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只动物完全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忽视,首先是因为他太小,其次是因为他所从事的职业不太体面。尽管每个人都会觉得这种职业是有用的,而且能给别人带来舒适,但是大家仍然认为这种职业很粗俗,甚至连提一提都不愿意。

他就是专啄虫子的犀牛鸟,名叫虫夹子小卡尔,他长着一张鲜红的、非常难看的嘴。靠啄食水牛、大象和河马身上的虱子为生。他不断在这些动物的背后走来走去,周身上下来回飞。

小卡尔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他不怕粗脖子诺贝特,因为他太小,而且非常机灵,犀牛拿他没有办法。可是现在犀牛把他所有的主顾都赶走了,小鸟很生气。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消灭犀牛。

他朝犀牛飞过去,落在他那只大角上。他把自己的尖嘴在犀牛角上磨来磨去,并一边唧唧喳喳地说:“哎,我说,作为一个胜利者,感觉怎么样啊?”

粗脖子恼怒地斜了他一眼,吼道:“滚开!你对我尊重点儿!滚开,快滚!”

“别急,别急,”小卡尔说道,“我说,小诺贝特,你现在可是拥有无限权力的独裁者啦。你的的确确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可是,你不觉得自己还缺少点儿什么吗?”

“我看,我什么也不缺!”粗脖子诺贝特说。

“不,”小卡尔说,“你还缺少一样东西——这是每个胜利者和统治者必须拥有的东西:一尊塑像。”

“一尊什么?”诺贝特问。

“你知道吗,”小卡尔唧唧喳喳地讲开了,“一个胜利者,或一个统治者,如果没有一尊塑像,那么他就不是真正的胜利者和统治者。所以,在世界各地,所有像你这样具有伟大意义的大人物,都会建一尊纪念像。你也应该有。”

粗脖子听了直发愣。像往常一样,一旦陷入深思,他就是这种呆头呆脑的样子。他想,这小鸟说的话无疑是对的。他,粗脖子诺贝特是一个胜利者,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所以,他也想拥有一尊自己的塑像。

“从哪儿能搞到这玩意儿?”他问。

小卡尔竖起羽毛。

“当然啦,你这种情况比较难办,因为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所以没谁能给你塑像。你必须自己做。”犀牛鸟说。

“那怎么做呢?”粗脖子急忙打听。

“首先,这尊纪念像必须跟你本人尽可能一模一样,”小卡尔说,“这样,别人一看就可以知道,这像到底是谁的。你能雕刻你自己的塑像,或用石头凿出自己的模样吗?”

“不能,”粗脖子不得不承认,“我做不到。”

“真遗憾!”小卡尔说,“那你可没法有纪念像了。”

“可是,我想要一尊,”粗脖子恼怒地嚷嚷道,“好好想想,看看到底有没有办法!”

小卡尔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他收拢翅膀,不停地在诺贝特的头上走来走去。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性,”最后他说,“但是,我担心,这种办法对你来说太费劲了。”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费劲的事。你尽管说吧!”诺贝特气哼哼地说,他不耐烦了。

“那你得自己做自己的纪念像!”小卡尔说。

“啊!”粗脖子又愣住了。过了一个儿,他才理解了小卡尔这个建议的意思。但是他喜欢这个建议,他的情绪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他问小鸟。

小卡尔说:“你必须站在一块基石上,这样别人从老远处就可以看见你。而且,你必须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好像是用铁铸造的,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说完,粗脖子连忙向前跑去。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他爬上,摆出一个姿势。

小卡尔在远处从各个角度观察粗脖子。

“左后腿再抬高一点儿,”他朝犀牛喊道,“很好!现在头再抬高一点儿!你必须充满自豪和必胜的信心,凝神注视着远方。”

“我可是近视。”粗脖子嘟囔着。

“那么你就做出一副展望未来的样子。”小卡尔说,“再说,这也是一回事,因为一尊纪念像不可能看得见什么,而是看起来像什么。真是太妙了!你的样子看起来庄严雄伟。别动!从现在开始,你再也别动了!”

他飞到粗脖子身边,然后又落在他的大角上。“作为一个统治者必须拥有的一切,你都有了。”小卡尔说,“你甚至还有一尊正经的塑像呢!多棒的纪念像啊!每个人都会嫉妒你的。后世所有人也会充满崇敬地仰望着你,并满怀景仰地小声叨念着你的名字:粗脖子诺贝特!当然,除非你被推翻了,或者你的纪念像被推倒了。这两种情况反正是一样的。”

犀牛一动也不敢动,他忧心忡忡地斜视着虫夹子小卡尔,嘟嚷着问:“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说这话时,他连嘴唇都不敢张开。

“是这样的,”小卡尔兴致勃勃地唧唧喳喳说道,“有时,一个统治者会被推翻——比如通过革命。如果一个统治者被推翻了,那么他的纪念像当然也会被推倒。同样,如果某个人把统治者的纪念像推倒了,而这个统治者当时并没有被推翻,那么这个人无疑会被统治者关进监狱,或者被绞死。除非他及时逃走。”

“慢着,”粗脖子说,“那会怎么样呢?”

“啊,”小卡尔满不在乎地说,“你别担心,粗脖子。谁会推翻你或者推倒你的纪念像呢?——刚才不是说了吗,推翻你或推倒你的纪念像,情况反正是一样的。除非你自己推翻自己。”

“为什么?”粗脖子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说,除非我自己推翻自己?”

“是这样:如果你从岩石上走下去的话,你就把你自己的纪念像推倒了。你要么还是个统治者,要么不是。因为,作为统治者,你的纪念像是绝不允许被别人推倒的。除非你在自己推翻自己,这个道理很清楚,不是吗?”

“真见鬼!”粗脖子嘟囔了一句,“我可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麻烦。”

“是啊,”小卡尔说,“所以只有极其重要的人物才会有纪念像。但是,你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把这所有的事情仔细周到地考虑清楚。再见,粗脖子!我现在要去寻找一块更能发挥自己能力的地方,好使我的职业能有更广阔的前景,光有你一个,我实在无法吃饱。”

说完,小鸟便飞走了,他那唧唧喳喳的叫声,听起来像一阵阵响亮的嘲笑。

可是,粗脖子诺贝特却还站在那里,给自己作纪念像,一动也不敢动。

天色渐渐晚了。

月亮爬上了夜空。

天边露出了曙光。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但是,诺贝特依然像铁铸的塑像一样站在岩石上。尽管他是近视,但还是展望着未来,充满自豪和必胜的信心。能有一尊自己的纪念像,这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就这样,他在那里站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粗脖子暗想:周围没有任何人能欣赏自己,假如能自己看上自己一眼,该多好啊!那一定是一副很庄严的景象!

渐渐地,他感到饿了,饿极了,简直难以忍受。

他禁不住暗想道:我是否可以飞快地跑下去一小会儿,满满地吃上一口草?反正这里又没有任何人能看见。

可是,很快,他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因为,这意味着他准备推倒自己的纪念像——而且,更为严重的是,他自己是个统治者。小鸟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开始冥思苦想。

天色渐渐晚了。

月亮爬上了夜空。

天边露出了曙光。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粗脖子依然站在那里,并试图整理自己的思路:如果他走下岩石,他便推倒了自己的塑像,或者说,他就推翻了自己,反正是一样的。这么说,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否则就会发生不幸,就是那样的不幸。

而那令人绝望的饥饿感,却并没有因此有丝毫的减弱,所以粗脖子慢慢开始怀疑了,他怀疑自己。难道最后自己竟成了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点?于是,他决定在各种情况下,都严密监视自己,一秒钟也不放过,甚至连睡觉时也不放过。哈,现在他想对付的是他自己!

粗脖子在有些方面的确招人非议,但是人们绝不会怀疑他那坚毅的性格。

他对自己充满警惕。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瘦,在他那巨大的铠甲似的厚皮下,他渐渐缩成了可怜的一小堆肉。

一天深夜,到处漆黑一片,天空堆满了乌云,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粗脖子诺贝特已经变得太瘦太小了,而且极其疲劳虚弱,站都站不住了。“扑通”一声,他倒在了地上。可是,请看——他那外壳却仍然站在那里!

粗脖子诺贝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还剩下的那一小堆肉,却一下子从他那巨大的外壳下面掉了出来,滚下岩石。这一下摔得很疼,因为没有了那铠甲似的外壳,粗脖子的皮肤很软,光溜溜的,像刚生出来的小猪崽。尽管这样,他还是感到很高兴,因为他的纪念像没能倒,而他自己却还可以去找东西吃了。

他对自己说:“唯一遗憾的是,天太黑了。要不我真想看看自己在上面是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暴风雨前的第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整个草原照得像白天一样通亮。粗脖子看见了岩石上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因为在非洲草原上没有镜子,所以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长的是什么模样。现在,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最危险的敌人!

“救命!”他惊恐地尖叫道。他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和疲劳,飞也似的从那里逃开。他那虚弱的小腿竭尽全力往前奔跑,带着那光溜溜的身子,跑过草原,跑过沙漠,跑过原始森林。他不停地奔跑,因为像所有别的动物一样,他也想找一块不受那个庞然大物侵扰的地方。

他后来到底怎么样啦?谁知道呢?

也许他一直不停地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也许在这段时间中,他也找到了自己要寻找的那个地方,并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再也没有外壳了。谁要是哪天见到了一头光屁股的犀牛,就可以问问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关于纪念像是一个空壳的消息传开后,以前那些逃走的动物重又回来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把塑像推倒。而是让它立在那里,以警示世世代代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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