个小伙子,而她现在生活得又那么阔气,所以她不会有时间想起一个为她付出过无数代价的人。

“不是这样吗?你使我摆脱了服役期限的限制。我回到了道森,要用我自己的方法来解决过去一切,因为我已经等了太久了。现在我已经把他抓在了我的手里,我有充裕的时间。我说过,我一心要按照我自己的方法来解决我们之间的一切,因为我回味着我一生的经历,想起我所看到的和遭受过的一切,记起在俄罗斯海边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我所经历的寒冷和饥饿。正像你们知道的,我带他走向东部——他和恩卡——在东部那个地方,去的人很多,回来的人却很少。我带他们走向那个堆满白骨的地方,在那个被诅咒的地方,人们躺在黄金堆上却无法带走那些金子。

“那条路很长,而且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我们的狗很多,吃得也很多。我们的雪橇不可能将春天到来之前所需要的东西都带上,我们必须在河水解冻之前赶回来,因此我们将带去的食物藏在了沿途各个地方,这样不但可以减轻雪橇的负重,而且在回来的路上还不至于挨饿。在麦克凯斯申住着三个人,在他们附近,我们也建了一个粮窖,同样在梅奥我们又建了一个粮窖,在那里的打猎营地上住着十二个佩里人,他们是翻过南方的分水岭到达那个地方的。从此以后,我们继续向东出发,一路上再也没有看见过一个人,那里只有沉睡的河流、静静的森林和北方寂静的雪野。正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条路很长,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有时候,经过一天的艰苦跋涉,我们也走不过八英里,或者是十英里。晚上,我们都睡得像死人一样。他们即使做梦也没有一次梦到过我是纳斯,阿卡坦的头领,要为过去的事情报仇雪耻。

“我们这时候建的粮窖很小,而到了夜间,我会毫不费力地再顺着我们开过的路线回到那里,将粮窖做些改变,让人看上去以为那些粮食是被狼獾偷走了。另外,在那种容易失足落水的河段,水势非常凶猛,冰只是薄薄地结在河水表面,因为下面的冰层很容易被河水冲走。就在这么一个地方,我赶的雪橇和狗一起掉进了冰窟窿里。对于他和恩卡来说,这是一起非常倒霉的意外。那架雪橇上拖着很多粮食,狗也最强壮。可是,他却大笑起来,因为他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以后他只能给剩下的那些狗喂一点儿粮食,直到我们切断它们的挽具,将它们一个接一个拖出来,把它们喂给它们的同伴。他说,这样我们回家的时候会很轻松,我们可以一路步行从这个粮窖吃到另一个粮窖,再也用不着狗和雪橇了。这是真的,因为我们的粮食非常紧张。一个晚上,当我们到达那个堆满黄金和白骨、被人诅咒的地方,最后一条狗也死在了挽具里。

“我们到的那个地方——地图上画得很正确——它位于群山的中心,我们必须在一座分水岭的峭壁上凿出一些冰梯。我们希望分水岭后面是一片山谷,可是不是山谷,只有一片雪野伸向远方,平坦得好像一个巨大的收割后的平原,一座座山峰环绕在我们四周,它们雪白的峰顶直插云霄。在那片本来应该是山谷,却是奇异的平原上,大地和积雪一起向下沉去,似乎要一直沉进大地的心脏。如果我们没有做过水手,看见眼前这的一切,我们一定会头晕目眩,可是我们站在那个令人目眩的山崖上,只是竭力想找出一条下山的路。在山峰的一侧,而且只有这一侧的峭壁是逐渐向下倾斜的,不过还是陡得仿佛被狂风掀起的甲板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斜坡会是这样,可它就是这样。

“‘这是地狱的入口,’他说,‘让我们走下去吧。’于是,我们走了下去。

“在斜坡底部有一座小木屋,那是从前到这里的人用从山上滚下来的木头建造的。这是一座很破旧的木屋,因为在不同时间到达这里的人,最后都孤独地死在了这座木屋里。在几块桦树皮上,我们读到了他们最后的留言和诅咒。一个人死于败血病,另一个人是由于他的同伴抢走了他最后的粮食和弹药然后偷偷逃走,导致他死亡,第三个人是被一头脸上光秃秃的灰熊拍伤后死掉的,第四个人到处寻找猎物,可是最后还是饿死了——大概都是这样。他们不愿丢下那些金子,最后只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死在了金子旁边。他们找到的那些毫无价值的金子,堆得小木屋的地板黄灿灿的,正像是人们在梦里看到的情景。

“不过,那个被我远远引到这里来的男人,他的心还是很平静的,头脑也很清醒。

“‘我们没有东西吃了,’他说,‘我们只能看看这些金子,看清楚它们从哪儿来,到底有多少,然后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免得它迷惑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失去理智。沿着这条路线,我们将来还是要回来的,那时候多带些粮食,那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的。’

“于是,我们察看了那个大矿脉,它好像一条血脉贯穿了整个矿壁。然后,我们测量了一下这座金矿,又从上到下画出它的走向,然后钉下一些树桩,并在树上刻了一些字迹,作为它属于我们的标记。这时候,由于没有吃东西,我们的膝盖在发抖,肚子非常难受,我们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最后,我们爬上那个巨大的峭壁,转身走上了回来的路。

“最后那段路,我们两个人一直扶着恩卡向前走,我们常常摔倒,但终于走到了藏粮食的粮窖那里。看吧,那里已经再也没有粮食了。我做得很不错,因为他认为是狼獾偷走了我们的粮食,他咒骂着那些狼獾也咒骂着他的神。可是,恩卡是个勇敢的女人,她面带微笑,把她的手放进他的手里。我转过身去,竭力克制住自己。

“‘我们在火边休息一会儿吧,’她说,‘等到早上再走。我们可以割掉鹿皮鞋,吃下去增加一些力气。’于是,我们割下鹿皮鞋的高统,切成一条一条,将它们煮了大半夜,以便我们能够嚼碎它们吞下去。早上的时候,我们说起了我们会遇到的各种可能。走到下一个粮窖还需要五天的路程,可是我们不可能坚持到那儿。我们必须找到一些猎物。

“‘我们去走走,打些猎物。’他说。

“‘对,’我说,‘我们去走走,打些猎物。’

“于是,他决定让恩卡留在火边,保存体力。我们一起出发了,他去寻找驼鹿,而我去我挪过的粮窖那儿。不过,我只吃了一点儿东西,免得他们看出我还很强壮。在那天晚上,他摔倒了很多次,然后才回到我们的营地。至于我,也装出非常虚弱的样子,常常被我的雪鞋绊倒,好像每迈出一步都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步。后来,我们把鹿皮鞋全都吃了,增加了一些力气。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他的精神一直支撑着他的身体,直到最后的时刻。除非为了恩卡的原因,他从来没有大声哭过。第二天,我跟着他去打猎,我不能错过看到他的最后时刻。他常常躺下来休息一会儿。那天晚上,他几乎丧命,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虚弱地咒骂了几句,又继续向前走去。他就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我看到他有几次都要完了,可是他慢慢又有了力气,他心里有一种巨人的精神,因此他能支撑着身体,度过那个劳累的一天。他打中了两只松鸡,可是他没有吃。松鸡不要火烤就可以吃下去,它们能救他的命。可是他心里想的是恩卡,因此转身朝向营地的方向。他再也不能走了,只能用手和膝盖爬过雪地。我朝他走过去,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出现了死亡的迹象。甚至在这个时候,他吃下那两只松鸡也不算太晚。他丢掉他的步枪,像一条狗一样用嘴叼着那两只鸟。我走在他的身边,没有像他那样倒下。在停下来休息的间歇,他看着我,奇怪我为什么还会有那样大的力气。虽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可是我能看出,他的嘴唇在动,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正像我说过的,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我的心也开始软下来。可是,我又想起了我一生的经历,想起我在俄罗斯海边辽阔的大森林里遭受的寒冷和饥饿。况且,恩卡本来就是我的,我为她付出了数不清的兽皮、小船和玻璃珠子。

“就这样,我们穿过了白茫茫的树林,四周非常寂静,就像潮湿的海雾一样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令人悲伤的往事浮现在半空,紧紧包围着我们。我看见了阿卡坦金黄的海滩,捕鱼回来飞快地驶回家的皮舟,还有修建在树林旁边的房屋。那两个自己封自己为酋长的人,我身上带有其中一个立法者的血统,我娶的恩卡身上带着另外那个人的血统。是的,亚士-努士也陪我一起走着,他的头发里都是潮湿的沙子,他用来打仗的那根长矛,虽然折断了可还握在他的手里。这时候,我明白那个时刻到了,我看到了恩卡眼中那信誓旦旦的眼神。

“我说过,我们就这样穿过了树林,直到我们闻到了营地上飘来的烟味。于是,我弯腰将身体俯向他,从他的牙齿里夺过了那两只松鸡。他转身侧卧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他的眼中充满了惊奇的神情,然后他下边那只手慢慢地向别在臀部的刀子摸去。可是,我夺走了他的刀子,然后凑近他的脸,微笑着。即使在这个这个时候,他还没明白我是谁。于是,我做着从黑瓶子里喝酒的样子,并比划着在雪地上高高地堆着一堆货物,再次重演了我结婚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我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然而,他并没有害怕。一丝冷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他的眼里带着冷冷的愤怒。这时候,由于知道了我是谁,他身体里又产生了一种新的力量。我们距离营地并不远,可是一路上积雪很深,他非常缓慢地向前爬去。

一次,他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因此我把他翻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有时候他看着前方,有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死亡。当我放开他的时候,他又挣扎着向前爬去。就这样,我们终于回到了营火边。那时候,恩卡立刻凑到他的身边。他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指着我,希望恩卡能够明白一切。从那以后,他就躺在了雪里,非常安静,躺了很长时间。一直到现在,他还躺在那儿的雪里。

“在烤好松鸡以前,我什么也没有说。然后,我对她说话用的是我们自己的家乡话,那种语言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到过了。她挺直了身体,就是这样,她的眼睛惊奇地睁大了,然后她问我到底是谁,我从哪儿学会了这种话。

“‘我是纳斯。’我回答。

“‘你?’她说道,‘是你?’她爬过来,以便能够看清我。

“‘是的,’我回答说,‘我是纳斯,阿卡坦的头领,我这个血统的最后一个人,就像你也是你那个血统的最后一个人一样。’

“这时,她大笑起来。我凭我看见过、做过的一切发誓,我再也不愿听到那种笑声了。它使我心里发冷,在那片寂静的雪野里,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死亡和那个大笑的女人。

“‘来!’我对她说道,因为我认为她有些神经错乱,‘吃了这些食物,然后我们离开这里。从这里到阿卡坦是一段很远的路。’

“可是,她把她的脸扎进他的黄鬃毛里,大笑着,一直笑到似乎我们耳边的天都要塌下来。我本来想,她看到是我,一定会高兴得发狂,会立刻回想起那些从前的时光,可是她的表现似乎有些奇怪。

“‘起来!’我大声说着,用力抓住她的手,‘路还很长,很黑。我们要快些动身!’

“‘去哪儿?’她坐起来问道,不再奇怪地大笑。

“‘回阿卡坦。’我回答道,我希望听到我的话,她的脸色会变得好起来。可是,她的表情像他一样,一丝冷笑浮现在她的嘴角,她的眼中带着冷冷的愤怒。

“‘对啊,’她说道,‘我们回去,手拉手,回阿卡坦,你和我。我们要住在那些肮脏的小棚子里,吃鱼和鱼油,生一个小崽子——一个让我们一辈子天天都会自豪的小崽子。我们会忘掉这个世界,高高兴兴,快活极了。那真是好啊,简直是好极了。来啊!让我们赶快走吧。让我们回到阿卡坦去啊。’

“她用手指抚摩着他的黄头发,脸上带着一种可怕的微笑。在她的眼中,没有信誓旦旦的神色。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对这个奇怪的女人感到有些迷惑不解。我回想着那个晚上,当那个家伙把她从我家里拖走的时候,她尖叫着,撕扯着他的头发——现在,她却抚摩着他的头发,不愿意离开。后来,我又想起我付出的代价和漫长的等待,于是我就走过去抓住她,像那个家伙曾经做过的那样要把她拖走。她向后退着,甚至也像那天晚上那样,像一只母猫在保护她的幼崽一样反抗着。当我们拉扯到火堆的另一边,离开那个男人之后,我松开了她。她坐在那里,终于安静下来。然后,我向她讲述了她走后所发生的一切,讲述了我在那片陌生的大海上的各种遭遇,讲述了我在陌生的陆地上经历过的各种事情,讲述了我走得精疲力竭,我挨了很多年的饿,讲述了一开始她对我流露出的信誓旦旦的眼神。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甚至包括那天我和那个男人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还有我们年轻的时候的事情。在我讲述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又开始露出了信誓旦旦的眼神,那种眼神既丰富又广阔,好像黎明时的阳光。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怜悯,还有女人的柔情和爱,那正是恩卡的心和灵魂。这时候,我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这个眼神,这个当初恩卡跑上沙滩,大笑着跑进她母亲的家时所流露的眼神。我所经历过的那些严酷、不安消失了,还有那些饥饿和疲惫不堪的等待。

“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感到她的胸口在召唤我,似乎我必须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胸前,忘记过去的一切。她对我伸出双臂,我向她的怀里扑过去。可是忽然之间,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她的一只手伸向我的臀部。一下,两下,她拔出刀来刺着我。

“‘狗!’她冷笑着,把我推到雪地里,‘猪!’她说着大笑了起来,直到那笑声搅碎了四周的沉寂。她又回到了她的死人那里。

“我说过,她用刀刺了我一下,两下。可是,由于饥饿她的身体很虚弱,没有力气杀死我。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留在那个地方,我愿意闭上眼睛和他们长眠在一起,因为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交叉在一起,催促着我迈开脚步走过无数陌生的道路。但有一笔债务压在我的心上,不能让我安息。

“路是那么漫长,天气冷得刺骨,而且只有一点儿食物。那些佩里人没有找到驼鹿,于是就抢夺了我的粮窖。那三个白人也是同样,可是在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已经骨瘦如柴地躺在他们的木屋里,死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我走到这里,发现了食物和火——很多火。”

说完,他蹲下身子靠近炉火,甚至不敢相信一般试探着那些火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油灯投在墙上的阴影也在表演一幕幕惨剧。

“可是,恩卡!”普林斯大声说道,他仍沉浸在那个人所描述的景象中。

“恩卡?她不肯吃松鸡。她躺下来,用她的胳膊抱着他的脖子,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黄头发里。我把火移到她的身边,让她不会感到很冷,可是她却爬到了另一边。我又在那边点起了一堆火,可是还是没有用,因为她不肯吃东西。就这样,他们现在还躺在那个地方的雪里。”

“你怎么打算?”马尔穆特·基德问道。

“我不知道。阿卡坦是一个小岛,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去住在那个世界的边缘。可是,活下去也没有多少价值。我可以走到康斯坦丁那儿,他会把一些铁家伙给我戴上,然后有一天,他们还会给我套上一根绳子,这样我就可以好好睡觉了。可是——不。我不知道。”

“可是,基德,”普林斯说道,“这是谋杀!”

“安静!”马尔穆特·基德命令道,“有一些事情超出了我们的智慧所能判断的范围,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道德准则。这件事的对与错,我们根本说不清楚,而且它也不是我们所能审判的。”

纳斯又向火炉靠近一些。在一片长长的沉寂中,一幅幅画面在每个人的眼前来来去去上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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