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小年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带她出门旅游,错过了散学典礼。回来后,才从她同学那里拿到暑假作业、安全通知书——还有一本《红楼梦》。

我大为诧异:“这是你们老师送你的吗?”心里浮起作为母亲的一点点本能虚荣:是老师看出她在文学上的才能,有意鼓励?

原来是期末有一个图书漂流瓶活动,每位同学都带一本课外书到学校,再从中自选一本回家。小年说:“这本书谁都不要,剩下来了。因为我没去,就把没人要的书给我了。”——林妹妹的隽语: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是中规中矩的人文版本。拿过来翻一翻,竟有上任主人——小年同学——的亲笔留言:《红楼梦》是四大名著之SHOU(还不会写首字),是一本好书,虽然它很难读,但它有很多好字好句。希望你会喜欢。作为二年级的小学生,已经算得文从字顺了。

我问小年:“你想看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摇头。那一段时间,她在看的是KINDLE版的《纳尼亚传奇》。

少不读红楼,八岁更是太少了一点。我把书放到了我的书架上,和我的其他红楼版本放在一起,没有放在那个属于她的、全是少儿书的书架上。

半年后,她三年级的寒假作业里,有几道题目是这样的:《水浒传》里一共有多少位好汉?《三国演义》讲的是哪个时代的故事?《红楼梦》里三位主人公都叫什么名字?《西游记》里你更喜欢孙悟空还是猪八戒?回答并简述理由。

她一题都不会做,举着作业来问我。我一时踌躇起来。

也就是说,按照出作业人的想法:三年级,是应该读过这些书的阶段了。至少是利用电视剧、小人书等其他方式,多少知道内容了。这是否意味着,小年已经掉队了?

我举棋不定良久,最后口述给了她答案。

关于少儿阅读,我长期的观点是:不是父母“让”孩子看什么书,而是在某个年龄层,把你觉得好的书放在孩子眼前,他/她会拿起来看的。阅读是自然而然的事,是在文字的自助餐上随意取食,家长的责任是保护孩子远离火、提醒孩子油炸食物会上火、定下规则:冰淇淋一次只能吃一球……而不是把自己爱吃的食物给孩子堆一盘子。

有没有可能,你推荐的书孩子不看?

我在小年面前放过《随风而来的玛丽·波平斯阿姨》《屋顶上的卡尔松》,这是我童年的最爱,但她与我并非灵魂相通;我也放过《民国老课本》《给孩子们的诗》,她显然悟性不够,不是天生文艺范儿。她连《窗边的小豆豆》“彼得兔系列”这种众口一辞的好书都兴趣麻麻——这可能是我的遗传,因为我也不太喜欢这几本。

但是这一次,我想我得承认:我可能是有意,没打算让她看四大名著。

初遇《红楼梦》的情景,我在一篇文章里写到过:“搬一把靠背椅,再摞一张方凳,又加一张小板凳,战战兢兢地踮着脚尖,够着了够着了。我终于在大衣柜顶端摸到父亲藏起来的《红楼梦》,一身汗,两手灰……那年我十岁。

那本《红楼梦》,线装,竖排,繁体,是四卷本中的第三卷,头与尾都残了几页,故而第一面上就是:“‘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春燕接着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又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

我一生的阅读爱好自此奠定。它是我童蒙未开时的初恋,也会是我地老天荒后的老伴。希望能是它,陪我到最后。外面再纷纷扰扰,天要塌下来,我总能翻开一页红楼,顿时逃入那蝉鸣聒耳、蔷薇处处的大观园。它是我的桃源,也是我的藏宝库,永远不会迷路,也永远不会缺了惊喜。

但某种意义上,《红楼梦》也确实起到了催我早熟的作用。那么早接触到情爱、使小性儿、恩怨爱嗔、相爱相杀,我毫无疑问地把自己认定是林黛玉,冷眼看同学和老师:你们都不喜欢我吗?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每个青春都会有伤春悲秋,有自以为的看破红尘,但在《红楼梦》里,这份情感被放大了,所有过家家都过得煞有介事。还不能分辨真实与虚构的我,也开动脑筋给自己起过风雅别名,类似“青年园主人”(青年园是附近一座小公园的名字),我也想过要起诗社,只是出于羞怯,没好意思邀人……这些仿精致其实粗陋的淘气,令我脱离我的同学们,他们爱玩的东西我插不进去,我满心的胡思乱想,没人想听。爱读《红楼梦》的小女生,怎么可能不寂寞?在最应该开始社会化的年纪,最应该去的广阔天地,没有我,我躲进了纸页间,躲进了《葬花吟》的纤小格局里。

我不知道小年将来要走哪条路,但我不想她走这一条:心的早熟,往往意味着脑的晚熟;感情的未老先衰,挡不住身体的蓬勃生长。

《水浒传》又如何?我最欣赏里面关于动作关于场面的描写,劈、斩、拧、抹、转……一个字令整句话活起来,几句话令一个人立起来。但里面的每个人,都是绿林好汉,都滥杀无辜,都对除了自家兄弟之外的人,冷血无情。

第五十一回有最恐怖的描写:美髯公朱仝被发配沧州,“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小衙内来,年方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迳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

当时的人,大概分别心不像我们现在这么盛,对重刑犯也没多少防范。他既与孩子有缘,知府便欣然道:“早晚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怀中金玉,岂可拱手送人?父母太幼稚轻信。

你以为是《这个杀手不太冷》吗?杀手与小女孩暧昧初生的情意;你以为是《小王子》吗?小女孩遇到老爷爷,开启了童话之旅。但不,噩梦之夜在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小衙内穿一领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从里面走出来。朱仝托在肩头上,转出府衙门前来,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

水浒好汉,千方百计要诱他上梁山,他百般不从。一言不合,便起杀心。“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成两半个,己死在那里。”是李逵杀了他,轻描淡写,如拍死一只蟑螂。

到此时,朱仝也认了:“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个!”只是小衙内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说的:“你快来,我要桥上看河灯。”他忘了吗?

我能给小年看这个吗?我如何向她解释:杀戮可以极之轻易,在那古老时代,孩子的生命廉价如芥子,可卖可杀可阉割,可以做很多,我们这个时代,连对动物都不会做的事。

龙应台在《孩子你慢慢来》里也说到了类似的困境,她给孩子读书,说到鲁智深在佛堂里的打砸抢,她想:呀,这不是和“文革”小将破四旧一样吗?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她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到最后,她突然“叭”一声盖上书,神情坚决,站了起来:“《水浒传》我们不读了,换书!”不能不换呀。

于是,关于四大名著,我的想法是:少不读红楼,不想孩子太早沉缅于情爱;少不读三国,不想孩子整天学着勾心斗角;少不读水浒,不想孩子迷恋打家劫舍的暴力美学——只剩西游最人畜无害,等小年读完《哈利·波特》,我可能会向她推荐一下。但是,中国玄幻小说优质的少,西游是翘楚,放在全世界的范围来看,好书多得很,有许多,还是为孩子们量身订做的。

我有许多朋友,大部分是男的,从没读过《红楼梦》,连电视剧都没怎么看过。但当我自嘲“我黛玉心又发作了”,不妨碍他们听得懂并且嘻笑;我也有很多朋友,从来没读过《三国演义》,可是三国知识烂熟,甚至知道很多小人物:那是来自各种网络游戏;新拍《西游记》的时候,网上一片骂声如潮——我一看就知道,这些网民没读过《西游记》,他们的西游知识可能来自戏曲、电视或者孙敬修爷爷讲的《猪八戒吃西瓜》;读过《水浒传》的人少,但没关系,它是电影电视以及其他曲艺的永恒素材。

这几本书的再演绎如此之多,大量文学作品以它们为基础。所以,如果单纯从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来说,不看这几本书,是没有任何妨碍的。

这些书都是很好很好的,滋养过一代一代的中国人。但它们就像贾府里老太太吃的“牛乳蒸羊羔”:“这是我们上了年纪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

小孩子总会长大,当年不能吃的东西都会一一入口,当年不能读的书也会自己找到看。到那时,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着,我自己的,要读哪一本,由她自决吧。

【注】本文原标题为《四大名著像牛乳蒸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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